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连心|西洲:阿力玛里

文化   2024-10-16 18:09   北京  


西 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期学员。作品发表于《诗刊》《安徽文学》《诗歌月刊》《湖南文学》《芳草》《雨花》《山花》《朔方》等刊。出版有散文集《你好,旧时光》,短篇小说集《平地波澜》。




阿力玛里

文/西 洲

下午的阳光暴烈,天空湛蓝,丝毫没有雨意。我们沿着田间道路,漫无目的地往前穿行——带了足够的“盘缠”——汽车的油加满了,还能再跑三百公里。路旁是汩汩流淌的水渠。天山之巅的白雪变成的低处渠水,夹杂着山中的泥土、干枯的草根,携裹着灰尘沙砾,浑浊而冰凉。还有一部分渠水来自中哈界河霍尔果斯河,这条自然的河流携带着天山的雪水,跨越了人类的国籍。

土路上尘土飞扬,路旁野草落满灰尘,但白色蜀葵居然洁白油亮,不染纤尘。高高的秸秆上点缀着花朵,未开的花苞跟着秸秆不断往上生长。它们在阳光里,在蓝天下,在微风的吹拂中摇曳。两旁是果园,再确切一点说,是“果田”。以苹果、蟠桃和杏居多,也间或有绿油油的玉米,刚长有米把高。

偶尔有人开着电动三轮车路过,也有穿着迷彩服、戴着头盔、裹着防晒面罩的人骑着摩托车往前走。也许是要去地里干农活,但这个季节究竟是去干什么农活呢?他们没有带工具,也没有带农机车,我没有勇气叫住他们问一问。

远方是连绵的天山山脉。那看不到头、望不到边,数也数不清,或许也翻不过去的山,都可以称作天山山脉。天山,是多么浩大无垠的词语。少年时读诗,读“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亭亭一片长安月,万里来照天山雪”,也读“地脉至此断,天山已包天”……那是遥远、广阔、浩渺、不可到达的未知远方,是被无穷飞雪包裹着的“世界尽头”,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的“冷酷仙境”。

而此刻,天山(山脉)就横亘在我们的面前。如此具体,如此……平淡。山上空旷无垠,山尖略有雪意。天空一碧如洗,大地正被果树和庄稼分割。

脚下踩着的,是古老的阿力玛里的土地,现在隶属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四师六十一团。当年,长春真人丘处机受邀到西域来谒见成吉思汗时,路过此地,其弟子李志常所作《长春真人西游记》记载:“九月二十七日,至阿里马城,铺速满国王暨蒙古塔剌忽只领诸部人来迎,宿于西果园。”返回时因二太子之大匠诚挚邀请,推辞不得,故允诺第二天“若无他事,即当往焉”。但第二天,所骑之马“突东北而去,从者不能挽”。因此,不曾入城讲道。丘处机和阿力玛里的缘分也即到此为止。

那是八百多年前的事。成吉思汗的侍臣刘仲禄向其鼓吹,丘处机凭保养长生之术,已有三百多岁,成吉思汗大为心动,连下两道诏书诏请丘处机,想求取长生不老之术。当然,在终于见到丘处机的时候,成吉思汗没有想到答案竟是一场空——仅一句“有卫生之道而无长生之药”。

一二二〇年上元节后,丘处机带徒弟十八人从山东出发,经河北过滹沱河,入燕京、过居庸关、渡野狐岭,穿越乌拉盖草原,路过传说有吃了令人长生不老的金桃的撒马尔罕,到达博格达山脚下。再往前,就行走在今天新疆的版图之内了。今日的吐鲁番、昌吉……都是丘处机行经之地,实在是坎坷非常。诚如丘处机诗作言:“此行真不易,此别话应长。北蹈野狐岭,西穷天马乡。阴山无海市,白草有沙场。自叹非元圣,如何历大荒。”

《长春真人西游记》里关于阿里马城的记载十分详细:“土人呼‘果’为‘阿里马’,盖多果实,以是名其城。其地出帛,目曰‘秃麻林’,盖俗所谓种羊毛织成者。时得七束为御寒衣。其毛类中国柳花,鲜洁细软,可为线为绳为帛为绵。”“农者亦决渠灌田,土人惟以瓶取水戴而归,及见中原汲器,喜曰,桃花石诸事皆巧。”土人所谓“桃花石”就是指汉人。

李志常所提“阿里马”“果”,和耶律楚材在《西游录》中记录的十分一致。成吉思汗征伐花剌子模时,耶律楚材奉命扈从,随后留居西域、中亚之地长达七年。他在《西游录》中提到:“不剌之南有阴山,东西千里,南北二百里。其山之顶有圆池,周围七八十里许。既过圆池,南下皆林檎木,树阴蓊翳,不露日色。既出阴山,有阿里马城。西人目林檎曰阿里马,附郭皆林檎园囿,由此名焉。附庸城邑八九。多蒲桃梨果。播种五谷,一如中原。”“圆池”就是现在的赛里木湖,丘处机叫它“天池”。那里是大西洋暖湿气流最后到达的地方,因此,被后人诗意地叫作“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矫情是有一些,但赛里木湖的美毋庸置疑。

提到赛里木湖,不免有些跑题,那便回到阿力玛里,回到我们的“苹果”吧,也就是上文所说的“林檎”“阿里马”。

盛产苹果的阿力玛里,是北天山脚下的一段冲积扇平原,属于逆温带大陆性干旱半荒漠气候,海拔七百至九百六十米,冬暖夏凉,日照充足,昼夜温差大,各种果子在这里积攒甜蜜的糖分。如今,以花果闻名的六十一团,林果业发展得如火如荼,团场仅有十二万亩耕地,果园就有七万余亩。苹果、杏、桃、梨、李、枣、山楂……一到春天,杏花红李花白,七万亩果花次第盛开在延绵的天山脚下,养蜂人只需不动声色地等待蜜蜂忙碌归来。

从六月开始,人们就能吃到在阳光照耀下自然成熟的水果,一样比一样甜蜜,一个比一个诱人。过了寒露,下过初雪,广袤的大地上还有一串串酿酒用的冰葡萄等待最后的收获。

我们在一片茂盛的杏树林前停下。这块地是老树林,果树高大,枝叶稠密,两排杏树搭成的“廊道”幽深而静寂。树林真茂密啊!阳光透过杏树叶儿洒落在草地上,轻柔,舒缓,凉意四起。我在林中穿行,仰头寻找果实,但几乎一无所获。——春天,杏花开的时候,来了一场倒春寒;桃花即将盛开的时候,又来了一场。整个四月的花季,就来两场倒春寒。好不容易幸存的果子,又遭遇了三次冰雹。成片成片的果园,几乎没有什么收成。

针对冰雹和倒春寒,人们想了各种应对办法。天气预报越来越准,在一定的时间和温度范围内,还是可以避免寒流的侵袭的。比如,人们以前使用过烟熏的方法,凌晨两三点钟,开始点火生烟,持续到早上八点。保花效果不错,但污染环境,果树下有枯草,一不留神就容易着火,而且清理场地费时费工,这方法就渐渐用得少了。当然可以建大棚,但成本太高,不划算,而且即便是大棚也不能预防冬天的极端天气。再说了,大棚下成长的果子,颜色和味道怎么比得过受过阳光和雨露润泽的果子?

果农们对冰雹侵袭的防护,还算比较得心应手,那就是在果树上架防雹网。不过防雹网对树的整齐度有一定的要求,比较费工,在一众果树里,只有西梅树用得多。西梅这种原产法国西南部的蔷薇科杏属水果,如今在天山脚下也有一席之地,且受到的关注度很高。每年西梅的价格适宜,波动不大,树形高矮一致,非常适合架防雹网;其他的水果如苹果、杏树等,丰年小年价格不等,加上树形不够整齐,用防雹网就不太划算,因此即使逃过了倒春寒,一旦遇到冰雹,果子也会严重受损。我家门口栽的两棵杏树,一株是树上干杏,一株是大红杏。春天一树繁花,花褪残红,杏果满枝。但是,初夏的一场冰雹,砸落了许多已有饱满的蚕豆那么大的果子,没有被砸落的,也留下了再怎么长大也无法愈合的斑痕。这样的果子成熟的时候,上面就有一个一个的小坑,一道一道的小小裂痕,自己吃无所谓,但作为商品,价格就要低太多了。

也正因此,今年的树上干杏数量少、价格高。那些相貌普通、大小不一的,一公斤要卖到二十五元以上,而精挑细选的、颜值高的,就要四五十元以上。朋友圈里卖干鲜果的小伙子,发出了轮台小白杏和树上干杏的广告,小白杏青白爆汁,小红杏半红微黄,十分诱人。邮寄的时候,要一颗颗套上网套,细心地摆在箱子里;总让我莫名想起鲁迅先生写的“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果然是物以稀为贵、以鲜为贵,算下来,将近七十元一公斤了,比榴莲还贵十几块。

七月初,六十一团七连职工、四十七岁的妥忠孝刚刚卖了第一拨成熟的水蜜桃。夏日阳光蜇人,我站在他这块十亩左右的果园里四处观望,树上稀稀疏疏地挂着不太大的水蜜桃,粉红、暗红的桃子上覆着一层绒毛,在三十九摄氏度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有几排是蟠桃,成熟的,还在成长的,都有。往年这十亩桃园,收入最起码有七八万元,可今年最多也只能卖个两万多块钱,除草、施肥、灌溉、人工,几乎不够成本。

“桃树后面,我改种了二亩西梅,还没挂果。我还有农家乐,现在正在装修,马上就能开业了。离果园不远。”这个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汉子爽朗地笑了。他伸手给我摘了一颗在树叶间躲藏着的暗红色水蜜桃,那桃儿毛茸茸的,果蒂处有一个虫眼。

被小虫子光顾过的桃子真甜啊!

 

午后,走在水泥路四通八达的团场巷道里,种植在人家院墙内外的杏树上挂满了即将成熟的果实。大多是树上干杏。杏儿黄中透着绯红,别说果子已然在树,它们即使落光叶子,我也能分辨出一棵杏树究竟是不是树上干杏。

六十一团园林四连的赛买提大哥家门口,有两棵一百多岁的老树上干杏树,这两棵杏树被栽种它们的主人区分了“性别”,还分别以主人的名字被命名,“女树”叫阿依古丽,“男树”为穆斯塔法。赛买提大哥家门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两棵树的来历:

一八八三年,努拉洪·伊布拉音木从苏联(其实应该是俄罗斯)的塔什干(现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首都)带回一些用牛奶浸泡着的“吊死干”母树接穗条,在阿力玛里(苹果城)六十一团园林四连居民点的庭院里与野杏树嫁接,成活了七八棵“吊死干”树,这些古老的“吊死干”树在一九八〇年遭遇一场大风,倒地后被锯掉,幸存了目前的两棵。……经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部专家考证,这两棵百年古杏树,是中国唯一的树上干杏鼻祖……两棵杏树王是六十一团的“镇团之宝”。六十一团作为树上干杏的发源地,被农业部命名为“中国树上干杏之乡”,树上干杏也被列为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

出生于一九七〇年的赛买提所住的房子是他祖父母的。作为长子长孙的赛买提,一出生就被送到了祖父母家,从此和他们一起生活,也因此继承了祖父母的这一片院子。从小到大,树上树下,一年四季有三季,这两棵老杏树都是赛买提玩耍的好去处。

十多年前我去园林四连采访的时候,正是春天。四月的清晨,那两棵树铺展出温柔的花冠,繁花如烟似雾,树下摆着两条刷着蓝漆的长条凳。新刷了白粉的平房只有一排,房子四周稠密地种植了两排新疆杨,瘦弱的枝干泛着春天的植物特有的青绿光泽;炊烟袅袅,奶茶的香气与杏花的芬芳在空气中荡漾,几个六七岁的小孩在泥土地上疯跑打闹。春风一吹,杏花纷纷扬扬。

六十一团以美好的果实名扬新疆内外,团场获得了兵团无公害农产品产地认证,成为伊犁河谷最大的果品出口基地,“天伊”牌果品相继获得国家绿色食品、有机产品认证。以古老的“阿力玛里”为品牌的树上干杏,连续四届夺得中国农产品交易会金奖,获得国家地理标志保护,六十一团成为名正言顺的中国树上干杏之乡。

这个有着一双幽深灰眼睛的赛买提,近几年借着团场发展农家乐的势头,改造了自己的院落,就地开了一个杏树王农家乐。旧房翻新,又加盖了一排厢房当作餐厅包厢,堂屋里打制了榻榻米,铺着色彩浓郁、花纹繁复的维吾尔族刺绣地毯,窗明几净,凉意扑面;有客人,就当客房,没客人就供自家人休息。房后几十株核桃树长得有成人的胳膊那么粗了,核桃树外,赛买提还栽了十几棵树上干杏,院子里葡萄藤织出一片碧绿的阴凉,一串串青绿果实挂在藤叶间。葡萄架下,天竺葵、长寿花、风车茉莉、三角梅开得正艳;葡萄架外,种了黄瓜、西红柿、辣椒、荆芥等蔬菜。围着菜畦的,仍旧是花。右边靠着就餐的房间的是一垄蜀葵,夹杂着大丽花、亚麻花和一株枸杞;左边是一垄菊花,一垄正处花期的月季。

“秋天的时候,(菊花是)黄色的,开得攒劲得很!”赛买提大哥说,“葡萄熟了,来嘛!”

那天中午,我们在杏树下仰头,想看看这两棵一百多岁的老树还有没有结果子的时候,正碰见赛买提买了新鲜的肉、菜回来,我们就决定在他的农家乐吃午饭。点了四个菜,一个大盘鸡,一个辣皮子炒肉,一个土豆丝,一个凉拌皮辣红。我们在院内一棵国槐树下聊天,赛买提大哥一个人忙活,不大一会儿,就利利索索地把菜炒好了。

葡萄架下,两张长方形的简易桌子拼在一起,饭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阳光透过葡萄架,留下了好看的光影。


原载本刊2024年第10期“声音”

责任编辑|耿鸿飞

制作|李璐

二审|于亚敏

三审|张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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