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闲海｜绘画
树林深处
附近有一大片
幽深的树林
里面只有一种树
光滑的树干
发着青光
高大笔直
直指云天
劳淑珍告诉我
这是山毛榉
噢，山毛榉
我说我知道它
十年前
俄罗斯人用它的
“山毛榉”导弹
炸掉了一架
从荷兰
飞往马来西亚的
民航飞机
2024.9.15
又逢美国大选
我的朋友们非常投入
有的是坚定的左派
高举人类的进步旗帜
有的是不屈的右派
自由意志不容摧毁
两边都有我的好友
我决定隐藏我的立场
如果把头往左一歪
我担心失去右边的朋友
如果把身子往右倾斜
左边的就会说我是纳粹
我小心翼翼
沉默地看着他们
像一对孪生兄弟
共同吞没了我
2024.9.17
皮特的墓地
1.
皮特.劳格森的两腮
有一种孩子般
柔软的粉红色
2.
年轻时的皮特
吸毒、酗酒
像赤裸的猴子
写会咬人的诗
现在他八十岁
笑得温柔而害羞
3.
妻子英格看上了
家附近的教堂墓园
对皮特说咱们最好
重新信仰基督
不然得花更多钱
才能埋进去
于是皮特信了教
4.
恭喜诗人皮特.劳格森
在美丽的教堂墓园
获得了一片
小小的墓地
2024.9.17
确实令人担心
长眠于教堂的墓园固然美好
但上帝的爱怜也并非免费
皮特和他的妻子英格
在为自己预定墓地时发现
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
被教堂请出了原来的墓地
墓碑被扔在附近的荒地上
和一个臭名昭著的罪犯挨在一起
英格慌乱地拉着女儿的手说
你会给我们续费的吧
你会给我们续费的吧
2024.9.17
金融街
张维说，“出去走走吧”
我们从威斯汀酒店出来
沿着街道散步。两侧都是
黑色玻璃幕墙的大厦
张维前些年，在投资行业
做得风生水起，每次来北京
都住金融街。走在空旷的街道
他脸上露出了怀旧的神色
“这么一片地方，以前走进
每幢大楼，都能闻到钱的芳香
人们在里面拧开水龙头
财富就哗哗向全世界流淌”
“那会儿大家都踌躇满志”
张维停顿了一下，沉默地
看着那些仍在闪光的大楼
“当年坐在里面的人啊”
他说，“很多都进监狱了
我认识的人里，至少几十个
也许上百个，都已经进去了
这才几年，就物是人非”
我突然觉得，此刻的张维
就像是回到了农村的老家
看着荒芜的田园，满脸感伤
而那一幢幢玻璃幕墙的大楼
就像一座座田野里的坟丘
埋葬了曾经熟悉的乡亲
2024.9.23
在梦岛的教堂墓园
我指着一块精致的墓地
说，里面栽的小花真美
又指着另一块墓地说
墓碑上的小鸟雕塑太可爱
这时我突然觉得
用手指着别人不礼貌
晚上煎三文鱼的时候
果然烫伤了手指
2024.9.13
孩子爸爸
那年我住在，罗马湖旁边的
莫奈花园时，有一个女邻居
独自一人，带着个五岁男孩儿
在一次聊天中，她提起孩子爸爸
说他在深圳工作，是搞投资的
越说我听着越熟悉，追问了几句
确实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不但认识，还很熟悉。去深圳
常约他吃饭。我见过他太太
也见过他儿子（不是眼前这对母子）
在香港读初中，晚上接回深圳
他告诉我，儿子爱看小说，喜欢哲学
每次都会问我，最近有没有出版什么
适合他儿子看的书
我没有告诉女邻居
我认识她的孩子爸爸
我也没有告诉孩子爸爸
我认识他在北京的孩子妈妈
2024.9.26
一九九五年:就在高考之前
深夜，快十二点了
我们班最风骚的女孩儿
跑到我租的房子外喊我出来
我并不想用“风骚”这个词
形容这样一个女孩儿
但当时，班上同学都这么说她
她和我的同桌孙剑锋
谈了一场张扬的恋爱
甚至跟历史老师
也传出了绯闻
有几个男生晚上跟踪他们
亲眼看到，在她的出租屋里
历史老师跪在她面前
被她扇耳光
那是我最后一次
见到这个女孩儿
几天后我才知道
她被学校开除了
她扶着自行车的把手
站在门口的路中间
对我说，“你转告孙剑锋
我只爱他一个人”
不等我回应，紧接着又说
“没有人能取代
他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听得一头雾水
她突然伸手指着我说
“包括你”
然后扑哧一声笑了
骑上自行车
消失在黑暗中
2024.9.27
第四首诗
经过不断查证
才终于搞清楚
我和杨黎
绝交于二零一四年
但真的是
二零一四年吗
也有可能
是二零一三年
我记得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
为什么
一定要搞清楚时间呢？
这很荒谬
既然先有语言
后有世界
那么我们
想绝交于二零一四年
就绝交于二零一四年
还可以在二零二四年
再绝交一次
但事实上
我知道
他也知道
我们其实
早在天宝十四年
就已经绝交了
那年夏天
热得要死
我让人从岭南
给小杨带来一袋荔枝
马都累死了八匹
荔枝依然红润
但小杨却说不爱吃
对此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阿门
2024.8.27
收到我的诗集后
他才只读了一首
就迫不及待
发微信给我
说有一个错别字
还强调说
他才只读了一首
就发现了
一个错别字
我表示感谢
并想告诉他
诗人可以写错别字
2024.9.30
诗在语言之前
诗就在那里
世人看不到的某处
时间和空间之外
仿佛在另一个宇宙
但突然
我的心动了一下
仿佛什么东西的柔软尾巴
拂过我的脸颊
我看到了某个
神秘事物的影子
现在我小心翼翼
将语言的显影液
滴浇于其上
它渐渐清晰
如此具体
拥有完整的形象
就在这个宇宙中
就在这个世界上
一直在那里
在我刚刚经过的路上
躺着一块石头
2024.10.11
穷人没有原子弹
看到有人说
恐怖主义是穷人的原子弹
噢，这种说法太左派
太浪漫主义
真正的恐怖主义者
没有一个是穷人
恰恰相反，他们统治穷人
穷人没有原子弹
穷人连子弹都没有
但穷人可以变成子弹
变成浓缩铀
穷人是统治者
制造恐怖主义的浓缩铀
2024.9.30
阿富汗女人
这是二零二四年
不是一九二四年
不是一八二四年
不是一七二四年
……
阿富汗女人
被夺走了一切
只剩下
阴道和子宫
这是二零二四年的阿富汗
对女性的
最新定义
整个世界都在重新定义女性
不是吗？
当然也包括
阿富汗
是谁在说
（几乎所有人）
二十一世纪
是女性的世纪
但我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国家的
任何一群人
冲上街头
游行示威
要求他（她）的国家和政府
立刻
马上
去解救
那些
活在
地狱最深处的
阿富汗女人
一次都没有
任何一个国家
任何一群人类
都没有
他（她）们兴奋地
搓着手说
二十一世纪
是女性的世纪
2024.10.1
蝉
那几个家伙
从引水渠旁的杨树上
捉下一只
鸣叫的蝉
他们撕掉
蝉的翅膀
当翅膀被撕掉
蝉就只是
一块肉
果然
其中一个家伙
掏出打火机
在它的屁股下
烤
不一会儿
就传来肉香
2024.10.1
一九八三年:马铁厂的雪
我们冒着雪
去上学
在雪中迷了路
直到发现
我们站在马铁厂
空旷的厂区里时
才意识到
雪下得那么大
和我一起的
小伙伴是谁？
怎么也想不起
他的名字和样子
他比马铁厂的雪
在我的记忆中
消融得更快
一个模糊的孩子
和我一起
走进了马铁厂
震撼于整个厂区
被大雪覆盖
2024.10.6
沈浩波，1976年出生于江苏泰兴，199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居北京。著有诗集《心藏大恶》《蝴蝶》《命令我沉默》《向命要诗》《花莲之夜》《沈浩波五年诗选》等。2021年度“口红文学十佳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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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浩波五年诗选》 | 沈浩波 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