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小辑|袁凌:晒水

文化   2024-08-19 18:30   北京  


特邀栏目主持:安    







袁 凌:生于陕西平利。在《人民文学》《收获》《花城》《十月》等刊发表作品。出版作品《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青苔不会消失》《世界》《寂静的孩子》等多部。曾获第五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奖,《新京报》2017年度青年作家等奖项。作品多次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豆瓣年度作品、单向街年度作品、新浪十大好书等评选。







晒水

文/袁 凌

 

前几年,我住在西安三环内的阿房二路一带,隔着一条皂河,就到了郊区。

这是一个老工厂地带,厂区固然大多已迁走,还余下一条尚在运行的铁路,每天会有几辆货车哐当哐当经过,给火电厂送煤。铁路一侧有个菜市场,没有设护栏的道口,戴袖章的大爷把拎菜篮的行人和三轮车、小汽车一起挡下来,让火车通行,过后又恢复混乱的熙熙攘攘。铁路沿线排列着苍蝇馆子、小旅店、发廊、铣床车间、弹棉花门面和清真牛羊肉点,此外还有大众浴室,掏上十块钱能去洗一次澡,喷头里出来的水量不算小,温度也够热,还有人在发黄的池子里泡澡。这一带散落着好几家澡堂,原因大约是三环内外还有大片城中村,很多出租的平房没有装热水器,租户大多是外来的打工者。

有一天我请一个钟点工来家里清扫,一边跟她聊聊天。钟点工是河南人,两口子来西安打工,丈夫在“货拉拉”做司机,她在皂河一带当钟点工,租住在三环外的凹底村,沿着铁路一直走能走到,进城就骑个电动车。孩子搁在老家由老人带,暑假会过来玩。

这时正要放暑假,我问她,两个孩子过来了一家人洗澡怎么办,是不是上村里的澡堂。她说冬天会上,一次十块有点贵,其他季节晒水。

我第一次听说“晒水”这个词,好奇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解释说,就是把水放在太阳底下晒,能晒得很热乎,用来洗澡。屋顶上放一只大盆子,要洗澡的那天出门时跟房东打招呼,房东会把大盆灌满水,傍晚回去时水已经很热乎,用来洗澡还要兑上一些凉水。即使是冬天,只要太阳好,也能把水晒热,省下了去澡堂的费用。当然房东自己有太阳能,用不着这样做。

冬天的太阳有这样的热力,起初我有些不相信,生涯中也没有这样的经验。小时候住在山村,家里没听说过太阳能或者电热水器,但那时候一年到头也不怎么洗澡,因此用不着晒水。依稀记得冬天妈妈洗衣服的时候,碰上太阳好,要把装满水的盆子放在院坝里先晒一晒,防止洗衣服的时候手太冷,会皴裂。但从来没有把水晒到热乎乎的程度。在我从前的想象中,澡堂子已经是打工生活的底线。

我想去她家看看,但她没有固定的休息时间,终究没能实现。有一天,我顺着货运铁路一直向前走,越过了皂河,到了三环之外,路口那边是一个城中村,村口门楼写着“凹底村”,果然门楼里边地势朝下凹陷,房屋都低矮,跟三环里是两回事,门楼是整个村子看起来最光鲜的建筑了。每天清晨,这里应该会有汹涌的电动车流驶过村口进城,傍晚又有同样汹涌的电动车流归来。不知道她家租住在哪座平房里,还算不错的秋阳下面,哪一片屋顶大盆里的水正在升温,或许有很多屋顶都是如此,等待给他们疲惫而风尘仆仆的身体带来温热。

 

 

两年之后,我到了北京,住在朝阳十里堡附近。

这一带算是发展得比较快的地区,却仍旧零星散布着几个城中村,有一天我在小区西边一带发现了一个,叫高庙村。它的正面已经被金属幕墙封闭起来,看起来是在等待最终的拆迁,但这个拆迁的过程似乎永远不会完成。

有一次我从北边口子绕行进了村。这一带住户稀少,看样子人已经都搬走了,但在两处空地还有“集中晾晒区”的标识,搭着几件不起眼的衣服,看来是有少量租户。绕弯到了村子中部,才有了寥寥人影,都是行色匆匆,没有“老北京”的悠闲。快递员的电动车和摊煎饼的架子随处可见,另外一宗印象是公厕不少。和别的城中村一样,这里是小商贩和骑手的聚集地。除了衣物,有些住户门前还挂着风干的腊肉、萝卜缨子,大约是为冬天预备的。

阳光淡薄地照在有些空空荡荡的街道上,墙根并没有北京街头常见的负暄、下棋或者打扑克的老人,倒是老有零星的农夫山泉或者乐百氏大桶矿泉水瓶子,显然是用过的,已经撕去了商标,只能从圆鼓鼓或顶部略扁的形体辨认,里面却又装上了水,有时是两三只,有时更是一长溜,搁在门前不知干什么用。起初我以为是从哪儿打来的水临时放在门前,但瓶子频繁地出现又不合理。因为实在想不明白,我问了一位难得出现的遛弯大爷,他看起来像是“老北京”。

“晒水的!”

再次听到这个词,我悚然一惊。他解释说,高庙村因为多年前就在等待拆迁,没有下水系统,装热水器太阳能之类无从谈起,也没有澡堂子。想洗澡只能用大盆,人们白天出门,蹾几桶自来水在门前晒热,傍晚回来兑上凉水洗澡擦身,也省了电气。

我问那能晒热不,老爷子说摸一摸不就知道了。

我摸了一只墙根的瓶子,真的很热,简直像是澡堂子里放的泡澡的热水,单靠阳光本身,竟能把水加热到这个程度。我也明白了,撕掉商标是为了方便阳光照射。老爷子说,到了下午还能再晒热些,烫手。

走过那些不像单元房防盗门那样严实的平房,总可以隐约见到院中和走廊情形,各样杂物掩映中,有时隐约现出人影,在院坝水龙头下洗衣服或者在简易灶台上做饭。有一次我隐约看见一个男人光着上身,在院中用一条毛巾撩水擦洗全身,脚下一只大盆,旁边两只矿泉水大瓶,大约是刚从外边提进去,一会儿他又端起盆子从头往下淋,不知道被阳光晒得暖透了的水,给他奔波一天的身体带来了怎样的舒畅感。他的门前停着一辆摩托车,后座是一只有奔跑袋鼠图案的美团外卖箱,显然是个提早下班的骑手,或者只是抽空回家来冲个凉,待到晚高峰再出门。

我也担心他们跑单子回来得太晚,白天晒热了的水又凉下来,尤其是在温差变大的入秋之后。不过即使是凉下来的水,也会比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暖和得多吧。我在村里的公厕洗过手,水特别凉。听老人说,这个村庄并没有接入周边的自来水系统,用的是从机井泵上来的水,和我去过的其他城中村譬如燕丹村和皮村同样。

这样的水带着地下深处的寒气,直接用来冲凉会让人生病,除了短期的感冒,长期会造成骨质增生和脊椎变形。我见过一个叫“歪哥”的工友,他在广州打工时贪图凉快,夏天下班总是一桶凉水从头冲下去,电扇直吹着躺在凉席上睡觉,结果不到一年,有一天他醒来忽然全身动弹不得,送医院后才知道是脊椎变形错位。无钱动手术,之后脖子完全歪斜,再也没有伸直过,下肢也不听使唤,余生只能坐在轮椅上,唯一所剩是那个诨名“歪哥”。南方多雨,阳光缺少,他没能像那个西安的钟点女工或者高庙村中的骑手一样,得到晒水的保护。

即使本地住户都已搬走,住房破烂不堪,只是被动地长年等待拆迁,阳光并没有抛弃高庙村的街巷和只能租这里最便宜房子的人们。它带给骑手和高楼里等送餐的人的暖意,是相同的。

 

 

在北京,我去得最多的一个城中村,是皮村。

这个村子的规模比高庙大得多,户籍人口虽然只有一千多,租客却有两万多人。出租屋的贵贱层次分明,用二房东的口头禅说,“好房,好价钱”。常见的是小白领住的公寓和工友住的单间,租金从每月五六百到一千多,区别在于有无卫浴、厨房和暖气空调,共同点是都是楼房;下一等的则是没有改造过的平房,只有最图便宜的人会去住那种房子,价格低到两三百,每一间的状况也都是独一无二。

我认识的一个工友小马,就住着这样的房子,还是院子里另搭的一间偏屋,大约以前是放杂物的,租金只要两百五。屋顶是石棉瓦,屋门裂缝很大,冬天要用破被子堵住,一扇小窗几乎透不进光,屋顶还有一棵树遮住,想晒太阳必须到正屋前面去。屋里除了横架的一张床,容不下一副家具,地上墙上的杂物,让人几乎无处下脚。喜欢宠物的他无处豢养,只能养了一只最不占地方又不怎么花钱的乌龟。养乌龟的盆子之外,最显眼的什物,就是两只矿泉水桶。这让我有些意外,因为小马打工之余经常在街上捡瓶子卖,一个小矿泉水瓶子几分钱,这样两只桶卖掉算是一笔收入了。问他是留着存水的吗,他说是晒水的。

皮村村中有澡堂子,不带泡澡池,价格冬夏一律,淋浴十八块,加上搓澡三十。有些工友会去,但这当中不包括小马。他年近四十没有娶媳妇,家乡河北农村的彩礼标准超过四十万,而他的妹妹幼年时生病,长成了智力残疾的大头娃娃,成人后嫁不出去,没法为他“置换”来娶亲需要的彩礼。他只能一分一分攒,租最便宜的房子,吃工地的盒饭,捡瓶子和纸板卖,养最省钱的乌龟陪伴自己,借房东正屋前的好地面晒水洗澡。

连这两只晒水用的矿泉水桶,其中一只也是有位老工友离京时送的。当时小马去帮他搬家,老工友骑一辆电动车,把一些称不上是家当却用了多年、卖不掉却又舍不得扔的东西搬到一个亲戚的出租屋去,发挥余热。零七碎八的东西不少,一辆车实在堆不下,一启动就失衡翻车了,罪魁祸首或许是最后捆上去的一只矿泉水桶,是老工友用来晒水洗澡的。小马帮他扶起来,老工友从捆扎得像一束气球的电动车后座上解下这只桶,送给小马作为酬劳。从此小马洗澡时多了一桶晒热的水,冲起身子来可以更舒畅些,反正交给房东的水费是固定的。

 

 

在去皮村文学小组上课的人们中,有一个卖药的老徐,一直住在二环内钟鼓楼附近的四合院里,这些四合院早已成了拥挤不堪的大杂院,并没有外来游客期待中的情调。老徐喜欢带些临近过期的药到皮村来,利肺片和癣特灵之类,这是他唯一富足的财产,放在窗台上供工友们取用,因此得到了一个“药神”的称号。

每到周六,他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到皮村来,除了上课还有另一个重要目的,搓澡。

课在晚上,他午后就动身过来。进了澡堂子,买上“淋浴+搓澡+搓泥宝”的套票,共三十八元。简单淋浴后他不急于搓澡,先进桑拿室,这是十八块澡票里自带的,往石炭炉子里泼两瓢水,坐在凳子上边蒸边搓光身子,不怕温度高透不过气。蒸得差不多了,出去站在喷头下冲一番,回到桑拿室里蒸第二度。来回蒸上三道,冲上三次,排队躺到浴室当中的搓澡床上,打上花钱买的搓泥宝,搓澡巾舍不得买一次性的,就用浴室里公共的,让东北师傅搓。搓得浑身红通通、透亮亮的,再站在喷头下冲掉泥垢粗皮,最后挤一些浴室免费提供的洗头膏和沐浴露,完成淋浴的程序,这一趟下来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

老徐仍旧不急于离开,走到外间更衣室,先只穿上内衣短裤,在空闲的休息床上躺上一躺,不点拔火罐按摩之类的服务,只是刷刷手机,就感到从里到外的惬意,奔波于各大医院、药店之间积攒的倦意,就在这份每周一度的惬意中消除了。偶尔会感到遗憾的是,手上少了一个青皮大个儿水萝卜,这是他专门考证过的,以前北京天津的澡堂子里专供,洗澡之后躺在床上咬一个,嘎嘣脆,解渴。

这是冬天特供的享受,春末秋初以及之间的夏天,澡票的价钱还是一样,老徐就舍不得进澡堂子了,在大杂院就地解决。

我去过他住的大杂院玩儿。进院门像是进了迷宫,不停加增的砖坯房把院地切割成曲折分岔的小道,往往只容一人进出。老徐租的房就在小道最里一间,屋子一面墙壁借用了院墙,屋顶是半边斜坡,瓦楞看起来很薄,让人想见冬天凝结的白霜。推开门有点受惊吓,室内看起来只有几平方米大小,甚至比小马的房子更为逼仄,除了横放的一张床,地上几乎无处下脚,床上也堆满了零乱东西,完整的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连键盘也掉了好几个按键,像人缺了牙齿。

不知老徐何以任凭自己的栖身处失去任何秩序,或许实在没有什么好打理的,就像他多年来的生活轨迹:老婆患精神病失业,他中专毕业后一再辗转,由淮安至北京,终于孤身漂泊在外,职业由工厂文秘转而为医药销售,当过一段时间的经理又沦落为业务员,文学爱好并没有为他的生活加成。胡同里老北京街坊对他的称呼,也由他搬来大杂院之初的“徐总”递降而为“徐老板”“老徐”,有一天终于直线下跌为“卖假药的”,连姓名都省去,和胡同里的保洁员、破烂王同列。

这里自然谈不上卫浴设施,老化电线裸露在墙上,插座的孔是烧黑的,连用电热毯似乎都有危险性。房东的电费也要得贵,老徐的方法是盖厚被子,睡前开一会儿电热毯,主要凭体温挨过漫漫长夜。用水靠院子里一个水龙头,冬天常常会冻住,要拿热水浇和火烧。老徐从前相识的安徽籍保洁员,由于大冬天泡了一盆冷水洗衣服,受风寒感冒后又没好好治,竟然转成肺炎去世了。这给他提了醒,冷天尽量少洗衣服,攒一堆趁探亲捎回老家洗。

出门时分,我意外地在屋顶上看到了一只黑色铁桶,下面单单装了一个喷头,以为是太阳能,却又没有收集辐射热量的真空管。问老徐,他笑笑说,这确实是太阳能,就是不用集热,直接用太阳晒。这间小屋另半边还有一个租户,老板在瓦脊上装了这只铁桶,每年“五一”开始每天灌上水,黑色吸热,一天的太阳晒下来水热了,供他和另外那个小伙洗澡用。一直持续到“十一”,太阳的热力不够了,就把水放空,防止冬天结冰,来年过了“五一”继续使用。这样在五个月的时间里,他就不用去皮村的澡堂了。

阳光直接晒热的水,冲到身上是什么感觉?老徐用略带文学味的语气告诉我,暖和极了,“就像有阳光本身的味道”。

从西安到北京,阳光似乎穿透了铁皮或者半透明的塑料壳,和热量一起保留在了晒过的水中,成为打工生涯中难得的一份安慰。


原载本刊2024年第8期“集束”

责任编辑|李璐

制作|李璐

二审|于亚敏

三审|张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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