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馨：一九九二年生，内蒙古包头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士，现任教于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沉住气，然后放逐意义
文/康 馨
初读标题“丽娅要来”，以为是一个“等待戈多”式的命题，然而这并不是一个关于等待的荒诞故事，而是比荒诞更多一丝虚无的浪子回头的故事。
主人公家兴原本与女友阿雯过着平淡和谐的日子，但旧识丽娅即将到来的消息打破了这种平静，他开始回忆过往、观照当下，终于将自己游离的灵魂转入安全轨道，完成了与现实的和解。其实他与丽娅相交甚浅，多年来只是网友的关系，然而这个千里之外的消息却如扇动翅膀的蝴蝶，引发了家兴的情绪震动，唤醒了他内心豢养的孤独的野兽。它不断与现实冲撞、在不眠之夜大声嘶吼，但终究还是臣服于锁链，隐而不现。
丽娅称家兴为“索西”，是一个流浪汉的名字。起初家兴很想确认这个名字的意义，几经查证也未能如愿。家兴还想知道建筑上的浮雕动物代表什么，也是始终无解。其实家兴常常得不到答案，但依旧不厌其烦地追寻意义，与其说他看重结果，不如说追寻的过程就是其确认存在的方式。他是一个对“意义”抱有执念的人，那些让他痴迷的“意义”仿佛是一个情绪矩阵，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加剧他的不平静。在与酒精为伴的日子里，家兴不能自洽，嵌入秩序的肉身总在与不羁的魂灵作对。酒精刺激着他的神经，短暂的大愉悦预示着大撕裂，让他在一个虚构的、经验的、理想的“可能世界”一步步剥离对“意义”的执着。
沈山木对可能世界的描绘，既是物质性的，也是隐喻性的。丽娅是真实存在的，与家兴共享了对生活的不满、对刺激的迷恋，然而丽娅也未尝不是一个沉默的幽灵，蠢蠢欲动却又飘然独立。“丽娅要来”将家兴的可能世界暴露无遗，他积极筹划着要带对方领略的去处与食物，虽然那一切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所以可能世界并不是与现实水火不容的所在，而是庸常之上的一丝轻盈，普通却又让人躁动。
故事情节在一次酣畅淋漓的宿醉后走向高潮。家兴于恍惚之际强行将一个陌生女人指定为丽娅，遭到拒绝后摔跌着回了家，途中看到一个庙门上写着“解脱”，预示他终于要对自己的脱轨人生做出选择。他回忆父亲曾教导自己“沉住气”，要懂得等待、相信苦尽甘来，更重要的则是从善如流。然而吊诡的是，丽娅在这个时候发来回复，以不合时宜的赞同动摇了家兴的坚定，于是他抛出了一个沉重到有些突兀的问题：“你怀疑过自己工作的价值吗？”
遗憾的是，家兴和他抛出的问题一起被丢入了无物之阵。阿雯并不明白，家兴把丽娅挂在嘴边不是出于可怜，而是因为同病相怜，他也没有试图拯救别人的婚姻，而是在舔舐自己的创口。别再冒险，别再寻求刺激，阿雯终于直白地提出抗议：“我感觉就像和一个鬼魂生活在一起。”这或许不是错觉，因为家兴只有将行尸走肉留给日常，才得以呵护摇摇欲坠的可能世界。家兴拒绝不言而喻的丛林规则，所以从不给前辈端茶倒水；家兴有着特立独行的低调与张扬，让其他男生在阿雯面前黯然失色，他一直都是依靠差异来返回自我的，僭越了那条线，主体将会变得卑微。然而生活好像没有更多耐心让他徘徊于暧昧了，要么毁灭，要么更生，家兴没有第三条路。
沈山木在叙述中重建了家兴的记忆，从一个偶然出现的消息牵扯出一个人的精神史。期待丽娅的回应是家兴的心理诉求，也是小说推进的内在动力。随着故事的展开，家兴对丽娅的依赖越来越弱，与另一个自我正面相遇的戏剧性也在减弱。阿雯的价值观看似带有宿命论色彩，实则坚硬无比，她的眼光始终向下，热爱与自己精神气质相似的明星，即使被回以冷淡也不受困扰，因为她们都是投身于此在的单向度的人。阿雯、父亲还有大多数人习以为常的秩序像地貌一样沉积下来，节外生枝的勇敢于是显得格格不入。殷实富足的家兴常常感到匮乏，因为他与家人的对话总无法跨越语言的矫饰。浅尝辄止的家兴蜷缩起来遮蔽了自己，甚至没有想过努力辩驳；放弃深度沟通，便是放弃可能世界的开始。酒神让迷狂的人完成涅槃，踏上了回归之途。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在规范化的世界里，有许多不可名状的法则将人们的情感吸附进去，并且居高临下地建构了一套价值体系。在巨大的压力面前，家兴没能让丽娅成为戈多。沈山木不动声色的揶揄表明，家兴的放逐行为并不是结局。回头的浪子或许从此摆脱了虚无，但绵延不绝的失重感也将相伴而生，要求家兴付出更大代价为他所放弃的虚无填充世俗意义。还能用什么来修补私人语境的可能世界呢？家兴没有消解意义，只是清醒地将它放逐了，然而可能世界却不会消失。故事的最后，家兴与阿雯大病初愈，一起去了丽娅想去的“森林”。他们在枯林里拍照，家兴终于送出了求婚戒指。“不要走小路，太寂寞了”，沈山木用这句话安抚家兴停泊的心，或许也在暗示沉寂表象之下的暗流涌动。丽娅永远都不会来了，但她会继续隐匿地活跃在暂时搁浅的可能世界里。被瓦解的不是意义，因为再没有什么能够照亮家兴的心阈。也许在喧哗与骚动中尽情狂欢后，他还会再次求助于那个纯粹的可能世界，折叠自己，飞扬自己，祭奠那些沉不住气的时刻；并且在恍恍惚惚的情理纠缠中反复告诫自己：沉住气，然后放逐意义。
原载本刊2024年第7期
责任编辑｜张菁、顾拜妮（特邀编辑）
制作｜李璐
二审｜于亚敏
三审｜张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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