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 | 张哲:为等候之人燃烧(短篇小说)

文化   2024-10-14 18:01   北京  



张 哲: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西湖》《万松浦》《清明》等刊,另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刊物转载,收录进《中国好小说·短篇卷:2022中国年度优秀短篇小说选》。小说集《共生的骨头》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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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等候之人燃烧

文/张 哲

 

机场不大,酒店有专车来接。车子被涂成海蓝色,喷绘出一把专属于海神的三叉戟,司机皮肤古铜色,衬衫上印着海岛风强烈的橡树树叶,接过吴嘉林手里的行李塞进后备厢,踩了油门。“你们待几天?”司机从后视镜里望望。吴嘉林说:“十天。”司机笑笑,又说:“十天,那可以好好逛逛海岛了,远处还有离岛,从码头坐船过去,离岛上有红色的蝴蝶,好多情侣专门去拍照,蛮有意思。”桑乔说:“我们新婚。”司机扭头道:“恭喜。”她问:“那儿距离这儿远吗?”司机说:“不远,来去半天差不多了。”吴嘉林低声和她说:“很无聊,就是蝴蝶啊。”“红色的,你见过?”她说。

热带岛屿的地面都像是棉花铺就,脚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太阳要把坚硬的沥青晒化,像是松饼,又像是海绵。吴嘉林的脚步总落在后面,手上拎的箱子不大,足够放下他在赤道附近活动的一切行装。值班经理是个英文名叫Crystal(水晶)的高个子女子,短发,干练。她核对了基本信息,让前台办理入住,又给两个人戴上了识别身份的手环,接过箱子。穿过挑高极高的大厅和走廊,上电梯,在三层,穿过天桥,右手边,拐两个弯到了他们的房间,推门进去,像是从沙漠到极地。Crystal把箱子放在玄关一角,如同用银匙偷食了沾满糖霜的蛋糕,笑得胆怯暧昧。淡季,酒店里仿佛只有他们一对游客,打电话订酒店时,桑乔强调了:“我们是新婚夫妇。”酒店爽快地升级了房间,又悄悄地做了一些甜美的布置,Crystal显然知情,也可能接电话的就是她。桑乔和吴嘉林相继挤进房间,先后站定,偌大的床上撒满了玫瑰,宛如罗曼蒂克的灵媒,发酵一般的味道,污暗的柔布似的花瓣,以及藏在阴影里的锐刺,以爱情的名义慑服着新人。两个人都缄默不语,桑乔数着花瓣,大概有至少三十朵玫瑰葬身于此,献祭似的,而这张洁白的床瞬间就成了一座雌威的熔炉。

Crystal轻轻地把门带上,吴嘉林挨着床埋头整理他带的短裤和T恤衫,桑乔把箱子推进衣帽间,抬到脚凳上,拨弄起了密码,712314,两个人的生日。吴嘉林在身后问:“你不要这些花瓣吧?”桑乔回头,瞧见吴嘉林正捧着一巴掌的玫瑰花瓣,摇摇头,说:“不要。”然后看着吴嘉林用手掌把他那侧的花瓣都扫进了纸篓里。她把沐浴露、洗发水和毛巾牙刷都安置到应有之位,只有她一个人的,吴嘉林的会自己补上,这是他俩快速达成的默契,就是这一点点契约似的共鸣让她体会到了婚姻里气若游丝状的温暖与踏实。接着她在嘴巴上补了口红,朝房间外试探地问:“你有什么打算?”吴嘉林的声音很模糊,她不得不竖起耳朵分辨,不仅仅是分辨说话内容,还有语气下藏着的细微情绪:“我有点晕车,想休息。”她绕过床尾,夹在他和窗户之间,吴嘉林选择了窗户旁,把离洗手间近的一边留给了她。她边扭头看他的脸边拉窗帘,他皱皱眉,没有睁眼,她便收手,把窗帘又扯了回去,身旁的桌子上摆着果盘,釉红色的热带水果在又干又冷的空调房里冒着热气,像是张着的嘴巴,再看又像是跳动着的心脏。

桑乔把自己关进了卫生间,对着镜子换下衣服,像套口袋似的吃力地钻进泳衣里,扯一扯肩带,大面积的脂肪和一小把肌肉被这件巴掌大的连体泳衣牢牢地攥住,消毒水味漫溢了上来,游泳馆里氯水的杰作,冰凉刺鼻的味道早就埋进防水布的纹理中,像是退潮后留下的生命体。她在露着的皮肤上抹防晒霜,把房卡和泳镜泳帽都放进了口袋里,又看了一眼吴嘉林,悄悄带上了门。

整个大厅宛如被黄金浇铸,错落种植的橡树高大耸立,钻出天花板,阳光流淌而下,正好落在吧台上。果汁和鸡尾酒全免费,葡萄酒和烈酒要另外结账。一对老夫老妻坐在角落,轻轻啜着橙汁,像是怕烫了嘴巴,喝得小心翼翼;一家四口在吧台的另一边,鼓噪出很多欢声笑语,对话碎片一点一点推挤着社交边界,真是幸福得让人无法拒绝。老夫老妻被笑声传染了,桑乔眼见也要成为模范家庭的拥趸,匆匆忙忙捏着酒杯走了,找了个远一点的室外座位,居高临下,正好把泳池和花园尽收眼底。泳池一大一小,水蓝得摄人,大的泳池有水中吧台,人多一些,小的那个偏居一隅,有些隐蔽。再远处便是海,海浪摇摇晃晃,远处是离岛,仿佛漂在海上。

桑乔放下酒杯,又抹了一层防晒,让自己油津津的,提了人字拖光脚走了出去。酒店和泳池之间有一条长长的蜿蜒夹道,石板路很烫,桑乔扔下人字拖,把脚塞进去,继续走。两侧都是热带植物,像是杂色斑驳的巨兽,吞吐着热气,低矮的灌木丛极为茂盛,叫不上来名字,叶片尖细,刀锋一般,又宛如蛇吐芯子。叶子铺展在眼前,迷空步障,桑乔用手拨开,泳池就在不远处,灰蓝色,湿漉漉的眼睛似的,毫无芥蒂,完全袒露。池子里有池中吧台,一个金发碧眼的女调酒师在台子后面冲桑乔笑:“要来点饮料吗?”中文说得很地道。桑乔在泳池边坐了下来,跳到了池子里,径直游过去,脑袋钻出水面,双手撑住身体挪到吧台前的凳子上,问:“都有什么?”她把泳镜拨开,看见调酒师身后的板子上写着苦艾莫吉托,指了指:“就这个吧。”调酒师熟练地拍醒薄荷,切柠檬片,往岩石杯里注入一小杯苦艾酒和糖浆,捣碎,酸味涌了上来,插进去双吸管,又在杯口缀了两小片薄荷叶,接着煞有介事地朝桑乔眨眨眼。桑乔接过酒杯,看见她海军领口下的名牌上写着Arehzou。泳池里传来了声音,戴蓝泳帽的脑袋在水面上时隐时现,桑乔把头扭了过去,嘴巴咬住两个吸管,目光逡巡,她不准备下水了,现在整个水面都成了他的场域。

酒店送了一顿蜜月双人烛光晚餐,就在露天亭台上的玻璃屋里。游完泳,桑乔去前台找Crystal,叫她带着过去。Crystal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桑乔笑笑:“他在补觉,假装倒时差。”Crystal抿嘴,觉得她幽默,停了两秒,又说:“你爱人很帅气。”桑乔失去了耐心,想趁早结束这种对话:“这就是为什么我死去活来也要嫁给他。”不过说到吴嘉林,桑乔迷上的就是他的笑,嘴咧得很开,露出雨水一样的牙齿,下巴方正,脸像是用皮子做的悬线的木偶,嘴角的轮廓像被刀子切割过的一样,锋利明朗,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迷人的悬念,这让他所有粗俗的庸常的笑都显出一种高级幽默的感觉。“我们很喜欢接待蜜月中的夫妻,甜蜜。”Crystal从前台取了钥匙,擦的是祖马龙的小苍兰,味道很适合这个夏天。“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扭过头,想确保这个问题没有冒犯到桑乔,桑乔没去看她,眼睛瞥着泳池:“工作原因认识的。”她撒了谎,因为这样回答就能让对话告一段落。Crystal说:“真是幸运,你们是同事?”她开始漫无边际地编织着谎话:“不是,因为一个项目认识了,算是同行吧。”她沉湎于为自己和吴嘉林的故事编织前史,让他们的婚姻看上去根深蒂固。Crystal开了锁,推开玻璃门,迎面一股热浪。桑乔跟着进去,四处找空调遥控器,等冷风从扇叶钻出来,又出了玻璃房,站在房子外看水里变形的马赛克。“这个季节人不多。”桑乔故意这么说,想把话题转移,又想听听Crystal会不会提到泳池里的那个中年男人。“你们两个,一家四口,还有一对老夫妻,那对夫妻明天退房,后天会来一个团,八九个人。”Crystal说。桑乔没接话,继续等着她说。“人多点会好玩,太多了又焦虑,等团来了人数就比较合适,每天晚上都有主题晚会,有dress code,海报上会标注,你要留心哦。”Crystal身上带着的对讲机发出了嗡鸣声,她翻出手机,对着屏幕敲了起来,放下,冲桑乔眨了下眼睛:“SPA券领了吗?我要回去了,有客人要出酒店玩,问交通的事。”桑乔点头。Crystal像是于心不忍,又说:“现在就可以去SPA,往常还要预约,但目前是空当,精油试试樟脑迷迭香,很祛乏。”桑乔踮起脚尖,看到泳池里已经空无一人,说:“好的,我去试试,你先忙。”“七点开餐?”Crystal问。“没问题。”桑乔说。“别忘了叫你老公。”Crystal朝桑乔狎笑,桑乔感觉有点不自在,没有说话。

海岸线被拉扯得很长,像吃水线一样随风起伏,远处有航船,一群海鸥紧紧追着船尾。

桑乔回到房间时,吴嘉林正趴在床上打游戏,他回头看了看她,又回过头盯着屏幕:“怎么样,好玩吗?”桑乔把人字拖甩掉:“很好玩,你应该出去转转。”吴嘉林冲着屏幕笑,也许他是在回应她,也许屏幕里的战局对他有利。桑乔进了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脸,夹在流水声中,听见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过来:“我出去,一会儿不是有烛光晚餐吗?”

桑乔带路,手从吴嘉林的腰旁钻过,缠住他的胳膊,穿过大厅。玻璃外两排橡树像是巨型的锡兵玩偶,排列得整整齐齐,枝干如上了一层水漆,叶子冒出金属质的光泽,在黄昏中延宕出迷人的气息。泳池里有一点点水声,不大,她又看了看,猜测究竟是谁在那里。“就在酒店里吧?”吴嘉林问。桑乔道:“是啊,快到了,白房子里。”“白房子?”吴嘉林说。白房子里已经亮光,像是小小的壁龛,吴嘉林似被感动,说了句:“这里适合办私人婚礼,很迷你精致的那种。”桑乔问:“你是说私奔的那种?这房子也就能容得下新郎新娘和一个见证人。”大厨已经在里面,听说是印尼人,做得一手的好海鲜。冷气把这座白房子淘洗了一遍,现在它焕然一新,房子中央有个方正的桌子,上面盖着一块镂花桌布,墨绿色浮雕瓷盘上是绑着丝带的餐巾布,两把叉子在左,一把汤匙一把刀子在右,覆瓦状排列的洋桔梗把桌子分割成两块。桑乔把手从吴嘉林的臂弯里抽了出来,他颇为绅士地拉了椅子,叫她先坐下,她眼睛凝视着留意他的表现,他察觉了出来,朝她尴尬地笑笑,绕过去,透过玻璃望望外面,坐了下来。她还在看着他,他当然知道,于是隔着姜黄色的花朝她点了点头。

烛台摆在洋桔梗旁,黄灿灿的,如一尊迷你的雕像。上面托着五支红色的蜡烛,像喷出的血柱,烛身泛着油亮的光泽,裹着厚厚的烛泪,都是凝固了的,宛若一串又一串灰白的葡萄,落到托盘上,便成了蜡烛的根茎,蜿蜒着,动荡着。“新婚夫妇都会给安排烛光晚餐吧?”桑乔不知道这些蜡烛究竟见证过多少对儿甜蜜的爱人,Crystal听闻浅笑,专注地探出手臂,用点火枪依次点燃烛芯,一支、两支……五支,火苗在桑乔和吴嘉林之间跳动起来,歪歪扭扭,像五只灵性的活物,Crystal抚了抚一旁桔梗花的花瓣,关了灯,关了门。

大厨在角落里,端上来精致的碟子,白色的橡胶手套侍弄着两朵肉嫩的紫罗兰,错落地放在一块熏鲑鱼上。桑乔一半的时间用于对着那桌被切割、烹煮的食物拍照,另一半时间听大厨用不太灵光的中文介绍食物的原材料。吴嘉林在对面一丝不苟地切割牛肉,五分熟,汁液顺着较劲的肉块纹理落到白色盘子里,他继续动着刀子,把一整块平整的牛肉分完,红色的血水荡开,他熟视无睹地用叉子扎了一块,放进嘴里,头依然没有抬起,然后捡起大腿上的餐巾快速地擦擦嘴角,抬起红通通的脸庞。火苗射出细密的光晕,他的眼睛在暗影里,只剩下鼻尖、颧骨和瘦削的下巴,他端起眼前的红酒杯,悄悄送到嘴边。无名指上套着一枚戒指,小刀一般发出亮闪闪的光泽,戒指——有意思,对一段婚姻最促狭的想象。桑乔看看,没说什么,低头切着眼前的鲑鱼肉,她手指头上也戴着一枚遥相呼应的戒指,不是素圈,上面有菱形的镂空装饰,是特意定制的,以妈妈当年的婚戒为母版。

回去的路上,夜很深了,桑乔又朝泳池的方向望了望,什么都看不见了。偶尔有虫叫和翅膀翕动声,竖着耳朵听,泳池的方向阒然无声,这回她可以肯定,烛光晚餐前确实有人在泳池里。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4年第10期



原载本刊2024年第10期“灯塔”

责任编辑|耿鸿飞

制作|李璐

二审|于亚敏

三审|张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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