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泉
我们谈不上有多深的私交,不是三天两头聚在一起的乡党,偶尔,有外地路过黔江的诗人、画家朋友,我们会相约在一起喝酒,或是偶尔找个由头,由其中一位作东,邀几个本地的文友小聚。在这样的场合,我们很少谈诗,更多的意义在于,我们彼此重视对方的存在。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一个叫黄溪的小镇,有一对才子佳人的组合,男的风流倜傥,女的貌美如花,他们出入小镇,引得路人啧啧赞叹,彼时男的做教师,女的作医生,那简直就是小镇一道耀眼的风景。男的就是陈煦阳,女的即他诗中经常出现的“幺妹”。那时我也从学校出来,做了一名教师,每当看到那道风景亮相街道,只有悄悄地羡慕。
机缘巧合,过了两年,我和煦阳同时被选调到黔江县政i府作秘书,那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许多人看好我们,认为是跨入仕途的第一步。在那样一个人才荟萃的场所,我们的确得意过,随便站出一个秘书都有“几把刷子”,文章写得出色,字写得漂亮。作秘书那两年,煦阳给我的印象是写一手好字,他起草的文稿,看着令人赏心悦目,而且为人风格上聪明而谦和,机智而不张扬,深得领导赏识,同事喜欢。不久他就被委任到一部门作一把手,我也鬼使神差跳槽当了一名警察。
后来,隐约听说,他做官做得并不出色。同事两年,我是了解他的,他太随性,心思并不在钻研为官之道上。而一个太性情的人,似乎并不是做官的好材料。与之相似,我自从选择当警察,就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离“当官”越来越远,而警察做得也并不像周围人想象的那么“像样”。我和他在这一点上非常相似,官场上没有混得风生水起。归结起来,还是性格决定命运,太浓的文人气质注定了我们不是那块料。但命运并没有亏待他的才华,他后来走到一个非常好的单位,也走上了处级领导岗位。当然,我清楚,混个官当当,并不是他的理想。他还是那个看重自我、重视自由的人。
自从我们身处不同的单位,联系越来越少。我继续一边当警察,一边痴情于我的文学,在系统内混出了一点小名气,获得了一丝虚荣。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煦阳在某一天突然冒出来,成了一个“文学青年”。那些年,时兴写博客,我们二人都开了博客,彼此有机会在网络上串门见面。我的印象中,他的粉丝比我多,而且深得一些女粉丝的喜欢。说句真心话,博客时代,煦阳的诗,还没见出惊人之处,倒是进入微信时代以后,他的诗越来越出彩,数量也呈密集的爆发状态。
我有时从一个资深“文学青年”的角度揣测,为什么他在某一天突然成了一个出色的诗人?有点奇怪也并不奇怪。回顾过往,似乎能找到他成为诗人的蛛丝蚂迹。对照他现在写的诗,其实就是他的才气、性情在语言文字上的投射。一粒种子一直埋在土壤里,只是在等待时间,时机成熟就会发芽,开花,结果。生活中的煦阳并不是一个巧言善辩的人,聪明中夹杂着一丝质朴,他的机智、俏皮更多地转移到了他的诗歌语言里。
还是来谈谈他的诗歌。
煦阳的诗,内容丰富庞杂,涉及爱情、亲情、友情,人生百态,但重头戏是两大类。一类是情诗(其中一部分涉及情i色);一类是讽喻诗。在情诗写作上,他总能发现人对爱情的那点向往、喜欢,而且化繁为简,把最隐秘的心思、最激动人心的场景亮岀来,引人同感。《立夏》:“刚刚立夏/扣儿便将床上的/厚铺盖收起/换上了薄凉被到半夜/感觉有些冷/身子慢慢往里靠/轻轻打鼾的男人/恰好醒来/不说话/顺势把扣儿翻过来/紧紧抱起”。他写爱情不遮掩,不忸怩,赤裸裸地喜欢,但语言表达上又含蓄隐晦,有一丝丝调皮。《不算》:“桃花开了/梨花开了/油菜花开了/远远近近的花都开了/可是/你没有来/这个春天/无论如何不算”。
哪怕是写与性有关的诗,也写得坦诚,唤起的是人性深处的那一点愉悦的本能,让人心服口服,没有反胃和脏的感觉。比如《你是不是习惯这样的说法》:“你甫一出现/大家都兴奋起来/有的说漂亮/有的说性感/有的说有气质/而我想说的是/想和你睡觉/这样的说法或许/你和他们都不习惯/所以我一直忍着/没有说出来”。再如《下雨天》:“你说/一直下雨/现在/越下越大/又说/下雨天/出不了门/无所事事/说完/先是解开衬衣/然后把裙子/也慢慢退下来”。一首短诗,把饮食男女的那点生活趣味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读他这类诗,你会发现,其实性也是很美好的。《二毛的初次外遇》:“一切铺排到位/两人/悄悄见了面/二毛有些紧张/老是不得要领/女人便给他打气/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有啥好怕呢/二毛自觉理亏/抱紧女人说/虽然道理是你讲这样/可我毕竟/操的是别人老婆呀”读来令人捧腹之后,又觉惊心动魄。
讽喻一类的诗,也见出他观察人事的精准,人世间的许多尴尬、虚伪被他细心地捕捉到,而且用准确的诗歌语言把戏剧性的、荒诞的一面呈现出来。《中国象棋》:“/王局爱好下棋/水平也不错/只要到基层调研/下属单位就会/提前选定高手/安排一场表演/过程多是/跌宕起伏惊心动魄/而结果都是/王局获得/比赛的胜利/高手获得/表演的胜利”。《连锁反应》:“被县长批评后/乡长回来/吼村长/村长下去/骂农民/农民转身/打水牛/水牛低头/钻田坎/田坎无言/慢慢渗水。”有趣、幽默,出人意料,读后淡淡一笑,而且有被针扎了一下的小小的疼痛。
在诗歌语言和技巧上,煦阳并不热衷于复杂的修辞和隐喻,而是用非常日常化的、直白的语言,呈现曲折、隐秘的诗意,表面是浅白的,内蕴却是有深意的。他不否认自己走的是口语诗的路子。他的诗歌实践也证明,口语诗也可写得曲径通幽,而不是一杯淡淡的白开水。《太阳照在西沙桥上》:“一只黑色的野鸭子/在冰冷的水面上游着/两个多星期了/它就这样孤孤单单地游着/今天路过/看见多了一只黄色的鸭子/一黑一黄两只野鸭子/欢快地游在/半铺着冬日阳光的水面上/一会钻入水里/一会又扑棱棱几下”。没有直接表达主题和意义,但诗自带的意味和“意义”又显而易见。
放眼纷繁的诗坛,煦阳的诗歌是有辨识度的,不可复制的。与许多油腻的诗歌相比,与许多翻译诗歌相比,与许多民国遗少的诗歌相比,他的诗更接近原生态,接近野生。看了太多的陈词滥调、千人一面、故作高深之后,会觉得煦阳的直接、纯粹是诗坛的一股清风。
我和他都写过大量公文,我自己在写作中,总觉得摆脱公文写作留下的后遗症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有意无意渗入一些“官话”,沾染上循规蹈矩的习气,而他目前的诗歌写作,已经完全脱胎换骨,越来越让语言呈现生动、鲜活、原初的模样,让语言抵达生活本来的样子。这是他真诚的人生态度的体现。
我喜欢读煦阳的诗,他的诗不装,好玩,读着不累,在会心一笑之后,还会有所思。
吴明泉,土家族。有大量诗歌、散文、小说在《北京文学》《飞天》《青年作家》《啄木鸟》等刊发表。出版散文、随笔集二部,多次获省、市级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