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沈山木:丽娅要来(短篇小说)

文化   2024-07-23 18:30   北京  







沈山木:一九九三年生于上海,二〇二〇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







丽娅要来

文/沈山木

雷雨喧嚣,隔着一层窗纱可以看到外面阴沉的天光,一天又这样开始了。

阿雯还在身旁睡着,头发在枕头上铺散开来。家兴拈起细软的发丝,一根一根抖落到床边的垃圾桶里。他捡起手机,漫无目的地查看着自己的社交软件,在一张与阿雯的合影下,跳出丽娅久违的留言:嘿,索西,我正在努力工作,为了明年来上海,你要为我办派对!

家兴向上一划,五年前他祝丽娅新年快乐,她没有回复。

索西,是这位萍水相逢的土耳其裔德国女人给家兴取的名字,家兴担心它有不好的意思,但并未查到明确的解释。后来在上海遇到德国人,家兴便将这个名字念给对方听,德国人说,这个名字可算不上好听。家兴笑笑说,她是土耳其裔。对方耸了耸肩膀说,那就不一定是德国名字了。

阿雯醒来,茶色的头发从枕头上浮起,呼出的气息带着疲惫又朦胧的味道。在看什么,笑得贼兮兮的?她问。

家兴把一张阿雯用牙线时被抓拍的照片给她看,挨了她一下轻打。那是六年前,两个人在大学的暑期项目里相遇。他记得阿雯当时说,欧洲人的牙缝跟马似的,牙线这么粗。

阿雯说,都不记得这是在哪个城市了。

那个夏天,他们四周内途经欧洲大陆九座城市,拍了上百张照片,教堂、宫殿、美术馆、音乐会、食物,现在看来不过是些乏味的游客照罢了。

两个人坐在床上,认真辨认起那些繁复的建筑和绘画。这又是哪座教堂?阿雯问。布拉格的圣维特大教堂,你看,家兴指着后面一张照片里的远景说,那是永远到不了的城堡。

阿雯掀开被子下床,说,完啦,白去了,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是自然,毕竟,他们当时正忙着花父母的钱在欧洲逍遥了一个月。那时的阿雯还是黑头发,神情中混合了女人味和学生气,当时多少男生围着她转,如今后者已经荡然无存,只有家兴见证了这个变化。

阿雯伸起浑圆的胳膊,在全身镜前束起头发,问,你怎么翻起以前的照片了?家兴知道阿雯的意思,她不怎么怀念过去。她说过,我以前能做什么,我现在又能做多少事。

因为丽娅要来。家兴说。

谁?阿雯束发的双臂停在脑后。

丽娅。

那是谁?阿雯看了一眼家兴,又瞅了一眼手里的发圈,伸手到梳妆盒里换了一根。

丽娅,我们最后一天在慕尼黑住的旅店的……老板娘?家兴说完,不禁对自己的回忆谨慎起来。

噢……阿雯利索地绑了个马尾,转身将家兴独自留在房间里。早饭吃什么,她问,我吃麦片。

嗯。家兴似答非答。他最近对吃食总提不起精神,三餐就像完成任务似的,也许是因为之前被关在家里自炊了两个月,疲了。阿雯在身边,家兴便觉得轻松,她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家兴坐到阿雯身边,仍然翻着六年前的照片,他发觉那时候两人唯一的合照是在多瑙河上的电车站,夕阳西下,候车厅的水泥墙上映着两人的影子,互不挨着,像蝙蝠侠和罗宾。他俩是毕业后才在一起的。

五年来,阿雯在不同的电子商务公司工作,最忙碌的那段时间她在公司住了一个礼拜,现在凭借着资历,总算过得轻松些。家兴得知阿雯在妇女节负责的项目销售额达到三个亿,对女友佩服极了。阿雯说,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并没有额外花什么力气。而他呢,五年来没换过一次工作,他坚信工作给不了他什么价值,帮领导写报告、寄快递、拿外卖、采购办公用品,所有的事情都勉强做个及格。领导还说,要学会做人,给前辈端茶倒水,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唯有这件事家兴一直不做。阿雯说,只有清闲的工作才会这样,我们公司没人有工夫给别人倒水。

阿雯放下手中的碗,问,昨晚又没睡好吗?

嗯。

你这样行吗,睡得比我晚,醒得比我早。

没事。

现在的这一切,都是一眨眼的事。之前他们在家里待了整整两个月,没有一次争吵,和睦得仿佛可以永远这么过下去。家兴只担心过一下,怕两个人挨饿,可他们从没挨过饿。好在后来能买到食物,家兴做饭,阿雯洗碗。为了节俭,家兴第一次自己熬猪油,印象中,那是他父母小时候吃的东西。两个月不用出门,不用在尘土与尾气间通勤,家兴觉得自己干净极了,一切都维持得好好的。

见家兴仍翻着欧洲的照片,阿雯问,你还记得在维也纳的那顿猪骨汤吗?家兴一笑。刷卡的时候,我把十欧元小费输成一欧元。阿雯说。

那服务员气得翻了个白眼,扬长而去。家兴说。

阿雯说,还好你立刻追上去给了现金。

家兴说,服务员立刻笑开怀,说他就知道是弄错了。

阿雯问,我当时在外面崴了脚,你为什么不肯背我?

家兴说,那么多人抢着要背呢。阿雯并不期待什么答案,她欣赏家兴不招摇。家兴见阿雯不响,便说,我现在就背。接着,把阿雯的双手架到脖子上,将阿雯从客厅背到卧室,两个人顺势倒在床上笑。

阿雯望着天花板说,哎,这个丽娅,怎么突然说要来?

那时候的约定,她给我尝了她的大麻。他说,作为交换,她来上海我要给她办派对。

阿雯似听未听。家兴转身侧向她,看到阿雯肿起的眼泡,眼睑下有浅浅的青色印子,这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家兴伸手去摸,阿雯躲开了,问,她要什么样的派对?我们可没有大麻。

不至于是那种派对吧。家兴说。

阿雯站起身说,我可不管,你答应人家的。

家兴问,你待会儿几点的飞机?

一点,午饭来不及吃了,你自己解决吧。

要我开车送你吗?

你一个人再从机场开回来?别麻烦了。阿雯说。

生活恢复后,阿雯立刻回到朝九晚六的节奏里,说是朝九晚六,上班还是要提前十分钟到岗,晚上总得看眼色加一小时班。而这个周末,阿雯出门不是为了出差,而是去追星——一位颇具英气的短发女星。只要这位女星有什么活动,阿雯便会带着相机追去,拍摄第一手的照片和影像。现在人们又能出门了,阿雯几乎跃跃欲试。家兴呢,他对原本生活中其余的部分一概没有期待。

阿雯出门后,家兴惯性地淘米、做饭,准备将剩下的食材消耗完。站在灶前抬头一看,竟发现油烟机下的墙面上布满黄褐色的油污。家兴随即觉得兴味索然,窝进沙发继续翻看以前的照片,他看着相片里的绘画,依稀辨别着圣史蒂芬斯大教堂,哲学家小径,还未着火的巴黎圣母院,如今脑袋里只剩下这些空乏的名字,当时摄影留念的心情早已杳无踪影。他看到自己拍下的教堂内楼梯扶手上的浮雕,想起自己当时对上面所雕的动物及其含义感到好奇,他问了教堂的工作人员,他们也不知道。

六年过去了,他仍然不知道。

他转头给丽娅发了消息:丽娅,你想要什么样的派对?

 

阿雯第二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从楼下邮箱里取出来的账单,她把月供账单递给家兴,自己拆开水电煤的账单。在家两个月,这几项开销都上去了,阿雯说。不过没关系,她举起手里的相机说,我现在开始接拍摄的活儿了,路上顺便拍了其他歌手的表演,有的是粉丝来买,一来一去,抵了机票和酒店的费用还有余。

宝贝真能干,家兴扑过去抱了抱阿雯。

他们生活里没什么物欲,也从未拮据过,基本的需求都满足了。两个人住在家兴父母准备的房子里,家兴承担月供,总体还算轻松。阿雯的父母在深圳做锅具生意。第一次见面时,阿雯父亲不停地给家兴介绍自家锅具在业内的优势。家兴装作听得津津有味,甚至不时发问,看到阿雯父亲一边解答一边擦汗,也晓得对伯父来说,这不过是门生意而已。末了,阿雯父亲告诉家兴,他们这么努力,就是为了阿雯不工作也能不愁吃穿。那次拜访后,阿雯父母给了家兴两口大锅,还给他俩买了一辆车。但两个人都极少用车,阿雯上班不愿意堵在路上,家兴工作的地方停车又不方便,车就这么在小区里停着。

家兴好像不缺什么东西,可他并不觉得富足。那天阿雯已经睡了,家兴洗完澡,清理了浴室下水口的头发,回到床上却毫无睡意。凌晨一点,他起身下楼,到便利店买了一听啤酒,走到河边坐下独饮。放眼望去,这段蜿蜒的河上架着四座桥,最近的桥洞下,流浪汉在破旧的躺椅上安然睡着。他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在桥中央、敞亮的路灯下,睡在河风里、虫鸣里。在上海,楼梯、天桥、高架,层层叠叠,为流浪汉和废弃物提供了安置处。天气已经暖和了,流浪汉只盖了条薄毯子,毯子边缘还有野狗留下的黑脚印。风灌进家兴的单衣里,将他的视线转向身旁的河流,那淡淡的河腥味,像是河流也会出汗似的。初夏的午夜,路灯下还有恋人,家兴漫步着,想起海德堡的哲学家小径。那时候他在想什么?遮天的树荫下,时不时滴落些雨点,那个时候,他脑子里根本没有称得上哲思的东西。喝完就该回去睡了,家兴饮完最后一口,多此一举地将易拉罐捏扁。他悄无声息地经过流浪汉,前方路口信号灯的绿光沿着桥边光滑的栏杆向他延伸过来。他在想,冬天的时候这个人该怎么办。

丽娅还未回复他。

这个夏天,阿雯每个月都会有两个周末出门追女星的行程。而家兴,自从他清洁了厨房墙面和抽油烟机,对做菜完全失去了兴致。他们又开始靠外卖生活,阿雯对此倒是毫不介意。她玩笑道,自己挣来的食物,就是食之无味呀。家兴依旧失眠,每当他独自拎着啤酒在城市里夜游,总不禁期待着丽娅快来,若是来,她会发现上海有的是去处,商场、教堂、寺庙、城市公园、传统园林。阿雯说,外国人对这种多样性才不感兴趣,她应该更喜欢刻板印象里的东西,带她去吃火锅吧。

嗯,还有小笼包。家兴说。阿雯不再回应,忙于整理自己拍摄的素材。

后来,半夜出门独饮的次数一多,家兴自己都觉得可怜。到了周末,他便约朋友一起喝酒。途中,家兴发现了各色酒吧和夜店,不同的装潢风格,不同的音乐风格,他都替丽娅留心着。这样的夜一多,家兴发觉这座熟悉的城市似乎又生出许多新奇。阿雯对他出门并不多加干涉,因此家兴在外多少要克制些,常常到最后,总是他负责替喝得烂醉的朋友叫车。

阿雯信任他,又或许,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家兴之前看到过,阿雯给那位女星写信。他盯着那个褐色的信封想,这就是追星吗?

上海的夏天很长,到了九月,家兴一晚上在外面能转场几次。那时节,他一度觉得自己跟单身没什么区别,他心里的弦渐渐松弛。躁动的夜店里,一位穿着灰色背心的外国女人喝得神魂颠倒,无论男女,她正一个接一个地吻过来。家兴看着她将自己的朋友吻了个遍,不禁抻了抻自己皱巴巴的衬衫。他仪式般地接过这个女人,一手搂住她生硬的腰,一手捧住她后脑勺蓬松的鬈发,这是一个准备充足的吻,甚至有些过于充分了,其中的情绪对于这个场合甚至有些多余。等家兴不好意思地收回下巴,他看到这个女人露出一个惊诧的笑容。

家兴忘乎所以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淡淡地说,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

丽娅,怎么样,你叫丽娅。

女人的神情立刻凝固了,她推开家兴说,这不是我的名字。

家兴木然站着,他忍受着她腋下散发出的体味,吻得这么动真格,却落得这个下场?

那一晚,家兴喝到断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浑身是伤。阿雯说,你胆子可真大,喝成这样还骑共享单车回来。前一晚的记忆断断续续,家兴只记得自己脸着地摔了一下,就这么醒来一瞬间,之后又不记得了。之后再有记忆,已经天亮,他在路上骑车,临近家对岸的一座小庙,隔百米便可闻到香火味。他骑车经过时一瞥这座庙,土黄色的围墙从未如此鲜明过,向上延伸出深红的窗棂,翘起黑色的屋檐。庙宇在空中的轮廓如此清晰,每一个微小的曲折都被家兴尽收眼底。他是近视眼,忘了看路,连车带人摔倒在庙前,所幸路上无车。解脱,庙门上写着。凭着仅存的理性回到家,家兴粗暴地挤到阿雯身边,痛苦地呻吟起来。阿雯推了一下他,说吵死了。

家兴噤声,睡着了。

他醒来才发现,阿雯那晚给他打了几十通电话。他企图抱住阿雯蒙混过关,阿雯说,别来这一套,多大的人了,把自己弄成这样,是不是太迟了?

家兴灰溜溜地不说话,坐在床头开始给自己身上的伤消毒。

阿雯的语气缓和下来,要不要谈谈?你这段时间的失眠问题,不能用酒精来解决。

家兴点点头说,不敢再这么喝了,你知道我那个朋友两颗门牙都是假的吗,就是喝醉酒摔的。他事后回忆说当时感觉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那天是清明节。

别讲这些有的没的,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阿雯说。

家兴失声一笑,答应如果变严重,他会去看的。

可失眠还在持续,家兴仍想下楼买啤酒。也许啤酒不算酒,是小麦果汁;也许等阿雯睡着了,再晚点去买酒。

父亲说,再晚点,晚到什么时候?

父母从未当着阿雯的面提过婚事,这是家兴要求的。我们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的,父亲说。他指的是眼前一切事情,工作、婚姻。父亲一离开讲台,就只是一个期望孩子把日子过好的家长,就连他自己的学生,都不指望他们出人头地,一旦毕业,他也更关心学生的生活。对自己的儿子,父亲竟然更无期待。父亲说,再晚要晚到什么时候?无论外界怎么变化,人都要过好自己的生活,不参与,但已经身在其中,回过头再去看,还是有很多变化的。父亲那一辈赶上一个末尾,相信吃苦,相信韬光养晦,相信苦尽甘来,相信日子总会越来越好,只要等待下去。沉得住气,父亲说,是年轻人难能可贵的优点。

只要等待下去……死亡还会远吗?

家兴已经不相信这些了。爸爸,沉住气。他笑道。

家兴猛然睁开眼睛,看来今晚又要失眠了。他在黑暗中打开手机,丽娅来了消息,原来昨晚他喝多后还给丽娅发去夜店的视频。视频震耳的音乐里,家兴正跟朋友们在红色的氛围灯里起舞,他举起杯中的酒磕了磕镜头,随后一饮而尽,一大半从嘴边倒在了胸口的衣服上。丽娅回复道:索西,我想要的就是这种派对!

黑暗中,家兴检索起在德国生活的土耳其人的背景资料,丽娅是生在德国的土耳其裔,还是从土耳其到德国的移民?他逐字阅读着土耳其裔德国人的情况,他们逃亡,他们受洗,他们生活。丽娅的长辈有没有告诉她“丽娅,沉住气”?

家兴放下手机,偷偷起身。

又睡不着吗?身后,阿雯打开灯,坐了起来。

家兴沉默了一会儿,又坐回床上,说,还好有你在,你总能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就连工作,也有实实在在的业绩。

阿雯说,多少业绩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又不到我口袋里。

家兴知道自己的话存在虚伪的成分,这虚伪中又包含着真心,一种虚弱的状态。家兴问,你怀疑过自己工作的价值吗?

你怎么跟我公司里那傻子经理一样?我跟她提产品需求,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她非要我量化价值,我一气之下就把自己的工资写上去了,一个人头的价值。阿雯说,你工作量饱和了就没空怀疑了。

没空怀疑不代表不值得怀疑呀。

怀疑完能怎么样啊,不活了吗?阿雯说。她头发柔顺地贴着,宽松的睡衣在肩膀上崎岖地耸起,露出一种可爱的神气。

家兴无奈地笑笑。

神经,都被你说困了。阿雯钻进被窝,伸手关了灯。

又回到属于睡眠的时间,初秋,外面没有风,没有雨。不像六年前那个风雨后的晚上,当时家兴已经微醺了,他狡黠地笑着走到丽娅身边。她一身黑裙,红色的头发,青色的眼影,鼻翼上有一个秀气的鼻钉。

怎么了?丽娅问。

丽娅看上去就比家兴年长,他觉得自己像是来找老师的学生。家兴问,女士,你有大麻吗?

丽娅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反问道,谁告诉你的?

你丈夫。家兴说。

丽娅脸色黯淡下来,家兴那时候还不知道,那玩意儿在慕尼黑并不合法。丽娅从不知在何处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器皿,黑裙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她揭开器皿的盖子,掀起一片轻薄的正方形白色烟纸放到桌上,随后又从那沓烟纸下拈出一点烟丝,少少的一点。

家兴想,倒像是茶叶。

丽娅将烟丝卷成短短一支烟,收好器皿,站起身,朝家兴一挥手说,跟我来。

他们来到旅店的阳台上面对面坐下,金属椅子的凉意透过雨水浸到家兴的大腿上。丽娅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递给家兴。家兴抽了一口,盯着这支短短的烟,没感受到任何异样。他问丽娅,你每天都做些什么?

丽娅把烟接过去,在家兴眼前扬了扬,说,工作,玩,继续工作。

家兴问,你不睡觉?

丽娅摇了摇头说,工作,玩,工作,又是新的一天。

家兴继续问,不做些别的?看书,看电影?

丽娅盯着家兴身后的一片虚空,举着烟的臂膀伸了伸,像是要把家兴的蠢问题推开。她说,我不看书,也不看电影,都是垃圾。

家兴想,她有这么多工作要做吗?他伸手问丽娅要烟,丽娅给他了。除了这些,你现在最想做什么?家兴问。

丽娅又把烟接了回去,说,我想去森林。

那去呀,和你丈夫一起。家兴说。

丽娅挪开嘴边的烟说,我不喜欢我丈夫,他不会允许的。对我来说,他太大男子主义了。说着,丽娅举起右手做了一个展示肱二头肌的动作。

家兴当时不明白,森林,她丈夫有什么不允许去的?

你是个好人。丽娅说完,家兴被这唐突的陈述逗笑了。

丽娅说,老实说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你们。

为什么?家兴扬了扬眉毛。

丽娅轻描淡写地说,因为你们很吵,但你有勇气。

家兴模仿丽娅拍了拍自己的肱二头肌,丽娅笑了,又急忙冷下脸。家兴说,没关系,你可以笑的。

丽娅说,我不习惯笑。她把烟掐灭,又说,我们一起吃了零食,我们就是朋友了,我会去上海,你给我办一个派对。

后来,在阿雯忙于自己的事而沉默的时候,家兴说,丽娅还想去森林。

阿雯抬起头来问,上海哪来的森林?家兴正迟疑着,阿雯说,你对这个丽娅是不是太上心了?

 

家兴没有去医院,安分了一周,又忍不住出去小酌。他原本喝得很谨慎,可有一次他喝着喝着,又失去了意识。被朋友送到家后,家兴抱着马桶想吐却吐不出来,只闻到马桶沿上自己的尿臊味。他踉跄着走到沙发边扑到阿雯身上,把脸上的尿味蹭在阿雯柔软的居家服上,随后便悠扬地哭了起来,说,阿雯,我要对你好。阿雯说,行了你。

自那以后,家兴若要出去喝酒,阿雯都会陪着。那天大学好友聚会,四对恋人中两对结了婚,其中一对已经有了孩子。孩子母亲说,已经很久没有两个人一起出门了,人们说有了孩子,你就同时拥有了盔甲与软肋,就我的体验来说,软肋的感受更明显。另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妻说,他们婚后的生活跟之前比并没有什么变化,倒是长辈,已经筹划起给孩子上美国户口的事了。另一位友人说道,那好像结不结婚都没有关系。他们答,我们当时找不到比领证更能表现双方爱意的方式了。说着,家兴和阿雯之外的那对恋人开始争执是否一定要求婚。男方说,为什么要求婚,就因为你是女的吗?女方说,得了,我还不一定答应呢。家兴和阿雯只是听听笑笑。

许久不见阿雯,朋友们自然关心起她最近在忙什么。家兴笑道,忙着追星呢。女人们惊奇道,追谁?得知阿雯追的是女明星,她们的热情减了三分。女人们又问道,怎么追?阿雯说,就她去哪里,我有空就会跟去。还扛着相机。家兴补充道。女人们听了,说,还跟拍啊?阿雯说,是,但现场不允许拍摄,所以得偷偷拍。家兴说,真的,跟女间谍一样,她为了过安检,要先用锡纸把相机和镜头分别包起来,然后用绝缘胶带裹得密不透风,然后跟朋友一人一部分,藏在裙子里过安检。她现在只有出去追星的时候才穿裙子,等过了安检再到厕所把镜头和相机取出来,到了现场用外套盖起来拍。

女人们追问镜头是怎么藏裙子里的。阿雯指了指自己的大腿说,用裤袜包住。家兴笑道,跟藏了手榴弹似的。女人们得知阿雯还能靠这个挣钱后,兴致又减了三分,但仍不罢休。问,你喜欢她什么呢?阿雯思忖道,事业心,女星现在在机场遇到我们这些脸熟的粉丝已经很冷淡了,但是遇到散粉她还会鞠躬呢。女人们听了说,哎呀,这是不是有点……?阿雯说,是呀。家兴喝得高兴说,可还是爱呀,阿雯还会给她写信呢。

阿雯一惊,说,你不会偷看了吧?家兴连忙放下酒杯,说没有,只是在桌上看到了信封。女人们兴致又起来了,忙问写了什么。阿雯说,就写了一些事业上的建议,社交账号经营,身体状态管理什么的。女人们听了,又觉得无趣,转头问家兴最近在忙什么。这却把家兴问住了,他看了一眼阿雯,她表情沉静,用两只手指摆弄着杯垫。

家兴想起在座有位研究古典学的朋友,便把六年前在欧洲拍摄的教堂楼梯扶手上的浮雕翻出来给他看,问这是什么动物,有什么含义。友人接过手机,依稀可见一只蟾蜍,两侧各有一只像蜥蜴又像鸭嘴兽的动物,咬着蟾蜍的脖子。家兴说,应该不是鸭嘴兽吧,这个教堂建于十二世纪,但鸭嘴兽到十八世纪才被发现。友人说,也要考虑是不是战后重建的教堂,但教堂内饰不一定具有意义,有些教堂甚至还有达斯维达的雕塑。

家兴失落地笑笑说,不一定具有意义啊……

已经深秋,但夜晚的体感还是让人觉得躁动。等车期间,家兴正担心阿雯因为他提到信的事情而生气。上了车,司机说,前面堵着呢,得绕路。家兴不禁朝前望了一眼说,绕吧。他别过头去望向窗外,好像人们都往反方向走去,一个转弯,原本若即若离的喧嚣就被抛到耳后,只留家兴沉默地躁动着,仿佛错过了这城市里一场新的派对。

阿雯打破沉默,问,那个丽娅什么时候来?家兴说,明年。他没告诉阿雯,五年前,丽娅就说明年来上海。明年。两个人一路无话。

夜里,阿雯开口道,失眠会传染吗?

家兴问,怎么了?

睡不着。阿雯说。

家兴突然来劲了,撑起自己的上半身问,怎么了,跟我说说。

阿雯反问,那你怎么不跟我说说,你为什么失眠,你心里在想什么?

家兴又躺了下来,说,我好像,什么也没想。

那个丽娅几岁了?

社交平台上写的是一九八七年,比我们大九岁。家兴说。他在睡不着的时候几次访问丽娅的社交主页,她是在德国读的大学,曾在一家食品零售连锁店工作,而现在她就职于一所叫“没有希望”的学校,并没有那家旅店的信息。也许丽娅同时做几份工,家兴想,所以她才没有时间睡觉。丽娅在简介中自称是彩虹蛇——澳大利亚神话里雌雄同体的神,她还说,她爱上帝。

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阿雯问。

哪天?

慕尼黑的最后一晚,我们几个人一起在旅店的餐厅喝酒。那个丽娅和她的老公,还有另外两个男人。

家兴说记得。那天晚上,他请丽娅丈夫给他们开酒,她丈夫几次重申,说他不是服务员,不能这么使唤他。

后来,外面下雨了,我们还去阳台上看,记不记得?阿雯说。

记得。

就在从阳台回到室内的时候,我被他们那伙人里的一个男人摸了屁股。

然后你告诉了大家。

然后你竟然站起来,去回捏了那个男人一把。阿雯说。

家兴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想起来了,那男人的牛仔裤真硬,那时候真应该使更大的劲,给他点教训才是。当时同行的男生都不敢动,因为那个男人非常高大,几个追求阿雯的男生只敢坐在椅子上偷偷瞪他。

阿雯说,就因为你这样做了,让我觉得其他男生都没意思了,在欧洲的那些玩闹,真没意思。

家兴听着,身体不禁放松下来,也许今晚可以入眠了。

我本来都忘了,就连刚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去想这些事。阿雯说。

嗯。

可你知道吗,后来你喝多了。你看到丽娅老公在跟我搭讪,我以为你又来救我了。但他一句话就把你支开了,他对你说,想不想试试大麻,我老婆有。你就跟小孩看到玩具一样,开心地走了。

后来的事,家兴便想起来了。他跟丽娅抽完那根短短的烟,便跟着她来到旅店的柜台边。丽娅在另一张烟纸上用红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圆润清晰,就像学校老师的字。现在想来,也许她真的是老师,那所“没有希望”学校的老师。但这一切被她丈夫看到了,丽娅丈夫过来朝她摊开手,问了她一句德语,丽娅冷淡地应了一句。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给丽娅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下一瞬间他已经躺到了旅店的床上,烟终于有了效果,他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笑着睡着了。

阿雯继续道,再后来,丽娅老公甚至进了我的房间,四仰八叉地躺在我的床上,向我提出邀约。

家兴变得睡意全无。

阿雯说,我请他自己玩自己的去,他还躺在床上耍赖。后来丽娅来了,明显是来叫老公回去的。就这样,我站在一边,那个无赖躺着,丽娅站在另一边,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最后,我把那个男的从床上拉了起来,连推带搡把他赶出房间,丽娅走在前面,碰都不碰她老公一下。那个可怜的女人,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很可怜,所以把她成天挂在嘴边?

家兴喉咙干涩地说,我都不知道这些。但他知道,丽娅说过她不喜欢她的丈夫,但他回国以后,看到丽娅发了一张丈夫搂着她的合影,两个人都在笑。

阿雯焦急地问,所以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家兴说,她好像是过得不开心,跟她丈夫。

阿雯说,你管得真宽,你还想拯救他们的婚姻?

家兴连忙否认,不不,我只是顺着你的话……

从房间里聆听窗外,偶有夜车驶过的声音。在短暂的沉默中,家兴的思绪不禁飘向那片被司机绕过的街道。

阿雯说,这半年,我感觉就像和一个鬼魂生活在一起。

听到这句话,家兴心里仿佛被刺了一下。是的,他忍不住看了阿雯给女星写的信,每一封都是对女星单向的关切,只有一封信里,阿雯忍不住提了一句自己的事,她告诉女星,她担心男友的心理状况,他活得像个鬼魂。

阿雯问,那是为了寻求刺激?你现在是不是不摄入酒精,不抽烟,这日子就很难过下去?我后来再回想那个晚上,你跑过去帮我捏了那个男人一把,换作现在,我会担心。

家兴默默听着,他想起刚跟阿雯在一起不久,他们深夜看完电影,去隔壁的炸鸡店吃夜宵,突然来了一群混混殴打其中一位顾客,血直接溅在了阿雯的食物上,阿雯第一反应就是按住家兴的手。家兴说没事,只是拉着阿雯默默离开,没走多远便打电话报了警。阿雯见了,连忙紧张地问他这是在干吗,万一外面也有混混望风呢?那时候,家兴被这种关切打动了。

家兴默默下床,走到窗边。

阿雯连忙起身问,你要去哪儿?

家兴说,别担心,我听着。

阿雯说,但现在,我不想你去做任何冒险的事,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意思?如果你只是想追求刺激,那你一个人去吧。

那晚,家兴在窗边坐了一宿。他觉得困惑极了,好像阿雯正要求他放弃自己的某一部分,而这部分却是他自以为最吸引她的部分,或许,是他自我欣赏的部分。这城市一角的喧嚣依然扰动着他,可眼前,窗外一切如常,远远传来一阵道路施工的声音,久久不停歇,直到晨光熹微。那种躁动的东西,已经跟家兴的身体一样疲累了。丽娅仍然没有回他的消息,他才终于承认这一切不过是说说罢了。电话响了,却是父亲,父亲反复叮嘱,不要出门,不要出门。家兴说,知道了,我了解得比你清楚。

家兴悄然钻进被窝,从阿雯那侧蔓延过来一阵温暖的体温。

 

入冬以后,家兴不再等待丽娅的消息。在那之前,他给丽娅推荐了几个详细的去处,仿佛她势在必行,可她都没有回音。她曾说她想要的就是这种派对,她曾说她想要去森林,他之前猜想过,也许丽娅只是想而已,有些事情想想就可以了,又不用付出什么。现在,他自以为是感同身受了,有些地方自然是再也去不了的。

家兴开始在办公室给领导倒水,领导却视若无睹,仿佛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他又带着嘲讽的心情积极工作,可领导也无动于衷,好像他仍旧是之前那个散漫的人。

年末,尽管两人出门都注意防护,阿雯还是病倒了。家兴帮她量体温,掖被子,准备食物,保证她伸手就能随时拿到一杯温热的水。等她好了,家兴幸福地发现自己也开始发烧了。

家兴窝在被子里,闻了闻阿雯之前用过的体温计,好闻的味道。这大半年来,他第一次比阿雯先入睡,他感觉背部被硌得生疼,就像裸体躺在那扇解脱之门下,那条小路旁。不要走小路了,太寂寞了。

父母买这套房子的时候,还顾忌是否离寺庙太近。那又如何呢?薛宝钗说,不好了,他悟了。家兴一直不明白,贾宝玉悟了,为什么是不好了?但家兴知道自己本性上还是喜欢壮丽的东西,根本悟不了,所以他才会拍下那所哥特式教堂里的扶手浮雕。但壮丽,并不是华丽,他期待着每个细节都有厚实的含义。他想象丽娅受洗,那时她几岁呢,家兴能想象到的只有一副她被泼了冷水的样子。丽娅不喜欢她丈夫,一个连森林都不允许她去的丈夫,为什么不离开他?就因为她爱上帝?小时候,家兴看过一个精卫填海的表演,那片开阔的体育场里,却是一片绿色,却是一条彩虹蛇,她的喙像手术刀一样在那片壮丽的绿色中划开一个口子,里头翻滚着无数铜锈斑斑的蟾蜍与蜥蜴。这个表演给儿时的家兴一种恐怖的震慑,这么多年了,依然烙在家兴的脑海里,他迟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那片被切开的绿色落到桥洞下流浪汉的被子上,原来,“索西”是流浪汉的名字。被子落到了他身上。不要走小路,太寂寞了。

家兴和阿雯又在家里待了大半个月,这日子好像可以永远这么过下去。

病好以后,家兴扯开窗纱,外面的世界安静极了。他说,出去散散心吧,去城郊的森林公园看看?

他和阿雯是开车去的,路上行人稀少,有些街道旁还堆着路障。车子上了高架,城市的建筑渐渐褪去闪光的玻璃幕墙,变成以实用为主的外观,天际线就这样开阔起来。到了森林公园,停车比他们想象的要方便。两人一路穿行,尽可能避开建筑,至少,在目力可及的范围内,那像是一片森林,而不是公园。阿雯在想留念的地方停下,家兴用阿雯的相机耐心地给她拍照。风拂动着这片枯林的顶端,带出沙沙的声响,似乎把冬日的空气摇碎了,吸进肺里,有一种轻微的刺痛。

他们在石凳上坐下,阿雯看着家兴给她拍的照片,说没想到他摄影功力见长。家兴笑笑,故作轻松地将口袋里的戒指放在她面前。

回去的路途,阿雯要开车。家兴坐在副驾座上,望着窗外晦暗的天色想,他这大半年浑浑噩噩的,都在做什么?沉住气,丽娅要来。家兴不禁呼出一口气,想到这种寄托于外界的自救行为,失声笑了起来。

阿雯说,笑什么,我开得很好。

家兴不说话,看着阿雯那双娇小的手,在看到戒指的那刻有些犹豫的手,此刻正活泼地敲打着方向盘,施法般抖落出一股好闻的味道。森林中,她的手指穿过戒指,像在试探另一侧的温度。

家兴说,有车,去远的地方还是方便。

阿雯说,是啊,以后多开开。


原载本刊2024年第7期

责任编辑|菁、顾拜妮(特邀编辑)

制作|李璐

二审|于亚敏

三审|张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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