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害怕局面没法控制,就提前吃顿散伙饭,也算他对得起这帮瞎子了

文摘   情感   2024-11-03 23:30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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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孝东


19

不管你的心情怎样,日子就那么一天一天地过去了。阿清没想到,居然连刘立强都认为自己和陆颖是在谈恋爱。或许正如李波所说,整个学校都知道自己有个读大学的女朋友。那么,韩晓明是否也这样认为呢?自己又该怎样才能把这一切解释清楚呢?如果没有了这些误解,事情是不是就可以峰回路转了呢?

可是,每天上课时,阿清依然要面对着韩晓明的背影,对于此时的阿清,这近乎于一种折磨。尽管他装得一脸平静,可内心深处却无时无刻不在挣扎,不在纠结。然而,当阿清站在教室前面,一如既往地带领大家抄笔记时,他又发现韩晓明竟还是像从前那样凝视着自己,而且目光中似乎更增添了几分信任、几分温暖。于是,阿清的心里更加疑惑了,天地之间仿佛又飘起了雨——雨丝细细软软的,遮蔽了阳光,却也滋润了大地。“那是自己的泪吗?”阿清想。

这天中午,大家都在午休,阿清却不想睡,就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教室。教室里静静的,只有老赵独自坐在那里摸笔记。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便抬头问是谁。阿清只简单答应了一声,便径自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他并没马上看书,而是愣愣地望了一会儿窗外。窗外似乎正吹着和煦的风,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有些懒懒的,照得人也感觉懒懒的。这时,老赵摸索着走过来,一边在阿清旁边的座位坐下,一边说上午有个地方没听懂,让阿清帮忙再讲解一下。

老赵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想不到对待学习还是这样地一丝不苟,这似乎有些出乎阿清的预料,却也令人暗暗佩服老赵这种求知的精神,所以阿清讲解起问题来便显得格外有耐心。

“没上过学就是不行啊!我那时要是多少也能读点书该有多好。没办法,谁叫我赶上那个时代了……”弄清问题之后,老赵不无感慨地叹息着说。

“那个年代是啥样?真的那么惨吗?”见老赵这般感慨,阿清不免有些好奇。他们虽然在一起读书已经接近一年了,但因为年龄的差距,平时很少在一起聊天,所以对老赵的过去阿清几乎一无所知。

“那个年代啊,像我这样的,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幸运了。”老赵情不自禁地又叹了口气,对阿清讲起了自己的过去。

老赵一出生就双目失明,父母在他刚刚记事时先后离世,所以他是奶奶一个人忍饥挨饿拉扯大的。那时刚解放,整个中国还很穷。靠着政府的救济,他跟着奶奶在村里勉强度日。至于上学,像他这种情况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后来,奶奶也去世了,他就被政府送进了当地的福利院。福利院里住的都是些失去生活能力而又无人赡养的老人,再有就是几个自小被父母遗弃的聋哑儿。生活的条件如何他并不怎么在意,他从小就吃苦吃惯了,让他无法承受的是那漫长而难耐的空虚与寂寞。以前跟着奶奶,好歹家里还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棵老榆树,有几只一生了蛋就叫个不停的老母鸡,还有一条总喜欢趴在他身边晒太阳的老黄狗。奶奶经常会絮絮叨叨地对他说起一些过去的事,虽然他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可毕竟还有个能跟他说话的人。然而,在福利院里连这一切也都消失不见了。那些老人家要么性情古怪,一天到晚都板着个面孔不说话;要么病弱得有气无力,整天整日地咳个不停。至于那几个聋哑儿,能不欺负他就不错了,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法沟通。

后来,偶尔有一天,他听到院长办公室里的收音机在响,就悄悄地躲在窗台下偷听,之后就慢慢形成了习惯。那是他唯一感到欢乐的时刻,那也是他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刻。可有一次正赶上下雨,院长却忽然推门走了出来,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蹲在窗台下面的他。他的全身都已淋得湿漉漉的,胆怯怯地站在院长面前。院长问他在干什么,他不敢撒谎,说他只是想听听收音机。院长不由得叹了口气,让他以后只管坐到屋里去听。就这样,他在那家福利院里一呆就是三十年。三十年啊!那么多的春夏秋冬,那么多的日出日落;伴随着他的青春,伴随着他的生命,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流逝掉了。直到去年,他在收音机里听说了平城盲专,便再也无法按耐自己的心绪。他一次次地去找院长、找领导,希望能够得到院里的支持和帮助。最终,院长被他的执着打动了,不仅批准了他去上学,而且除了学费以外,每个月还批给他六十元的生活费。那一刻他激动得简直就像个天真的孩子——四十六岁了,他终于走出了那家福利院,他终于也可以去上学,终于也可以去拥有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了!

说完这些,老赵轻咳了两声,却忽然扭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对阿清说:“文清啊,其实我真挺羡慕你。这么好的年纪,正是学手艺的好时候,可千万别被旁的事儿给耽误了。

阿清完全能理解老赵话中的含义,但他只是感激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他不由自主又扭头看向窗外,天还是那样的高,那里一定有云儿在飘,也一定有鸟儿在飞;阳光也依然那么明媚,温暖着世界,温暖着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是的,天还是那个天,地也还是那个地,所不同的只是自己去面对这一切的心。于是,阿清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微风,飘向了那些自由自在的白云,飘向了那片无边无际的蔚蓝的天。

转眼又是星期天,阿清刚晾好衣服,迎面碰上班里眼神儿最好的那个男同学。他说他刚好要出去,问阿清有没有要买的东西,可以带着阿清一起去。阿清想了想,自从这次回来以后,还从来没出过校门。现在落下的功课已经补得差不多了,干脆就跟他出去转转,一方面买点东西,另一方面也顺便散散心。这样想着,他便扶着那个同学的肩膀,一起出了校门。然而,阿清万万没想到,就是这样一次偶然的外出,却又把他带进了一个无法自拔的泥沼中。

他们先去市场转了一会儿,买了点儿日用品。那同学忽然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便有些焦急地说:“不行了,来不及了,剩下的东西等下我再带你来买。”说完,也不等阿清答话,拉着阿清转身就走。看他这匆忙的样子,阿清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阿清很想让他先把自己送回学校,可看看他那着急的样子,就没好意思开口。可是,走了一会儿,阿清发觉他们竟来到了人民公园。这地方他去年曾经来过,隐隐约约还有些印象。“难道他是来和女朋友约会的?”阿清满腹狐疑,就更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了,便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不是公园吗?我们跑到这里来干啥?

然而,自从跨入公园大门以后,那个同学就明显把脚步放慢了,左顾右盼的,似乎是在聚精会神地搜寻着什么,根本就没搭理阿清的问话。阿清见他这般鬼鬼祟祟的,根本不像是来赴约。尽管他心里依旧疑窦重重,却也不好再问什么。

终于,那个同学好像猛地发现了他的目标,拉着阿清迅速躲到了一座假山后面。阿清觉得有些滑稽,刚要开口说话,却立刻被那个同学给制止了。那个同学又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了一会儿,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东西,熟练地摆弄了一下,然后竟撇开了阿清,一个人猫着腰冲了出去。他跑到预定地点,把手里的东西举到眼前,随着闪光灯雪亮的灯光一闪,阿清这才似有所悟地意识到了什么。

达到了目的,那个同学不再像刚才那样鬼鬼祟祟了。他把阿清从假山后面带出来,大摇大摆地顺着原路往回返,那样子分明是故意摆给被拍照人看的。阿清此时却觉得有些无地自容,真后悔今天不该跟他出来,心里充斥着无尽的羞愧、自责与懊恼。

然而,他们并没离开公园,左转右拐地来到一个小凉亭,张斌和另外一个同学正焦急的等在那里。

“怎么样?事情办成没有?”不等阿清他们坐下,张斌便开口问。

“咋说呢?就算成了吧!”那同学一边把照相机交给张斌,一边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气说。

“这是什么话?怎么叫就算办成了?”张斌对他的回答显得有些不满。

“最能说明问题的镜头没拍到。”那个同学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解释道:“男的坐着,女的站着,中间隔着一张石桌。

“那你咋不多等一会儿?”张斌问,似乎有些遗憾。

“我倒是想多等一会儿,可你知道韩晓明的眼神儿一点不比我差。我见她总是向我这边看,担心已经被她发现了,就赶紧抢着拍了。”那个同学说着,毫不客气的从张斌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葵瓜子,潇潇洒洒地嗑了起来。

“这么说韩晓明也看到你了?”愣怔了一下,张斌又问。

“看到又能怎么样?我就是故意让他们看到的。我倒要看看那个俞弘之能把我们怎么样!”那同学一边继续嗑着瓜子,一边信誓旦旦地说。

“有这个也够了。回去拿给校长,看看校长怎么处理!”这时另外一个同学在一边插话道。

“俞弘之这个王八蛋,我就是不能让他好过了!”张斌怒气冲冲地说着,在那张石桌上狠狠地砸了一拳。

阿清坐在那里始终没出声,他这才知道刚才被拍的竟是韩晓明和俞弘之。他心里不由得一阵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以往的误解还不知怎么消除,今天却又这么糊里糊涂地卷入了他们之间的纠纷。他在思考自己今天到底是充当了怎样的一个角色,同时他也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在这里见到韩晓明和俞弘之。从某个角度来讲,这似乎也验证了以前的那些传闻,让他体会到了一种伤疤被重新揭开的痛。然而,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他们今天的这种做法。虽然一段时间以来,他已不再奢望能够走进韩晓明的心里,却也绝不希望自己会给韩晓明留下这样一种龌龊的印象。可是,今天自己偏偏出现了,和这些人一起出现了。自己还能解释清楚吗?自己还有机会向韩晓明解释吗?

回到学校,阿清闷闷地生了好一会儿气,然后拿着他那把六弦琴来到了操场的那堆碎砖头上。可他哪儿有心思弹琴,他的心绪始终也平静不下来,脑海中一会儿浮现出韩晓明凝视着晚霞时的身影,一会儿又是她和俞弘之一起出现在公园里的场面;一会儿是韩晓明默默凝视着自己时的神情,一会儿又仿佛看到了韩晓明望着自己和那个同学一起离去时所流露出的鄙夷和不屑……就这样,想着想着,他忍不住用右手的几根手指在那些琴弦上狠狠的扫了一下,那把六弦琴顿时便爆发出一阵杂乱无章的共鸣声。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像这琴声一样的杂乱无章,可生活为什么也总是这样的杂乱无章呢?他不知道,他此时只想发泄一下,只想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于是,他跑到小卖店买了一包烟。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买烟,他不知道自己这纷乱的心绪是否真的会随着漫漫腾起的烟雾而消散吗?……

20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天晚上,阿清去吴老师家时,看到了这套盲文版的《唐宋词选》,便借了回来,一有空了就拿过来翻一翻。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他似乎总能从这些古人的文字里得到某种共鸣与安慰。沧桑也好,感慨也罢,至少能让他不再孤单,不再寂寞。

就这样,转眼已是春去秋来。草慢慢地枯了,树叶儿也悄悄地黄了,被那越来越冷的西北风一吹,便摇摇摆摆地从树枝上飘落下来。不管人类的文明如何演绎,不管心中的喜怒哀乐怎样交错,大自然却还是依然如故地遵循着它自己的规律。

为了赶课,平城盲专果然没放暑假。对这点大家早有心里准备,所以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相安无事。至于张斌他们几个在公园里搞的那场闹剧,阿清没听到有什么下文,似乎也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时光如梭,转眼盲人节要到了。为了庆祝这个属于盲人的节日,学校决定在盲人节那天搞个全校性的联欢会,要求每个同学都参加,而且每人至少要准备一个节目。阿清和冯娟被选为这次联欢会的组织者兼主持人。于是,那段时间阿清着实忙碌起来:他要了解清楚每个节目的状况,把表演的先后顺序编排好;还要和冯娟一起把台词对好,把那些枝枝杈杈的细节都理清、理顺。

盲人节这天早上,当同学们来到教室时,惊奇地发现每个人的桌洞里居然都放了一个苹果。这是王老师送给大家的节日礼物,虽然仅仅只是一个苹果,可阿清的心底却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触碰了一下。自从跨进省盲童学校那天起,阿清就知道盲人也有属于自己的节日,但那似乎仅仅只是个空洞的称号,并没让人感到什么实际的意义。直到今天,直到摸着这个普普通通的苹果,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到了这个节日的存在。于是,他默默地把这个苹果在手里抚摸了好一会儿,就像是在安慰一颗受了委屈的心。

下午两点整,联欢会在三楼的大会议室准时举行。别看这里的学生文化素质不怎么样,可论起吹拉弹唱却还真都有些本事:说快板的,唱歌的,摆弄乐器的,表演口技的,甚至还有搞怪说笑话的……大家此时似乎完全忘记了过去,也似乎不再忧虑什么未来。这一时间就是痛痛快快地玩,这一时间就是开开心心地笑。阿清也情不自禁地感到有些激动,自从踏进平城盲专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热烈而和谐的场面。这一瞬间阿清忽然深深地感到这一切其实是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无论是悲伤还是欢乐,无论是感慨还是迷茫,在这个整体里都能得到充分的共鸣,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充分的共鸣。

轮到韩晓明表演节目了,她似乎有些紧张。阿清暗暗为她担心,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出手相助。正踌躇间,冯娟不由分说把一把六弦琴塞进阿清手里。自从公园里的那件事发生以后,阿清一直都在逃避,不敢去面对韩晓明的眼睛;韩晓明也一直保持着沉默,似乎也在悄悄躲避着什么,两个人就这样任凭每天的太阳东升西落。现在,怀里抱着六弦琴,阿清没法再退缩,没法再逃避。他只能默默地站在韩晓明身边,希望能用自己的琴声给她带去一份信心,一份勇气。韩晓明唱的就是那首《好人一生平安》。《渴望》这部电视连续剧阿清也是看过的,也曾不止一次被故事里的情节所感动。此时此刻,站在韩晓明身边,听着她唱起这首歌,阿清的心里一时间仿佛塞满了千言万语。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岁月里的自己,看到了岁月里的韩晓明,看到了那许许多多淹没在风尘里的、不被人知的故事。

伴着阿清的琴声,和着大家用巴掌拍出的节奏,韩晓明的歌声越来越自然,越来越投入:“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咫尺天涯皆有缘,此情温暖人间……”不知不觉中,大家也跟着一起唱了起来。那一瞬间似乎世界上所有所有的隔阂都消失了、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岁月静好,只是温暖与祥和。

联欢会结束时,校长带着大家一起唱起了那首《明天会更好》。阿清也跟着节奏用力地拍着巴掌,他的眼睛似乎已经微微有点儿湿润了。是啊,明天会更好,不管你的过去如何,也不管你的现在怎样,你都应该相信你的明天一定会更好。

接下来,学校安排大家在食堂聚餐。以班级为单位,十二个人一桌。不但有菜有肉,大米饭管够吃,每张桌上居然还有几瓶白酒。这可是绝对出乎预料的事,大家显得格外兴奋,有的甚至大呼小叫地划起拳来。

为了照顾全盲的同学,班主任特意把半盲和全盲同学的座位穿插在一起。阿清虽然多少还能看到点儿,可在王老师眼里,那实在也和全盲的差不了多少,就鬼使神差地把他安排在了韩晓明旁边。那一刻阿清说不清自己是紧张还是激动,拿筷子的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就那么失魂落魄地看着韩晓明为自己夹菜、倒酒。这时食堂里的气氛已经慢慢热烈起来,大家刚才唱歌似乎还没唱够,这会儿在酒精的作用下便唱得越发起劲儿了。阿清也喝了点酒,这高亢而杂乱的歌声吵得他有点儿头痛,心里的血也一阵阵的往上涌。他放下酒杯,想让自己稍微休息一会儿,可偏偏又有几个同学举起杯叫嚷着要他喝酒。阿清犹豫了一下,端起杯子正准备喝,耳边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别喝那么多酒,碗里还有好多菜呢。

韩晓明的声音很小很轻,在这样吵闹的环境里,似乎也只有阿清才能听到。但这声音对阿清来说却是无比清晰而闪亮,一下子就传到了他的心底里。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就像是在凄冷的黑夜里忽然看到了一堆温暖的篝火,长久以来那扇紧锁的门一下子被轻轻地打开了。他转过头,似乎想更清晰地证实一下自己的感觉,但韩晓明此时已经转过身,在给另外一位同学夹菜了。她没喝酒,隐约中的侧影忽然让阿清想起了他们第一次交谈时的情景。于是,阿清忽然感到韩晓明其实还是那个韩晓明,她从来就是这样,而且以后也一直会是这样。阿清就那么默默地望着韩晓明,直到她转回身重新坐好,阿清才慌忙扭回头,收回自己的目光,心脏的搏动却变得更快、更剧烈了。

阿清沉默着,觉得自己应该找个机会和韩晓明说点什么了。可是,还没等他想好说什么,张斌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直愣愣地把酒杯递到韩晓明面前。韩晓明愣住了,抬起头看了看张斌,目光里充满着疑惑。

“喝我口酒吧!”张斌开口了,声音虽然不大,口气却不容置疑。

“为什么?”韩晓明又看了张斌一眼,目光里透出几分冷漠。

“不为什么,就算给我个面子。”张斌依然那么举着酒杯,固执地说。

韩晓明没再说话,她似乎是在纠结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过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张斌这才满意了,没再说什么,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转身回去了。

看着这一幕就发生在自己眼前,阿清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他的心好像猛地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惊醒了。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迅速膨胀。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他知道自己该把心里的那些话说出来了。他要拿出勇气!不管韩晓明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看的,自己都不能再忍受下去。有些话自己必须要说出来,要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然而没过多久,韩晓明又给旁边的同学添了些菜,就匆匆起身告辞了。这让大家感到有些意外,阿清却能理解这是为什么,他知道一定是张斌刚才的举动影响了韩晓明的心情。于是,又勉强应酬了一会儿,阿清也起身离开了。

阿清回宿舍洗了把脸,然后来到教室。韩晓明果然正坐在那里看书,另外还有几个同学挤在教室后面的按摩床上聊天。坐在座位上,阿清望着韩晓明略带忧郁的背影,思考着自己该怎样才能创造一个合适的机会,又该怎样才能把自己想说的那些话更好地说给她听。可正在这时,教室的门却突然被人“砰”的一声撞开了。

进来的是张斌,他显然已经喝多了,脚步踉踉跄跄的。阿清本以为他是来找韩晓明的,却没想到张斌居然径直走到自己身边,大大咧咧地伸出一只胳膊搂着自己的肩,满嘴酒气地说:“你怎么就跑了?你哥可还没喝够呢!走吧,别在这儿装用功了,再陪你哥喝点儿去……”

“我可不能再喝了。”阿清赶忙推辞。这绝不仅仅因为张斌已经喝多了,更重要的是阿清真的不希望有人在这个时候来打扰自己。

“你小子少来这套!”张斌大着舌头,不依不饶地说:“咱哥们儿平时对你可不错,连这点儿面子都不给怎么的?

“哪儿敢不给你面子。”阿清被纠缠得有些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说:“改天我请你,今天我实在是不能再喝了。

没想到,这下张斌竟然火了。他猛地站起身,提高了嗓门儿:“行啊!有酒还没人喝了不是?你今天要是不来,咱哥们儿以后就不用再一起喝酒了!”说完转身就走。可他毕竟喝多了,转身时撞倒了旁边的桌子,他自己也一个趔趄险些跌倒。阿清赶忙过去把他扶住,他却用力甩开阿清的手,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外走。阿清正要再追上去,却猛地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你别管他,就让他闹去!

在这闹哄哄的时刻,这女孩的声音竟然就像闪电般地穿过阿清的脑海,穿过阿清的心。他不由得愣在那里,过了好半天才慢慢转回身。是的,说话的人正是韩晓明。阿清这是第一次见到她发脾气时的样子,此时她正收起桌上的书,然后低着头,谁也不理,一个人径自出了教室。

这时,张斌也被另外那几个同学连拉带扯地弄回宿舍去了。教室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阿清一个人还那么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他似乎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已经黑下来的天。过了好久他才默默地弯下腰,摸索着扶起了刚才被张斌撞倒的那张桌子。

21

那天晚上,阿清一个人在教室里坐了好久。正当他站起身准备离去时,刘立强却推门走了进来。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啊?”刘立强显然也喝了不少酒,嗓门儿比平时大了许多。

“没啥事,躲在这安静会儿。”阿清还在想着刚才韩晓明离去时的情景,说起话来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哎呀老大,你可不知道!”听了阿清的话,刘立强忍俊不住地笑着说:“我们宿舍一下子喝倒了两个,吐得满地都是,愣把我给熏得跑出来了!”话音未落,他又放开嗓门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那样子好像他真的很开心。

“以前学校也这么过盲人节吗?”等刘立强笑够了,阿清问。

“刚开始有过,后来这两年就没有了。”刘立强不再笑了,望着阿清,似乎在猜测阿清接下来会问些什么。

“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奇怪呢?”阿清说:“学校都穷成这样了,怎么忽然想起过节来了?还搞得这么大张旗鼓的。”阿清的话似乎有些沉重,其实也只是随便一说。虽然这个念头的确在他脑海中浮现过,但那也只是一闪而逝,连他自己都没怎么当真。

“谁知道呢?穷欢乐呗!”刘立强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却扫视了一下四周,还特意向教室的门口望了望,这才转回头,压低了嗓门儿对阿清说:“这事儿现在告诉你其实也没啥,只是你可先别往外传,要不好像我咋回事儿似的。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往外传的。”阿清虽然平心静气的答应着,心里却不由得一沉:难道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话,却真的不幸说中了什么吗?

“我们在这里呆不了多久了。最多也就是这个月月底,这栋楼就要拿给人家工程队去抵债。至于这个盲人节,”刘立强说着,嘴角抽动了两下:“其实是校长害怕公布这个消息以后局面没法控制,就提前吃顿散伙饭,也算他对得起这帮瞎子了。

“这么快!那我们怎么办?”阿清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尽管大家早有这个思想准备,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还是觉得有点儿无法接受。

“我们班的理论课基本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只是实习,所以去哪儿都无所谓。但你们不一样,学校不敢撒手不管,可是究竟怎么个管法,咱就不知道了。”刘立强说着,两眼直直地凝视着窗外那黑沉沉的夜。

“那你怎么打算?”愣怔了一会儿,阿清才望着刘立强问。

“现在还不好说,我想先去看看冯娟那边的情况。”刘立强说完,轻轻叹了口气。他和冯娟是什么关系,在学校里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可阿清这还是第一次听他自己从嘴里说出来。

一个星期之后,刘立强的话变成了现实。校长在大会上宣布:八九班的功课已经全部结束,愿意留在平城的,依然可以去学校的按摩诊所实习;不愿留在平城的就自己去找地方。对于阿清他们,学校也希望有条件的能自己去找出路,到时学校跟八九班一起颁发毕业证。实在没办法的,学校负责安排到校长那家饭店的二楼,由校长一个人把剩下的功课带完。

散会以后,平城盲专顿时陷入一片沉寂。不再有人说笑,也不再有人打闹。大家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以后该怎么办。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学校走到今天,其实就等于解体了。事已至此,无论你再到哪里去闹都无济于事,所以眼下最现实的就是为自己想好出路。可长夜漫漫,出路究竟在哪里呢?

阿清没别的出路,他只能到校长那里去,便有意打听了一下校长那边的情况:那个饭店的二楼只有两个房间,一间校长自己用,另一间是女生宿舍;剩下的就是个很大的方厅。在那个方厅里,靠边摆着几张双人的上下铺,剩下的地方摆课桌,所以那儿既是男生宿舍,又是教室。想到这里,阿清觉得心里有些难过。虽然自己对未来已经不抱什么美丽的幻想,却也实在想不到会走到今天的这种地步。命运究竟是什么?难道这条路真的就永远只有坎坷和泥泞吗?

默默地坐在操场边上的那堆碎砖头上,阿清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一年多以来的风风雨雨。抬头看看眼前的这栋楼——它还是那样孤寂而单薄,在夜色的笼罩中显出几点昏黄的灯火,却更给阿清的心上平添了几分凄凉。于是,秋风吹得更紧了,它卷着落叶从那辽阔的旷野中划过,从这即将消逝的平城盲专划过,也从那许许多多无法入眠的心上划过……

第二天中午,阿清正在洗衣服,吴老师的爱人找了来,说吴老师有事要和他商量,让阿清抽空到家里去一趟。阿清觉得有点儿纳闷,不知道吴老师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儿,却也不敢耽搁,一洗完衣服就赶紧去了。

吴老师家就在食堂的旁边,是一间很小的平房。学校解体了,他们也要搬走,所以此时屋里就更显得拥挤而凌乱。

“想好去哪儿了没有?”扶着阿清坐下,吴老师直接了当地问。

“我没啥好想的,只能跟着校长走。”阿清说,神情中流露着几分落寞。

吴老师并没马上搭话。他似乎是在心里盘算着什么,然后又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这才有条不紊的对阿清说道:“我打算开个诊所,考虑了好几天,想从这里带走几个学生,费用和校长那边一样。不同的是,在我这儿可以一边学习理论,一边接触临床。今天把你叫来就是说这事儿,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不管行不行都尽快给我个答复,我也好早作安排。

吴老师的话让阿清感到有些突然。虽然吴老师也是校长的学生,但校长毕竟好多年没上临床了,所以这几年几乎所有的临床课都是吴老师带的。然而,吴老师的诊所毕竟还没开张,自己就这么跟着去了,会不会有些冒失呢?阿清想着,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幸好吴老师给他留了考虑时间,他便告别出来,回了宿舍。

宿舍里此时已是乱糟糟的一片,大家都在收拾东西,把走廊上丢得到处都是垃圾,狼藉不堪。望着这情景,阿清觉得自己的心也变成了深秋的旷野——苍茫,荒凉,冷漠……

傍晚,刘立强来了,告诉阿清他和冯娟明天就走。他们先去冯娟家呆段时间,拿到毕业证以后,在一起回他家那里开诊所。

“你家那里开诊所能行吗?”听刘立强这么说,阿清不免有些担心,因为他知道刘立强家那里是全省有名的贫困县。

“管他呢!现在也想不了那么多,走一步算一步吧!”这样说着,刘立强看了看表,然后拍拍阿清的肩:“走,咱们出去玩玩去!”说完也不等阿清答应,就把阿清的手往自己肩上一放,带着阿清出了门。

太阳快下山了,它把余晖安详地洒在阿清和刘立强的脚下,静静地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路上的人很少,路边的那些白杨树依然那样笔直地挺立着。因为树叶已经落尽,衬着苍茫的天,淡淡地透出几分空虚与落寞,只偶尔“叽叽喳喳”地掠过几只无忧无虑的麻雀。

刘立强带着阿清一直来到公园门口,冯娟已经远远地在和他们打招呼了。“你知道我旁边这人是谁吗?”等他们又走近些,冯娟笑盈盈地望着阿清问。

阿清虽然看不清,可那身影所透出的特有的感觉,阿清又怎么可能认不出呢?在这里见到韩晓明,阿清始料未及,便只是微微地冲她笑了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公园里冷清清的,没什么人,却刚好让刘立强他们几个能放开手脚地去玩了。他们先跑去荡秋千。那秋千本来是给小孩子玩的,此时他们几个却玩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就都微微地有些出汗了。刘立强显得格外兴奋,一时玩得童心大起,居然转身又爬上了旁边的滑梯,然后手舞足蹈地大呼小叫着从上面滑了下来。这下冯娟也丢下秋千,跑去玩滑梯了。阿清觉得好笑,便也跟过去站在一旁起哄。没想到,刘立强冷不防连拉带拖地把阿清也给弄了上去,然后两个人就脚跟着脚地从上面滑了下来。阿清一脸的尴尬,刘立强却毫不在意地一边用手拍打着自己的屁股,一边一脸坏笑地问阿清:“怎么样?你小时候玩过这东西吗?

看他这副无赖相,阿清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一时真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好。然而,刘立强这时已经连蹿带蹦地跟在冯娟后面,又爬上滑梯去了。阿清转回身,发觉韩晓明还站在秋千那边,就慢慢地走了过去。

“你怎么不去玩滑梯?”走到韩晓明跟前,阿清抹了一下额头上微微渗出的汗珠。

“还说我,你不也是被人家拖上去的?”韩晓明笑着,望着阿清。

这下阿清的脸有点儿红了,便有些自我解嘲地说:“其实也挺好玩的,我小时候还真就没玩过这东西。

“那你怎么不玩了?”韩晓明知道阿清是在开玩笑,便想继续捉弄他一下,却忽然发觉阿清此时尴尬的神情格外滑稽,就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有点儿累了,想休息一下。”阿清找了个看似合理的借口,却也真觉得身上有些累了。于是,韩晓明把他带到路边一张长椅上坐下,却忽然发现刘立强和冯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阿清这时也发觉这里居然只剩下了自己和韩晓明,周围顿时就变得安静下来,不由得让阿清感到一阵局促不安。他便默默地凝视着天边的晚霞,愣愣地发起呆来。

“你想好了去哪儿没有?”过了好一会儿,阿清才转过头,望着韩晓明问。

“先去校长那边看看吧。”韩晓明同样凝视着那几朵绽开的晚霞,这安静的氛围似乎也让她感到有些不太适应。

“其实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惜这天没等我们毕业就来了。”阿清说着,显出几分无奈。

“你好像对这里还挺留恋的。”听了阿清的话,韩晓明转过头,看了阿清一眼。

“多少有一点儿吧。”阿清轻轻舒了口气,却连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留恋些什么。

“其实……”沉默了一会儿,韩晓明喃喃地说:“即使这里不解体,我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韩晓明的话让阿清的心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他想起了韩晓明曾经写给自己的那封信,想起了曾在这公园里发生过的那一幕。他的心隐隐感到有些痛,有些不安,便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望着韩晓明,望着夕阳的余晖安详地洒在她的脸上、头发上。

“有些事我刚回来就听说了。”阿清说,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不让语气里流露出任何的情绪。

“我知道你都听到了些什么。”韩晓明说着,笑了笑,却分明显露出几分苦涩与无奈。

“你也一定听他们说我了吧?”阿清转回头,久久地凝视着天边。夕阳已经落下去了,却依然在那里留下一片殷红。

韩晓明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没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用手捋了一下散在腮边的头发说:“不说这些了,我想离开这里其实也是让自己能安安静静地准备一下,明年好去报考特教学院。

特教学院是当时全国唯一一所面对残疾人招生的高等院校,考生必须要有单位担保,而且招生的名额十分有限,针对盲人开设的中医推拿专业每年只招收十五名学员,所以在阿清看来那仅仅是个空中楼阁,遥不可及。如今听韩晓明忽然提起,心里不免有些诧异,便愣愣地望着她,仿佛没太听懂她刚才说出的话。

“我已经打听过了。”看到阿清这诧异的神情,韩晓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就进一步解释道:“从明年开始,报考特教学院不再需要单位担保了,所以我想去碰碰运气。

这回阿清好像听懂了,却还是没说话,依然只是愣愣地坐在那里。是的,他是猛地想到这样韩晓明可能真的要离开了,她要走向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了。想到这些,阿清的心里就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许许多多的往事一起涌了上来,堵塞了他的心,也堵塞了他的喉咙。

“其实你也完全可以去试一试。”见阿清这么久没说话,韩晓明便转过头望着阿清,目光里似乎隐隐流露着某种期待。

“我不行。”阿清微微摇了摇头,那样子分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我们按摩专业考的主要是专业课,对于文化课的要求并不是很高。”韩晓明依然望着阿清,似乎仍在坚持着什么。

阿清低下头,仿佛是在躲避韩晓明的目光。他的情况他自己很清楚——家里这两年来经济收入越来越差,弟弟马上又面临考大学。所以对于自己来说,现在根本就不是能不能考上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去考的问题。但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告诉韩晓明,就只好闷闷地躲避着她的目光。

这时,天已慢慢黑下来。一片落叶被秋风卷着从他们脚下轻轻划过,那样子仿佛是在提醒他们——秋天已经过去了,冬天就要来了……

“你们俩说够没有啊?”冯娟和刘立强不知什么时候远远地从一个路口转了出来,一边说笑着,一边往这边走。于是,阿清和韩晓明便起身迎了过去。在这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在这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刻,四个人就那么慢慢地走着,顺着来时的路,走向那曾经的记忆,走向那个就要和他们告别的地方……

(未完,待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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