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平 | 开合的睫毛(散文)

文化   2024-10-18 17:14   北京  


特邀栏目主持:安 宁


简  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著有《聆听树声》《在云端》《唐吉诃德的战队》《最后一只蝴蝶》等散文随笔集。



开合的睫毛

文/简  平

我在暖阳中徜徉于梧桐树影婆娑的上海西区的武康路上。

始建于一九〇七年的武康路并不长,约一千来米,有着优美的弧线,那些风格各异的建筑散布在路的两边,宛如被穿起的一颗颗珍珠。无疑,武康大楼是武康路的标志性建筑,如今这座法国文艺复兴风格的公寓大楼经过修葺后,再现等待起航的巨轮英姿,但却没有减少神秘和沧桑的气质。阳光从高处落下来,停留在八层楼的顶端,那里有一圈精美的纹饰,用白水泥砌成的小墩子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这一个个小墩子,就像一对又一对可以开合的睫毛。

睫毛上扬时注视当下。

睫毛低垂时沉思过往。

我很认同建筑是“进行中的历史”的说法。在所有的艺术中,大概只有建筑最能担当“宏大叙事”了,矗立的建筑就是一部活生生的进行时态的历史。建筑有着那么强烈的历史感,又因为参与现实,所以当我们站立在一栋栋建筑面前时,总能被激发起对历史的回首、对当下的关注和对未来的向往。

武康路被誉为“浓缩了上海近代百年历史”,这更多的是由整条路上三四十处名人旧居建筑来呈现的。这里有晚清重臣李鸿章的丁香花园,有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唐绍仪的官邸,有民主革命先驱黄兴的黄公馆,有抗日名将郑洞国的旧居,路的尽头则是宋庆龄故居……沿着这些建筑一路走去,一百多年的历史也随之展开,众多叱咤时代风云的人物在天幕上忽隐忽现,淡入淡出。

我推开武康路113号的绿色铁皮大门,走进巴金故居。

这里是巴金在上海最后的寓所,他前前后后在此居住了四十多年。

这幢独立式三层花园住宅建于一九二三年,除主楼外,还有两栋辅楼,楼旁有花园和草坪。主入口门廊外侧为水刷石大圆拱造型,拱顶砌筑券心石。三层开圆弧券窗,双坡屋顶出檐较深,坡面有折脊,檐下有木梁外露;外墙以褐色细卵石饰面,墙面开暗绿色长方形木窗,外设木百叶窗。底层南侧原为宽阔的敞廊,后来用玻璃门窗封闭起来,形成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空间,面对草坪,光线充分,巴金称之为“太阳间”。太阳间里有一台缝纫机,上面铺了块台布,巴金坐在一个长方小木凳上,在这里最后完成了《随想录》这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说真话的大书”。

太阳间在楼房里只是小小一隅,可是巴金却在书中写下了宏阔历史的蜕变,写下了时代与自己人生中的悲欢离合。我觉得作为建筑的太阳间其实是傲然耸立的一座历史的桥头堡,瞭望无法割断且充满未知的历史长河,哪怕覆盖上厚厚的马赛克。

武康路已成了上海的一条文化名街,论起打卡地,还是巴金故居人气最旺,自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一日开放以来,接待参观者超过百万人次。这里才是武康路真正的精神地标。

只是这些年来,巴金故居的老房子有些“颤颤巍巍”。我去过几次,看到外立墙面多处开裂,雨水从隙缝中渗进屋里导致霉变;木窗框多已残缺,插销锈蚀;褪色的窗纱有了不少破洞;屋子里的地板因松动而塌陷。可是,不知何因,修葺计划迟迟没能落实,疫情后索性关闭。尽管不再对外开放,但每逢巴金生日或忌日,113号大门前仍会摆满人们送上的鲜花。

二〇二四年,是巴金诞辰一百二十周年,但愿巴金故居这座武康路上的“中国现代文学大客厅”,会在修缮后重新开放,巴金亲手植下的广玉兰会再次花香四溢。

我再次回到武康大楼。经过多次维修,武康大楼内的电梯现在仍旧保留着从前半圆形指针的楼层指示器,一如睫毛,与历史之门一样,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

 

我是偶然撞见古华园的。

古华园远离市中心,在上海南部的奉贤。奉贤位于长江三角洲东南端,南临杭州湾,有着长长的江岸线和海岸线,在地图上仿若一簇稍稍上扬的睫毛。

与市区相比,这里可以用得上奢侈的“广袤”一词。所以,当我无意间走进古华园时,对这座园林居然如此浩大颇为惊讶。上海至江南的园林大多以精致而著称,说起来其实也是无奈,因为弹丸之地难以铺排,也就只能想方设法地尽量通过叠石理水、景致交错、虚实相间等诸多手段在视觉上制造多重的空间感。

古华园显然从容多了,占地面积有十二万平方米,光是石桥就有二十二座,有拱形的、平卧的,还有三曲和多曲的;拱形石桥又有单拱、双拱和三拱之分。同心桥上建有两座四角重檐的凉亭,故而又被称为“双亭桥”,横卧湖面,姿态极其优美。各座桥名为福寿桥、香花桥、余庆桥、环秀桥、聚秀桥、萃秀桥、接秀桥、启秀桥、小云台桥、继芳桥……在清光绪《重修奉贤县志》上都有记载,而有三百多年历史的“南塘第一桥”是建园时从南桥塘迁移过来的,如今南桥塘几乎被填埋殆尽,而“南塘第一桥”因建古华园侥幸得以保存,依然遗世独立。我踏上十四级石阶,夕阳落在身上,有一种孤独的忧伤。

园林建筑中最为引人瞩目的当属林木萦绕的庭院了,古华园里的秋水园、兴园、晚晴园各具风采。秋水园四面环水,主建筑超然堂为三开间,砖木结构,单檐歇山顶,堂中陈设大型木刻《古华名胜概图》,还有曾经在奉贤一带讲学的孔子门生言偃的雕塑。超然堂南边的伴月亭、东厢的听流亭、西厢的涵碧轩之间,以回廊、粉墙围成庭院,有月洞门、漏窗与外相通;院中央有水池和湖石假山,植两株金桂,还有一棵年逾百龄的石榴;整个秋水园遍植桂花、梧桐、竹子和芭蕉,光影斑驳。

始建于一九八四年的古华园是古典园林大家陈从周先生设计的,可能是他最后的手笔,他亲书了超然堂堂额,不动声色地留下了自己的一抹痕迹。我想,如此难得的开阔之地,陈先生难道对另一种风貌的北方园林不曾有过一点儿怀想?不同于江南园林,北方的皇家园林,规模浩大,气势恢宏,金碧辉煌,一派帝王气象,在成就了那么多江南美景之后,陈先生也不是不可以另绘一幅北方画卷的。但是,最终他还是一以贯之地选择了淡雅、朴素、婉约和精巧,应该是崇尚自然、和谐、静谧、轻盈,不逐王族贵气而追求淡泊的书卷气吧。

江南园林往往将景观藏于偏僻幽深之处,避免一览无余,也一反宫殿、庙宇之仪轨,想是明白民间天地看似逼仄实则更为宽厚深邃也。

我不由得想起也是偶然撞见的美国亨廷顿图书馆里的中国园林。亨廷顿图书馆在洛杉矶与帕萨迪纳毗邻的圣马力诺城茂密的林木深处,除了图书馆,还有美术馆、植物园,让人惊异的是居然还建有一座中国园林。这座名叫“流芳园”的中国园林,倒是融会了江南园林的清雅和北方皇家园林的大气,典雅飘逸与端庄肃穆齐聚,清新洒脱与宏大磅礴共存,游人置身其中,同时品得中国南方和北方园林的不同风格和魅力。

事实上,不管南方北方,中国园林的布局原则基本上是一致的,所以流芳园尊崇“移步换景”法,每个角落都能看到不同的景致。如果从图书馆里借出中国文学经典,穿行于玉茗堂、爱莲榭、三友阁、落燕洲,那种极尽诗情画意的体验就不言而喻了。

一步一景间,睫毛开合,骤然换了山河。

 

我曾流连于西班牙的梅里达国立古罗马艺术博物馆。

这座博物馆的建筑独树一帜,它的地下层就是古罗马时期老城的考古发掘现场,同时又与附近的两个著名的古罗马遗址——圆形竞技场和圆形露天剧院相连接。为了重新唤醒昔日古罗马的风貌,并阐释始建于公元前二十四年的梅里达这座古城的过去和现在,博物馆采用拱门、砖、巨大墙面等这些最具特征的元素,让人们对古罗马建筑产生新的理解,而博物馆本身又是一座创意迭出的当代建筑。

我沿着一堵堵平行的墙面,走过形状不规则的考古发掘现场,然后通过楼梯和天桥前往中央大厅;之后,经过坡道和通廊,来到体现古罗马建筑精髓的拱门之下。这是一整个混凝土拱圈结构体系,一个拱门连着一个拱门,抬头望去,宛如一条条叠合的睫毛。气势宏伟的拱门是去往古罗马圆形露天剧场的通道,我厕身其间,确认正在穿越时光隧道。

梅里达国立古罗马艺术博物馆彰显了一句建筑宣言:过去的历史,可以用一种可读的方式来影响现在。的确,穿过考古发掘现场,穿过那些高大的拱门时,人们完全沉浸式地进入了历史,但这不仅仅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在睫毛开合之际回到当下,思考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怎样的明天才最值得期待和追求。

建筑是一部史书,不仅镌刻了建造时所已达到的人文历史的认识高度,而且在经久的矗立中看尽岁月嬗变,储蓄起一场场的雷电风雨,成为历史的见证者。我们喜欢看建筑,却不太喜欢读建筑,于是在浮光掠影中辜负了建筑为我们留存的记忆,而所有的记忆都是为了不再重蹈覆辙。

如果说参观梅里达国立古罗马艺术博物馆是特殊的历史体验,那么,我们与建筑的关系更多的还是建立在现今平凡的日常生活中。

毋庸置疑,建筑是现代化的一种标签或度量衡。但是,新的材质、新的技术给建筑带来新的可能性的同时,我们也看到了非理性的一面,比如空间、财力等诸多浪费,以及对自然生态的破坏。于是,可持续性的绿色建筑理念油然而生,这是对历史、对自然的现实回应。

我专门去看过坐落在日本九州福冈市天神地区的ACROS福冈大楼。这是一座十四层的绿色共生建筑,立面和屋顶种植平台放置了三万五千株植物,从地面到屋顶覆盖了整面南墙,被称为“阶梯花园”,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繁茂的植物可以调节室内温度,也减少了能源消耗,更重要的是借由生态群落获得了一种难得的与自然的亲密,可以切实感受到人类与其他生物息息相关,揭示了日常生活的某种意义和价值。诚如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所说:“我们居于它之中,它也居于我们身上。”我去的时候,先前落成时的阶梯造型已然难以分辨,在经过二十多年之后,俨然成了一整座森林。据说除了当时种植的品种,风和鸟类带来了新的物种,如今这片森林正以更自然的形式生长壮大。

福冈大楼是“永续建筑”,这个名词指的是建筑本身可以源源不断地通过自然光、自然灌溉系统获得能源,但我觉得也可生发开去,在所有的建筑设计中强调其永久性。我们总说建筑是“百年大计”,可如今我们众多的建筑却寿命极短,当建筑不再被当作艺术,那么,什么投机钻营都会使之随时倾覆。

我走出福冈大楼时,微风拂面,墙上树木的叶子摇曳起来,如同睫毛,开开合合,闪闪烁烁。

这风是从远古吹来的,吹到当下,继续影响着人们今天的生活。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次大连。

我是去看新近竣工的名为“大连三十七相”的建筑。

这一建筑位于大连老城的核心区,由废弃的工厂改造而成,建筑设计以大连山地、丘陵、半岛、海洋的地理特征展开,塑造了一座充满视觉想象的综合性文创园。

沿坡而上,抬眼时,只见一座白色建筑赫然矗立,其幕墙采用白色穿孔铝板,被设计成起翘的形态,使人联想起波浪的涌动,抑或层叠的风帆。那一块块的白色铝板像极了竖式的睫毛,以叙事性的符号,在开合之间向人们讲述大连这座城市的历史、现在与未来。

大连是老工业城市,如今被赋予了东北对外开放和实现老工业基地全面振兴的双重任务。老城市有老城市的故事和传说,岁月悠悠而绵长,不过,老城市也有其封闭的一面,大连现存大量的工业遗产,众多的厂房陈旧而滞重。大连三十七相在调和现代的开放性与工业老城的封闭性方面做出的探索,可能是东北迄今最富诗意的一次城市更新。

先前,我们少有工业遗产的概念,老旧的厂房总是一拆了之,觉着没有任何价值。我们无法想象将弃之不用的尘土遮蔽的一个个车间、仓库改造成最具现代感、时尚感的公共空间,宁愿在一片废墟上重起炉灶。殊不知,新建的东西往往因为没有底蕴而被人轻视。是的,我们需要厚重的底蕴,底蕴里有着多少代人的梦想和奋斗,当然也有失落和颓丧,但即使凤凰涅槃也要坚守在原地。

阳光洒在雪白纯净的外立面上,光影与建筑的交织,形成了一种细腻的质感,此刻,光成了雕塑家。光也罢,雕塑也罢,都是历史的结绳,镌刻着时空。原先的厂区主建筑是一座长方体工业用房,单调乏味,而文化创意园区需要开放、活跃、跳动。因此,必须取得新旧秩序的统一、感性与理性的平衡。大连三十七相是建在半山间的,我在黄昏时分沿坡而上,感觉有一种特别的仪式感。夕阳慢慢地浸润白色建筑,此时,建筑内部橙色的暖光开始温柔地渗出外墙面。当我站在屋顶的花园露台,借助山势,远眺大海,城市的天际线在海平面的衬托下愈发辽阔。

在老城的肌理承托下,在石砌的半山台地上,原先粗粝的厂房得以重生,展现出精致柔和的内秀的另一面,成就了深厚底蕴上一个开放的、现代的、充满活力的城市节点。在建筑的东南角,两个方向的“波浪”由此交汇,形成整个建筑的制高点与视觉核心,犹如一座灯塔,夺目的光芒承前继后,既见证了这座城市的历史,也照亮了这座城市的复兴。

一簇簇睫毛波动着,深挚的怀旧感和浪漫的前卫感结合得如此完美,建筑形象与城市精神充分契合,建筑与人之间有了情感的交流,这让我不由得想到那些看似彼此矛盾的力量,其实是相互牵扯和制约的,或许正在推动新的融合。

开合的睫毛提示我们,每一幢建筑,不论是老是新,只要挺立着,都是历史行进中“最近的一个阶段”,而我们注定身处其中。


原载本刊2024年第10期“散文”

责任编辑|李璐

制作|岳靓

二审|于亚敏

三审|张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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