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戴冰:林恪和杨黎明的三次会面(中篇小说)

文化   2024-09-11 17:03   北京  




戴 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十月》《花城》《青年文学》《中国作家》《钟山》《长江文艺》《天涯》《作家》等刊物,并被《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海外版》等选载。出版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学术随笔集十余部,有作品被翻译成俄语出版。获各级文学奖十余项。







林恪和杨黎明的三次会面

文/戴 冰

打磨间咖啡馆

 

周六下午,北京歌德学院在贵阳达达书店举办了一场新书推介会,书名叫《我们如何消逝》。作者是德国作家米尔科·邦内。据说这是他的作品第一次被翻译到中国,中国读者知道他的不多。因为书店老板汪焕之前就把书给了林恪,要他以省作协理事的身份参与讨论和推荐,所以轮到林恪发言时,他就带着一种已经先睹为快的人的热情,把译序中关于作者身世背景介绍和小说的故事梗概都做了不厌其烦的复述,把汪焕气得半死。分享结束后,汪焕找了个机会斥责林恪说,你把啥都说完了,人家还买个屁的书?

林恪开始还不太理解汪焕的话,但接下来发现事实的确如此,许多人一面往外走,一面讨论着那本书,有人甚至已经把作者亲切地叫作老米或者邦内了。林恪有点内疚,知道自己给书店帮了倒忙。但有什么办法呢,分享会又不可能再举办一次,所以他只能顺着书架一排一排地逛,尽可能多地买了一堆滞销的大部头精装书,算是对书店做出的一点力所能及的补偿吧。

那些精装书实在太重了,他不得不反复往返于收银台和书架之间。这个过程中,一个戴眼镜、头顶半秃的中年男人始终在一旁热情地指点他,应该买哪些书、不应该买哪些书;如果他建议买的书林恪没有表示反对,他就欣慰地把书朝林恪怀里一扔,而如果林恪表示反对,他也不坚持,又把书重新插回书架。刚开始,林恪对他热情的指点并没有特别抵触,毕竟那天林恪买书的目的不是为了阅读,但时间久了,林恪有点心烦起来,忍不住问他,你给我推荐的这些书你都有?都读过?

差不多吧。那个男人说。

林恪不知道他说的差不多是指都读过,还是都有。

他可能也觉察到了林恪的不快,把刚从书架上抽出来的一本书又塞了回去。

林恪看看四周,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书店又恢复到平时那种冷冷清清的样子。

分享会已经散了,林恪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我是专门留下来等你的。那个男人说,我叫杨黎明,和你一样,也是写小说的。

哦哦,林恪说,你专门留下来等我,是有事?

有事。那个叫杨黎明的男人说,你今天的发言太精彩了,对我很有启发。

很有启发?林恪笑起来,说道,不至于不至于,你太客气了。

我没客气。杨黎明说,要不,我们找个地方?我有点事想和你聊聊。

林恪看了一眼收银台上那一摞还没有付款的书,有点为难。

书太多了,林恪说,又重,提来提去的,麻烦。要不我们就在这里聊?

杨黎明看看四周说,这事一时半会儿的说不清,我们还是找个舒服点的地方吧。你可以先把书钱付了,寄存在书店,晚点再回来拿。

林恪还是有点为难。

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咖啡馆,杨黎明说,蛋糕做得特别好,又甜,又不大,我们两个正好可以分一块。

林恪患有轻微的低血糖,平时是有下午四五点吃点甜食的习惯,所以听了这话,有点动心。

那好,他说,不过我不和你分,我要单独吃一块完整的。

随你,杨黎明显得很欣慰。我只吃半块,还可以再分半块给你。

 

那家咖啡会所叫“打磨间”,不知从前是做什么用的,又宽又深,里面摆放的都是那种椅背很高的沙发,隔成许多互不相干的小空间。从沙发后面看去,并不能确定前面是否坐的有人,所以每路过一组沙发的背面,那个叫杨黎明的男人都会伸长脖子,把目光像迫击炮弹一样抛过那些高高的椅背,然后落下去。林恪叫住正在把他们朝深处导引的服务员,指着一处靠窗的位置说,我们就坐这里吧,还可以顺便看看街景。但杨黎明看了一眼窗外近在咫尺的人流,阻止了林恪。

我们还是坐里面去吧,杨黎明说,这里人来人往的,就像被围观。

 

点完蛋糕和咖啡之后,杨黎明把身体朝后一靠,吸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看着林恪,那神情像是拿不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当说还是不当说,又像是即便当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直到服务小姐端上两杯咖啡和两份蛋糕,他这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而那时,林恪发现自己的低血糖症状实际上已经开始出现,所以他一面拿起小塑料勺插进蛋糕,一面对杨黎明说,我吃我的,你说你的,我听着呢。

我说出来,杨黎明说,你可能会觉得我有点神神道道的。

不会不会。林恪吞下一口蛋糕,含含糊糊地说,我们写小说的,什么神神道道的事没听过。

但听杨黎明说完,林恪才觉得他的确有点神神道道。

据杨黎明说,事情发生得突如其来:半年前一个平淡无奇的早上,他打开冰箱,取出头天晚上煮好的鸡蛋,准备就着一碗豆浆吃早餐,刚关上冰箱门,突然就感到一阵心悸。那阵心悸虽然只持续了短短两三秒,却极其强烈,以至于鸡蛋从他手中滑落,掉在脚背上,最后完好无损地滚到了对面的墙角他都毫无知觉。

刚开始,杨黎明想当然地认为那是他的心脏出了问题,于是第一时间赶到附近一家三甲医院做了检查,但出乎意料,他的心脏没有任何毛病。他不放心,又继续做了其他部位的检查,得到的结果是,全身上下除了血脂偏高和淋巴上有几个微不足道的结节外,他的身体就像那只鸡蛋一样完好无损。

一方面,他对这个结果感到欣慰,但另一方面,他又对那阵毫无来由的心悸觉得困惑。

就像你原本安安静静待在房间里,他对林恪说,突然听见有人乱敲你家门,你赶紧跑过去打开,却发现楼道里什么也没有。

接下来几个月时间,他时刻提心吊胆,但那种心悸的现象却再也没有出现,这让他更困惑了,或者说更提心吊胆了。

你觉不觉得这事很怪?他问林恪。

林恪这时已经吃完了杨黎明分给他的半块蛋糕,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他自己的那一整块,所以没过脑子,就敷衍地点点头。

有一个下雨的早晨,杨黎明说他离家准备上班,拉开单元门,一抬眼,发现原本贴在对面菜场围墙上一排白底红字的禁毒标语,可能因为头天晚上的大风,别的部分都脱落下来,只剩一个巨大的惊叹号还留在原地。

看到那个血红的、差不多有他胳膊粗的惊叹号,杨黎明说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定。下午回家时,他再次看到了那个惊叹号,突然之间就明白过来。

那是一种警告。他伸出食指对准林恪,用力在空中戳着。一种只针对我一个人的警告。

林恪停下手上的动作,迷惑地看着他。

心悸就像那个惊叹号,杨黎明说,是一种严厉的警告,而且这种警告一辈子可能只出现一次,就看你反应得过来不。

警告什么?林恪问。

我也不知道,杨黎明说,但自从看到那个惊叹号之后,我就有种不祥之感,总觉得要发生一件很不好的事。

他阴郁地向林恪承认,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就似乎如影随形,挥之不去,而他的身体既然已经确定没问题,那警告的就只可能是他生活的其他方面。为此,他让老婆、孩子、父母以及他的岳父岳母也都像他一样,去医院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又逼着他老婆到各家银行查询了他们所有的存款和名目繁多的各种理财产品;之后,他拨打便民服务电话96811,请不同工种的工人上门检查了家里的水、电、煤气、地暖,尤其是那盏悬挂在卧室天花板正中央的水晶大吊灯;他甚至在网上查询了那些可能影响人类日常生活的自然灾害,比如温室效应、非洲猪瘟等等,结果并没有发现任何迫在眉睫的危险。

做完力所能及的一切,他以为他应该可以踏实下来了,但是没有,那种将要发生一件祸事的不祥之感,因为找不到具体所指反而变得更加强烈,最后达到让他几乎无法正常生活的程度。如今他疑神疑鬼,心惊肉跳,等着随时发生一桩天灾或者人祸。那之前,他的睡眠一向很好,如今却通宵失眠,只能靠安眠药入睡,一旦睡过去,又会立即陷入不安的噩梦。梦中,那种白天无迹可寻的不祥之感终于变成了具体的形象,只是有时像猫,有时像狗,有时像树,有时像雾……让他无所适从。他最常梦见的是一摊刚被人泼在地上的水,一会儿收缩,一会儿又漫延开来,像一个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痛苦的软体虫,而梦中的他蹲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那摊水在停止扭动之前就被炙热的阳光蒸发得不留一点痕迹。

说到这里,他的双手模仿着猫、狗,树、雾,还有那摊不断变化形状的水,碰掉了他面前咖啡杯里的小勺。小勺咣的一声从杯子里蹦出来,带着一溜淡褐色的咖啡掉到了地上,引得一个服务员闻声而至。但他眼睛都没瞟一下,继续说。他说他是一个密封件公司的办公室文职人员和不为人知或者说外人知之甚少的写作者,二十多年来,工作之余,他习惯在每晚九点到凌晨一点之间在电脑屏幕前敲打键盘,创作一些带悬疑色彩的小说,但第二天晚上,又总是因为一种自轻自贱的心理而绝望地把它们全部清除。也就是说,他从未发表过任何作品。

在你们这种专业写作的人看来,他说,可能很失败,毫无意义,对吧?

不会不会,林恪仍旧回答得含含糊糊,哪个写小说的开始都这样。

但杨黎明却说他很满足,因为每天晚上的那四个小时,在他看来,是对他另外二十个小时庸常生活的慷慨补偿和馈赠。他不无夸张地向林恪描述道,那是精神高强度爆破的四小时,他常常因为肆无忌惮的想象和身临其境的感受而大汗淋漓,双手的关节也因为在键盘上狂热的敲打而痉挛。但那种突如其来的不祥之感打断了他的写作,抹去了那个他皈依其间的世界,如今这个曾避免他暴露在生活辐射之下的世界塌陷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而他则行走在这个空洞钢丝般纤细的边沿,随时有可能失足坠落万劫不复。

他说的这些话,有些部分林恪能理解,甚至深有体会,比如失眠的部分。在林恪母亲患病直到去世的那一年多时间,他也曾因为焦虑和恐慌长期失眠,他非常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夜不是一条河,而是一口井,你无法渡过,只能沉入它的底部。他与杨黎明的差别只在于,林恪当时有一个明确的焦虑和恐慌的缘由,而现在的杨黎明则相反,他找不到焦虑和恐慌的缘由。林恪觉得他理解不了的正是这一部分。

林恪终于吃完了他的那份完整的蛋糕,感到心满意足。

你跟别人说过你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吗?林恪问。

说过,杨黎明说,先是我老婆,然后是和我一个办公室的几个同事,最后是我们公司分管我的一个副总。其实都是他们主动问我的,他们都觉得我越来越不对劲,尤其是我老婆,她说我简直就像换了个人……

那他们听了,林恪问,又是怎么说的呢?

他们最后都劝我去看心理医生。杨黎明说。

我也觉得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林恪说,偶尔心悸一次,搞得你有点紧张,这我能理解,但体检已经证明你没有任何问题,你还这样,我就觉得不正常了。如果我是一个心理医生,我就会诊断你得了臆想症。臆想症你知道的吧,比如怀疑别人要害他,而且深信不疑。

杨黎明露出失望的表情,看了林恪一眼,又低下头去。

我没想到你也叫我去看心理医生,他说,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林恪问。

没什么,他说,既然你也叫我去看心理医生,那我就去看一次吧。

是应该去看一次。林恪说,说完,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接近六点。

那等你看了再说。林恪站起身来。我该回去给我父亲做晚餐了。

但杨黎明眼巴巴地看着他,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

你老婆没在家吗?他问林恪,也没请个保姆?

林恪想了想说,离了两年多了。

就算离之前,林恪接着说,她也没时间做饭。她父亲三年前脑出血,行动不便,加上她妈又有轻微的老年痴呆,所以她平时下班就要过去照顾他们,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我这边呢,自从老母亲过世之后,我就搬到老父亲这边陪他。倒是请了个保姆,不过只做午饭,晚饭吃得简单,都是我做。

孩子呢?杨黎明问,跟着你老婆?

孩子在南昌读书,林恪说,已经不用太操心了。

杨黎明叹口气说,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那天离开咖啡会所前,杨黎明从手机里调出二维码,要林恪扫。

我们加个微信吧,杨黎明说,要不等心理医生的结果出来,我怎么告诉你呢。

 

中医二附院

 

从“打磨间”出来,林恪先到书店取走了那堆寄存的大部头精装书(分装在两个布袋里,每包大约五公斤,布袋上印着一张贵阳市区地图),之后又在路口等了差不多一刻钟,才等来一辆亮着绿灯的的士。回到家已经七点,他又累又饿,不想再做晚饭,于是和父亲一起,在小区三号门外一家卖酸辣烫的小馆子草草凑合了一顿。不知是酸辣烫的锅底不干净,还是碗筷没消毒,再或者是他们涮着吃的猪肉片不够熟,总之,第二天一早起床,他父亲就开始感到腹部轻微绞痛,同时伴有恶心、腹泻和呕吐现象。他估计父亲是急性肠胃炎,上街买了一盒氧氟沙星,吃下去之后稍有好转,但到了晚上十点来钟,症状突然加重,他不敢耽搁,连夜把父亲送进了医院。

那是个琐碎、忙乱和心情忐忑的夜晚。他在寻找一个熟人介绍的主治医生、办理入院手续、请护工和进行第一轮常规检查的过程中两次被绊倒,一次撞在一面没有粘贴任何标识的透明玻璃门上,发出让他胆战心惊的声响。两个穿蓝色制服的男人跑过来,一人守着他,一人上上下下摸那扇门,直到确定玻璃门没有破损,这才放他离开。等一切消停下来,已是凌晨一点半。他让护工守着睡熟的父亲,自己来到楼梯间抽烟,同时在微信里给杂志社主编留言,大致说了一下当天的突发情况,希望主编能同意他请一周的陪护假。为了避免提示音打扰,他平时总把微信通知设置成关闭状态,所以写完留言,他又翻了翻其他信息,发现晚上九点五十四分和凌晨十二点三十二分,那个叫杨黎明的男人曾两次给他留言,内容都一样:在吗?在吗?第二次留言之后,还有一个“对方已取消”的未接语音记录。他复制了给主编的留言里关于父亲生病住院的部分,准备粘贴给杨黎明,但刚粘贴上去,还没来得及发送,杨黎明又打了语音电话过来。

他按下接听键,没说话,感觉一阵火烧火燎的烦躁正在肚腹间翻滚。

我只是试试看你睡了没有,杨黎明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惊喜,没想到你居然也没睡。

这个时候了,林恪问他,你怎么还不吃药?

吃什么药?杨黎明问。

安眠药啊,林恪说,你不是说你现在每天都要吃安眠药吗?

我找你,杨黎明说,其实就是想告诉你这个事。我不敢睡,也不想睡,所以也就没吃。你怎么也没睡,是在创作吗?

创屁的作,林恪说,我父亲住院了,我在医院。

啊?杨黎明在手机那头惊呼一声。什么病?哪个医院?我马上过来,和你一起陪老爷子。

求你别折腾我了,林恪说,他已经睡了,我忙了一天,累得要死,也准备睡了。

那好那好,杨黎明说,你赶紧睡吧,我们换个时间再约。

但从医院租来的那张硬邦邦的折叠沙发椅硌得林恪浑身疼痛,加上病房里各种监测仪器发出的嘀嘀声和嗡嗡声,以及病人、病人家属还有陪护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他发现自己实际上根本无法入睡。凌晨三点,一个患肠梗阻的老头突然大声招呼他的陪护扶他去卫生间,随后欣喜地向全病房的人宣告:通了!通了!终于通了!

林恪放弃了努力,起身喝了几口水,又到楼梯间去抽烟。声控灯熄灭之后,他置身于黑漆漆的楼道,突然对将要独自熬过天亮前困顿而百无聊赖的几小时感到恐惧,于是在微信里问杨黎明,如果你还没吃药,就过来吧,中医二附院住院部三楼。

 

杨黎明不抽烟,所以到医院时提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保温杯、两袋薯片、两袋话梅和一袋肉脯。

我昨天一回家就在网上挂了省医院心理科一个叫李明瑞的专家的号。他说,挂这个科的人不多,所以今天下午就轮到我了。像考试一样,李医生要我在电脑上做了三套卷子,每套五十八道题。

测试题?林恪问,测试你心理有没有问题的题?

测试题,杨黎明说,测试我心理有没有问题的题。

结果呢?林恪问。

结果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杨黎明说,不过和我预想的一样,没问题,很正常。

不可能吧,林恪说,你没跟他说说你看到惊叹号之后的事?

当然说了,杨黎明说,我不说不是白去了吗?

你怎么说的?林恪问。

和跟你说的一样,杨黎明说,仔仔细细,毫不隐瞒。

那他怎么解释呢?林恪问。

他解释不了,杨黎明说,所以很狼狈。他之前向我夸耀,说那三套卷子是目前全世界心理学界公认最准确的测试题,卷子说我没问题,那肯定就是没问题。

但你确实有问题啊,林恪叫起来,你明明有问题啊。

小声点,杨黎明呵斥他,这可是医院。

林恪又点了根烟,问杨黎明,那这个医生最后怎么说呢?

他能说啥,杨黎明说,换成我是他,也找不到啥说的。他把那三套卷子说得神乎其神,总不至于又翻转过来说,自己打自己脸吧。所以最后他说那你只有去别的医院再看看了。

他这里已经是省医院了,林恪说,还能去哪儿?再去就只能出省了。

对啊,杨黎明说,我也是这么说的。

然后你就这么自己走了?林恪问,他也就让你这么自己走了?

我不想让他太难堪,杨黎明说,人家毕竟是个专家,所以就请他开了几颗安眠药。反正我把家里的吃完之后也得再开。

 

接下来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声控灯又黑了,他们就坐在楼道间的阶梯上轮换着吃杨黎明带来的零食。吃完薯片之后,林恪拿了一颗话梅含在嘴里慢慢吸吮,杨黎明则把话梅的核吐掉后,开始咔嚓咔嚓地嚼薯片。

我其实过得挺好的。杨黎明说。

他一开口,声控灯又亮了。林恪看看他光秃秃的脑门、鼻梁上精致的细框眼镜和右手手腕上的苹果腕表,点点头。

我在公司的工资不算高,杨黎明说,总经理几次想提拔我当主任,我都拒绝了。我当主任干什么,我就想有点时间看看书,写写小说。当主任工资是要高点,但我不稀罕。我老婆是一家著名运动品牌的地区代理,她还有两家健身馆,儿子在加拿大学吉他,所以……

林恪又点点头,觉得后脑勺沉甸甸的,就像他的脑液正在慢慢变成某种凝滞的固体。

我不缺钱,杨黎明说,水、电、煤气,还有一大家子人的身体,都没问题,加上我今天又去看了李明瑞的心理科,证明我的心理也健康正常……

你和你老婆感情好的吧?林恪怕他又把已经说过的话从头到尾说一遍,所以换了个角度。还有你和你儿子的感情呢?

别乱猜了,杨黎明说,都挺好的,至少不比别人差。我的工资卡我自己揣着,我老婆还会时不时往我微信里转两三千块钱,要我买件衣服什么的;我儿子就更不用说了,隔三岔五给我寄些加拿大的特产,比如枫叶茶、冰酒,还有龙虾油。龙虾油你吃过的吧?

听都没听说过,林恪说,对了,你儿子是在加拿大检查的身体?

当然,杨黎明说,总不至于为检查一次身体就跑回来嘛,千山万水的。

声控灯再次熄灭,林恪又听见杨黎明咀嚼薯片时发出的细微的咔嚓声。林恪觉得周围的黑暗慢慢变得浓稠起来,托着他,轻轻摇晃,像一张水床,但杨黎明突然大声咳起来,像是被他自己嚼碎的薯片呛着了。

那你准备咋办呢?林恪问,连全世界通行的测试题都说你没问题。

你还记得不,杨黎明又用力咳了几声。昨天,不对,严格来说应该是前天,你在书店发言,说那本书实际上是在写加缪。

是,林恪说,那本书本来就是在写加缪。

你说加缪说过一句话,杨黎明说,再没有比死于一场车祸更愚蠢的了。

更没价值。林恪纠正他,再没有比死于一场车祸更没价值的了。

好吧,杨黎明说,就算是更没价值吧。然后你说加缪自己最后却死于一场车祸,是吧?

是啊,林恪说,够讽刺的。

我就是听到你说这话,杨黎明说,才留下来等你的。

你说我的发言给你很大启发,林恪说,就是这句话?

对啊,杨黎明说,我听了这话,心里突然就有了个想法。

和那个惊叹号有关?林恪问。

当然啊,杨黎明说,除了那个惊叹号,我现在对什么都没想法。你说,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不是有两个,一个是找不到那种不祥之感的原因,另一个是因为找不到这个原因,我写不成小说,不能过我最想过的生活。

也可以说是同一个事的前因和后果。林恪说,因为找不到不祥之感的原因,所以不能正常生活。

你这样说也未尝不可,杨黎明说,我听了你说加缪的事,就想,我能不能写篇小说……

林恪有点蒙,说,今天你已经去做过心理测试了,没问题,现在如果又还能写小说,那跟以前有什么区别,不就天下太平了?你还半夜三更跑来闹我。

你别急啊,杨黎明说,听我说完。我想写篇小说,就写有个男人,情况和我一样,有天早上突然就有了种不祥之感……

林恪看着他,还是没回过神来。

也是早上打开冰箱。杨黎明接着说。

拿鸡蛋?林恪问杨黎明。

那不重要,杨黎明说,小说是虚构的嘛,拿鸡蛋可以,拿牛奶也可以啊。重要的是我得把那个男人置于和我一模一样的处境。惊叹号那个细节我觉得挺好,不过写的时候我不想写成一个完整的惊叹号,那不够强烈或者说不够戏剧性,而是半个,半个惊叹号,你明白吧?惊叹号下面那一点不见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那个惊叹号有我胳膊那么粗,不在的那个点差不多就有我的拳头大。那个拳头大的点不见了,消失了,像块石头那样砸进了男主角的脑袋……

然后呢?林恪觉得有点明白,又似乎更糊涂了。

情节都是现成的,杨黎明继续说,我就照着我的真实情况写,检查身体,检查家里的水电煤气,检查各种理财产品,等等。当然,如果需要,也可以略有变化,关键是得把我自己嵌进那个人物里去……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林恪说,你没法写小说,那就写写你为什么没法写小说,于是就又写起小说来了,是这个意思吧?

聪明。杨黎明说,这样一来,是不是就先把不能写的问题解决了?

有点意思。林恪说,不破不立,不立不破。

还不止于此。杨黎明说,我来写这样一个人,等于把我自己变成一个对象……

嗯,林恪想想,点点头。一个他者,这样,你就可以从当局者迷变成旁观者清。

对啊,杨黎明兴奋地拍了一下掌。对啊。

而且你写这个男人的过程,林恪循着杨黎明的思路,一面想,一面继续说。实际上也就是你从一个他者的角度,探讨你那种心理何以产生的过程,如果你在小说里解决了那个男人的问题,实际也就解决了你的问题……

有意思吧?杨黎明长时间地搓着手,同时跺脚和摇晃身体,就像他们不是待在夏天闷热的医院楼道里,而是待在冰天雪地的旷野里。

你、我、他,林恪说,你准备用什么人称叙述呢?

你的意见呢?杨黎明问。

林恪想想,说,既然要旁观者清,最好用第三人称。用第一人称像自言自语,起不了旁观者的作用,用第二人称也不行,还是你自己在和你自己说话。

那就用第三人称,杨黎明说,就这么定了。

这个想法你在达达书店时就有了,林恪问,那在咖啡馆时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总得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你听啊,杨黎明说,还没说到这个想法,你就跟他们一样,要我去看心理医生了。另外,之前我虽然也觉得我不会是因为什么心理问题,但听你也这样说,我就有点拿不准了。于是我就想,好吧,等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再说,说不定真是什么心理问题呢,那我也就放心了。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4年第9期


原载本刊2024年第9期“城市”

责任编辑|李璐

制作|李璐

二审|于亚敏

三审|张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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