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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孝东
台风果然来了,来得那样迅猛,来得那样突然,就像一头暴怒的巨兽,呼啸着卷过每条大街小巷。乌云被狂风胁迫着,转眼就遮蔽了整个天空。硕大的雨点没头没脑的从天而降,霎时便连成一片,仿佛是天河的水突然从九霄之巅倾泻而下。于是,人们的喧闹声消失了,汽车的马达声不见了,这个充斥着人类文明的拥挤世界转瞬间就被无边无际的风雨吞没了……
一阵狂风卷着雨水从敞开的窗户扑了进来,撩起了阿青的头发,弄湿了阿清的衣衫。他这才从连绵不绝的回忆里猛然清醒过来,慌忙伸手关上了窗户。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屋里竟已变得漆黑,黑得就像到了夜里,于是便伸手打开了电灯。屋里如此安静,只有他一个人,耳中能听到的只有这铺天盖地的风雨声。
“这台风来得真是时候”,阿清想,这绝不是因为自己今天停工,而是只有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能充分地享受这种安宁,让他放下奔波,丢弃焦虑,静静地看一看眼前的人,远远地回忆一下过去的事……而这无边无际的风雨,又把这一切都冲刷得更加清晰、更加明净,并让它们绵绵不绝地融合在了一起。就像一杯清纯而幽香的酒,一直能醉到你的灵魂里。
然而,只在窗前呆立了一小会儿,阿清就忽然想起自己的床单该换了,换下的衣服也还胡乱的丢在那里。可不知为什么,此时他就是不想理睬它们。或许也是因为这天气,即使洗了也的确没地方晾。可是,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胡思乱想吧?是去看看书,还是去弹几下吉他?似乎都不想。这让阿清忽然感觉自己的内心已经有些苍白,有些麻木。曾经的那些激情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淡了。鬼使神差般,阿清慢慢地走出宿舍,更加近距离地面对着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是的,是外面这无边无际的风雨吸引着他,诱惑着他。冥冥中,他仿佛听到那风雨中有人在呼唤着什么,可那是谁,又在呼唤什么呢?那样熟悉,似曾相识;却又显得那样遥远而陌生,虚无缥缈。雨下得正大,瀑布般地从天上倾泻下来。风也还是那样的狂,一阵阵地把那雨水卷得就像一片片飘荡的纱。阿清喜欢雨,可他在北方却很少见到这么大的雨,这简直就像大自然在对人类渲泄它郁闷的心情,那样的铺天盖地,那样的气势磅礴。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有些突兀地响了起来。电话是老申打来的,他先问了一下阿清昨天的事,然后告诉阿清昨天他已陪着阿莲去了医院,现在阿莲请了病假,正躺在宿舍里休息。挂了电话,阿青情不自禁地扭头望了一眼通往二楼女生宿舍的楼梯,然后转身回了宿舍。他没想到老申这么快就作出了决断,更没想到阿莲此时会一个人躺在宿舍里。阿清已经没心思再看雨了,他在床边坐下,默默地点燃了一支烟。他知道自己应该去看看阿莲,在这种时候,阿莲或许也希望能有个人陪在身边说点什么。可是,不知为什么,阿清就是不想一个人去,他似乎害怕独自面对阿莲孤零零躺在床上的样子。他和老申是好朋友,但在内心深处,他却不愿看到这种事发生在阿莲身上。冥冥中,他感到隐隐有些不安,就好像是他自己做错了什么。
此时此刻,阿莲一个人躺在床上,窗帘只拉了一半,身上盖着条粉红色的毛巾被。听着窗外的风雨声,她觉得身上有点儿冷。可是,她一动也不想动,她觉得身上懒懒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她想睡一会儿,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此时的心绪仿佛被窗外的雨水打湿了,冲乱了,散散漫漫地模糊成一片。那些星星点点的记忆此刻仿佛也都拥有了它们自己的生命,自动在她的心里飘来荡去,而她却只能静静地望着它们,好像那一切其实并不属于她自己,而仅仅只是一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阿莲自己也不知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她并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尽管她知道老申和乔丽同居已经两三年了。一切仿佛都是命运安排好的,那样的自然而然,那样的顺理成章。她不抱怨什么,也不奢望什么,仿佛她的命运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即使现在,她一个人这么孤单单躺在床上时,她也没有怨天尤人,她甚至比平时更想见到老申,更想听到老申的声音。然而,对于以后,她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生活对她来说似乎只有今天,至于明天,那只能让她感到茫然,感到无所适从。
阿莲出生在黄土高原的一个小山村。那里的天是那样的高、那样的蓝,那里的土地是那样的宽广、那样的苍茫,重重叠叠的山峦间掩映着一条崎岖蜿蜒的路。那是她的故乡,是生她养她的地方,但那里又是那样贫穷、那样落后,让许许多多的年轻人离开家乡去了遥远的南方。于是,初中毕业后,因为两只眼睛不同程度地高度近视,她在亲戚的帮助下去了一家中等盲人按摩专科学校,从此以后她的生活便和盲人这个群体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三年的学习生活匆忙而单调,毕业后阿莲和千千万万个年轻人一样,怀着满心的幻想来到了深圳,来到了这个充满着诱惑的地方。跟她一起来深圳的就是范婷婷。她们在学校时就是好朋友,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便更增添了几分相依为命的感情。可谁又能想到呢?仅仅过了三个月,范婷婷就那么匆匆的去了,走得那样突然,让人难以接受。对于阿莲来说,那简直就是一场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噩梦。她不敢相信一个生命的消逝竟是这样的简单,不敢相信自己突然之间已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了。面对着这个美丽而嘈杂的都市,她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沧桑与凄凉。那时候她真的有些动摇了,想回家,虽然那个地方很穷,可对于她来说,那里的土地才是实实在在的。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老申出现了,带着一个男人的关心与呵护,带着对生活的憧憬与豪情,一步步地走进了她的生活,走进了她的生命。
阿莲翻了个身,无意间看到了放在枕边的传呼机。刚才不知是谁呼她,那个电话号码她不认识。外面这么大的雨,她又刚做过手术,所以根本就无法去复机。她能肯定那不是老申呼的,因为老申此时正在公司上班。但那又会是谁呢?难道是阿清吗?阿清被停工的事昨天晚上她也听说了,她想阿清也一定知道了自己请假的事。可阿清怎么不上来看看自己呢?如果是阿清呼的,他又为什么不留自己的手机呢?想了半天依然没个头绪,阿莲便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此时的阿清就站在二楼走廊的窗前,阿清记得那是阿莲曾经伫立过的地方。可现在,伫立在这里的人却换成了他自己。他默默望着窗外的雨,前不久发生的那件事便不由得又浮现在他脑海中……
那天在下班的路上,阿清的手机被偷了。阿清很着急,用惯了手机,一旦没有了就觉得做什么都不方便。于是,他约好阿莲星期三带他去重买手机,顺道儿补张电话卡。但天公不作美,星期三一早就下起了雨。望着窗外的雨,阿清很纠结,不知自己该不该去叫阿莲。“雨下得这么大,怎么好意思还去麻烦人家呢?可是,如果今天不去,就要等到下一个休息天了,到时不知阿莲还有没有空。”想到这里,阿青心里不由一阵感慨。是的,一个盲人,生活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上,有多少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生活琐事都需要别人来帮忙。可每个人的生活都那么紧张,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的事要做,谁又有那么多时间去帮你做那些没完没了的琐事呢?所以,一想到要求人帮忙,阿清就觉得头疼。这一次如果不是急着用手机,如果不是这段时间和阿莲相处得不错,阿清也就不会想到去麻烦阿莲。可这老天却偏偏下起了雨,这不是故意给人添乱吗?
阿清正胡思乱想,阿莲已悄悄走了进来。她一直走到阿清背后,才忍俊不禁地笑着说:“傻站在这里干啥呢?什么时候走啊?”
“这么大的雨,你能行吗……”阿清吓了一跳,转过身,望着阿莲有些迟疑地问。
“没事儿,我带着伞呢!”阿莲依旧笑着,摆弄了一下手里的伞。可阿清却好像没听懂她的话一样,依然只是那么傻愣愣地望着她。这下阿莲有些着急了,便提高了嗓门儿问道:“你到底走不走啊?不走我可就回宿舍睡觉了!”
那天他们是打出租去的,即使这样,回来时身上的衣服还是都被雨水淋湿了。阿清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想叫阿莲和老申一起出去吃顿饭,却被阿莲委婉地谢绝了。
如今,外面依然是这样大的雨,可阿莲却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床上,自己难道不应该去看看她吗?可阿清却始终也没有勇气去敲响那扇门。他自己也不明白这究竟是因为什么,他只是那样默默地站在那里,站在阿莲曾经伫立过的那个窗前,望着铺天盖地的雨,望着远方,许久许久……
傍晚,雨停了,风也渐渐地小了。阿清在胡同口对面的小吃店里要了份炒米粉,一边慢慢吃着,一边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外面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偶尔跑过几个嬉笑打闹的孩子。那些远远近近的霓虹灯也星星点点地闪烁起来,映着街上那些还在慢慢流淌的雨水,就像一幅清静淡雅的风景画。面对着眼前的一切,阿清忽然感到自己好像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到过这场景。可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或许是在哪本小说里,或许那仅仅只是一种感觉,是一种尘埃被冲刷过后的清澈与淡然。
吃过饭,阿清去剪了头发,回到宿舍时,上早班的同事已经回来了。他们凑在宿舍门口,神神秘秘地议论着什么,还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无奈的叹息。这让阿清感到有些奇怪,直觉告诉他一定是公司出了什么事。可仅仅一天功夫,公司又能出什么事呢?阿清一边换着衣服,一边也想凑过去,听听他们到底都在议论些什么。进入九九年以来,公司的生意明显不如以前了。一方面是金融危机,香港人的钱不好赚了;另一方面也是深圳新开的按摩店实在太多了,仅仅这一年内,单是罗湖海关这一带就新开了好几家,而且规模越来越大,装修越来越豪华,收费却越来越便宜。可话又说回来,生意虽然不如以前,却也不至于会有啥大的变故吧?
阿清刚换好衣服,老申进来了。他轻车熟路地走到阿清床边坐下,伸手递给阿清一支烟。阿清接过烟,吸了两口,压低着声音问老申:“门口那几个人鬼鬼祟祟的,你进来时有没有听到他们在议论什么?”
老申楞了愣,继而显得有些不以为然:“不就是那几间按摩房吗?今天听说基本上留不住了。我倒觉得没啥了不起的。反正生意也不好,多几个房间少几个房间对咱们其实没啥影响。”
原来,公司有几间按摩房这个月底到期。如果续租,租金是要按年递加的。眼下生意不好,如果再加租,公司根本没办法支撑下去。于是,老板去和业主协商,可谈了好几次,就是谈不拢。眼看着日期一天一天临近了,大家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担忧起来。
此时阿清又想起自己刚来这里上班时的情景。那是一九九六年,当时罗湖商业城的很多店铺还没租出去,甚至连灯都没有,看上去只是黑乎乎的一片,阿清便经常跑到那里去摸他的盲文书,有时还在那里弹吉他,保安撞见了也不管。然而,进入九七年以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那些店铺似乎一夜之间就被抢购一空:卖电器的,卖服装的,卖珠宝首饰的;还有邮局、银行、酒楼、饭店……就连按摩中心也一下子多开了六、七家,一家比一家神气,一家比一家不可一世,仿佛每天都能随随便便把大把的钞票装进口袋里。也就是从那时开始,阿清他们的按摩中心也跟着一点点的扩大。到了九七年年底,他们的营业面积已经比刚开始时扩大了一倍还多。那时的生意也真是好,大家都忙,员工休息室里便总是冷冷清清的。再看公司前台,那些供客人休息的沙发上,从早到晚都熙熙攘攘,挤满了等候床位的客人。可自从进入九九年以来,那种客人排队等床位的场面就很少出现了。倒是员工休息室变得越来越热闹,大家都闲着,也就不可避免地把那个小小的空间变成了消遣时光的游戏场。尽管如此,公司这么快就要靠减小规模来维持生计,还是或多或少地让大家感到有点儿突然,同时也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了。
这时,宿舍门口的议论已经结束了。二狗子走进屋,一边收拾着床铺,一边抱怨着今天又没挣到什么钱,抱怨公司的管理也越来越混乱。他说如果照这样下去,公司恐怕真的离关门不远了。
“那能咋办?实在不行就换个地方。”老申有一搭无一搭地接着话,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你说的倒轻松!”二狗子却一本正经地反驳道:“现在可不像以前了,咱们这些老盲想找个好点儿的地方哪儿那么容易啊?!”二狗子这话倒是事实。现在这些新开的按摩店不仅在规模和服务上有了提升,就连按摩师的招聘也跟以前有了很大区别。以前政府规定按摩店的盲人按摩师必须要达到一定的比例,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规定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了,一切只看老板的经营理念。按摩中心毕竟是个服务行当,在这样的地方,学过专业的有生意做,没学过专业的同样也有生意做;而盲人在生活和工作上毕竟会有许多不便,所以愿意聘用盲人按摩师的老板就越来越少了。甚至个别的老板还说盲人影响了公司的整体形象,听了真让这些老盲感到无语。
“那也没办法,实在不行就回老家开个按摩诊所吧!”为了避免把话说僵,阿清赶忙开玩笑的说。
“可不是,实在不行也只能这样了。”二狗子垂头丧气的,“吭吭”的用鼻子喷了两下气,然后自顾自地嘀咕道:“大不了就回我们那个小县城,管它挣多挣少,好歹也混口饭吃。老爹老妈那里可千万不敢回去,农村不是不好,就是挣钱太不容易,有谁会舍得花钱找你做按摩呢?”说完,他又叹了口气,从床下摸出水桶,上二楼接热水冲凉去了。
听着二狗子远去的脚步声,阿清和老申都沉默了,宿舍里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阿莲怎么样了?”过了一会儿,阿清问老申。他知道老申一定是刚从阿莲那里来,现在屋里没别人了,便小声问道。
“医生说手术很顺利,休息几天就没事儿了。”老申嘴上说着,心里却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他又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吸了两口,忽然又毫无头绪地张口对阿清说道:“等阿莲的身体恢复了,我就让她带我出去转转去,不能再这么听天由命地混下去了。”
“你在说什么?”阿清完全没听懂老申的话,莫名其妙地望着老申。
“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我想自己开店!说实话,我已经打工打够了。”老申一板一眼地说着,又深深吸了口烟。
阿清一时好像没反应过来,迟楞了好半天,才有些吞吞吐吐地问:“你……你是说要跟阿莲一起去开店吗?”
“是的,其实我早有这个打算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老申回答得坦坦荡荡,毫不遮掩。
“可是……乔丽呢?乔丽那边怎么办?”阿清犹豫着,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看看这两天吧,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她说。不过我知道她那个人,她肯定不会跟我去开店的。”老申放松了语气,不紧不慢地说着:“到时就随她去吧,反正我是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该出去干点儿啥了。怎么说我们也一本正经地学了好几年,可在这里怎么样呢?还不是也和别人一样,对那些客人又哄又骗的。想想我就觉得够了,挣多挣少都没啥意思。”
老申这话不由得也触动了阿清的心思。是啊,工作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先抛开那些靓仔、靓女不说,单单那些冒充祖传中医的人就够让你感慨一番的。别管人家冒不冒充,钱总是有得赚,而且赚的还比你多。你觉得你是专业毕业的,可来这里的客人又有几个能相信你呢?阿清刚来到这里时对这些问题挺不以为然,他认为只要凭着自己的真本事老老实实地做,一定也不会比别人差。但有些客人也真是奇怪,你越是把道理一本正经地讲给他听,他就越觉得你这个人的技术太平庸,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要是故意把一些问题说得夸张一些,甚至弄得神乎其神,他就认为你还有点儿真本事,小费自然也就加了码。后来,阿清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样一个地方,在这样一种环境里,每个人的目的都只是那一个字——“钱”。没人在乎你有没有文凭,也没人在乎你用什么样的手段,只要能赚到钱,你就是好样的,你就能够让人羡慕。感慨吗?世界似乎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自己开店是好事儿,不过现在生意不是很好做,有些事你可一定要考虑周全了。”阿清踌躇着,似乎多少有点儿为老申担忧。
“这个我当然明白。”老申挺直了身子,笑着对阿清说:“有些事儿就是这样,你只有把第一步迈出去了,才知道以后的事儿该怎么做。如果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你就永远没机会。现在我是想好了,不管结果怎样,我都要试一下。趁着自己还年轻,就是失败了也心甘情愿。”
见老申如此决绝,阿清不由得也笑了。他抓过那把六弦琴,扫了扫琴弦,冲着老申说:“行啊,有志气!咱们一起唱首歌,热闹热闹!”
晚上,阿清很早就睡下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来到了故乡的那条小河边。河水还是那样清,清得就像一块透明的玻璃,远远的就能看见河底那些碧绿的水草和游来游去的小鱼。于是,阿清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满心欢喜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心里荡漾着许许多多天真的幻想。可是,当他无意间转过身时,却愕然发现自己来时的路已经不见了。他惊慌失措地四下寻找,但不管他如何努力,如何呼喊,脚下的土地就是越来越荒凉,越来越陌生。紧接着,天上又落下了雨。雨滴那么大,打在身上凉凉的,让阿清忍不住一阵颤抖……就这样,阿清惊醒了,傻愣愣地躺在那里,一遍遍回忆着梦里的情景。此时天已蒙蒙亮了,远远传来清洁工清扫马路的声音。这不由得让阿清想起自己刚到山东时,每天早晨也能听到类似的声音。同时他又想起了自己工作的那个单位,那个小小的乡镇卫生院。阿清只在报道时去过一次,后来就来了深圳,再也没回去过,也不知现在那里的情况怎样了。父母搬回山东老家也好几年了,他们老了,身体差了。虽说自己每个月都会寄钱回去,可毕竟和以前不同了。没有了工作,没有了那些可以经常走动的朋友,真不知他们的日子过得到底怎么样。想到这些,阿清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回去看看了,于是暗暗地下了决心——今年春节时一定要请假回家。
第二天早上,阿清在胡同口的小吃店里要了份云吞,匆匆吃过,就赶去公司上班了。公司里还是老样子,一上午也没来几个客人。阿清被休息室里的那台电视机吵得有些心烦,便拉着老申躲去了消防通道。
消防通道里没开灯,黑漆漆的,有些闷热。老申蹲在那里,好像哪里不舒服,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阿清问他怎么了,老申说昨晚和乔丽忙着搬家,折腾到好晚才睡。阿清不由有些奇怪,他知道乔丽不喜欢住宿舍,和一个同事合租了一套两房一厅,住得好好的,为啥突然要搬家呢?
老申仰头打了个呵欠,无可奈何地解释道:“前不久乔丽图便宜,买了台二手冰箱。结果那个月的电费一下子多了不少,其实那时冰箱用了还不到一个星期,总不至于耗那么多电吧?但她的那个同事笃定就是冰箱惹的祸,坚决让乔丽立刻把冰箱处理掉。乔丽哪里甘心?索性就给那台冰箱单独装了个电表,结果一切正常。那人又说是乔丽装的电表有问题,闹得鸡飞狗跳的,全公司的人几乎都知道了。然而,谁也没想到,那个月的电费居然莫名其妙又恢复到了以前正常的水平,你说这奇怪不奇怪?可两个人已经闹成了这样,还怎么在一起住下去?乔丽就另租了套一房一厅。搬了也好,省得那么多麻烦事,吵吵闹闹的,搞得人不得安宁。”老申说完,忍不住又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阿清始终都是住宿舍,对于那种集体生活,他偶尔也会感到厌倦,也想和别人合伙儿出去租房住。可听老申这么一说,自己还是想得简单了,合伙租房原来也会遇到这么多麻烦事。
“你想开店的事儿跟乔丽说了吗?”阿清问。
“说了。”老申答,脸上露出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神情:“她说她现在收入挺稳定的,所以不想在这时候辞工。但她说她会尽力支持我,要是我的钱不够用了,只管去她那里拿。”
阿清没再说什么。是啊,乔丽在她们公司的生意那么好,每个月少说也有八九千,人家有什么必要和你去冒这个风险呢?于是,消防通道里又变得死气沉沉的,似乎更加闷热了。
吃过午饭,阿清刚想去拿收音机,却听到喇叭里在喊自己上钟。这个时间还远远没排到自己,阿清便知道一定是来了熟客。然而,当他急匆匆地走进按摩房,却惊讶地发现按摩床上的床单和毛巾居然都已经铺好了。刘太坐在那里,正闷声不响地抽着烟,见阿清进来了,便问阿清是不是刚做完按摩。阿清更糊涂了,自己闲了一上午了,什么时候去做按摩了?刘太见此情景,便把刚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对阿清说了一遍。原来,刘太来到时,前台排钟的小姐说阿清正在做按摩,最少还有半个多小时,问刘太等不等。如果不等,她可以给刘太介绍个好点儿的师傅。谁成想刘太就是认准了阿清,那个排钟小姐只好把刘太带进这间按摩房,帮刘太铺好了床单和毛巾,然后就让刘太在这里等了半个多小时。
这下阿清明白了。刚来这里上班时,就有人告诫阿清,一定要跟前台的那些女孩子搞好关系。可阿清偏偏是个不善交际的人,更不懂得如何请客送礼。那时生意好,似乎还感觉不到什么。如今生意差了,问题就变得越来越明显了。然而,阿清万万没想到,她们竟然都把主意打到刘太身上来了。
刘太六十多岁,瘦瘦的,第一次来这里做按摩还是一年多前的事。那时她的先生刚去世,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承受不了那样的打击,一下子就病倒了,病得连路几乎都要走不了了,一个亲戚便介绍她来深圳做按摩。那天刚好排到阿清,他平时也不怎么跟客人聊天,加上刘太听不太懂普通话,屋里的空气便显得有些沉闷。然而,让阿清没想到的是,刘太竟然那么受力,三个小时做下来,阿清的衣服几乎都要湿透了。但更出乎阿清意料的是,这个看上去瘦瘦小小、穿着也那样普普通通的老人家,居然也懂得给小费,而且一给就是一百块。从那以后,刘太就成了阿清的常客。后来慢慢熟悉了,刘太时不时的会给阿清买件衣服,偶尔还会送瓶酒,后来还把她的子女们也介绍给阿清做按摩。让阿清最记忆犹新的,是他们会自自然然地带着他去楼上的天湖阁吃饭。天湖阁在罗湖商业城的五楼,据说某位国家领导人来南方视察时还在那里吃过饭。让阿清感动的并不是那酒店如何高贵,而是刘太他们一家人带着他一起走路,帮他夹菜、倒酒时那种泰然自若的神情。这种在公众面前的平等和尊重他似乎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体会过了。春去春会来,花谢花还开,可对于阿清他们这些人来说,有些东西却真的已经一去不返了。那并不仅仅是绚丽阳光下这个美丽的世界,更重要的是一颗因为平等才自由的心。同情、怜悯,鄙夷、讥讽,太多的记忆已经大大小小塞满了阿清的心,让他熟视无睹,让他麻木不仁,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什么是真正的平等与尊重。而如今,他又重新体会到了这一切。端着刘太为他倒满的酒,阿清的心里别是一番滋味。是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真正的平等和尊重更可贵呢?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重新让他感受到这一切的竟只是他的一个客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客人。
而现在,他们竟打起刘太的主意来了,这怎么能叫阿清不着急、不生气呢?他真想冲出去找那个小姐好好理论一番。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因为他清楚前台的那些小姐多少都跟老板沾亲带故,而自己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仔,那样做只能落个自讨没趣的下场。那就这么忍气吞声了吗?阿清又觉得有点儿不甘心。
刘太似乎也看出了阿清的心思,在这里做按摩做了这么久,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多少也有所耳闻。于是,她一边做着按摩,一边家长里短地和阿清聊起了天。阿清的白话本来就不怎么样,这下就更显得捉襟见肘了,只能吱吱呜呜地勉强应付着。然而,当阿清做完按摩,去洗手间洗过手回来时,却远远得听到了刘太的声音。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刘太这么声色俱厉地说话。但那的确是刘太,她站在收银台前,劈头盖脸地把那个排钟小姐教训了一顿,弄得那个女孩子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阿清远远地听着,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真的,这些家伙也太猖狂、太过分了,就得有个人这么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们。
可是,让阿清始料不及的是,刘太刚走,休息室里的喇叭就喊阿清去前台。那一刻阿清心里不由得又紧张起来,他知道一定是那个女孩子要找自己算账了。然而,自己做错了什么吗?难道刘太不应该好好教训教训她们吗?这么想着,阿清便强迫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若无其事地来到了前台。
“刚才你都跟刘太说什么了?”那个排钟小姐横眉立目地问,让人感觉好像一位正义凛然的法官在审讯罪犯。
“我哪里敢说什么?我还觉得奇怪呢!”阿清不慌不忙地说:“我一进按摩房刘太就把我给骂了一顿,说她等了我半个多小时了。还说你们要介绍个好点儿的师傅给她,弄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那个排钟小姐没料到阿清居然会这么说,一时也乱了方寸,便一脸愠怒地挥了挥手:“好了!不用解释了!你可以走了,以后不要再给我弄出这种事来!”
回到休息室,阿清心里的那份得意劲儿还没过去,就眉飞色舞地对老申讲起了刚才的事儿。老申却异乎寻常地平静,听完后只淡淡地告诫阿清:“这是碰到了刘太,算她倒霉。说句不好听的,你有几个客人能像刘太这样呢?以后我看你还是小心点儿吧!”
老申的话宛如兜头给阿清浇了一盆凉水。是的,大家都清楚这个地方可能维持不了多久了,所以公司在各方面都显得越来越混乱,没人管也没人问。谁有本事谁就多捞一点,谁有能耐谁就多赚一些。老板对这一切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好久都不到公司来一次。阿清却好像始终没认清这个现实,懵懵懂懂的,仿佛岁月依然静好。
休息室里一如既往地吵,好不容易熬到下班,老申说还有东西没收拾好,就敲打着盲杖去乔丽那边了。阿清回到宿舍,匆匆冲了个凉,便一个人躺在床上听起了收音机,听着听着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中,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脸上爬,痒痒的。他便下意识地用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阿清心里正纳闷,忽然又听到旁边有人在偷偷地笑。他吓了一跳,顿时睡意全无,一下子坐了起来。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竟是阿莲微笑着坐在他的床边。阿清愣在了那里,感到有些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看到阿清这副样子,阿莲不由得又笑了。她的手里拎着个小公仔,公仔的下面吊着个小穗头,刚才一定就是那个小穗头在阿清的脸上划来划去。
“我一进来就看见你在睡觉,还打呼噜。”阿莲一边笑着,一边摆弄着手里的小公仔。
“刚才在听收音机,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阿清被弄得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问阿莲:“你怎么就到处乱跑了?不好好在宿舍休息。”
“还说呢,你都不上去看看我,我都要闷死了!我真想明天就去上班,这么在宿舍里呆下去也真够无聊的。反正我也觉得身体没啥事儿了。”阿莲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
阿莲的话无意中触动了阿清的心事,他真觉得有些惭愧,后悔自己昨天怎么就没上去看看阿莲。现在可好,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一时间阿清的脸都憋得有些红了。好在阿莲并没注意到这些,只是自顾自地接着说:“对了,你是不是呼过我一次?你这个家伙,怎么不留自己的手机号呢?害得我琢磨了好半天。”
这下阿清更没法儿说了,他根本就没呼过阿莲,一定是阿莲搞错了。可他此时能对阿莲说那不是自己呼的吗?不,不能!既然阿莲那样认为,就让她那样认为好了。这样的欺骗或许并不能算是一种罪过,就让那愧疚永远埋在自己的心底好了。
阿莲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宿舍了。临走时,她说过几天大家约个时间,一起出去玩玩。阿清满口答应,他心里其实也有这种想法。是的,好像已经很久没轻轻松松地出去玩过了,这些日子也不知究竟都忙了些什么,浑浑噩噩的,总有一些不如意的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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