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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师租了一套房子,阿清他们几个愿意跟随的学生很快就搬过去了。为了节省开支,那套房子的位置相对比较偏。房间很简陋,靠南窗砌着个大火炕,差不多占去了整个房间三分之一的面积。火炕前面的空地上并排摆着两张课桌,都是从平城盲专搬过来的。厨房就在门口,厕所在院子的东南角。这套房子唯一让人感到惊喜的,就是拥有这样一个砌着围墙的小院子。院子虽然不算大,但毕竟是个可以随便活动一下腿脚的空间。对于阿清他们来说,这样的学习环境已经见怪不怪了,新的学习生活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再度展开了。
韩晓明果然和大多数同学一起,去了校长那边。张斌却走了,据说是去了洛阳盲专。李波也去了一个什么地方给人当学徒。至于那个俞弘之,听吴老师说他好像回了老家,说是也要自己开个小诊所。就这样,平城盲专的历史结束了。这些盲人的身影,自此以后也从那栋单薄而孤寂的三层小楼里消失不见了。没过多久,吴老师的诊所开业了。那是个不大的门市房,坐落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个十字路口。房间被隔成两半——大的一部分做诊室,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再有就是三张用了很多年的按摩床;小房间是吴老师和他爱人居住的地方,除了那个已经用得很旧了的衣柜,就只有一张双人床摆在那里。为了招揽生意,吴老师特意请人做了个很大的招牌,另外还做了个写着主治范围的牌子,端端正正地摆在诊所门口。然而,自从诊所开业以后,白天吴老师要守着生意,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过来上课。阿清他们只好把大多数的时间都用来练手法,实在无聊了就跑到那个小院子里去晒晒太阳。嘴上不说,心里却都觉得有点儿堵,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次的选择是不是又错了。但没过多久,吴老师的生意就好了起来,便开始轮流着把阿清他们几个带去诊所给他打下手。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帮不上什么忙,但能够身临其境地感触到那些形形色色的病例,对于阿清他们几个来说,已经是眼下最有吸引力的事情了。很快,冬天到了。天气越来越冷,西北风“呼呼”地刮个不停,刮得太阳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空便总是那么阴沉沉的,让人感觉随时都有可能飘下雪花来。这天上午,诊所的生意格外好。看着吴老师接完最后一个患者,已经过了午饭时间。虽然肚子很饿,阿清的心里却非常兴奋。他一边敲打着盲杖往宿舍走,一边思索着那些病例的每一个症状,并试着用自己学过的知识去解释它们。“是老左回来了吗?”阿清刚推开宿舍的门,便听到有个同学扯着嗓门儿喊。“是我!喊我有啥事儿?”阿清一边答应着,一边把门关好,然后径直去找他的饭。为了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吴老师特意从农村请来个阿姨,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什么啊?”阿清满腹狐疑,便走过去接过那东西,却发现竟是几本书。凑到眼前仔细看时,他顿时愣在了那里——那居然是自己当初送给韩晓明的那套按摩教材。“这是怎么回事?是谁让你给我的?”阿清已经顾不得去找他的饭,连说话的腔调都有些变了。“上午韩晓明来了,等了好久也不见你回来,就让我把这几本书转交给你。怎么了,这事儿办的不对了吗?”那个同学没想到阿清的反应竟然如此强烈,不由得有些慌了,连话也说得有些结巴起来。可是,他又怎能知道这几本书所代表的意义对于阿清来说有多么重要呢?“她没说什么别的吗?”阿清此时也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便勉强压制着胸中不断翻腾上涌的血,耐着性子继续问。“她好像是来和你告别的。她说校长那边环境太乱,所以无法呆下去了。我们以为你早该回来的,可等来等去就是不见你。没人带着,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去诊所……”同学解释着,一副无辜受过的样子。“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走?”阿清问。他知道韩晓明迟早会离开这里,却没想到她居然走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好像是今天下午的火车。”那个同学努力的回忆着说。阿清不再说什么,连饭也没吃,转身就出了门。他要马上见到韩晓明,他无论如何都要去送送她,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间,哪怕来不及说上一句话。从他们住的地方到校长那边并不很远,但因为对这一带不熟悉,再加上心里着急,阿清竟接连走错了好几回。等他终于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心急火燎地来到校长那家饭店的二楼时,韩晓明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回去的路上,阿清的心里一片茫然。他似乎不相信韩晓明真的已经走了。是的,她真的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自己,离开了这个地方吗?他们彼此的心里都还留着那许许多多没能说出的话呀!她的发,她的身影;她的笑,她的声音……从今以后难道仅仅只能成为一种记忆,仅仅只能成为自己生命中的过去了吗?她曾经在上楼时转过身来为阿清照着脚下的路;她曾经在绚丽的晚霞中把自己美好的背影画在了阿清的心上;她曾经在聚餐时把一堆篝火点燃在了阿清的生命里……多少往事,多少悄悄流逝的岁月,此时此刻就那样一起涌现在了阿清的眼前,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就在身边。而如今,这一切都将随着她的离去而离去了吗?不,这不可能,她怎么会这样匆匆地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呢?在这样一个季节,在这样一种时刻,她真的会这样匆匆离去吗?然而,她又为什么要把那几本教材还给自己呢?是为了去见自己而寻找的借口,还是真的有什么别的用意呢?阿清理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不敢去想,却又不能不去想。雪花,悄悄地从天上飘下来,稀稀落落的,随着凛冽的北风闪动着它们洁白的身影。这是平城今年的第一场雪,却偏偏下在了这样的一天,下在了这样的一个时刻。可是,阿清并没感到冷,也没感到饿;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是回忆着那些往事,沿着来时的路,茫然无措地往回走着,走着……过了个十字路口,阿清恍恍惚惚地拐上了一条小路。不知为什么,这条路上大大小小地挖了许多坑。阿清只顾想心事,等他猛然发觉盲杖探空时,脚步已经收不住了。于是,他重重地摔倒了。他的两只手都擦破了,膝盖钻心的疼,那根盲杖也“丁丁当当”地不知滚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一刻阿清首先感到的并不是身体的疼痛,而是许多路人不约而同投过来的目光。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那一瞬间他的手脚已经痛得有些不听使唤了。就在这时,阿清耳中忽然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此时此刻,在阿清听来,这笑声是那样的钻心、那样的刺耳。于是,他竟忘记了身体的疼痛,不顾一切地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过身就要向着那个笑声传来的方向扑过去。然而,正在此时,阿清的一只胳膊却被人稳稳地抓住了。那人一边帮阿清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充满怜惜的说:“手都破了,其他地方摔坏了没有?”阿清紧闭着嘴唇,没说话。他依然怒视着刚才笑声传来的方向,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他觉得他全身的血液都已经涌到了自己的脸上,那一瞬间他似乎要把这一生一世所遇到的屈辱和愤怒全都一股脑儿的发泄出来。“走吧!你要去哪儿?我送你。”这时,那个好心人又轻轻拉了拉阿清的胳膊,然后弯腰捡起那根盲杖,递回到阿清手里。路上,阿清依然不说话,任呼啸的寒风迎面扑来。他的脸还是火辣辣地热,他受伤的身体也还在一阵阵地痛。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还是那样的脆弱,那样的容易受伤。他不由得默默凝视着那灰蒙蒙的远方:“路还有多长呢?痛还有多少呢?一个人的心又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感到平静而安详呢?”就那么走着,想着;想着,走着。他就像沙漠中一个孤独的旅行者,天也茫茫,地也茫茫,人也茫茫……那人一直把阿清送到宿舍门口,也不进屋,便转身匆匆离去了。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阿清又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转过身,推开了房门。晚上,等吴老师上完课离去以后,阿清拉着一个同学来到了外面。他买了瓶白酒,两个人就那么一边轮换着对着瓶嘴喝着,一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夜静悄悄的,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上飘下来,淹没了喧嚣,也淹没了尘埃,只在他们身后留下了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慢慢地,他们都有了几分醉意,便在大街上毫无忌惮地唱起歌来,唱的却是韩晓明在联欢会上唱的那首歌:“……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咫尺天涯皆有缘,此情温暖人间……”是啊,咫尺天涯皆有缘,此情温暖人间。他们两个就那么唱着唱着,却忽然面对面地望着对方大笑起来,然后又各自喝了口酒,自己都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又互相搀扶着继续向前走。夜是那样的深、那样的远,只有街灯静静地凝视着他们的背影,倾听着他们的歌声,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远方,直到他们的歌声淹没在夜色笼罩中的万家灯火里。又是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阿清猛地抬起头,逼视着那黑沉沉的天空,似乎是要看透什么,可他的眼里却依然只是黑漆漆的一片。他知道这就是他的命,这就是他所要面对的一切。于是,他感到雪花轻轻地落在他的脸上,然后化成了冰凉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慢慢滚落下来,滚落下来……老申果然开始为他的按摩店忙碌了。首先是找房子,这可是件麻烦事——要么是地点不好,要么是租金太贵。那段时间只要一有空儿,他就拉着阿莲往外跑。可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人累得够呛,房子却依然没啥着落。“我们不是说好要找个时间,好好出去玩一下的吗?”这天晚上,又劳而无功地出去转了一大圈,阿莲坐在东北人开的那家小饭店里,一边理着散在鬓边的头发,一边问老申。“对啊!”老申恍然大悟地说:“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这些日子把我折腾得啥都不记得了。”他端起杯来喝了口酒,想了想,然后用一种征求意见的口吻问阿莲:“要不这样吧,下个星期就是中秋节,到时咱们一起请一天假,你看咋样?”“好呀!”阿莲很高兴,像个小女孩似的笑着说:“这回你可说好了,到时谁也不许耍赖!”转眼间,中秋节到了。阿清也请了假,跟着阿莲和老申去了东门老街,乱七八糟地买了不少东西。看看街上人山人海,三人都觉得有些倦了,就回了宿舍。歇了一会儿,已是下午三点多钟,阿莲便领着他们去了良友饭店。那是一家主打川菜和东北菜的餐厅,味道不错,价格也适中,同时还可以玩卡拉ok,所以阿清他们公司的许多同事都喜欢去那里玩。包房是阿清两天前预定好的。一边喝着茶,阿清一边点菜,服务员站在一旁不厌其烦地把那些菜名一个一个地报给他听。老申和阿莲跟着另一个服务员调音响,可那个服务员却好像是个新来的,弄得那个音响时不时发出一阵刺耳的噪音。这时,阿清的手机响了起来。“你们几个开喝了没有呢?”即使在话筒里阿清也能听到二狗子从鼻腔里发出的那种喷气的声音。“还没有。我们才刚刚过来,你们什么时候能到啊?”因为音响时不时发出噪音,阿青不得不提高了嗓门儿。“公司没生意,到现在鬼都没来一个。等下我们看看能不能偷着溜掉,尽量早点儿过去。”二狗子说完,撂了电话。阿清继续点菜。此时音响已经调好了,老申便点了支烟,若有所思地坐在沙发上听阿莲唱歌。阿莲的歌声很轻很柔,飘飘荡荡的,仿佛透明的轻纱一般,萦绕着整个房间。音乐是一种能够打动人类灵魂的声音。特别是那些熟悉的旋律,能让你的心好像猛地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那些尘封的往事便会随之漂浮起来,依然鲜活,依然生动地从你眼前轻轻划过。听着阿莲的歌声,阿清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上次来这里时的情景。那是刘立强给冯娟过生日,许多同事和朋友都来了,包了这里最大的那个房间。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唱歌,玩得不亦乐乎。到了点燃生日蜡烛的时刻,刘立强一下子关掉了所有的电灯。大家一边拍手唱着生日快乐歌,一边看着冯娟吹灭了所有的蜡烛。那一瞬间阿清的心里忽然有些感动:在这异乡的土地上,在这飘泊的岁月里,不管你的眼睛是否能够看到,不管你有过怎样的过去,也不管你们以前是否相识,此时此刻,这歌声、这昏黄的烛光都是同样的美好,同样的温馨。可正当阿清坐在那里痴痴呆呆发愣时,不知是谁先把奶油抹到了一个女孩子的脸上。随着一声尖叫,屋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黑暗中也不管谁是谁,碰到了就往对方的脸上抹奶油。那奶油的味道虽然还不错,可抹在脸上又粘又滑的,感觉也实在是不太舒服。阿清还是第一次见到这阵势,吓得一转身钻进了洗手间,无论是谁来喊,就是不开门。过了好一会儿,外面似乎安静下来了,阿清这才迟迟疑疑地打开了洗手间的门。然而,他万万也没想到,门刚打开一条缝,一只手就十分迅速地伸了进来,坚决而果断地抹了他一脸的奶油。紧接着,他的耳边便传来刘立强无比得意的笑声:“叫你再跑,看你还能跑到哪儿去!”那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但回想起自己当时既尴尬又狼狈的样子,阿清还是忍不住有些自嘲地笑了。“你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想啥美事儿呢?笑的这么开心。”这时,阿莲走了过来,把一只麦克递到阿清面前:“该你唱个歌儿了。”“我?”阿清愣了一下,然后开玩笑说:“我是不喝酒不唱歌的。”二狗子他们果然不等下班就来了,手里还拎了盒月饼,说是一个客人送的。“那个家伙,你让他花钱,就等于是要他的命!”二狗子一边找好座位坐下,一边半开玩笑地说。不过对于老陈的节俭,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他的床上一年四季只铺一张草席,连个垫子都舍不得买,就更甭提让他出来喝酒、唱歌了。看看人差不多到齐了,服务员开始上菜,大家便不约而同地端起了酒杯。听着玻璃杯互相撞击时发出的清脆的响声,阿清猛然发现这场景竟显得那么的遥远,却又是如此的亲切。是啊,真的已经好久没这样出来玩过了。或许是大家的生意都差了,或许是大家都没了这份心情,如今再置身于此,真感觉有点儿恍如隔世。几杯啤酒下肚,老申开始唱歌了。失明以前,他曾在他们地区举行的通俗歌曲大奖赛上拿过三等奖。所以每次出来唱歌时,他的自我感觉总是非常好,只是喝酒以后显得舌头有点儿硬。听着老申的歌,阿清打开腕上的盲表,摸了下时间,然后一个人出了房间。他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屋里音乐的声音太大了,他只能躲到走廊里。“是文清啊!吃饭了没有?”来接电话的是母亲,听到阿清的声音,显得格外高兴。“正吃着呢。”阿清说。也不知为什么,听到母亲的声音,阿清就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出家中的情景——那桌子,那沙发,还有父亲自己动手做的那个小茶几……父亲和弟弟此时也一定正在喝酒。父亲在喝酒时喜欢讲那些过去的事——从解放前到解放后,从文化大革命到阿清和弟弟小的时候。阿清和弟弟就是这样听着父亲的故事长大的。可自从阿清外出上学以来,这样的时光越来越少了。如今自己又来了深圳,人是长大了,成熟了,可家却也越离越远了。踏进了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也才慢慢懂得了家的含义,懂得了亲情的可贵。可时光一去不复返,有些东西也只能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恬静地保存在自己的心底里了。“别喝那么多酒。一个人在外面,自己眼睛不好,我们照顾不到你,你自己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母亲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这样的话阿清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可心里还是觉得暖暖的、热热的。是啊,想想自己已经有十三个年头没在家里过过中秋了。十三年啊,时间怎么会流逝得这么快。放下电话,阿清并没马上回房间,他想让自己多安静一会儿。这时,饭店里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包房里也都隐隐约约地传出了音乐的声音。“月亮是不是已经升起来了?它很圆很亮吗?”阿清想。他记得小时候父亲曾给自己和弟弟做过两支红灯笼。中秋节的晚上,在里面插上支小蜡烛,点燃之后用根小木棒挑着,便可以欢天喜地地跑出去和邻居家的小孩子们一起玩了。那时还没有路灯,所以记忆中的月亮是那么圆圆的、亮亮的,似乎还隐隐地带着一丝淡淡的笑。而如今,阿清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月亮,或者说这个世界上的月亮已经不再属于他;它和许许多多的东西一样,只能永远地保留在阿清的记忆里了。阿清正愣愣地出神,一个人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老大,你也在这里啊!”阿清一惊,却听出这分明是刘立强的声音,便一转身攀住他的肩膀:“你怎么也来了?走,跟我喝两杯去!”“不了不了,”刘立强“呵呵”地笑着说:“老婆还在那边等着呢!刚才我去洗手间,老远看着像你,可咱这眼神儿怎么也是差点儿,直到走近了才敢认。”“冯娟也在这儿啊!那更好了,把她一起叫过来!大过节的,你们两口子孤孤单单的算是咋回事?”“不是啊,老大!”刘立强颇有深意地笑了笑:“我们是故意躲出来的。好长时间没单独陪老婆过节了,也借这个机会把有些话说一说。”听刘立强这么一说,阿清不好再勉强,便轻轻拍拍他的肩,让他走了。但阿清心里却忍不住暗暗的想:“大过节的,他们两口子真的是跑到这里来找感觉的吗?”想想刘立强刚才说话时的神情,阿清总感觉他好像隐瞒了什么。回到房间,二狗子正和一个女孩子玩“老虎棒子”的游戏。他们两个一边大声喊着口令,一边用手里的筷子把面前的盘子敲得“乒乒乓乓”地响。其他人在一旁跟着起哄,那热烈的场面一下子便把阿清的情绪也给调动起来了。老申不懂什么老虎棒子,他自顾自地干了杯啤酒,心里却想起了一个人。尽管最近很忙,尽管自己下过决心不再想她,可有些东西怎能说不想就不想呢?曾几何时,那么多美好的时刻都是那个人陪在自己身边一起度过的。眼下,真的已经时过境迁了吗?她现在在哪里?她会去公司加班吗?她是个不爱热闹的人,今天会去和朋友们一起过节吗?她该不会把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关在家里吧?然而,自己还能给她打电话吗?自己还能再去见她吗?不,不能!那样一来自己就又把自己弄丢了。这样想着,一丝愁绪紧紧地缠住了老申的心,就又端起酒杯,冲着阿清嚷:“老左,咱们两个再来干一杯!”于是,两只酒杯就“啪”的一声撞到了一起,撞得杯里的啤酒都溅了出来。这时,轮到阿莲去唱歌了。阿清端着酒杯坐到老申旁边,压低了声音对老申说:“怎么了,申老板?想谁呢?”“你赶紧把嘴闭上。”老申气得笑了,却又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摸出一支烟递给了阿清。阿清抽了两口烟,随意地向四周望了一下——阿莲正在唱歌,其余的人有的在听,有的在小声说笑着什么。于是,阿清转回身,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对老申说:“其实阿莲唱歌还是满好听的。”“这个还用你说?!”老申说完,忽然放声笑了起来,惹得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扭过头往这边看。一曲唱完,阿莲走了回来,把麦克风塞到阿清手里。阿清这回没有推辞,一边接过麦克风,一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里还端着那杯啤酒。就这样,他一边喝着,一边唱着,看上去是那么陶醉,那么享受。是的,那或许真是一种享受,它能让所有无法说出的话都随着歌声飘散出来,洒落在无边无际的天地之间。那天晚上他们一直玩到很晚,走的时候老申真的喝醉了,竟把还在燃烧的烟头装进了衬衫的口袋里。幸亏阿莲眼尖,及时发现了。然而,当她手忙脚乱地把那个烟头从老申的口袋里掏出来时,那件衬衫已经被烧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黑窟窿。后来阿清才知道,那件衬衫是去年中秋节时,乔丽特意去左丹奴给老申买的。中秋节过后不久,阿清他们公司果然把靠外的几间按摩房退掉了。那天经理还特意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开了个会,会上经理先是和往常一样强调了一下公司的各项规章制度,无非也就是什么不要向客人敲小费,要注意个人形象等等。可接下来他宣布的几件事却有点出乎大家的预料:第一,公司的套票从四百五十元十个钟改为四百五十元十二个钟;第二,从今以后按摩师每个月要做够六十个钟的熟客才能提成十块钱一个钟,否则每个钟只能提成八块;第三,以后不管是约客还是点钟,只要是熟客就不算轮。散会之后,谁也没心思去玩了,都挤在休息室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刚才宣布的新规定。特别是平时熟客比较少的同事,情绪显得格外激动,甚至叫嚣着大家一起闹罢工。但吵归吵,闹归闹,又有几个人真的会去惹这个麻烦呢?那些熟客比较多的同事反应虽然要平和许多,可心里多少也都有些忧虑——以前小费少的客人大家谁也不愿做,就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然而,现在不同了,一方面要做够六十个钟的熟客,另一方面熟客也不算轮了,少赚点总比没钱赚好吧?所以,不管什么样的客人,以后慢慢地都会有人抢着做,时间一久,谁又能保证客人的小费不会越给越少呢?阿清始终没怎么说话,他并不是没想法,只是觉得这实在是大势所趋,你接受不了也只能是你自己的问题。于是,又听那些人吵闹了一会儿,他就一个人默默地走到消防通道,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清静一下。没想到,老申早就蹲在那里了,正若有所思地抽着烟。“你咋也跑到这里来了?”听到来人是阿清,老申忍不住笑着问。“吵死了,”阿清一边说着,一边也点了一支烟,然后蹲在老申旁边:“怎么样?申老板有何感想?”老申并没马上答话,而是慢条斯理地吸了口烟,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马上就辞工了,所以不管他们咋折腾,我都没所谓。”阿清吃了一惊,感到有些突然:“怎么?你的地方找好了?”“找好了,就在华民大厦。如果没啥意外,今天晚上就去签合同。”老申一边说着,一边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华民大厦阿清是知道的,就在香格里拉旁边,离罗湖海关很近,所以老申和阿莲的熟客都很容易带过去。可是,阿清一时似乎还有点儿疑惑,正想再问点什么,前台在喊老申去上钟了。下午,阿清一连做了两个熟客,走出按摩房时,已经过了早班下班的时间。他不想马上回宿舍,想在二楼的平台上呆一会儿。虽然那里的空气也不算新鲜,可多少还能感受一下外面的天地。每天的生活都是从宿舍到公司,从公司到宿舍,难得有机会到外面走走,就连去超市都要求人帮忙,想想心里就觉得有些郁闷。罗湖商业城二楼的平台,其实就是个转圈的天桥,而且一直连到了火车站的天桥上。在靠近海关关口的那一面,有许多卖宠物的摊位。那些小狗被关在铁笼子里似乎很不开心,一天到晚愤怒地叫个不停。再加上卖炒栗子的吆喝声,卖电器的铺子里传出的音乐声,伴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一切看上去都还是那样的红火,那样的欣欣向荣。可是,公司的生意却越来越差了,这样鲜明的对比又怎能不让人感到失落呢?这或许是生活故意在讽刺什么,却又好像是在向人们警示着什么:现实,现实的世界,现实的生活;有得就有失,有起就有落。阿清就那么扶着栏杆默默地站着。一阵微风拂过他的面庞,让他忽然意识到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如果是在故乡,此时那片小树林里一定正有许多鸟儿在鸣叫,原野里的那条小河在夕阳的映照下也一定泛着粼粼的金光。记忆中故乡的天始终是那样的高、那样的蓝;故乡的土地也始终是那样的厚重而宽广。自己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呼吸过那样清新的空气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那个地方。阿清就那么胡乱地想了一会儿,打开盲杖,正待起步,别在腰里的手机却响了。“今天晚上你就别回去了,到火车站这边的天桥上等我。我十分钟之后过来,咱们到我家去喝两杯。”刘立强好像是在公司的休息室里,电话里传出的声音很嘈杂。“是啊是啊,我天天都发财!”刘立强也忍不住笑着回答。刘立强带着阿清,先去渔民村的小菜市场买了点儿菜。当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阿清才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便有些奇怪地问:“冯娟呢?你们不是上一个班吗?”“她呀,”刘立强一边把菜放进厨房,一边带着几分不屑说,“她老人家去北京了。”“到同仁医院看眼睛去了。”刘立强叹了口气,脱下上衣扔到床上。冯娟的眼睛是什么问题阿清是知道的,像她那种情况别说是同仁医院,就是去纽约也无济于事。这一点冯娟自己不是不知道,可她为什么还要到北京去呢?阿清感到莫名其妙。“她老人家说了,”刘立强一边调整着风扇,一边自顾自地说:“眼睛即使治不好,也要借这个机会做一下美容。钱都是人家自己挣的,她要是不用,早晚也得让我给祸祸了。当我是傻子呢?两口子呀,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说完,他便光着膀子钻进厨房弄菜去了。听了刘立强的话,阿清一时默然无语。电风扇“吱吱呀呀”地吹着,厨房里传来炒菜时锅铲和锅底发出的摩擦声。过了好一会儿,阿清才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起身走到窗前,静静地向外面看着。可他能看到的,其实只是几点灯火,几点恍恍惚惚的灯火。这时,厨房的门开了,刘立强汗流浃背地端着一碟菜钻了出来:“张斌说等一下他也过来,这回咱们哥儿几个可以痛痛快快地喝一顿了!”说着,他把菜放到桌子上,顺手扯过一条毛巾,上上下下地擦着脸上和身上的汗。“不来,今天晚上就咱们哥儿仨,想唠啥就唠啥!”刘立强显得很兴奋,说完又钻进厨房做菜去了。张斌比刘立强稍微晚一点儿而来深圳,但他的运气好,来了没多久就被火车站这边最大的那家按摩中心录用了。他老婆是个健全人,是他离开平城之后认识的,所以阿清和刘立强并不熟悉。张斌还是以前的老样子,瘦瘦高高的,戴着副眼镜。只是身上的衣服穿得更讲究了,头发也做了形。他果然是一个人来的,怀里还抱着个大西瓜。刘立强边接过西瓜边开玩笑:“哎呀老大,你来就来呗,还送礼干啥?”“你倒是想啊!这是我和老左吃的,关你啥事儿?!”张斌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边坐下,轻轻地拍了拍阿清的肩:“这段时间没见你,咋整得有点儿瘦了呢?”“哎呦,眼神儿有长进啊!都看出来我瘦了。”阿清也跟着开起了玩笑。“这是什么话?你没看人家戴着眼镜儿吗?再说那个专家也不能白看啊!”刘立强不失时机地在一旁接过话头。张斌去年年底去广州看眼睛的事,阿清是知道的。当时张斌还问阿清要不要也跟着一起去,说那个专家很有名,好不容易才托人约到的。可阿清觉得自己的眼睛是判了死刑的,去了也白花钱,就没跟着凑那个热闹。刘立强正想接着往下说,却猛地一拍脑袋,慌慌张张地钻进了厨房,因为一股糊味儿已经穿越厨房来到了房间里。“刚才你们公司的那个老陈到我们宿舍去了。”张斌这时不再开玩笑,一本正经地对阿清说。“还不是想让他那个同学把他搞到我们公司去。不过你们公司的情况也的确要提前做点儿打算了。”张斌说着,伸手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做点准备,阿清当然也知道要做点准备,可他一时真不知道该怎样去做准备,难道也想办法去张斌他们公司吗?那里压力虽然要大些,可收入也相对要高一点、稳定一点,只是人际关系太复杂了。为了争抢客人,那些按摩师不知分成了多少帮帮派派,搞不清那些关系,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把人给得罪了。其实,阿清对自己的公司还隐隐约约地抱着某种幻想。这倒也难怪,毕竟在那个地方做了三年多了,做什么都成了习惯,自然而然。一旦换了新环境,一切就要从头开始了。这时,刘立强叉着腰站在厨房门口冲他俩嚷道:“这可咋办,没盘子了,这凉拌黄瓜拿啥盛呢?”“你家没有洗菜的盆吗?”张斌想都没想,抬起头对刘立强说。“你说啥?”听了张斌的话,刘立强不由得愣在那里,张着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哈哈哈”地笑着说:“好啊!好啊!盆就盆,反正都是自家兄弟!”那天晚上,他们一直喝到凌晨两点多钟。看看已是杯盘狼藉,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张斌便提议大家一起去做按摩。现在那些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按摩中心都装修得很漂亮,有免费的水果和饮料。晚上去的时候,做够三个钟还可以留在那里过夜。阿清其实也想找个机会去见识一下,但总觉得去那种地方有点儿过于奢侈了。可是,正当他犹豫不决时,刘立强和张斌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出发了。半个小时以后,他们三个摇摇晃晃地走进了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按摩中心。虽然那个迎接他们的咨客一眼就能看出,这三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肯定是附近哪家按摩中心的按摩师,却还是很热情地把他们引进了按摩房。这或许也算得上是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一种好处吧——不管你看上去是怎样的一个人,只要你是客人,是有能力去消费的人,别人就会给你同样的尊重与热情。可如果是在以前的某些什么地方,像阿清他们这样喝得醉醺醺的三个盲人,恐怕就难免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地品味一番了。如果你也有意愿分享自己的经验、知识文章或节目,欢迎投稿,文字、音频不限,要求必须为原创,拒绝抄袭,并且从未在各种媒体上发表过,投稿信箱为:shizhangzhe@126.com。投稿微信为:jingzhuq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