孟凡通
为大康的诗写评论的念头,少说存一年多了。这么长时间了,有两三诗竟然还记得。对一个早过七旬的老人而言,这无疑是个奇迹。让这老人记忆如此深刻的,是这些诗有平地起山的险峻。如这首:
一个藏身于衣柜的男子,将自己遗忘了。某一日,柜子被打开时才发现,他成了一件男装——这个已成男装的人,彻底丧失了自我,绝不会发现自己的存在。他是被别人发现的。其实,别人也没有发现他。别人只是看到衣柜里“多了一件男装”,诧异间不经意发一声问而已。发现男人成了男装的,唯有诗作者大康。在这首诗中,大康并没有直接写出这男子的异化,而是借“有人”的诧问让其自行显示的。这种不刻意,是一种文本的自觉。大康这首诗,应该受到过卡夫卡的影响。然“一件男装”比卡夫卡《变形记》里的那只“甲虫”异化得更为彻底。“甲虫”葛里高里尚知道自己的异变,依然认识家人,依然可以回忆,依然可以反省。而大康笔下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男子/男装,根本就没有反省机会——因为他完全不具有反省能力。大康用短短七行,竟写出人的怯懦、恐惧、无能、逃匿,和自我的遗忘、壳变、异化。这首诗,结构险峻,信息量大,有丰富的思想含量。
这首诗收在大康诗集《我住南环路那个学校》中。在读过集子中大多数的诗作后,我就决意写篇评说文字了,功课也做了些,但因诸多情况,一直没有完成。便见到“口红文学”出品的大康新作《高反》。这本新诗集,保持着大康一以贯之的追求,在艺术上显得更加成熟。书名“高反”耐人寻味。“高反”者,“高地反应”的缩略。我曾有“世界房脊”青藏之行,领教过那种几乎将人击倒的眩晕感和让人发毛的恐慌感。以“高反”命题,当指在这个亘古未有的大变局时代,人们普遍感受的不适和恐慌。古人也有类似的题旨,譬如苏东坡的“高寒”(“高处不胜寒”)。那是人在庙堂身受的寒意。“高寒”是属于士大夫阶层的。它与当今时代众生皆有的“高反”,无论从范围上还是程度上,都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大康的诗,正是今时代症候的全息寓言。说到诗,人总喜欢用“生活”去框定它。大康诗当然也不可能框外于“生活”。但他诗中的“生活”景观,却不是他眼睛看到的,也不是耳朵听到的,而是一种身心的感受。这种感受一旦爆出,便是我们称之为灵感的东西。身心是信息存储器,也是信息处理器。它具有很强主观性、能动性。被它处理过的信息,会生成一种带有主观意志的信息。大康诗所表达的,即是这样的信息——一种非生活化的生活。是的,大康诗中的“生活”,像被水洗过一样——至少在我看起来是这样的——失去具体的场景和时间,成为一种抽象的物事。换句更贴近评论术语的话说,他的诗有浓重的幻想性,是一种虚构文本。在表达方式上,则是寓言式的。注意,我所说的寓言式,不是庄子、列子、伊索式的故事寓言,也不是普希金、顾城式诗体寓言,而是一种片断式、鳞爪式的寄寓。大康就在片言断语、一鳞半爪的行进中,写出了一个人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的种种荒诞感,构成了今时代症候的全息寓言。幻想性,荒诞感,寓言式,正是大康诗歌的基本特征。请允我做些举证。大康诗中的目的物事,往往是似是而非的想像。如这首:
诗人从“似是”的叙写开篇,却抵达“而非”的终局——“我”为之守护的尸体竟然“坐了起来”,与“我”这个守护者“争抢一个橙子”。这首诗,强烈,惊异,怪诞。它将当代人的占有欲,和人际间生存竞争,表达得如此险峻。诗人荒诞不经的造假,蕴含着的却是最本质的真实。大康对人性和生存的揭示,不是再现式、反映式的,而是寄寓式的。
大康从不隐瞒他的造假。他不少诗,在一开始就与读者达成“假”的约定。如这首:
我想割掉我的影子。它总是跟着我,没有隐私的生活是难以为继的
作者将标题故意制作得很长,并借此公布了一个有违常识的决定:“我想割掉我的影子”。作者就此与读者达成“假”的约定。这种反常识的造假,不仅不会让读者拂袖而去,反倒让他们产生强烈的阅读兴趣,并催促着他们的思考,从假中求真。这个“假”,即是似非而是的佯谬:从非真的戏拟,通向本质的真实。佯谬的使用无疑为诗增加了摇曳多姿的情趣和催人寻味的魅力。
这首诗的佯谬不仅体现在诗的结构上,也体现在语言应用中。当作者写到医生听到“我”的病患诉求时,出现这样的句子:“医生茫然地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望着我。”前半句的“闭着眼睛”,与后半的“望着我”,自相矛盾,作者却将它们无缝对接。
这首诗采用另外一种造假方式,即以完全不可能的假定性的建构。作者从假定出发,对工蚁与蚁王的吞食能力做了煞有介事的比对和考量,让诗成为一个耐人寻味的语言游戏。并在游戏中完成了对权力的指认和批判。但这阅读解析并不是唯一的,还可以做更多的延伸:诗用虚假甚至荒谬的设定为前提,可能隐喻着对目的论的质疑;在荒谬前提下做出的考量和判断,讽喻了人类那些可笑的理想和设计;语言夸饰性的假定,其实是人类语言的虚妄,也是世界的虚妄。——也许,我的这种解析有过度之嫌,但的的确确是我读诗时产生的联想。
这首诗,怪异,惊悚。脑袋是人的信息指挥中心,属首要器官。一个人脑袋一分为二:“他掉下来时/脑袋只剩下一半/另一半留在空中……”这是世界被割裂的隐喻。最为可悲的是,这一半拒绝找回那一半。为避免“成为废人”的噩运,这个人不惜自我毁灭,“干脆掀掉了这一半”。这荒诞不经叙写中,蕴涵着作者对这个破裂星球上无所不有的破裂的深深忧虑。
西西弗斯的故事,源于希腊神话,加谬加以改造,使之成为整个人类生存荒诞性的缩影。大康对它再度改造,让它变成一个东方式的寓言,一个奉行实用哲学族群的寓言故事。
荒诞是大康诗歌的母题,也是他的诗得以成就的结构。《多亏我只是站在原地》中,他发现“高速运行的火车/竟没有关门”。这显然是荒诞的。这荒诞性中,蕴涵一个诗人对人类义无反顾前行的担忧。《伟大的喷嚏》,叙写了一个家庭的破裂,男子打了三个喷嚏,前两个出于自然,第三个是刻意制造。这“制造”成为他家庭破裂的催化剂。大康以荒诞手法,写出了“制造”的灾变。《一根稻草》则写出救命成殒命的荒诞。男女间的爱恋性欲,可能是人在今时代人的自身属性尚可保留的最后领地(只怕这块领地也怕守不住了,人正遭受各种人造男女、人造性器的围剿),因此,大康像这个时代许多诗人一样,热衷于性爱体裁的创作。他的这类创作,不在性自由的张扬上,不在性技术的展示上,而在性背后更为深刻的文化和人性的揭示上。我选评两首。
川陕话中,男人的性器叫锤子。这首诗中的锤子有两义:一是铁制的,它认为“一切都是钉子”;一是肉具的,它全盘接受了铁锤子的哲学,将“一切”都视作性对象,包括“断臂维纳斯”——她没了臂,“再也拉不起/脱掉的裙子”,便任由锤子们意淫了。大康写出了爱情神话破灭后男人性意识之一味。
这首诗所表达的与上一篇迥然有异。诗更像是一出讽喻风格的轻喜剧:男子似不解风情,其实是一种道德文化的养成;女子欲纵故擒的反话,其实是人性面具体现。作者对这对错失情欲的男女都给予了温和的调侃和讽刺。《男人有时候是什么玩艺儿》则写出了男子赤裸裸畜性发作。大康试图通过对性多棱面的描述,写出当今时代人性的扭曲。
这篇评论文字中,我选取了大康的几首诗做了粗疏的分析。这种分析,让我相信,前文所说“幻想性,荒诞感,寓言式,正是大康诗歌的基本特征”之论不虚。幻想性,是他诗歌的创作起点和灵感来源。大康在他的诗集《我住南环路那个学校》自序中说:“我的发现,并非来自观察,我不会目不转睛看一棵树一个小时,也不会这样看一个女人,当然啦 ,我是个男人,更不会这样看男人。我的诗大部分是灵感的产物,来自潜意识或梦境——对了,我终于抓住它了,在梦中,我充满想象和惊喜,写着诗,然后醒来,急于上厕所,最后在蹲便时在手机的便笺上完成了它。”大康所说灵感,其实是一种生活的折光,带有极大的主观性。大康的主观性,即表现为他的荒诞感。他的诗中几乎都烙着荒诞的臀记。荒诞是人的主观愿望与客观世界之间的“断裂”,是人的永恒的向往与人的社会生存之间的“断裂”, 是人与他的创造物之间的“断裂”,也是人的奋斗作为与徒劳无功之间的“断裂”,诚如我前面举证的诗中所描述的那样。寓言式,则是大康的诗的表达方式。他的诗作为寄寓之言,不是训诫的、教育的,而是隐喻的,启示的。他的“寄寓”与我之前读到那些寄寓——有的是诗,有的是故事——不一样,表现为一种颠覆性。我们不妨把大康的诗称之为新寓言。他的新表现为:在诗歌主题和对象上表现为碎屑化、片断化、鳞爪化,在诗歌趣味上,则表现为怪诞、戏谑、自嘲、反讽,等等。这种全新的寓言式的写作,让大康的诗有了较为清晰的识别度。也可以说,大康的新寓言诗是一个具有流派意义的文学现象。而一种可以称得上“现象”的创作,是值得关注,也值得期待的。——我不是文学史家,无意于诗歌流派的指认,也无意于预言未来。说这话,完全是一种就事论事的评说姿态和个人印象。孟凡通,山西文水人,居太原。小说家,评论家,也写诗。口红文学2022年度最佳诗评人。
大康,喜诗画,已出版小说、诗歌、随笔、史学、绘画专著17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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