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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孝东
13
当阿莲离开阿清的宿舍时,有个人正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的衬衫雪白,西裤笔挺,脚上的皮鞋擦得一尘不染。夜已深了,马路上还有许多穿梭往来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着各式各样的衣衫,迈着各自不同的脚步,和那些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一起,装扮出这现代人生活中的夜。然而,这个人仿佛并没看到眼前的一切,他只是一个人默然地走着,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他觉得身上很累,肚子也已在饥饿中挣扎了许久。从中午到现在,他不仅没吃一点儿东西,甚至连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但他此时就是想不出自己应该到什么地方去。他打量着经过的每一家酒楼、饭店,却没有一家能让他停下脚步。都有那么多的人,都是那么吵吵闹闹,看着就让人心烦。他本身是个爱热闹的人,可此刻他却只想远离喧嚣,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让自己的身体和心灵都能毫无干扰地休息一下。
或许你不会想到,这个人就是刘立强,就是那个和阿清一样曾经在平城盲专读过书的刘立强。他早已不是那个农村来的小男孩了,岁月的流逝同样不可避免地在他的脸上和目光中刻下了无法遮掩的烙印。他比以前高了,胖了,就连走路的姿势也表明他真的已经长大了,成熟了。然而,人长大了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或许许多人都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或许每个人也都有自己各自不同的答案,但那答案免不了总会让人感到些许的感慨与无奈。此时此刻,刘立强也在心里偷偷地问起了这个问题。对于刘立强来说,这或许有些奇怪,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居然也在心里问起了这个问题。他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而虚无,真实的东西仿佛都已躲进了记忆里,让他真想再回到从前,再回到那个遥远的地方——那里的人,那里的山山水水,那里的一草一木,还有他留在那里的无数个再也无法追回的日日夜夜。恍惚间,他觉得那一切就好像是昨天才刚刚发生过的,那样清晰,历历在目,却让他的心底平添了几分无法抹去的淡淡的忧伤。
“那时候的日子多苦啊……”刘立强想。那时他刚从平城回到家里,本想靠自己学到的手艺混口饭吃,但那个小地方实在太穷了,他的小诊所根本就维持不了他们的日常开销。为了生存,为了心甘情愿和他一起走进那间小破屋的冯娟,他像健全人一样去建筑工地做过小工,去粮食站扛过麻袋。一百多斤重的麻袋压在他还有些稚嫩的肩上,让他不知跌倒了多少回。他忍着伤,忍着痛。多少个夜晚,多少次当他终于可以躺在床上休息时,他真希望自己第二天别再爬起来了。然而,日子也就那么一天天地熬过来了。那时自己最大的心愿不就是能吃饱饭,能在过年时给冯娟买上一件新衣服吗?想到这些,刘立强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而现在呢?看看自己身上的穿戴,摸摸腰里别着的手机,那个想当初连个咸鸭蛋都舍不得买的穷小子,哪会想到自己也能有今天呢?可那时为什么自己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莫名的空虚呢?是因为那时候自己还太小、太单纯吗?不,似乎不是,可他又无法解释那究竟是因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真有些留恋那个破旧的小屋,那毕竟是他和冯娟刚刚在一起时生活的地方,那才是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空间。下雨的时候,他们会依偎在床上,对着那盏昏暗却充满温馨的灯,天南海北地聊到半夜;空闲的黄昏,他们会在门前的那棵大杨树下摆张小木桌,一边喝着茶水一边下象棋。刘立强始终记得那时的风一直都是轻轻的、淡淡的,就算身体很累,心里却是甜的、静的,尽管他们很穷,尽管他们一无所有。
可如今呢?刘立强的心里忍不住一阵感慨。他在一个卖烧烤的地摊前坐下,随便要了些羊肉串,然后就开始一边慢慢喝着啤酒,一边慢慢想着自己的心事。
今天刘立强和冯娟上早班,眼看下班了,刘立强却来了个熟客,就让冯娟先回去了。然而,当他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时,冯娟正靠在床上看书。刘立强径直走进厨房,锅里却是空空的,一丝热气都没有。那一刻刘立强真想大吼一声,把锅狠狠地摔在地上。然而,迟疑了片刻,他并没那么做。他一句话也没说,顺手拿过一个小板凳,一屁股坐在了敞开的屋门前。冯娟一直没说话,只是放下书瞥了一眼刘立强的背影,然后又继续看她的书。他们家门前是个篮球场,此时有人正在打篮球,球场边还有几个孩子在嬉笑打闹。刘立强就那么愣愣地坐了好半天,不知自己都看到了什么,也不知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如果是在从前,他绝不会容忍这种事发生;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觉得没有生气的必要了。他仿佛已经感到了一种更深刻的东西,那东西已深深地插进了他的心底里,让他感到痛,却又无法说出口。他忽然觉得这个地方竟是那样的沉闷,沉闷得都有些透不过气来,于是他站起身,漫无目的地来到了马路上。
刘立强默默地喝着啤酒,想不清他和冯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以前的日子那么艰苦,他们的小屋却始终是安静而祥和的。可现在呢?究竟是冯娟变了还是自己变了?也或许他们谁都没变,只是身边的这个世界变了。刘立强努力回忆着最近发生的事,希望能从中找到他所需要的答案,但他的精力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似乎在这种时候他已经丧失了做出判断的能力。于是,他又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啤酒,仿佛那液体能够帮他解决某种问题。“自己来深圳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刘立强想,“如果和以前的生活相比,自己似乎也该知足了,可为什么自己总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呢?人拥有了现在就一定要丢失过去吗……”
刘立强又想起他刚到深圳时的那个夜晚,阿清请他去吃饭。他们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前,一边喝酒,一边回忆过去。这时,外面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透过迷蒙的雨雾,能看到天上的雨水在马路上汇成了一条条奔腾的小溪。也许正是那雨水勾起了他们更多的回忆,他们说起了平城盲专的那个校长,说起了他们的那次上访;他们说起了那黑乎乎的窝窝头,说起了下雨天会听到女人哭声的三楼宿舍……是的,平城那个小小的地方给他们留下了太多太多的感慨和记忆,让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让他们有喝不完的酒。
那时他和阿清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当他在北方那个一贫如洗的小屋里接到阿清的来信时,他激动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没想到阿清还记得他这个朋友,没想到阿清会说如果他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深圳找他。那正是他生活上最困窘的时候,他便真的动身了,带着他那个再简单不过的行李包,踏上了南去的列车。
然而,刘立强来到深圳后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尽管有阿清帮忙,可阿清毕竟只是个打工仔,行动也不方便,所以许多事情只能靠他自己跑。他先去了深圳周边的几家小按摩店,一边打工糊口一边等待机会。那些小按摩店虽然包吃包住,可毕竟赚不了多少钱,想想还在那间小破屋里等待他的冯娟,他又怎么能不着急、不上火呢?他明显得瘦了,心情也变得越来越压抑。直到半年以后,他终于找到了现在这家按摩中心。签完用工合同的那天晚上,他怎么也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兴奋,他失眠了。他终于也可以向阿清一样的开始挣钱了!那一刻他才觉得这个世界也是属于他的,就连走在大街上的脚步都变得轻松自如了。但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生活慢慢地改变了。他发现这个都市里每一盏绚丽的霓虹灯对他来说都是一个美丽的诱惑,他这时似乎才懂得了金钱的作用有多大。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口袋里装满了钞票,才能用一种主人的心态来看待周围的一切。他开始像个老板一样地走进酒楼、饭店,开始和那些对他表现得十分倾慕的女孩子去唱歌、跳舞。他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因为那些钞票都是他自己赚来的,他有权利决定怎样去支配它们。他相信自己并不是一个没良心、没责任感的人,他只是想感受一下那些他从前无法感受的生活,似乎是为了弥补一下他那过于苍白的过去。
就这么潇潇洒洒地过了一段时间,冯娟的到来却把这刚刚开始的一切给打乱了。其实,刘立强自己心里很清楚,冯娟的到来只是早晚的事儿,他不可能把她一直丢在东北那间破旧的小屋里。于是,他请经理吃了顿饭,酒席间给经理塞了一个两千块的红包,第二天冯娟就在他们公司上班了。他们在渔民村租了间单房,似乎是要重温一下过去的生活。但刘立强却惊讶的发现,在这个繁华而匆忙的都市里,他们怎么也找不回从前的那种感觉了。特别是最近这半年,他们之间的感情明显冷淡了。“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冯娟听到了些什么吗?”一想到这里,刘立强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个湖南妹的笑脸。那个女孩是他在一家小店做工时认识的。刘立强虽说不上喜欢她,但她却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的欲望。所以,来到火车站这边以后,他把她也弄进了附近的另一家按摩中心。“难道会是因为这个吗?可冯娟怎么会知道呢?谁又那么无聊,把这事告诉冯娟干什么呢?”刘立强摇了摇头。其实他自己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解释,因为冥冥中他能感觉到自己和冯娟感情上的问题,是一种更深层的东西在作怪。可那是什么呢?是思想吗?人的感情就这么经不起环境的考验吗?刘立强觉得头有些痛,他不想再这样毫无意义地纠结下去。于是,他便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个已经摆在眼前的最现实的问题上:今天晚上到哪里去呢?那个家是不能回去了,他实在受不了冯娟那冷漠的表情。可自己还能到哪里去呢?刘立强心烦意乱地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灌进了肚子,然后长长地打了个饱嗝。那些酒精一下子便涌遍了他的全身,然后又一齐涌进了他的大脑里。在他那恍惚迷离的视线中,又浮现出那个湖南妹的笑脸,驱使着他胡乱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付了帐,然后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第二天,刘立强早早地来到公司,觉得浑身无力,头也隐隐作痛,便趴在休息室里唯一的一张破按摩床上,打算尽可能地多休息一会儿。可是,他猛地想起了什么,赶忙又翻身起床,急匆匆地走出了休息室。上早班的人不多,有的在换工衣,有的还在吃早餐。刘立强没看到冯娟。自己一夜未归,冯娟竟连个电话都没打,这份感情难道真的已经冷漠到这种地步了吗?刘立强心里不由得一阵苦笑,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拨通了阿清的电话:“如果冯娟给你打电话,你就说昨晚我睡在你们宿舍。”刘立强压低着嗓音,目光警惕得扫视着四周。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听筒里阿清的声音很清晰,却显然被刘立强的话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现在不方便说,有时间我们再聊。”刘立强匆匆挂断电话,返身回到休息室,那张破按摩床上却早已趴上了别人。他只好在角落里找了张凳子坐下,把头和后背靠在墙上,尽量让自己感觉舒服些。可是,他的头却好像疼得越来越厉害了,身上也微微地冒着冷汗。他想他这次可能真的要生病了,不过他倒觉得这个时候生病未必就不是好事,至少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一下了。
冯娟并没有给阿清打电话。那天晚上,刘立强的背影刚一消失,冯娟就丢掉了那本举在手里的书,呆呆地望着那扇依然敞开的门。她忽然感到自己很想哭,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但她的眼里却没有泪,最终也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宛如那缕从门外吹进来的淡淡的风。
“走就走吧,反正他迟早都是要走的。”冯娟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但她不由得又想起刘立强刚来深圳时,自己还曾经天真地幻想过他们有钱以后的生活。“多么可悲,多么可笑!自己和他认识了这么久,居然还是犯了这样愚蠢的错误。或许这也真是命中注定的事,自己当时就是那么毫无道理地相信他。穷得那么可怜,究竟是图了个什么呢?”冯娟胡乱地想着,脸上掠过了一丝嘲讽的笑。
其实,当初冯娟把刘立强送上开往南方的列车时,她的心里也隐隐掠过一丝焦虑与不安。对于刘立强她太了解、太熟悉了,她知道在刘立强的骨子里一直隐藏着某种不安分的东西,只是因为环境的缘故才始终没有显现出来。她无法想像那东西究竟会给她带来什么,只能一直在心里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它。可深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不是没有听说过,但当她听说刘立强要找的是阿清时,那似有若无的焦虑与不安又莫名其妙地被悄悄遮掩起来了。或许吧,或许是自己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着幻想,才任凭刘立强跨出了那改变未来的一步。而如今,她也来到了深圳,来到了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似乎也慢慢适应了这个崭新的环境。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却依然顽固地保留着某种属于她自己的东西。面对着周围的一切,面对着千姿百态的欲望与诱惑,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感慨,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无奈。
还是在她刚走进深圳这座城市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就猛然升起一种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是的,深圳和她以前生活过的那些地方相差得太多太多了。望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望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绚丽多彩的霓虹灯,她感觉自己的生活即将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让她始料不及的是,这变故在她刚见到刘立强时就已经悄然无声地展开了。
那天晚上,为了迎接冯娟的到来,刘立强在一家饭店订了间卡拉ok包房,叫来了许多她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酒桌上,刘立强热情而不失风度地频频向大家举杯劝酒,说着笑着,没过多久这些人就有了几分醉意。音乐声随之响起,那两个麦克风在大家手中来回传递着。别管唱得怎样,反正声音是够大的,声音够大气氛自然也就有了。于是,在音乐的和鸣声中,又掺杂进一阵阵玻璃杯互相撞击时发出的清脆的响声。然而,冯娟却始终都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喝酒也不唱歌,甚至很少听到她说话。她并不是有意这样做,她只是一时无法适应眼前的一切。恍惚中,她甚至不敢相信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就是刘立强。刘立强变了,真的变了。吃的、穿的、用的都比以前讲究了,一切都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却忽然让她感到有些陌生,有些莫明其妙的空虚与不安。
或许每个刚出来打工的人都会感到些惶惑与不安,可那感觉绝不仅仅只来源于工作和生活。于是,人们发觉自己需要一个精神寄托,需要用一些方法来解脱自己,释放自己。冯娟那时在深圳还没什么朋友,便经常一个人跑到书城去看书。刘立强并不喜欢看书,他的时间都用来应酬他的那些朋友了。他不在家还好,只要他一回家,那个房间就变得热热闹闹的,像个豪侠满座的聚义厅。这让冯娟感到很不适应,不仅仅是休息不好,更重要的是她喜欢那种清静而随意的生活。她跟刘立强说过几回,刘立强却不以为然,后来干脆虎起脸来说:“你以为这是在老家呢?出门在外,不交几个朋友怎么行?!”冯娟见他动气,也就不再说什么,但冥冥中她却感觉刘立强和这些人来往其实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虚荣心。“朋友,也不看看你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说白了还不就是你喜欢听那些人说些恭维的话。你现在能挣钱,能跑前跑后地帮那些人办这办那;等你没钱了,真的需要别人帮忙时,你再看看这些人还有几个上门的!”冯娟总是忍不住会在心里这样愤愤不平地想。
然而,应酬得多了,花销自然也就大,有时刘立强一个月光电话费就六七百。这让冯娟无法接受,却又无可奈何。按理说刘立强出来打工的时间也不短了,可看看存折上的那点存款,真让冯娟感觉有些可怜。但她已经没办法再对他说什么了,即使说了他也根本不听。直到有一天,冯娟忍无可忍地向刘立强提出:“从今以后,咱们各自管各自的钱。”这让刘立强吃了一惊,他这时似乎才猛然发觉,自己和冯娟竟然已经变得如此疏远了。于是,那段时间下班后他尽量早点回家,也开始推托一些没必要的应酬,似乎是真的想要挽回点儿什么。可是没过多久,他就觉得有些无聊了。“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冯娟却偏偏喜欢一个人死气沉沉地呆在家里,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自己又不是不能挣钱,干嘛要把钱都存起来不用呢?”这样的思想一冒头,他就再也无法约束自己了。然而,冯娟却始终没再说什么,取而代之的便是那种让人感到陌生的冷漠。她仿佛已经接受了眼前的现实。世界上的任何一样事物似乎都有它自己固有的运行轨迹,所以有些东西是无法强求的。既如此,就随他好了,就让时间慢慢地把一切袒露出来吧!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大家似乎都慢慢懂得了在这个环境里应该属于自己的角色。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一切都变得从从容容,平平淡淡。可就在前不久,母亲忽然打来电话,说二姐也想来深圳,让冯娟帮忙给找个工作。这下冯娟可有些为难了。对于二姐的情况,冯娟是很清楚的。先别说她按摩做得如何,单单是她的生活能力就是个大问题。二姐的方向感很差,走了不知多少回的路依然还是记不清,不是撞到这里,就是碰到那里;衣服也洗不干净,让人看着总觉得哪儿有点不舒服。现在这些老板本来就不喜欢聘用盲人,像二姐的这种情况,想找份工作就更困难了。如果找不到事做,她只能呆在家里,自己和刘立强都要上班,到时谁来照顾她呢?但她毕竟是自己的姐姐,母亲又是那么大老远地跑到邮局打来电话,如果真的不管,自己的心里怎么说得过去?冯娟越想越心烦,最后还是决定去和刘立强商量一下。结果,一切就像她所预料的,刘立强坚决反对。不过刘立强的话说得很委婉,冯娟也知道这件事的确有些为难,就暂时把这事放在了一边。
然而,刚才在下班的路上,冯娟碰到了刘立强的一个朋友。那人远远地便和冯娟打招呼,冯娟就随便和他聊了几句。可那人却忽然问冯娟:“大哥什么时候到?到时别忘了给我来个电话,我来给大哥摆酒接风!”
“什么大哥?”冯娟莫名其妙。
“刘立强的大哥啊!不是要来深圳找工作吗?”那人见冯娟不知道这事,一脸的诧异。
冯娟勉强笑了笑,没再说什么。那人也知道自己多嘴说错了话,找个借口赶忙溜掉了。
冯娟闷闷地回到家,越想心里越气:“前些时候二姐要来,你刘立强说二姐的个人条件不好,很难找到工作。可你大哥以前不一直都在农村种地吗?他来了深圳就那么好找事做吗?你怕我因为二姐的事不同意大哥来,就干脆来个先斩后奏,也真有你的啊!一旦大哥到了深圳,我即使不愿意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你刘立强竟然把这些鬼把戏玩到自己家里来了,这哪还像个家?哪里还像两口子之间办的事?”冯娟就这么想着,恨恨的,哪儿还有心思做饭。后来,她听到刘立强掏钥匙开门的声音,便顺手抓过一本书,装作正在看书的样子,直到刘立强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悻悻离去。
夜已深了,灯火阑珊,月色朦胧,那许许多多的故事仿佛也都沉入人们奔波之后的睡梦里。冯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也真的累了,倦了,睡梦中好像还在牵挂着什么,只是这夜色太深,没有人能知道。这时从窗外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冯娟便翻了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两句谁也无法听清的话。但她并没醒来,只有一缕黑发悄悄地滑落到枕边,随着窗外吹来的那缕淡淡的风,轻轻地摆动着,摆动着……
那天下班后,老申没回宿舍,直接去了乔丽新租的房子。等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妥当,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乔丽让老申先去冲凉,自己下楼去买些吃的——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没吃晚饭。老申冲完凉时,乔丽正在阳台上搓洗老申刚刚换下的衣服。听到老申从卫生间出来,便扭过头对他说:“东西都在茶几上,你自己先吃。给你买了两瓶啤酒,小心点儿,别碰打了。”
老申答应着,一边在沙发上坐下,一边伸手摸过啤酒,也不用杯,就那么痛痛快快地对着瓶嘴儿“咕噜噜”地灌了一通。“衣服等下我来洗,你也赶紧过来吃饭吧!”老申打着饱嗝,冲着阳台的方向大声说。
“不用管我,我还不觉得饿。”乔丽依然自顾自地搓洗着衣服,连头也没抬。老申便不再劝她,他知道乔丽就是这个脾气,不把手里的活儿干完了,她是不会休息的。就在这时,乔丽的手机好像凑热闹一样响了起来。
“我要去公司上钟了,有客人在等。”放下手机,乔丽走过来对老申说。
“都这么晚了,推掉不行吗?”老申忍不住劝乔丽。回来以后,乔丽一直没闲着,现在连饭也顾不上吃,就又要去上钟,这让老申感到有点儿心疼。
“那怎么行?客人已经在等了。”乔丽有些无奈地打了个呵欠,然后就转身进房间换衣服去了。
乔丽所在的公司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和其他公司的管理模式有所不同,他们的按摩师不分班,大家都呆在宿舍里,来了客人公司再通知你去上钟。这样的好处是不用像其他公司的按摩师那样,不管有没有生意,到了上班时间大家就要挤在那个乱糟糟的休息室里。可这样一来生活就没了规律,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只要叫到你,你就要在十五分钟之内赶到公司。老申对这种上班制度很不以为然,觉得那根本就不是正常人应该过的日子。然而,乔丽却好像挺适应这种生活,她在这家公司已经呆了好几年了。
屋里只剩老申一个人,他点燃一支烟,心里乱糟糟的。是的,其实他此刻心里很矛盾,他正面临着一个抉择,一个他不得不去面对的抉择——如果真的去开店,他就注定要和乔丽分手。这是一件让他很苦恼的事,但他却真的不想再拖下去了。就在前不久,大姐又打来电话,告诉他已经在老家给他买了一套门市房,只等他回去,不管做点什么都好。可他却不想就这么回去,自己这一辈子难道就只能依靠着别人过活了吗?他相信自己还没走到那种地步,至少他要先在外面试一试。然而,乔丽肯定不会跟自己去冒这个风险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帮忙,想在外面开店又怎么可能呢?找地方,装修房子,购买一些必要的设备……这些问题可不是仅仅靠着自己那点激情就能解决的。想到这些,老申的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悲哀。如果自己还有一些残余视力,哪怕只能照顾着自己上街买东西,自己就不会为这些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事而烦恼了。但现实如此,抱怨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于是,老申想到了阿莲,凭他对阿莲的了解,他相信阿莲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自己去开店的。可那样一来,自己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不能再和乔丽来往了。想到这里,老申禁不住长长得叹了口气,又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一通啤酒。
老申昨晚和乔丽说起自己想去开店时,乔丽的表情波澜不惊。她居然说男人就应该出去闯一闯,还说如果需要,她会尽其所能在经济上支持老申。老申当然不会用她的钱,他也听出了乔丽话里话外的含义。可是,乔丽难道不曾想过,那样一来他们将就此而分道扬镳吗?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呢?不,乔丽是个聪明人,她绝不会不知道这样一来对于他们来说将意味着什么,更何况她也多少知道一些他和阿莲之间的事。但她就是不表露出来,以前对老申怎么好,现在还是怎么好。这就让老申感到有些困惑了:“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在想什么?这段感情对她来说又究竟算是怎么回事呢?”
想到阿莲,老申也觉得心里有点儿不安。今天他跟乔丽说好了,一下班就过来帮着收拾东西,所以也没过去看看阿莲,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他忽然想给阿莲打个传呼,却又不知她现在方不方便复机。她的身体还没恢复,现在应该已经睡下了,怎么好再去打扰她呢?犹豫了好半天,老申最终还是把手机放下了。他一口气喝干了剩下的啤酒,站起身,想去趟洗手间,却不小心碰倒了刚才放在地上的空啤酒瓶,发出了一阵“丁丁当当”的响声。此时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在心中一片混乱的老申听起来,这清脆无比的响声竟显得那样的刺耳,那样的惊心动魄。
与此同时,在公司宿舍里,阿清送走了阿莲。他没有继续睡觉,而是从床头抓过一本盲文书,随意翻看起来。那是本盲文版的《小说月报》,是他从中国盲文书社借阅的,一个星期以前就看完了,一直还没顾得上还。说是没顾得上,其实并不是没时间,只是始终没找到合适的人带他去邮局。
正看着,二狗子下晚班回来了。他一边抱怨生意越来越差,一边打开床上的风扇,开始换衣服。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递到阿清面前,让阿清帮忙清点一下。其实,许多盲人单靠触觉就能分辨货币的面值,但二狗子练了许久,却始终也没能练成这种功夫。
阿清的眼神儿虽然很差,但凑在灯光下,还勉强能分辨出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他刚把钱递还给二狗子,老陈就摇摇晃晃地哼着小曲儿回来了。
“你这家伙怎么才回来?那个保安让你搞得咋样了?”二狗子一听到老陈的声音,也不等他坐下,就迫不及待地打着哈哈问。
老陈好像正盼着有人问这事儿,顿时就来了兴致,连衣服也顾不得换,坐在床上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
这老陈也是个半盲,他那点残余视力照顾走路还可以,看书写字就实在是勉为其难了。那天上午,他一个人去银行存钱,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存款单,便问站在一边的保安。可那保安却只是胡乱地用手一指,样子很不耐烦。老陈一肚子的不痛快,又不好说什么——自己毕竟是个残疾人,不想惹得一屋子的人看笑话。他便返回头去找,但找了半天还是没找到。没办法,他只能再去问那个保安。然而,谁也没想到,那保安竟学着他刚才找东西时的样子,在那堆空白的单据里乱翻了一通,然后从中拿出一张,狠狠地往桌上一拍,满脸厌烦的说:“你看清楚了,这不是存款单是什么?!”
此时的老陈又羞又恼,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想去找领导,但转了一圈儿也没人搭理他;他要打电话投诉,可那个写着投诉电话的牌子却不知弄到哪里去了。那一刻老陈觉得这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自己的身上,却自始至终也没谁出来说句话。于是,老陈便当着那个保安的面用手机拨打了114查号台,然后就打通了那家银行的行长专线。
其实当时老陈一方面对这个保安的行为感到愤怒,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弄得有些下不来台,要是不想个办法捍卫一下自己的尊严,自己就真的没办法从那家银行里走出去了。至于其它的嘛,他似乎也没什么奢望。以前在家乡的时候,类似的事也不是没碰到过,还不都不了了之了?可他没想到,他这次的这个电话却真的把事情给闹大了。就在当天下午,一个自称是那家银行行长秘书的人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调查清楚了,问题完全出在那个保安身上,他们对这件事一定要严肃处理,并且已经责成那家支行的负责人马上作出处理意见,然后就是一再地向老陈赔礼道歉。
果然,就在第二天上午,那个银行支行的一个领导领着那个保安到公司找老陈道歉来了。那个保安低着头,手里拎着两袋水果,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老陈根本就没想到他们真的会来赔礼道歉,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自然也就不会再为难人家。临走时,那个保安要留下那两袋水果,老陈说什么也不肯收。这下那个保安可有些急了,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口吻说:“你要是不把这些东西收下,我这份工作搞不好就要丢掉了……”
保安这话把老陈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严重,只得收下了那两袋水果。没过多久,那个行长秘书又打来电话,问老陈对他们的处理是否满意。老陈这时还有什么好说的?倒是替那个保安说了不少开脱的话。但他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今天上午再去公司上班时,特意从那家银行的门前过了一下,却没看到那个保安,不知是刚好赶上轮班,还是真的已经被炒掉了。
“你这家伙真不干好事,难怪看不到了,肯定上辈子没少干坏事。”听老陈说完,二狗子拍打着大腿,没心没肺地开起了玩笑。老陈也不生气,站起身,问阿清要不要一起出去吃宵夜。阿清说自己不饿,老陈就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哼着小曲儿又出去了。
第二天是阿清的休息日,他本想睡个懒觉的,却偏偏一大早就醒了。戴着耳机听了会儿收音机,觉得有点儿饿了,便起身去胡同口吃了个早餐。回到宿舍时,同事们都起来了。阿清把昨晚换下的脏衣服扔进水桶,正要去洗,就接到了刘立强打来的那个电话。阿清愣愣地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想不出刘立强和冯娟又出了什么事。刘立强毕竟是奔着自己才来到深圳的,如今两口子闹成这样,虽说不关自己啥事,可想起来总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有几次阿清也曾委婉地劝过刘立强,可说来说去却把阿清自己给弄糊涂了。“清官难断家务事”,阿清只得暗暗在心里叹口气,然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未完,待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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