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赵松:豪华游轮(中篇小说)

文化   2024-08-12 18:01   北京  


赵 松:作家、评论家。著有小说《伊春》《隐》《空隙》《抚顺故事集》《积木书》,文学评论集《灵魂应是可以随时飞起的鸟》《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等。





豪华游轮

文/赵 松

他们都死了,我这样想着,听到警示音消失在车厢门关闭的瞬间寂静里,地铁重新启动了,那种电流般的声音穿透了我的脑海。耳麦里自动恢复播放的冰岛助眠音乐微弱得就像是我把头扎入水里隐约听到的。茫然中,我有些疲惫。挂断电话前,她沉默了片刻,那你去吧。我想不出他们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可这个消息跟她那低沉沙哑的声音,把我接电话时的那种不适感直接变成了古怪的内疚,就好像最后挂断电话的不是她——我的前妻,而是我。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死亡的消息,我都觉得自己会忽然变得宽容起来,对死者,对生者,也对自己。车厢连接部在缓慢扭动,眼前密集的脑袋像飘浮在白光中的暗淡模糊的球体,我看着那些陌生的脸,然后越过他们看着沿车厢中线延伸的那些金属立杆像鲸鱼骨似的以轻微摆动反映列车扭动的姿态。我倚住车厢壁,她那两个舅舅在一周里相继离世的消息,跟车体的震动一道传入我的身体里。我们已有两年多没联系了。她的名字忽然浮现手机屏幕上时,我本能地拖延着,任凭音乐铃声在耳朵里反复回荡。我希望她放弃,可是直到我都觉得音乐铃声有些刺耳了她仍在坚持。我只好接听了。你在哪儿呢?这经典的问询精准地引发了我的焦虑,还有几丝恼火,我克制着。我在地铁里,我说。这时列车刚好进站了,看着那些晃动着的来去的脑袋,我听到她在说的是三舅和四舅的死讯。看着周围的脸,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还记得他们的样子,不过最后那次见面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白亮的车窗上偶尔会浮现黑暗隧道壁上闪动的暗淡光影。我仰头注视着站名表上的那些名字。我听着。她讲得有些凌乱,几度哽咽。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确定是否该叹息,但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个令我诧异的念头意外地浮了上来。——接了这个电话,就意味着还有某种关系,隐然存在于我们之间,或许也因此存在于我跟那两个死去的舅舅之间……我以为我们就在两个不再相关的世界里了,可这关系还在那里……当然你也可以说它什么都不是,但改变不了它在那里的事实。而她的声音还让我有种错觉,仿佛此刻她正站在眼前那些身影之间,正默默地注视着我。她的声音消失后,我被某种冷冷的寂静包裹着。她的哽咽令我伤感,而这种关系的那种诡异的存在感则令我费解和郁闷。就像战后的废墟,它在那里。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哪怕有一天我们都死了,它也还是会继续在那里的,因为那时我们会变成废墟的微不足道的部分。估计只有傻子才会这么想吧。我就是那个傻子。她描述了三舅临终时的痛苦,说他浑身都在渗血。解脱了。我压低的声音有些怪异,不会痛苦了。四舅咽气前还想说什么。她说,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就闭了眼。她说不知道还能跟谁说这些,只能跟我说了,没别的意思。这种解释有些多余,我想。没关系,我说。嗯,确实是没关系,她说。我有些尴尬和别扭,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跟我说这些。我甚至还想说我们早晚都会死的,但还是打住了。我有些走神。她忽然又问,你在哪儿呢?她忘了前面已问过了。不过我还是语气平和地告诉她,在地铁里。哦,我好像问过了,对不起了……你还好吧?她说。我想了想才说,活着吧。她说,活着挺难的,对吧?我愣了愣,是。我正琢磨着还能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她挂断了电话。在冰岛助眠音乐里,我想不起来上次她来电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然后我又忽然有些奇怪,我为什么要听助眠音乐?这个问题转眼就被报站声驱散了。我看着站名表,还有六站。我闭上眼睛,听着舒缓的助眠音乐,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床上,躺在黑暗里了。可是没过多久,我忽然又睁开了眼睛,愣住了——正播放的乐曲中,有个被拉长的旋律,反复出现了几次——听着听着,我忽然意识到,这不就是葬礼上的哀乐里的一段吗?只不过是每个音符都被拉长了。我按了重放键。这首乐曲我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跟这个专辑里的其他乐曲一样,都是我睡前和梦中的背景音乐。可是,我竟从未听出其中还隐含着哀乐的旋律。我向来不太相信什么冥冥之中的神秘关联,但这忽然被我听出的哀乐旋律让我震惊。我收起了耳麦。眼前好像浮现出她那两位舅舅饱经沧桑的脸。这印象来自我们刚谈恋爱的时候,那天她向他们介绍我时,他们只是抬头打量了我一眼,点了一下头,就继续打麻将了。那是在三舅家里,他们都是老烟枪,点烟前会先清清嗓子,点上烟后会深吸一口,过几秒钟烟雾才会冒出来,看着就像整个脑袋都在冒烟。当时我想的是尽快离开那里。可她又不说走,我只好继续尴尬地站在那里,又不想看他们打麻将,就无聊地打量着房间里那些破旧的家具,被烟熏得发黄的墙壁,斑驳脏污的地板,还能闻到某种古怪的陈旧味道。想到这里,我恍然发觉,尽管已多次看过站名表,但还是坐过了三站。等到下一站,我坐上反方向的那班地铁回去,多花了十多分钟。在地铁站外,等待我的除了充满梦幻感的明蓝天空、淡金色的下午阳光、潮湿清新的风,还有谭宓。

 

谭宓(微信):现在的感觉?没有感觉。不知该说什么,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挺平静的。他倒是好像有点不适应了。我就说,真没什么,至少你没说谎。他有些茫然,说只是想换个环境,想想问题。我说没关系啊,我也要想想。其实我没什么可想的,什么都不想。

霍缇(微信):怎么可能呢,你也就是说说罢了。我太了解你了,有点什么事都要想很久的。我觉得你们还早着呢,不管你说你想还是不想,都早着呢。我想明白了就行动,所以我的事结束了,手续也办完了,过几天我就搬家。他说他会来帮我收拾,我想想,又觉得不好拒绝,就随他了。我无所谓的。

谭宓:我现在吧,就像个空壳,在等着什么东西长出来。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就是很平静,一点情绪都没有,没有纠结,没有怨恨,对于我来说,他就像是透明的,在或不在,没什么区别。有时他跟我说,我出去了。我就哦一声,也不会去想他要去哪里,去见谁。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霍缇:我觉得你还是在纠结的,不可能没有。不过空了比满的好。我现在就是满的,像个气球似的,有种很别扭的悬着半空中的胀满感,什么都结束了,可这种感觉还是在那里,简直是莫名其妙了。

谭宓:你很快就会落地的。

霍缇:不知道。

谭宓:你结束了啊?

霍缇:也只是结束了。

谭宓: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那也好过我这样,我还在等着结束呢。

霍缇:你不是都下定决心了吗?

谭宓:可后面怎么样,谁知道呢?

霍缇:到时再说了,还能怎样?不过,说实话,我能感觉到你的冷酷。

谭宓:我都纠结成这样了,还冷酷?

霍缇:当然,我觉得你一直都是冷酷的。远比我冷酷。

 

我来到谭宓身后时,附近那几个坐在电瓶车上的外卖员都在看我。她正双肘支在护栏上,看着车流缓慢的马路。众目睽睽之下,我不能跟她开玩笑了,只能嘿了一声。她转过身来,满脸阳光,哎呀,随即就热情地拥抱了我。这场景显然令那些外卖员诧异。我看了看他们,他们就看向了别处。你到得正好,谭宓说,刚下过大暴雨。我发现那乌黑厚积的云层已退到了远处,露出明蓝的天空。自从十年前谭宓移居北京,我每次来京都要见她一面。当然,每次间隔都是两三年。我们挨着走向远处。我喜欢这种自然的亲密感。不论是她结婚、离婚、再婚、生子,还是我们平时很少的聊天,都不影响这种亲密感的自然延续。在路口转弯时,我随口说着前面去追债的事,就伸手搂着她的肩头。当她说起近期什么事都没时,我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场景,她闭着眼睛,嘴唇绷紧,身体因酒醉而绵软,没迎合,也没拒绝,我们的嘴唇僵硬地贴着,混杂着酒味,在她仰起的脸上,我甚至看到了类似英勇就义的意味……后来突然出现的霍缇带着瞠目结舌的表情落荒而逃的场景,则给这一切又添上某种诡异的喜感。那天大家都喝多了,谭宓当时的老公搀着她来到路边时,她还在做着呕吐的动作,其实已经没什么可吐的了。回到家里,我躺在黑暗中眩晕了很久,等到渐渐清醒些了,又长时间地发呆。过了几天,我在微信里表达了歉意。谭宓回了一串大笑的表情,说当时完全断片了,你就忘了吧。现在,笑意盈盈的她正挽着我刚放下的手臂走过路口的斑马线,说着刚才那场大暴雨的恐怖。我微笑着,想起六七年前,再婚不久的她出差来上海,在我家住过的那一晚。她到了后就跟叶万通视频,给他看我的书架和墙上的那些画。然后我们在客厅里聊了很久。后来她住卧室,我睡客厅的沙发,几乎整晚都没合眼。我记得当时我脑海里好像有个石球在缓慢地滚动着,而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让它停下来。直至曙光初现,我才睡着了。醒来后,我发现她正站在旁边看着我。我就问她睡得好吗。她笑道,非常之好,你呢?我就闭上了眼睛,说,我整晚都在看一个石球滚来滚去,怎么都停不下来,让我再睡十分钟,我们就出发。石球?她笑道,你这是什么梦啊?说完她就去收拾东西了。我又想起那天酒醉后在洗手间外用冷水洗过脸,抬头忽然看到镜子里出现晕得睁不开眼的她并搂住她亲吻的时候,我感觉她是僵硬而又封闭的。此前,此后,其实我们从未暧昧过。哪怕是我们现在这样亲密地走着,也并没有任何暧昧的意味。她移居北京后,我其实很少想起她,只有哪天她忽然在微信里问候我,或是说她要来上海了,我才会意识到她就像我记忆深处的一个亮斑,始终都在那里。我想起她曾随意讲了自己再婚后的平静生活,我就调侃道,这就是幸福吧。她说,好像是的,又好像不是,我不知道。等她儿子出生后,有天深夜,她发来微信说,我现在知道了,是幸福。而我当时的感觉是,她已在另一个世界里了。所有的幸福,都在另一个世界里。在地铁里想到她的近况时,我是有种挺复杂的感觉的,就好像她终于又要落回这个世界里了,当然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们走着,随意地聊着。我想着她上一段婚姻,她丈夫时常拿她那些幼稚无脑的话当笑料时,她总是习惯性自嘲的场景。其实当时我也认为她有时候说的话确实是有些无脑的,还一起嘲笑过她。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她的那种幼稚无脑的状态,有时是真的,有时则是伪装的。多年后,有一次我跟她说到这一点时,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然后说道,你还是挺敏锐的,有些时候,我确实是装的,估计以前在你眼里我肯定是张白纸吧,其实不是的,我有很多你们都不知道的秘密,你想知道吗?看着她那意味深长的表情,我摇了摇头,不想。她就点了点头说,好像就你看出来了,我这张天真的脸,还是挺有欺骗性的吧,掩盖了很多东西,很少有人能看透我的心思,所以霍缇才会说我冷酷。我说,她乱讲的啦,我没觉得你冷酷,只不过是你有时候的行动力确实超乎大家的想象罢了。实际上,对于她的冷酷,她前夫在她执意离婚时应是深有体会的,也会终生难忘。不久前,当听到她又决意要离婚时,我马上就给予了肯定。后来我曾半开玩笑地跟她说过,其实啊,你是个不像杀手的杀手。她看了看我,你是说我冷酷吗?我说,不是。那是什么呢?她问。我说这只是个比喻。其实呢,她出神道,我现在觉得,你和霍缇,可能是对的。我就沉默了。我还想起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从朋友婚礼晚宴现场出来,她来到我的面前,叫出我的名字,当时她那精致的脸庞让我一时忘了要说什么。现在想着这个场景,我还觉得当时自己挺可笑的。这时,我们已进入她家所在的那个小区了,她已松开了我的手臂,挨着我走。这里很安静,除了我们,看不到人影。我们的话题也变成了房子,这么好的位置,肯定很贵了。小区里那些不同年代的楼房不是整齐排列的,而是有些凌乱地交错拥挤在一起的,这导致我们的行进路线始终是七转八拐的感觉,用我的话来形容,就是有点像走在钢筋水泥的旋涡里。有些走神的她诧异地笑道,有吗?走熟了就不像了吧。我仰头观察着那些高楼,觉得每个窗口看上去都有种一本正经的冷漠,像在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在这个结构复杂的寂静小区里转来转去。进了她家的门,我才意识到,在小区里我们没碰到一个人。我打量着客厅,然后坐到窗前的方桌边。谭宓似乎对我进来后的反应有些好奇,一直微笑着看我。我觉得刚才在小区里的过程有点像梦境。然后不知为什么,我就说到前妻来电话的事。啊?谭宓有些奇怪,你们还有联系吗?我说,很久没有了,这次,是因为她两个舅舅去世了,在一周里,她想找人说说话,又想不到还有谁能说说,然后就想到我了。

 

霍缇:我在等着登机,那叶万呢?

谭宓:他最近都住在那边,那个女的帮他找的房子。昨天他爸妈把我儿子接走了,现在家里就我自己,不过我发现,我还挺喜欢一个人的,自在,安静。

霍缇: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去办手续呢?

谭宓:他说我们需要冷静一下,要好好想想。他妈妈也找我聊了,希望我能为孩子着想。我就说,那就都冷静一下好了。

霍缇:真能冷静吗?我很怀疑。你知道我那位是怎么说的吗,他说他其实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只是一直在等我开口。我竟然完全没有察觉。等我纠结了好长时间,终于开了这个口时,他立即就同意了,好像还很感激我终于说了。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们会走到这一步。

谭宓:我也没想到。

霍缇:我们能想到的,好像都不太重要哦。

谭宓:你这次去做什么?

霍缇:也没什么事,刚好有个活动的邀请,就答应了。主要是想到又可以飞了,就安心了。好了,登机了。

 

像个容器,家有着天然的封闭性。看了看绿格子桌布,我又望向窗外,远处的乌黑云层厚重广阔,正缓慢地朝这边移动,里面还不时有闪电,只是听不到雷声。还会有暴雨的,我说着,从帆布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但随即又塞了回去。你抽吧,谭宓说着推开了一扇窗户,随后替我找了个纸杯,放点水当烟缸。我又把烟和打火机掏了出来,放在桌面上。她给我泡了杯绿茶。我打量着这并不算宽敞的客厅,两间卧室的门都关着,天光从侧面映亮了她的脸庞。我注意到冰箱门上密集的冰箱贴,它们代表着她去过很多国家。我起身过去观赏它们,她就开了灯。我仔细看着它们上面的图案。她站在后面,随口说着每个的出处。我边听边点头,其实并没有认真听。它们多数是她跟叶万恋爱结婚到生子前的旅行纪念。那几年,他们每年都要远行一两次,走不同的路线。那时我们真的是不知疲倦,她说,不过,直到上个月,我才知道,我们的终点,其实在我们新婚旅行的那艘豪华游轮上。我坐回到方桌前,她也坐下来,手里摆弄着一个深蓝色的冰箱贴。她说,上面的图案是人鱼,在那艘游轮上买的……那时我已经怀孕了,感觉很疲倦,反应也很明显,就待在房间里不想出去,他就自己四处闲逛。我感觉好些了,会出去找他,每次都要找很久,那游轮太大了,人也多,有时候找到他甚至得走上半个来小时。每次找到他,我都要挽着他的胳膊,靠着他,去甲板上,看海。后来他告诉我,其实那时他就后悔了,觉得结婚是个错误,我们是在应该分手时选择结婚的。我说,那你当时怎么不说呢?他说他犹豫了,对分手的犹豫,对结婚的犹豫,最后前者超过了后者……话都让他说了。要知道,我们在那艘游轮上整整度过了一个月,他丝毫没有流露过什么,当然也可以说是我从没看出过吧。后来他还解释说,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他觉得是自己脑子有问题。我就说那我脑子肯定也有问题了。后来他又说,其实在游轮上的最后一个晚上,他是想告诉我的,其实我们那次欧洲之旅结束前,他就感觉不大对劲,当时我们还在芬兰,旅行的最后一站……因为冰岛有火山喷发,航班都取消了,我们在机场候机大厅里熬了一夜,天亮时被班车送回了旅馆。其间还有个插曲,就是半夜他想出去抽烟,见旁边有个小门,就出去了,结果那门自动关上了,从外面进不来,他又没带手机,也没穿外套,还下着雨……他说当时他站在遮雨篷下,看着那些沾了火山灰的雨滴被灯光照亮后转瞬就消失了,而外面气温只有六度左右,就有种世界末日的感觉。在找警察帮助之前,他就意识到,结婚的事,应该再想想,他说这念头让他很沮丧。等我看到他被警察带到候机大厅里时,他看上去像是病了,脸色惨白,眼神也有些恍惚……从他来到我面前,到我们被班车送回旅馆,再到次日去机场,然后登机,他都没怎么跟我说话。我以为他是不舒服。在飞机上,他睡了很久,有时头会歪倒在我的肩上,像个大男孩。想想看,当他对我坦白了这些真实想法时,我有多么震惊,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在讲的过程中,她很平静,偶尔还笑一下。她继续说道,我们是上周五去的民政局,现在是冷静期了,还有三周……其实我挺冷静的,她笑道,从决定离婚那天起就很冷静,只是他有点不适应,还跟我解释说,他只是想彼此都能自由些,不要那种温水煮青蛙的状态。说到这里,她沉默了,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我打量着她,发现对于她这种脸型来说,哪怕只是稍微减少些皮下脂肪,那种衰老的气息就会随着骨感出现了。七年了,她说,我也说不清楚,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他,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可能他就像个带路的,把我带到这里,然后说,到了,然后他转身要走了。不过说实话,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我没觉得他在离开我,而是他死了,不是我诅咒他,是他自己就这样说过,当时他喝多了,在洗手间吐完之后,就盯着镜子里的我看了半天,然后说,你有没有感觉到,我其实已经死了?我觉得他说的是实话……要是有一个人对你这么说,那你就可以认为他确实是死了,对吧?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我说我觉得你不但死了,好像也在等着我也死了。他就很失望地看着我,没再说什么。还有就是,他其实是不喜欢孩子的,觉得我们有了这个儿子,完全是为了满足我的需要,他对儿子难得会有热络的时候。但是呢,在去过民政局之后,他忽然又关心起儿子了,每天都会抽时间陪儿子玩,那场景,说实话让我非常难过。她话音刚落,右侧的卧室门忽然开了,是慢慢地打开的,一个男孩先是探出头来,看着我们,然后才站在了门口。

 

霍缇:我想养只猫了。也可能是两只,一只黑的,一只白的。也可以两只都是黑的,但不能都是白的。我不喜欢都是白的,都是黑的就很好。

谭宓:我喜欢猫,可是有了孩子之后就再也没养过了,现在我就是喜欢别人家的猫,什么样的猫我都喜欢,可就是再也不想自己养只猫,其实就是没有多余的精力了……我倒是知道谁家有黑猫,问问什么时候生崽,到时给你要两只。为什么不能都是白的?

霍缇:我也就那么一说了,两只黑的,可能会觉得比较有意思吧,两只白的嘛,就觉得挺无聊的。一只黑的,一只白的,也挺好。我接受不了两只都是白的。唉,我也就是闲着没事,忽然想到的,脑子放空好长时间了,然后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我要有两只猫,一模一样的,黑猫。

谭宓:我是从来都不喜欢黑猫的,尤其是晚上,走在小区里,看到黑猫就会被吓到,它眼睛是有绿光的,看着瘆得慌。白猫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你不觉得吗?

霍缇:我倒没这感觉。

谭宓:就算是深更半夜,不管在哪里看到一只白猫,我都会觉得很好看,就想要去靠近它,摸摸它,就像摸别人家的小孩似的。要是黑猫就不可能有这种感觉了。

霍缇:你喜欢孩子。

谭宓:是喜欢啊。

霍缇:那你为什么不考虑再生两个呢?

谭宓:你说得太轻松了,跟谁生呢?

霍缇:这很重要吗?

谭宓:哈哈,我觉得重要吧。

霍缇: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谭宓:好吧。

霍缇:对了,你们的冷静期,还有多久啊?

谭宓:六天。

霍缇:那现在怎么说呢,有什么变化吗?

谭宓:他好像有些犹豫了。

霍缇:你呢?

谭宓:我无所谓了。

霍缇:听着好像又变复杂了呢。

谭宓:一直都很复杂。

 

暴雨来临时,每个网约车平台上都有上百人在排队。我只能去坐地铁了,好处就是不会因堵车而迟到。我没告诉谭宓,晚上那个饭局其实就我和一个女性朋友。谭宓似乎还有话要跟我说,只是被睡醒的儿子打断了。我喜欢这个男孩。他似乎也很喜欢我这个陌生的叔叔。上次见到你,我说,你还在婴儿车里呢。他腼腆地眨了眨眼睛。谭宓说,这孩子平时怕见生人的,家里来客人时都不出来的,没想到见了你还挺好的。后来男孩就不断地问我是否喜欢这个,是否喜欢那个,先说动物,再说汽车,最后就像接上暗号似的,拉着我的手,到房间里去看他的画儿。他喜欢画画,地板上堆了很多蜡笔彩画。画儿上出现最多的,就是城堡。很多样式的城堡。孤独的孩子啊,我想,并不时点头,对男孩投以赞许的眼神,非常好,很好。我小时候也喜欢画画,被很多人称赞过。要是当年我能去成少年宫的暑期绘画班,那以我临摹徐悲鸿《奔马》所展现的天赋,说不定就成画家了。可惜我母亲随便骗了我一下,结果就没去成。我从后面轻轻搂住男孩,从身体反应看,他很喜欢这样。他声音很轻,略显羞涩。我感觉就像在搂着小时候的自己。谭宓挨着我,注视着那些造型奇特的城堡,以及那些不知名的鸟和花草。我说着对那些画儿的理解,称赞男孩会用颜色。我告诉谭宓,画太阳,你看他就敢用各种颜色,这是真实的,阳光就是有各种颜色的啊,成年人只知道金黄的、红的,只有小孩子才能看出很多颜色。我稍微用力搂了搂男孩,又摸了摸他那细软的发丝,转头就看到谭宓那满是柔情的眼光。我把手放在男孩的肩上,轻轻地揉了揉,你画吧。然后我就回到了客厅里,重新在那张桌子前坐下。窗外,乌黑的积雨云层已迫近了。谭宓跟儿子低声说着什么。关上门,她刚坐下,男孩又出来了,不声不响地坐到了我旁边。他喜欢你,谭宓说。晚上她要带孩子、孩子他爸和朋友们自驾游,去五台山。还是你自由,谭宓说,一个人,无拘无束的。看了眼好像在想什么事的男孩,我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两位舅舅的死。谭宓觉得我的情绪有些低落,就问我是不是因为我前妻告诉我两个舅舅去世了。可能是吧,我说,这几年我经常会有种什么东西在脱落的感觉,以前呢,觉得自己好像是无牵无挂的了,可现在想来,好像并不是这样的,有没有牵挂,或者说有没有关联吧,跟你想不想其实没什么关系,关联始终都在的,以某种说不清楚的方式,在那里。都分开了也会在吗?谭宓问。我点了点头,有些怅然地说,会的。那你想跟她复合吗?她又问道。我说,不是,跟这没关系的,我指的是那种无形的关联,很难形容的那种,她的声音出现时,我就感觉到了这种诡异的关联。关联,谭宓说完沉默了片刻,又说,我倒是觉得,我跟谁都没有这种关联,就连无牵无挂出差在外的时候,都不会想到谁。她看了眼正出神地看手指头的儿子,说,要是他不给我打电话,我都想不起他。他抬起头看着妈妈。她摸了摸他的头。这个场景让我忽然想起她的前夫,不久前,我偶然碰到这个满脸倦怠的男人,他也再婚三年多了,妻子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可是跟谭宓在一起时,这个沉迷于历史和《王者荣耀》的男人却是根本不想要孩子的。我就说到了这次偶遇,只提到了他头发都花白了。她淡淡地说,要照顾两个孩子,肯定很累了。这时男孩忽然问她,妈妈,谁有两个孩子啊?她就微笑道,妈妈以前的朋友。我问她,你真的觉得你们之间完全没有任何关联了吗?她愣了愣说,说实话,我不知道。随即就转移了话题,她有些好奇我晚上要见什么人。我就说是朋友。她诡异地一笑,女朋友吧?我就笑道,哪有那么多女朋友啊。她说,怎么没有呢,我还就喜欢听你的恋爱故事,恋爱多好啊。我看了看在那里继续摆弄手指头想着什么的男孩,然后又看了看窗外。暴雨来了,天色晦暗,雨声很响。半小时后,谭宓撑着伞,我们紧挨着走在暴雨里。我的皮鞋里灌满了水,脚趾滑腻地摩擦着。我们走得有些狼狈,她却在不时笑着。呼吸着浓郁的雨气,我想起很多年前初次去她家里的场景,当时她在厨房里做饭,我见她的笔记本电脑开着,打开的文件夹里有几百张她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她裸着上身,眼神冷冷地注视着镜头……后来我们坐在沙发上吃饭,看电视里的综艺节目,聊着杂七杂八的事,直到午夜,跟她合住的那个女孩回来了,我才离开。钻进出租车后,我脑海里还在浮现那张照片,想着她那冷冷的眼神。我还想起,她离婚后去北京之前的那个晚上,我们在咖啡馆里见了一面,她丝毫没有我想象的那种沉重感,反倒是轻松的,除了聊到离婚的细节,还聊了过往的感情经历,都是我不知道的。最后她意味深长地说,还有些你不知道的事,你也不想知道,那就以后再说了。看她的神情,这话就像是一个特工在完成任务后对一头雾水的同伙说的。都过去了,我说。我搂着她的肩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已然成河的雨水里,我脑海里还在浮现当年她电脑里的那张照片,那冷冷的眼神。直到在地铁站口分手,我们都没再说什么。最后,我轻轻地拥抱了她一下,她的表情有些严肃,没什么话。然后我仔细看了看她,就转身踏上正在向下滚动的浮梯。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4年第8期


原载本刊2024年第8期“城市”

责任编辑|耿鸿飞

制作|李璐

二审|于亚敏

三审|张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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