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 | 锦璐:不明之爱(短篇小说)

文化   2024-10-08 18:30   北京  

锦 璐:生于新疆乌鲁木齐。中短篇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青年文学》《钟山》《花城》《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出版有小说集《双人床》《美丽嘉年华》,长篇小说《一个男人的尾巴》,散文集《绚丽之下 沉静之上》等。曾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广西青年文学独秀奖、《中篇小说选刊》奖等奖项。






不明之爱

文/锦 璐

这处楼盘已经开发了超过二十年,仍然有新楼不断从地面长出。

一位女作家住在该楼盘。她住在最早盖起的那栋楼里。随着一拨一拨新楼接连建好,房子样式从风靡一时的欧式风格,到工业风大飘板,后来又有大露台、空中花园,楼盘中心位置发生偏移,最后连大门位置都改变。第一拨旧楼仿佛被家族边缘化的无能子弟,默默无言窝在角落。最早的售楼部红瓦顶白砖墙,拱券形门窗,气派又秀雅,在荒废若干年后,改造成了时下流行的类似于文化沙龙的样式,令一些活动参与者成了业主。大厅陈列着图书和艺术品,出自不同的作家、画家、书法家、摄影家、雕塑家、装置艺术家之手,均由这些创作者捐赠。还有一些没有固定位置的沙发、桌椅,可以根据需要随意布置,以呈现开放或私密的交流空间。

负责打理这个空间的女士剃了朋克头,左边头发横跨到右边盖住半张脸,另外一半剃成极短的寸头。她是城中艺术圈里的活跃人物,乐于为年轻艺术家引桥铺路、助推成长的情怀令人尊重。忙碌的日程使女主理无法按时修剪她的朋克头,其实她已经有一把年纪,估计过了更年期,胖脸上出现难以消退的肿眼泡,一圈有弹性的软肉簇拥在下巴,鼻梁粗壮且歪向一侧,似经受过一定力度的击打。整体形象酷似操心劳神抚育鸡雏的老母鸡。

每周会有一两个晚上,女主理把她的专属座位,一张美式绿色沙发掉转方向,从面对场内改为面向玻璃窗。然后将几张带有舒适靠背的扶手椅推过去,布置成同样面向窗外但是带有一些弧度的布局。接着,她穿过展架沿大厅四周走过,伸手触碰墙壁开关,灯光相继暗下去,地面上一排地灯亮起,形成从楼梯口到窗前的光的通道。

女主理不再说话,在绿沙发上坐下来。建筑物里静静的,用沉默保持神秘。沉默是神秘的最佳伴侣。窗外是大街,大街外是整个城市。她面向窗口,如同鱼看着玻璃缸外面一样。城市楼宇间不停闪耀的霓虹灯,将黑夜染成五颜六色,并向她所坐的窗口扑来。但是这片霓虹灯光并不是一直存在,程序设计令它闪耀两三分钟后就要停止相同时长。在黑夜的背景之中,璀璨绚丽与沉寂暗淡不停轮播,让人在不知不觉间置身于一种魔幻而迷离的感觉之中。

有人从楼梯口处冒出来。一截一截,冒出头顶,冒出肩膀,冒出上半身。他在那里静静站立几秒钟,最后拿定主意,顺着那一排发出微光的地灯,似有些迟疑地走过来,他渐渐走近的戴着“无脸男”面具的身影映在窗户玻璃上。

女主理则显得松弛,鞋子从脚上褪去,两条腿从膝关节处折叠,蜷在沙发上,用她的拖地长裙盖住。她扭着身体,手肘撑在扶手上支住脑袋,半边头发翻到脸上遮住半眯的眼睛,有一种私人会客的观感。

接下来的时间里,“无脸男”自说自话的声音时断时续,像是讲故事,也不太像故事。银幕般的窗口、明灭的灯光以及面具,使他感到戏剧性的享受和心理期待。他开始陈述对一些事件的不理解不明白不接受,听上去这些事情不太像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更像来自新闻热搜或微信里的小道消息,也不排除是他的凭空想象。语调掺杂无奈、疑惑、颓唐多种情绪,像穿了白衣服的孩子被无端且无法追溯来源的墨水泼在身上,带着幼稚的气恼。此处的“幼稚”,自然是以和他同龄人群的认知平均线为标准的,是成年人见怪不怪的反义词。在霓虹灯停止闪烁的片刻,他的脸浮现在以黑夜为底色的玻璃窗上,白色面具垂到胸口,那副垂头丧气的孤独的样子,令人心疼。

在这个过程中,女主理仅使用了若干个简洁的短句,依次为“欢迎”“随你”“没问题”“按你自己的心意”“可以的”“好”。最后一个环节,女主理将早已准备好的一盏手提应急灯交给他,由他在展陈区任意挑选一件艺术品。于是,一束强光在售楼部二楼扫来扫去,像影视剧里的夜间侦查现场。当光柱掠过窗口,它的光线被霓虹吸收掉,好像坠入鲸的肚子。“无脸男”挑中一幅油画。画面主体是一个人正在凝视举在手里的手机。人的脸部长着一部硕大的照相机,后脑勺位置则被水花荡起的马桶替代。带着这幅油画,他一截一截消失在他刚才出现的旋转楼梯。

对应他的离去,对面楼宇的霓虹灯从最高处次第熄灭,像一树巨型焰火往四面坠落,火星溅落在小型啮齿动物一样穿行在路面的车辆顶部,拉出想象中流动的延时光线。之后,远远近近的霓虹灯结束当天表演,一一落幕。光噪的撤退令城市高度骤然下降,也令城市夜晚迅速冷却并安静。现在,城市上空如同被游弋的巨型蝠鲼占领,它的灰色腹部向四周缓缓扩张。

有时只有一个。有时一个也没有。有时更多一些。这种带有艺术治疗性质的晚间活动,据说对人的心理创伤有一定的治愈效果。人们猜测女主理所做的这一切,也是为了治愈自己。她的家族经营很大的企业,但是她的独生儿子不想接班,只想搞艺术。这个孩子后来用残忍的方式拒绝了家族对他的施压。他从很高的山崖上跳了下去。

女主理为女作家的新小说集筹办过品读会。女主理不求回报的助人行为和令人悲伤的往事,使得拒绝她的邀请几乎不可能。女主理的固定位置,位于第一排来宾和台上嘉宾之间的边缘。那张苹果绿的美式单人沙发很显眼,大家都能看到她。顺着那道拥有六十八级台阶旋转楼梯上来的没有准时到达的来宾,隔着座位摆手向她打招呼。媒体在这一天的活动中发现了好几位很有影响力和艺术成就的来宾,这使得女作家新书品读会获得的报道分量厚重了许多。她带来的两百本新书全部签名售出,并获得另外几场读书会的预约。她的前三本书因为没有做宣传,至今还堆放在储藏室等待某日被打成纸浆的命运。现在,她的新书和众多艺术品一起陈列。

女作家的第一本书是诗集。相比当诗人的时候还会朗诵自己的诗歌,女作家转型写小说之后则显得低调内敛,在自己的新书品读会上不多开口。有人向她提问:“诗歌和小说从创作角度来说,有什么不同?”这种老生常谈的问题基本谈不出新意。她迟疑了一下说:“诗歌靠激情,小说动元气。”听上去有深意,不知道算不算出新。

 

每一篇小说都像一个影子,要把它抓住,把它固定下来,有相当难度。女作家在书桌前用功,往电脑里敲进一些字,隔一会儿,用回车键删除几个字,或者用鼠标选中一段整体消灭。

她时常会围绕一个念念不忘的情节或细节构思一部作品,有时候一幅画一首歌也会给她灵感。她正在写一篇新小说,内嵌诬陷指证和帮腔附和的细节。

窸窸窣窣的声音,年迈的父亲在室内活动。橡胶拖鞋在复合木地板上如同猫掌轻微拔起落下。厨房垃圾桶被打开盖子翻拣。旧报纸一层一层被贴在墙上。打开纱窗探头出去用发量稀疏的脑门感受外界温度再拉上纱窗。从衣柜里掏出衣物重新叠一遍然后放回去。每半小时一次小便然后哗哗冲洗便池。电视机从早开到晚,新闻综艺电视剧购物广告体育比赛,各种人物在关掉音量的荧屏上晃动,到了晚间那些有亮光的画面代替了理应打开的灯。

晚餐后,女作家照例带父亲下楼走一走。电梯门中途打开,下行的那个抱着白色贵宾犬的女人等在外面。

女人总是翘着下巴,眼里有一股瞧不上人的劲儿。她刚刚出现在这栋楼里的时候,贵宾犬只有茶杯那么一点点大。小孩子见到喜欢得不行,把脑袋凑上来。女人把狗头揽在胸口——那里波涛起伏,质感比牛奶还细腻——傲慢地说:“我家狗可不能随便摸的。”家长们还是头一次亲眼看见四万元的狗,倒吸进去一口气又吐出来,吐出来的气变成呵斥:“不要乱摸!摸坏了你赔不起。”

看到他们在电梯里,女人迟疑了一下,摆摆手,意思是“你们走你们的,我们不上”。

白犬随主人的脾气,有一次站在女人怀里龇牙咧嘴冲电梯里的人乱叫。人们烦不胜烦无计可施。突然,一阵低沉凶狠的呜呜声从背后传来。家长们慌忙将各自的孩子牵在手里,提防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老狗。白犬声音渐弱,眼珠在眼眶里晃了一圈,在电梯上下左右四个角各停顿一次。背后的呜呜声声调变得更低,音节拖得更长,似乎准备发动进攻,马上就要跳起来把白犬扑倒。白犬全身缩在一起,尾巴夹在两条后腿之间,喉部发出颤抖的咕咕声。和它有同款卷发的女主人也被吓到了,裸露的胸脯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在恐惧中发出恳求:“快打开电梯门,我们要出去。”

人们终于听出来了,吃惊地回头看电梯角落里的老头。大家紧张的眉头瞬间松开,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大笑。孩子比大人更开心,挥舞着手向老头身上扑,用兴奋的声音喊:“狗在哪里?被你藏到哪里啦?”

后来,电梯里的老头,也就是女作家的父亲成为小区广场上的名人。追逐打闹的孩子们呼啦啦围过来,叫他表演狗,表演猫,表演那些只有在动物园或者乡村才能见到的动物。

嗷——

嗥——

嘶——

叽——

喳——

孩子们跟着他学习各种动物的叫声,雀跃不已,长了不少见识。

小区居民知道了女作家的存在,不免凑过来和她聊天。他们努力看了她几眼。她的样子不太吻合他们对一个女作家的想象。她没有隐隐露出青色血管的皮肤,并不显得骨骼清奇。

“你都写什么?”大家合乎礼貌地提出问题。

作家面对这样的提问通常无法三言两语说清楚。

“玄幻?修仙?穿越?二次元?同人?”年轻人会问得比较直接。

女作家写不了这些。她抱歉地笑笑,因感觉到自己让提问人失望而对自己失望。

也有人找到她,问可不可以给孩子辅导作文。

女作家把烟塞进嘴里点上,吸了一口,冲着凉亭外面缓慢吐出烟圈。后来就很少有人再和她聊天了。女作家顿觉清静不少。

女作家的父亲比女作家和气一些。不过这个老头除了学学动物叫声,几乎没有真正说过些什么。有可能得过脑血栓,丧失了说出完整句子的能力。他们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老了。现在更老,身体的各部分向内塌缩,歪向一边的脖子陷进肩膀,枣核一样的脑袋又干又尖,架在窄肩上。这副模样让人们想到影视剧里用高明化装术变出来的老坏人。

 

女作家很晚了还会一个人围着小区长时间散步。月亮带着绒毛,在高高的天空上尾随她,经过长着大片野草的石子路,经过芦苇荡漾的木板桥,经过隐没在一行浓密的柳树后面的池塘。路过售楼部时,她会从树影中看看这座暗去灯光的小楼。

女主理邀请她参加晚间艺术治疗活动:“他们的故事没准会成为你的写作素材。”为了让自己不显得那么薄情寡义,她去过一两次。戴着蜡笔小新或小王子的面具,撑足一段姑且能够敷衍女主理的时长。她对别人的秘密没有好奇之心。她内心有很多故事,她担心的是,自己的才华无法匹配这些故事。

这一天,当对面楼宇的霓虹灯炸裂出星光旋涡的图像随即谢幕后,在光的余烬里,售楼部吐出一个暗黑的人。他那细细的四肢与膨胀的腰腹部不成比例。她认出他了,她总在心里称他为复合男。很多年前第一眼见他就令她联想到长足硬甲的虫子,现在看上去更加夸张。

女作家喊出复合男的名字,复合男往她这里静静注视几秒钟,像遇到障碍停下观望的动物,接着走过来。两人简略地问好,不动声色地相互审视。晚归的住户行色匆匆,走过他俩身边时,有的会多看他们一眼。他俩转过身,走向售楼部背后的小马路,向小区深处走去。暗灰的路面隔十几米就浮起一团软软的光。更多的灯光来自住宅。这些光固定在一个又一个高低错落的格子里。众多发光格子制造出小区夜晚的人气。

若干年前,女作家与复合男合作写过一个电影剧本。复合男集音响发烧友、唱片发烧友、电影发烧友等于一身,他的脑袋是一个容量巨大的电影储存器,但凡这个世界上制成碟片或在网络上流传的影片,亦会同步上传至他的大脑。负责执笔的女作家只需向他输入情节关键词,他就会输出不下十种桥段以供参考,其中包括悲剧三种、喜剧三种、正剧三种以及不好归类的二三种。如果女作家脸上没有表情,他会不辞辛苦再提供若干种。当复合男滔滔不绝给出各种主意的时候,女作家就像后来好莱坞剧集《致命女人》里的那个豪门艳妇,面对邻居少年汹涌泛滥的爱的给予,她幸福晕眩,最终却无法招架。

他们做这件事情没有任何报酬,但又的确受人——一位在外打拼的青年导演——之托。导演和复合男是初中同学。青年导演专程飞回来攒了这个创作班底。他要拿着本子去找投资,在找到投资之前,参与者投入的都是义务劳动。导演是科班电影导演出身,却一直在拍商业广告谋生。

“他去了一所综合院校艺术系,谋得一份教职。”在格子灯光下,复合男提到这位朋友,“他说一直想回来做院线电影,但他的两个电影长片剧本都在融资的最后阶段被叫停。”

“就包括我们那个。”女作家说。

还是年轻人时的他们三个,第一次见面是在酒吧,喝着最便宜的酒水。彼此感觉还好,无论男女都不自大矫情,有一种冒险去征服未知事物的勇气,认为人生有无限可能。他们根本不在意青年导演甚至都没有请他们吃一餐像样的饭。复合男偏好荒诞、黑色幽默、非线性叙事的影片,钟爱昆汀·塔伦蒂诺、科恩兄弟、奉俊昊,能够在观摩百遍的片子里找出新意,并且毫不吝啬地表达对他们的膜拜。女作家全神贯注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他半秒。

他们交出剧本后的一天,在复合男家。那个并不宽敞的客厅,有着山似的整套音响,他们从他比高大身躯短一截的沙发上拥抱着滑落地毯,一面投影幕布悬挂在沙发对面的墙壁,因为窗口有风,它偶尔荡起发出“噗噗”的声音。裸露着电子管的胆机摊在头顶位置,随着音乐响起,电子管在玻璃壳里面发出迷人的黄色光晕。在胆机持续不断释放忽明忽暗光晕的过程中,时间滑过正午向下午滑去,室外的光线渐渐发暗。女作家感受到从胃部发出的动静由弱渐强,她抬起半个身体,偏着头看见复合男如一尊塑像,像是怕惊扰了看不见的乐手,胆机的光往幕布上投出一个莫测的影子。每一支乐曲落下尾音,女作家感觉迎来希望;又一支乐曲迸出激烈乐音或以慢板展开旋律,女作家则眼前一黑。当像暴风雨一样不断涌来的华彩音群成为胃里的一柄刮勺,女作家终于打破矜持提出她肚子饿要吃饭,复合男从灵魂出窍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充满困惑:“这是拉赫玛尼诺夫最有名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你听那始终在由高音C和低音F构建起来的两极之间来回摆动的开头,像永不停歇的钟摆,不断地往返于愉悦与忧郁、平庸与痛苦的两端,永远周而复始,循环不竭,生而为人,概莫能外。”看到女作家执意起身打开冰箱却不得不面对只有几罐红牛饮料的空箱体,他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种不能为人理解的扬扬得意。

填满头顶的格子灯光逐个暗下去。复合男的细脚点在路面上,像一只多足动物轮转着易被折断的长肢。这位八小时内的电工,背着工具包检查修复各类电路问题的电工,此刻正沉浸在银河、宇宙、外星球、虫洞等宏大叙事之中,鼻尖擦过飞往各个方向的星星。他又迷上了诺兰,迷上诺兰以魔术师手法制造的电影迷宫,如同一种很奇异的白昼,更像是白昼落在晚上的一个梦境,充满不可描述的奥义。

他发出梦呓般的声音:“我们要是从梦里掉下去,能掉去哪里?能掉到多年前携带铜质镀金唱片远航深空,向宇宙传递地球之声的旅行者1号探测器上吗?能掉进一百三十七亿年前的宇宙大爆炸吗?能掉到目前已观测到的距地球三百三十七亿光年的最远天体上吗?科学家说宇宙大爆炸之后有了时间和空间,那么爆炸之前有没有时间和空间?这样一想,距离最远天体的三百三十七亿光年是怎么算出来的?我们在宇宙中又如何确定方向?想到这些,你不觉得真的想找到一道缝隙掉进去吗?你不觉得相比宇宙的奥秘,我们现在做的事情,我们所热爱的所痛恨的,都全无意义?你不觉得……”

他找不到对应的语句了,悻悻然道:“我们太渺小了,太渺小了……只需被时间轻轻一碾,碎如粉齑。”

在昏暗的光线中,女作家抬头看到复合男脸上流露出的情绪。这是一个挣扎在虚无感中的灵魂。她不难预料他会有这一天。

“你没有再做一些和电影真正有关的事情?”女作家问。他们合作的那个剧本,复合男名字署在“策划”栏,排在署名“编剧”的她之前。

“我这个人懒散,只是喜欢东想西想东聊西聊,做不了那些真的需要付出努力的事情,比如像你这样认真码字。我关注了你的新书,祝贺。”复合男有气无力地说。

“你的艺术感觉很好,为人热情乐于分享,愿意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上花费时间精力,是一个受欢迎的人物。”女作家给出不违心的回赠,掺杂一点羡慕,“你可以完全沉浸在艺术带来的幻想里,而不必忍受艺术创作过程中的禁忌与痛苦。”

复合男只盯着自己的脚背说:“你能从生活中真实的剧情里调制出半想象的生命,这太幸福了。正是我非常羡慕你的。你知道你做的事情多有意义吗?我们向宇宙传递的地球之声是艺术之声,唱片里二十七首世界名曲,包括中国古曲《流水》、莫扎特的《魔笛》、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和日本的尺八曲。同时进入探测器的还有一枚金刚石留声机针,哪怕十亿年之后,音质都不会有任何差别。看吧,只有艺术才有可能接近永恒,抵达永恒。”他说完眨了眨眼睛,但不是为了讨好女作家。

女作家警惕着没有接话,她对他不再怀有兴致。她看看他。他脸部介于耳朵与太阳穴之间的位置是眼镜腿,通常也是面具松紧带造成勒痕的位置。不能确定他是沙龙活动的最后离席者,还是晚间艺术治疗活动的当事人。

复合男以一种悟透艺术真理的感慨,对女作家亲切且诚恳地说:“你非常棒,别的作家都怕读者在作品中认出自己,但你的小说里,有无数个你。”

这句话像热汤溅到了女作家身上。她和复合男眼中饱含内容地对看一眼。她想了起来。在某一篇小说里她借用与复合男约会的细节,剖析女性对亲密关系的追求与反思。在另一篇小说里又借用与复合男讨论剧情的细节,深入探讨艺术家的妻子们对丈夫在生活中的无理、无能、自恋持以忍让,却遭到贬低甚至成为受害者的历史。她不觉后退一步,在夜色中自嘲地笑了。

复合男发觉女作家的异样。他忍不住说了更多,他总是喜欢说。

“这很感人,这很感人!所有的创作都是一种自传。侯孝贤说,拍电影最重要的是如何找到自己,‘其实你是透过电影表达自己的成长过程’。作家应该也是这样吧,把自己拆分成多个‘分身’,倒不如说是一个作家从不同的角度和侧面审视自己的人生。每完成一部作品,就好像甩掉身上的一层硬壳,像是变成新生人。对,新生人。”

复合男被自己意外找到的这个词感动了。“新生人,新生人。”十分坚决地重复几次。他努力往后挺身体,像是要从身上蜕去什么,从而成为他向往的新生人。在他眼里已经具有新生人特质的女作家,猫一样的灰绿眼睛不再总是要么炽烈如火,要么冷光凛冽,从眼睛周围放射出的细纹饱含对意外层出不穷的人类星球施以的理解和悲悯。但他只注意看了她的眼睛,没有发现她嘴角微斜,使被压迫的那半边脸呈现出某种戏剧效果。

被今晚过于密集的倾吐耗费了大量体力,复合男终于感到累了。他扶着树干在石椅上坐下去,一张勉强用表情支撑的脸也随之垮下去。晚风轻拂,他们的影子在午夜路灯下静默。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4年第10期



原载本刊2024年第10期“城市”

责任编辑|李璐

制作|李璐

二审|于亚敏

三审|张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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