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就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他眼睛看不见!”忽然传来很多人的声音

文摘   情感   2024-10-06 22:15   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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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孝东


07

九零班新来了一个学生,她叫韩晓明,是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或许是因为班里只有她一个女生的缘故,平时很少听到她说话。尽管如此,班里却没有任何人会忽视她的存在。真的,如果韩晓明是个男孩,他的到来就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她偏偏是个漂亮的女孩。这就不同了,在这样一个地方,在这样一个班级,一个漂亮女孩的到来绝对是件极其重要的事。

韩晓明和阿清同岁,视力却比阿清好许多。她在普通学校读到初中毕业,没学过盲文,所以看书、写字还是用的明眼文。她的座位就在阿清前面,上课时只要阿清一抬头,就能看到她那长长的黑发。那头发有时是用蝴蝶结扎起来的,直直的垂下来,一直垂到阿清的桌面上,阿清变担心自己看盲文书时会不小心压到它;可那头发有时也是散开的,瀑布一般的垂在她的肩上,人一动那头发就也跟着长了翅膀似的飞来飞去,看得你心里好像也飞进了什么东西。所以,每当这时阿清总要转过头去看一看外面的天,天却似乎更高更远了,风儿正吹着落叶到处的跑,还不停的“哗啦啦”的唱着歌。“原来落叶也会唱歌啊。”阿清想,是的,落叶的确也会唱歌,因为青春的歌是不分什么时候、什么季节的。

韩晓明来的时候,专业课已经开了一个多星期,王老师便让阿清帮她补上落下的笔记。阿清是学习委员,接受这样的任务当然无可厚非;但他总感觉大家看自己的目光都那么怪怪的。张斌甚至在宿舍里酸溜溜的拍着阿清的肩膀说:“这回你可得了个好差事!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我说啥也要想办法当上这个学习委员。”

那天晚上,帮韩晓明补完笔记,阿清见她并未马上离开,便鼓了鼓勇气,小心翼翼的问:“你对这里的环境还适应吗?”其实阿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他实在想不出该说点什么好。话刚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他猛地想起,这好像是自己刚到这里时,校长曾经在小麦店里问过自己的话。

“还好吧。”好在韩晓明没什么厌倦的表示,声音那么清清淡淡的,就像一阵温柔的风吹进了阿清心里。尽管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尽管这三个字表明不了任何的实质意义,却让阿清的心一下子变得轻松下来,也让阿清的整个身体一下子都变得轻松下来。

“听说你在普校也读过初中?”停顿了一下,韩晓明抬头看了一眼阿清,问。她的皮肤是那样的白,白得阿清不敢多看。

“是,不过我只在初中读了一个学期。”阿清答。这样的问题以前经常被人问起,但今天的感觉却如此的不同。因为阿清知道,知道对面这个女孩是一个和自己有着相同经历的人;知道韩晓明的心里一定也藏着许多不忍翻开的过去。可是,那都是怎样的一些记忆呢?还是在上小学时,阿清长得又瘦又小,鼻梁上却早早地架上了一副厚厚的近视镜,坐在同学当中显得那么突兀、那么与众不同。于是,一些淘气的男同学就经常拿他开玩笑,给他起外号,甚至突然抢走他的眼镜,欣赏他在失去眼镜时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那时的他是孤独的、寂寞的,经常一个人呆呆的望着空中那些自由飞翔的小燕子。后来,上中学了,大家都长大了,这种幼稚的场面也就越来越少了。然而,那时他的视力也越来越差了,他不得不面对更多让他无法逃脱的现实。记得有一次上音乐课,那个鼻梁上也架着一副近视镜的音乐老师忽然要检查笔记。当时阿清已经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了,所有的笔记都是他利用刻下的时间补上的,所以对于音乐这样的副科,他根本就抽不出时间去顾及。可眼下却要检查笔记,阿清坐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便眼睁睁看着老师拿起了自己那本空空的音乐笔记本。

“为什么不做笔记?”音乐老师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显得格外严厉,而那严厉中除了不满还明显夹带着鄙夷和不懈。

阿清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知道老师不知道自己的视力已经差到了这种地步,可他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向老师解释,就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默然无语。

“他眼睛看不见!”片刻的沉寂之后,阿清的耳中竟忽然传来同学们的声音。阿清听得出,那是很多人一起发出的声音。那声音让音乐老师顿时愣在那里,一脸错愕的望着阿清,最终只默默地拍了拍阿清的肩,让他坐下了。那声音也让阿清的心被什么东西猛烈的撞击了一下,鼻子一下子变得酸酸的,眼泪就含在眼睛里了,直想往下流。

在那些匆忙而估计的岁月里,考试成绩是阿清唯一的理想和希望,那已是他唯一可以用来捍卫自己尊严的东西。孤独也好,寂寞也罢,他都不在乎了,他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现实,但他仍然义无反顾的坚持着、努力着。他还在悄悄期盼着奇迹的出现,他多想有一天自己也能考上大学,从而来缝补自己那颗从小就被人宰割得七零八落的自尊心。然而,他的理想最终还是破灭了,他紧紧只在初中呆了半年,就不得不辍学,然后走进了这么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几年来,他冥冥中似乎一直在逃避,逃避过去的那些人,逃避过去的那些事。“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特别是挂在教室里的那条横幅,就像一颗永远也无法拔出的刺,深深地嵌在他的心底里。

“眼前的这个女孩又藏着一些怎样的故事呢?”阿清想着,忍不住又抬眼看了一下韩晓明。她那乌黑的头发趁着洁白而美丽的脸,手中正随意摆弄着一支钢笔。那美是那样的协调,纯洁而柔和,让你找不到任何岁月沧桑的痕迹。

又下雨了,雨点打的窗玻璃“噼噼啪啪”的响,这或许是九零年的最后一场雨了。透过玻璃窗,阿清能隐约看到几点昏黄的灯。那灯是那样的暖、那样的温馨,便让这飘雨的夜显得更加漫长而凄冷。于是,阿清忽然觉得心里有万千感慨,忍不住脱口道:“这世界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韩晓明笑了,笑得阿清红了脸。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他转回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韩晓明:“对了,你怎么不去弄套明眼文教材?这样会节省很多抄笔记的时间。”

"“这里的书店我都跑遍了,就是找不到我们用的这套教材。”韩晓明淡淡的笑了笑,手里依然摆弄着那只钢笔。

阿清这才想起,他们现在用的教材是洛阳盲专自己编制的,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于是,阿清想起省盲校的一位老师,或许他能帮忙弄到一套那样的明眼文教材。

第二天,阿清给那位老师去了封信。不久,他收到了那套教材。然而,手里捧着那几本散发着油墨香味的书,阿清心里却又有些忐忑不安了:“该怎样把它送给韩晓明呢?万一她不要怎么办?那样自己可该如何收场呢?”就这么在宿舍里踌躇了许久,阿清依然没想出什么好主意,可晚自习的时间已经到了。他索性什么也不想了,抄起那套教材,匆匆的离开了宿舍。

教室里,同学们已经到齐了,正一群苍蝇般议论着什么。从韩晓明身边路过时,阿清顺手把那几本书丢在了韩晓明的桌上。韩晓明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是阿清,再看看桌上的那几本书,便默默的把它们收进了书桌。于是,阿清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算是轻轻放下了,他拿起吴老师留下的教学笔记,走到讲桌前,神清气爽的开始带领全班同学抄笔记。

韩晓明也是跟着一起抄笔记的,每抄完一句,她就会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阿清。不知为什么,那一刻阿清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韩晓明的目光,听到了那目光里所蕴藏着的千言万语。那感觉是那样深深地刻在了阿清的心里,刻在了阿清的记忆中。许多年以后,当韩晓明悄然离去时,阿清竟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此时韩晓明抬起头来望着自己时的神情——那是经过岁月淘炼以后,是可以超越时空的,隐藏在人的灵魂深处的一种寄托,一种希望。

不知不觉中,冬天来了。在阿清的记忆中,九零年的冬天是漫长而寒冷的——凛冽的西北风嚎叫着、奔跑着,刮来了严寒,刮来了满山遍野的皑皑白雪。于是,人们穿上了棉衣棉裤,封闭好门窗,或者烧上了火炉火炕,或者依靠锅炉滚烫了暖气片,让家里的温暖和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此时的平城盲专却冷得像个大冰窖,锅炉房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要供暖的迹象。坐在教室里,同学们冻得不住地跺脚。那两只手在盲文书上摸索一小会儿就啥也摸不出来了,便要不停的去搓手,便要时不时的把双手揣进自己的怀里去取暖。

“王老师,学校怎么还不供暖啊?简直要冻死人了!”同学们不止一次的问。

“快了,快了。”每当这时王老师总会这么说,但锅炉房门上的大锁依然还是那么稳稳当当的挂在那里。

天越来越冷,同学们开始穿着毛衣毛裤睡觉了。这天晚上,阿清刷完牙忘了甩竿牙刷上的水,结果第二天早上,那个牙刷头居然冻成了一块冰疙瘩。那一刻阿清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只好无可奈何地把牙刷重新放进了牙缸。

“学校怎么现在还不供暖?”私下里,阿清偷偷地问俞弘之。

然而,俞弘之并没马上回答,他不紧不慢的摘下鼻梁上的墨镜,拿出手绢小心翼翼的擦拭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非所问的说:“过两天学校可能要搞一次演讲比赛。”

“演讲比赛?!”阿清愣住了,觉得莫名其妙,实在搞不清这演讲比赛和学校供暖会有什么关系。果然,没过两天,王老师就在班里宣布了这个消息,还一再强调是有奖品的,要求大家一定要用心准备。

比赛的题目是校长出的:《自尊、自强、自立》。想着这个主题,听着周围同学轻轻的鼾声,阿清躺在被窝里开始构思自己的演讲稿。当他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的演讲稿已基本完成时,天也萌萌的有些亮了。阿清揉了揉眼睛,他不想睡了,他忽然想起了那把久违了的六弦琴,便悄悄起了床,一个人拿着那把六弦琴去了教室。教室里静静的,还很黑。阿清却不想开灯,他想在这清冷而寂静的黑暗里听听自己的琴声。那琴声淡淡的,悠悠怨怨,仿佛一个历经坎坷的行路人坐在月光下,对着自己的影子倾诉衷肠。弹着弹着,阿清似乎看到了黑暗中的那条路,那条漫长而寒冷的路,曲折蜿延,不知最终要通往何方。正当阿清这么痴痴的沉醉在自己的琴声中时,一根琴弦却猛然绷断了,一切幻景便也瞬间消逝的无影无踪。默默地摸着那根绷断的琴弦,阿清愣愣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些想家了。他想起了父母的笑脸,想起了自己那间温暖的小屋,想起了小屋里那盏略带昏黄却无比温馨的灯……

演讲比赛时,在全体师生的喝彩和掌声中,阿清越发的慷慨激昂,他甚至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竟还拥有这样的潜力。于是,伴随着一阵阵掌声,韩晓明笑着,校长也笑着,他们情不自禁的也和别人一起为阿清鼓着掌。

然而,让阿清始料不及的是,就在演讲比赛结束的那天晚上,王老师就把阿清带进了校长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烟气腾腾的,除了校长和于弘之,还有两个校办工厂的人。见阿清来了,校长清了清嗓子,声音却有些嘶哑:“我让王老师把你叫来,是有件事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校长说着,又点燃一支烟,屋里的气氛显得格外严肃。

“学校拖到现在还没供暖,这当然是有原因的。我知道同学们冷,其实我也冷,大家都很冷。但学校眼下的却非常困难——工厂的钱要不回来,法院和工程队又在催款,学校连维持日常开销都成了问题。可这学校毕竟是我创建起来的,这里的学生都是我招徕的,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负责到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事全靠自己去争取,你不争取就永远没希望。所以呢,学校决定组织大家去上访。市政府是不行的,我们要去就去省政府。争取让政府把我们学校接收过去,到现在全省只有我们一家盲人专业学校,这好像也有点说不过去。如果政府不肯接收,那就给我们播点款,帮我们把这个难关渡过去。今天搞这个演讲比赛其实就是为上访选拔代表。当然,学生不能全去,有三十来个就够了。去省城要坐火车,人多了也不好管理。代表一共五个,俞弘之是总代表,其他三个是学校员工。现在要选个学生代表,我觉得你挺合适,所以让王老师把你叫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校长一口气说完,深深地吸了口烟,然后默默地等待着阿清的反应。

“既然学校这么相信我,那我个人还能有啥意见。”阿清根本没怎么考虑,就迅速做出了答复。他当然知道去政府上访不是开玩笑的事,可那一刻无论从哪方面来讲,他都觉得自己应该义无反顾的承担下来。

“那好,”听完阿清的话,校长似乎很满意。他把身体靠在椅背上,默默吸了两口烟,这才慢慢思忖着说:“明天我们要研究一下上访的名单,到时你也过来,有些是你们几个代表需要在一起好好商量一下。这么多人带出去了,一定要保证安全。这个任务可一点儿也不轻,你要做好充分的精神准备。另外,去上访时千万不能说是学校组织的。在我没开大会宣布之前,这件事也一定要保密。万一让市政府知道了,我们在想上访可就不容易了。”

一个星期以后,校长把全校师生召集到一起,开了一个会。于是,学生们一片哗然,大家似乎根本没想到学校的处境已如此艰难。万一学校解体了,自己的出路又在哪里呢?一时间大家都显得格外激动:“我们要上学,我们要生存,我们需要政府的理解和帮助!”

去上访的时间就定在第二天的半夜,那个时间有一趟从平城始发去省城的列车,半夜出发也不容易引起市政府的注意。可是,第二天中午,当阿清已做好一切上访的准备时,却出了点儿意外——阿清的母亲来了。

08

阿清的母亲是做了三十多个小时火车,特意来平城看望阿清的。其实阿清在外读书这么多年了,似乎不必再担心什么。但那天晚上阿清的母亲却没来由的做了个梦:她梦见阿清病了,孤零零的躺在一间黑暗而寒冷的小屋里,发着高烧,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阿青的母亲一阵心疼,想去弄点水给阿清喝,却怎么也找不到水,心理一急就醒了。这虽然只是一个梦,可从那以后,阿青的母亲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踏实。于是,她向单位请了假,特意来平城看看阿清。然而,当阿清的母亲风尘仆仆的下了火车,当她走进平城盲专的大门,当她做到阿清它们那间寒冷而拥挤的宿舍里时,她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做过的那个梦,心里便一阵阵的有些发酸。好在阿清并没生病,看上去精神也还不错,就是人瘦了,头发也长的该去理一理了。

母亲来到时,阿清正在教室里整理笔记。韩晓明也在,她心不在焉的翻着一本解剖图谱,时不时的回头看看阿清,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始终也没开口。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这次上访没带女生,韩晓明只得留在学校等候消息。阿清也留意到韩晓明今天似乎有些反常,他其实也想过去跟韩晓明说点什么,可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低下头,继续整理他的那些笔记本。就在这时,一个同学急匆匆的跑了进来,告诉阿清他的母亲来了。阿清吃了一惊,心里顿时有些乱了。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来学校,晚上就要去省城了,自己是该留下来陪母亲,还是坚持去上访呢?如果这时自己不去了,校长会怎么看,同学们又会怎么想?可要是自己去了,母亲怎么办?就这么把母亲一个人丢在学校里吗?母亲突然来学校,该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吧?

此时,母亲坐在宿舍里,正和几个同学聊天。她的头发有些白了,眼角也不知不觉爬上了皱纹。自从阿清失明以后,家里各方面的压力无形中加重了许多。一些亲戚便建议父母送阿清去学算卦,阿清的父母却坚决反对,只要他们还能支撑下去,只要还有一点儿希望,他们就要送阿清去读书,直到他能自立了为止。然而,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这两年情况似乎越来越不乐观:单位效益越来越差,下岗的人越来越多。阿清的父母只是普通工人,没什么学历,更没靠山,这样下去下岗只是迟早的事。阿青的弟弟还在读高中,眼瞅着就要参加高考。对于他们这些既没手艺,又没长生意头脑的人,一旦下岗了,还真不知这个家该怎么支撑下去。

阿清就这么惴惴不安的回到宿舍。母亲坐在阿清的下铺,一扭头,见是阿清愣头愣脑的闯了进来,变赶忙笑着站起身,拉着阿清在自己身边坐下,看样子根本不像是家里出了什么着急的事儿。这下,阿清多少有些放心了,可晚上去上访的事又该怎么对母亲说呢?阿清很为难,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掂掇着、纠结着,却始终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所以那一刻他的大脑里只是一片恍惚,根本就没听清母亲究竟都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不一会儿,那几个同学起身出去了。一旁的李波便赶忙来到阿清身边,神神秘秘的把嘴凑到阿清耳边,煞有介事的压低着声音说:“我说老弟,晚上你要是不去上访了,可要快点儿去跟学校打个招呼啊!”

李波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显然让母亲感到很诧异,一脸迷惑的望着阿清,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这下阿清不好再遮掩下去,索性就把学校的近况一五一十的都对母亲说了。

或许母亲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到学校,阿清竟要启程离去;或许母亲怎么也不会料到,阿清入学还不到一个学期,学校就已面临如此困境。她久久的沉默着,一时似乎没弄懂自己眼前到底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母亲的沉默此时此刻是那样的难耐,是那样刻骨铭心的揪着阿清的心。那一刻阿清真想抛下所有的顾忌,大声地告诉母亲,告诉母亲自己不去上访了,不当那个学生代表了;告诉母亲自己要留下来,要形影不离的陪伴在母亲身边。然而,母亲最终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默默地打开旅行包,从里面拿出几根哈尔滨红肠。这是阿清从小就爱吃的东西,以前母亲去省盲校看望阿清时也总要买些给阿清,这次是她在省城转车时,特意出站买的。

“该去你就去吧,我来也没啥事,就是想看看你。既然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自己眼神儿不好,在外面可千万要小心点儿……”母亲的声音很低,话也说的很慢,语气里满含的都是不舍与无奈。阿清手里拿着那几根红肠,嗓子不由得有些哽咽了,坐在那里,居然好久都没再说出一句话。

晚上十一点半,上访人员准时在楼下集合,校办工厂的大卡车轰鸣着马达等在校门口。留下的人不约而同的都聚拢在楼下,那场面就像穷苦百姓在为出征的子弟兵壮行。韩晓明也来了,她站在人群后面,一直默不作声的望着眼前的一切,任凭着北风一次次撩起她那长长的黑发。阿清的母亲依依不舍的跟着阿清,一直把他送上卡车,然后就那么一动不动的伫立在校门口,目送着那辆卡车渐渐远去,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慢慢长夜里。站在卡车上,面对着无边的黑暗,面对着凛凛寒风,阿清的身体微微颤抖着,阿清的心也微微颤抖着。是的,出发了,终于出发了,在这样深深地夜色里,在这样凛凛的寒风中;他们向着黎明,他们向着希望,无所谓前途漫漫,无所谓雨雪风霜……

然而,许多年以后,当有人向阿清询问起那次上访的经历时,阿清却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那时我还太年轻了。”是的,那时候他的却还太年轻了,许多事他还有点儿弄不明白。但是界却是现实的,社会也是现实的,它不会因为你年轻就对你高抬贵手。所以年青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些代价便会凝结成一个个记忆,随着岁月的打磨和沉淀,慢慢支撑起你的生命,支撑起你的灵魂。阿清不否认那次上访的经历对于他的一生来说是重要的,是无法抹去的。但那记忆却和那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横幅一样,是沉甸甸的,是不愿被他回忆起来的。

在出发之前,俞弘之他们几个代表不知在一起讨论过多少次。他们设想了各种各样的不利局面,也制定了各种不同的应对方案。然而,那天早上,当这群敲打着盲杖的人顶风冒雪的来到省政府门前;当他们一起蜂拥着闯过武警的阻拦,不屈不挠的蹲守在信访大厅里;当他们几个代表依次被叫进办公室,跟各位领导舌枪唇剑的进行对话时,他们才愕然发现那些精心设置的方案竟是那样的毫无用武之地。

作为总代表的俞弘之,已经把他的口才发挥的淋漓尽致:从盲人的教育到就业,从社会的义务到责任……洋洋洒洒,侃侃而谈。然而,几番交涉之后,对面的领导换了好几位,却始终翻来覆去的只是那套话:“对于你们的处境和心情我们是非常同情和理解的,但无论解决什么问题都要有个过程。你们反映的事情我们先去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再由相关部门研究具体的解决办法。全省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政府也有政府的难处,所以你们最好还是回学校去等候消息。你们放心,政府决不会不把你们放在心上,你们的事情政府再困难也要想办法解决。你们这次来省城上访,政府是非常重视的……”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可就这么回去吗?那来不来省城又有什么意义呢?!然而继续坚持下去吗?这毫无进展的周旋对于他们来说显然是非常不利的。

整整一天就在这令人厌倦的纠缠中过去了。眼看到了下班时间,政府便专门派了一辆大巴,把他们送去了靠近郊区的一个信访招待所。招待所虽很破旧,房间却很大,南北分别靠墙摆着两张大通铺。那也是阿清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床——三十来个人甚至连一张床都睡不满。无意中,刘立强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发现了“收容遣送站”的门牌,显然是刚被人摘下来放到那里的。这下大家不免有些紧张起来,担心政府会强行把他们遣送回平城。但这令人担忧的一幕并未出现,工作人员见天色已晚,还免费给他们提供了一顿晚餐,尽管那仅仅只是一碗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清水煮挂面。

匆匆吃过饭,俞弘之把几个代表聚集在一起,研究下一步该怎么办。阿清知道,这次来上访大家身上都没带什么钱,校长本来说是提供经费的,但出发时交给俞弘之的现金却非常有限。这个情况当然不能对大家说,那对大家的信心无疑是非常不利的。可是,如果就这么没完没了的纠缠下去,甭说别的,光是大家的伙食费就是个大问题。但一时大家也实在没什么好办法——说也说了,闹也闹了,人家就是那么不慌不忙的耐着性子和你周旋;偶尔还不轻不重的刺激你一句:“也就看你们都是盲人,不容易,其实你们这么多人来上访根本就是不合法的。”

第二天,大家早早地起了床。洗漱过后,有人出去买了点儿早餐。俞弘之一边吃着,一边叮嘱大家留在招待所都要注意些什么,然后便率领着几个代表,乘着公共汽车又去了省政府。再次见面,信访处的领导似乎亲热了许多,甚至还时不时的跟他们拉几句家常。然而,他们哪有什么心思拉家常?他们此时都心急如焚,他们知道有许多同学此时正急切的等在招待所里,他们知道有更多的同学此时正翘首以望的等在学校里……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阿清感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预感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从背后悄悄的伸向他们。可那究竟是什么呢?阿清不知道。

就这样,第二天又毫无意义的过去了。当他们不得不离开信访处的办公室时,天已经很黑了。他们没有立即返回招待所,就近去了旁边的一家饭店,每人要了一碗面条。两天了,大家都没怎么睡好,也没好好吃过一顿饭。谁都知道这次是来干什么的,可事情却闹到了这种地步,谁还能轻松得起来呢?面条很快就上来了,大家只是默默的吃,似乎都精疲力尽的不想再说什么了。俞弘之咳嗽了两声,好像要调节一下气氛,可还没等他开口,一间包房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个人,扬手招呼服务员。阿清立刻听出,这人分明是白天和他们谈判的那个信访处的处长。事情竟会这么凑巧,他们竟会在下班以后,以这样一种方式又凑到一起了。处长显然也看到了他们,他似乎有些惊讶,走过来看了看桌上那几碗孤零零的面条,却什么也没说,径自转身回去了。

第三天,也就是那个外国友好城市访问团来访的前一天,事情一下有了急剧的转变。为了能引起省政府的重视,俞弘之是特意挑选了这个时间来省城的。事实也正向他所预料的那样,就在那个友好访问团来访的前一天,政府有了具体的行动,但那行动却远远不是他们所希望看到的。

那天中午,他们几个代表从信访处回来,刚到招待所门口,却意外的被工作人员拦住了,并把他们带往招待所的办公室。这变故完全出乎大家的预料,意识不知发生了什么,脸上带着困惑,心也情不自禁的随之悬了起来。

然而,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其实只是去见一个人,一个他们非常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的人。这个人就是他们的校长,这次上访行动的组织者。此时,他正蜷缩在信访招待所那间办公室的沙发里,全身都在无法抑制的颤抖着。在他对面坐着信访处的处长,还有凭城市信访和教委的相关领导。房间的正中,那张办公桌的后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阿清他们进来时,他正在声色俱厉的说着什么。他就是这里的主角——凭城市政府主管残疾人工作的副市长。

看到他们几个进来,副市长缓和了一下口气,示意工作人员搀扶他们坐下,然后继续把目光落在凭城盲专那位校长的身上:“你的学校怎么搞成这样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这才几年,你就欠了将近两百万的债,你以为别人都是傻瓜吗?!你是不是真的想让我去帮你查一查账啊?你的酒楼饭店是怎么来的?你的那些房产和汽车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吗?我看你是聪明得过头了,我现在就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想让政府接收这样一所学校是绝对办不到的事!你的胆子可也不小啊,居然让你的学生闹到省政府来了。告诉你,把你弄到这里来就是让你把它们弄回去,一个也不能少,一点问题也不能出,而且必须在今天晚上,否则所产生的一切后果都要由你来负责!...”

副市长的嗓门儿很大,震得整个房间嗡嗡直响,也振的阿清目瞪口呆。他没想到学校会欠这么多债,也从未把校长的私有财产和学校的状况互相联系过。的确,在整个凭城校长也算得上是个有钱人了,可这一切真的是向那位副市长所说的那样吗?那一刻阿清觉得自己的信心霎时就崩溃了。是的,校长本人也是盲人,他真的会作出这种事吗?但如果不是,那位副市长所说的一切又该如何解释呢?什么为了残疾人事业,什么为了大家共同的明天,到头来却是这么一回事。这难道就是社会吗?这难道就是现实吗?这难道就是人性吗?那一刻阿清感到的事震惊、失落和屈辱,他觉得在他的心灵深处已经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的坍塌下去了,剩下的依然是无边的夜和漫长的路,还有就是几天来积攒起来的疲乏与困倦,饥饿和寒冷。

副市长后来又说了些什么,阿清已经没心再听了。接着,也不理校长近乎歇斯底里的变白,副市长站起身,带着他那些人出去了,只留半个小时的时间给他们考虑。屋里顿时变得死一般沉寂,谁也不说一句话。过了好一会儿,校长才用依然颤抖的手点着了一支烟,默默地吸了起来。这时,一位校工代表透过玻璃窗看到,远远的开来了两辆镶着茶色玻璃的大巴车。车在招待所门前停下,车门一开,从车上鱼贯跳下几十名武装警察,他们迅速而井然有序的包围了这个小小的信访招待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让那位校工代表紧张起来,赶忙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了校长。校长显然也吃了一惊,然后便狠狠地吸了两口烟,这才干瘪着嗓音招呼俞弘之到他身边去,对着俞弘之的耳朵小声交代了些什么。

与此同时,在招待所的那个大房间里,副市长正在做着学生们的动员工作:“...你们放心,你们的学校怎样我无法保证,但有一点你们可以相信,你们的校长绝对不敢丢下你们不管!至于其它的问题,我们可以回去慢慢谈。只要政府能解决的,我们一定想办法解决。你们呆在这里毕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所以请大家今天跟我一起回去,我们也要替大家的健康和安全着想...”

“把我们的代表放回来!”不等副市长把话说完,张斌就在人群中喊了起来。

“把我们的代表放回来!”张斌一带头,其他的同学也跟着一起喊,那声浪一下子就把副市长的声音给淹没了。

正相持不下,门被推开,俞弘之他们几个进来了。那些同学中许多都是半盲,见他们的代表突然出现在面前,不由都吃了一惊,一脸错愕的僵立在那里。

俞弘之走得很慢,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扭曲着,仿佛内心正在做着什么艰难的抉择。大家就那么静静等候着,伴着焦虑,带着不安,一时间屋里紧张的连空气都凝固在一起了。

“大家相不相信我?”终于,俞弘之走到了人群前面,打破了屋里死一般的沉寂,尽管声音里透出几分疲倦与嘶哑,尽管语调并不像往常那样的高亢、激昂。

“相信!”同学们回答的仍像往常一样的响亮,仍像往常一样的异口同声。

“大家既然相信我,那我们就顾全大局,先回学校去!但是,回去可是回去,绝不代表事情就这么结束了。该争取的我们还要继续争取,该努力的我们也还要继续去努力!”俞弘之似乎在努力把讲话的气势往上托,却还是无法掩饰的让人感到了他心底的空洞,感到了他底气的不足。

大家万万没想到,最终等来的竟是这样一番话。空气又凝固了片刻,又是张斌带头喊了起来:“要回你自己滚回去!我们不回去!!”

“对!要回去你自己滚回去!不解决问题我们就不回去!!……”大家也跟着喊了起来,局面顿时又变得混乱不堪了。

此时阿清独自做在房间的角落里,他觉得大脑昏沉沉的,真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可是,刘立强发现了他,跑过来把嘴凑到阿清的耳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真撤还是假撤?!”

阿清却仿佛没听见刘立强的话,只是低头望着自己脚下那一小片空地。同学们还在不停地喊口号,惹得工作人员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手忙脚乱的绕着房间跑来跑去。

“你倒是说话啊?到底是真撤还是假撤!”刘立强急了,提高了嗓门而冲着阿清催促道。

“你知道你是在为谁闹吗?闹不闹的还有什么意义吗?”阿清依然没抬头,声音好像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刘立强愣住了,就那么呆呆的看着阿清,一时似乎有点儿不认识阿清了。然而,片刻过后,他好像猛地明白了,顾不上阿清如何,赶忙转身钻进人群中去了。

那天他们离开省城时,天已完全黑了。政府专门派了辆大巴车,把他们送去了火车站。由于时间紧张,那辆从省城始发去往平城的列车还特意为此晚发了五分钟。列车到达平城时,市政府派去的大巴车早就等在了那里。于是,他们又做着市政府的车回到了平城盲专。一路上大家都各怀心事,默默无语,就像一群战败的士兵,完全没了从这里出发时的信心与豪情。

到达平城盲专时,刚好也是夜里十一点半。楼里的灯熄了,黑漆漆的一片,在这漫长而寒冷的夜里更显出几分单薄与孤寂。而此时此刻,阿清的心里却是那样激荡着万千感慨——是的,就在三天前,就在这个地方,他们是那样慷慨激昂的出发了。那样的充满信心,那样的满怀希望。然而,仅仅只是三天,三天之后,整个世界就一下子颠倒了,恍然间宛如刚从梦中醒来,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那么冷漠而荒凉。

“这一切怎么会是这样?”阿清在心里不停的问自己。他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用力的扯,再扯。是的,痛了,他能感到痛,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可他就是无法摆脱这噩梦一般的感觉。北风呼呼的刮着,刮在脸上隐隐作痛。夜色深沉,天地依旧,仿佛他们这群人根本就不曾出发过,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他们这样一群人。阿清感到冷,感到失落,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与无助。正在这时,又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让阿清的全身忍不住一阵颤抖。猛然间,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千里迢迢特意来看望自己的人。此时此刻,那人仿佛还站在学校的大门口,向着他招手,向着他微笑。是的,那是他的母亲,是从小到大养育他、呵护他的人。那一刻阿清忽然感到自己竟是那样无比强烈的想要见到母亲,只要能坐在她身边,只要能听到她的呼吸,只要能感到她的存在,哪怕什么也不说,就已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就已是世界上最好的温暖与安慰。然而,此时此刻,母亲在哪里?他还在这里吗?

阿清顾不上别人都在做什么,一个人急匆匆的回到宿舍。宿舍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阿清打亮电灯,床上空荡荡的,看不到母亲的任何痕迹。母亲一定是走了,阿清知道。他便默默走到窗前,久久凝视着窗外那片漆黑的夜。他的眼前情不自禁的浮现出母亲已经发白的头发,浮现出母亲不再挺拔的身影。是的,母亲老了,可她却依然不辞辛苦的来看望自己,她依然带来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而自己呢?为了所谓的什么前程,为了所谓的什么理想,自己竟把母亲孤零零的撇在了学校里。想着想着,阿清似乎看到了母亲离去时的情景:在那条崎岖不平的马路上,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里,母亲背着那只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行李包,带着满怀的不舍与无奈,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走着……于是,阿清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的涌了出来,顺着他的脸颊,默默地,源源不断的滚落在他的脚下。

母亲不会怪自己,阿清知道;母亲的心里一定很难过,阿清也知道。当时自己那样自信,那样执著,可最终的结果怎样呢?伴着对母亲无边的愧疚,阿清的内心充满了困惑,充满了彷徨。

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许多人在愤怒的叫嚷着什么。阿清听了听,这才发觉竟然是大家在四处搜寻俞弘之。他不禁觉得有些可悲,却又有些好笑。其实大家也都知道这次上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俞弘之充其量也就是个傀儡,此时却成了大家宣泄怨气的对象。

过了一会儿,外面恢复了平静。阿清拿起毛巾擦了擦脸。他还不想睡,即使躺下了肯定也睡不着。于是,他忽然很想去教室看看,他希望能碰到个什么人,无论是谁,无论说点儿什么都好。

教室里的灯竟然亮着,阿清轻轻的推开门,里面只有三个人:刘立强、冯娟和韩晓明。刘立强一见进来的是阿清,赶忙拉了把椅子,让阿清在自己的对面坐下:“大娘呢,回去了吗?”刘立强问。

“回去了。”阿清说着,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

“那天晚上,你妈住在我们宿舍……”韩晓明这时小心翼翼的接过话头,但说到这里却又停住了,有些迟疑的看了看阿清。

阿清却有些急迫的期盼着她能继续说下去,他真的很想知道,很想知道自己离开以后,母亲在这里的时间都是怎么度过的。

韩晓明顿了顿,仿佛读懂了阿清的心思,便又继续说道:“那天晚上你妈哭了很久,第二天帮你把床单、被套洗了。因为不知你们多久才能回来,怕耽误上班,就回去了。当时我想去送送她,可她说啥也不肯……”

听了韩晓明的话,阿清的鼻子又有些酸,他没勇气抬起头看韩晓明。他在心里是那样的感激她,但此时他竟难过的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无法说出口。然而,他相信,相信韩晓明一定能体谅他的心情,也相信韩晓明一定能理解他的沉默。

对于上访的经过,韩晓明和冯娟显然已经听刘立强说过了。此时大家不想在说这些,便随便聊了点儿什么,就起身上楼了。

走廊里黑漆漆的,那些鬼影又开始在黑暗的角落里四处游弋。它们扮着鬼脸,不停地龇牙咧嘴,似乎也在无情的嘲弄着这些无功而返的人。韩晓明打着手电,走在阿清前面,却把电筒折回来一点,雪亮的光线便也照亮了阿清脚下的路。默默踏着一级级的台阶,望着这束始终照亮在自己脚前的手电光,仿佛有一股暖流轻轻抚过了阿清的心,让他感到自己其实并不那么孤单,让他感到这万籁俱寂的长夜带来的并不仅仅只是无尽的寒冷与黑暗。

就在他们上楼时,从三楼隐隐约约的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这并不是鬼,他们知道,因为那分明是王老师的声音。在这样一个夜晚,在这样一种时刻,这哭声混杂在那些隐隐戳戳的鬼影里,又究竟要向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预示些什么呢?

09

回到平城已经几天了,校长和俞弘之却一直没露面。这使得大家就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打探事态的发展,却始终都没个靠谱的说法。于是,同学们便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胡乱的猜测着可能出现的各种结局。

阿清却始终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做。他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恍恍惚惚的,只是想睡觉,好像一觉醒来世界就可以恢复原来的模样。学校已经停课,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秩序。他们不用再像从前那样按时起床、出早操,不用在去听课、做笔记;要做的只剩下按时去食堂打饭、吃饭。然而,不知为什么,躺在床上,阿清其实无论如何都睡不踏实。那些已经被他淡忘了很久很久的记忆,此时竟又不可抑制的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想起了那个考上北京理工的男同学,想起了许许多多儿时的小伙伴,他们曾经一起在春天去野外放风筝,曾经一起在夜里去公家的瓜地里偷吃西瓜,也曾经一起在家乡那条结了冰的河面上滑爬黧、打雪仗;他想起了自己被弄坏眼镜后不敢回家而一个人在小路上徘徊时的孤独和无助,想起那时他还能看到天上自由飞翔的小燕子,想起那时的天是那样的蓝,洁白的云就像大海里的帆从空中慢慢滑过;他想起了自己看不到黑板上那些粉笔字以后的尴尬和不安,想起了那个和他一样带着一副近视眼镜的音乐老师,想起了班里的同学曾经异口同声地为自己辩白;他自然也想起了那条挂在教室里的横幅,想起了他最后一次站在那个教室门前时的黄昏,想起了他曾经说过还要回到原来的班级……而如今,这一切都已去的那么遥远,淡淡的,仿佛不是今生。可今生的天却始终都是这么灰蒙蒙的。风还在刮,雪还在下,看不到日出也看不到日落。阿清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变成了楼里的那些鬼影,那样茫然的四处游弋,那样的麻木而冷漠,仿佛已遗忘了周围的一切,仿佛已遗忘了时光的流逝。

就这样,直到第四天下午,校长终于露面了,他把全校人员召集到一起开了个会。会上校长带着他那富有标致意味的后鼻音,仍然那样的大义凛然,仍然那样的慷慨激昂。他首先总结了一下这次上访的经过,然后又充满激情的展望了一下未来。他说只要大家还坐在这里,只要大家能齐心协力,学校就不会失败,未来也就依然充满着希望。然而,对于校长的这番演讲,大家已经失去了以往的热情,只是那么不冷不热的听着。阿清也同样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好像是在观看一场并不精彩的演出。直到最后,校长似乎也感到了气氛的尴尬,便清了清嗓子,宣布了学校鉴于眼下这种情况所作出的安排。

鉴于眼下的情况,不能供暖,也就无法维持正常的教学和生活。学校最后的决定是提前放寒假,所耽误的课程由明年的暑期补回来。至于开学的日期,大致定在来年天气转暖以后,具体时间学校到时会另行通知。

得到这样的结果,大家都暗暗在心里松了口气。不管怎样,学校总算没解体,大家也就有个可以继续学习的地方。于是,同学们开始手忙脚乱的打点行李,准备回家。阿清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可不知为什么,他总感觉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可究竟遗忘了什么呢?想了半天,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想在回家之前去看看韩晓明。于是,趁别人不注意,他一个人悄悄地上了三楼。然而,当他真的站在那个女生宿舍门前时,他又莫名其妙的有些犹豫了。是的,为什么一定要在临走前见见韩晓明呢?自己到底要对韩晓明说些什么呢?他就那么忐忑不安的在那个女生宿舍门前踌躇了许久,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敲响那扇门,便带着几分失落,默默地转过身,离去了。

三天后,父亲在火车站出站口接到了阿清。阿清便跟着父亲回到了家里,回到了他那间温暖的小屋。那时他的弟弟正在外地读高中,除了节假日,平时很少回家。父母都要上班,大多数时间只有阿清一个人呆在家里。屋里是那样安静,安静的只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和桌上那只钟表所发出的“嘀嗒”声,那声音便显得格外的寂寞,格外的单调。阿清已经是第三次这样独自呆在家里了:第一次是他刚从普通学校辍学时。那也是在冬天,但那时他的心里却充满着幻想,幻想着自己还能回到以前的班级,幻想着自己还有机会补回落下的功课;第二次是他从省盲童学校毕业,而省按摩培训班却突然停办的时候。那是在夏天,到处都能看到碧绿的草和鲜艳的花;如今是第三次了,却偏偏又是个寒冷的冬天,看不到碧绿的草,也看不到鲜艳的花,却又没有了那样的幻想和希望。

阿清又开始没完没了的睡觉,他不想说话,也不想走出他那间小屋,他甚至连饭都不想吃。父亲常在下班以后走进他的房间,有事没事的和他说些什么;可阿清却总是无精打采的,说起话来也含含糊糊。母亲担心阿清是生病了,经常用手去摸摸他的额头。阿清知道自己的身体并没什么问题,他只是打不起精神。虽然学校并未解体,可这一连串的打击还是让他感觉有点儿精疲力尽。他倒下了,不想再爬起来,他也实在没有信心和力量在重新爬起来。他真的累了,倦了,在命运和世俗的面前,他的努力和拼搏竟显得这般苍白无力。所以他想,倒下就倒下吧!反正整个世界都不会在意自己的存在与否。那就随它去吧!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就象这时间的脚步一样,变得那样的冷漠而空洞。

父母的焦虑自然是不用说的,但他们也知道此时任何安慰的话对于阿清来说都毫无意义。他们能够理解阿清此时的心情,他们也知道阿清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可是,面对这一切,他们却又感到自己竟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就让他好好休息几天吧,别打扰他。”阿清的父亲说:“或许过几天他自己就想开了。”

但阿清的母亲总觉得不放心,下班后她总要悄悄的站在阿清门前,看看阿清在做什么。然而,阿清始终都那么一声不响的躺在床上,仿佛真的一直在睡觉,只偶尔无精打采的翻一个身。

独自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听着窗外的风声,阿清想:“既使自己消失了世界步也还是这个样子吗?那么一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他想弄清这个问题,可他却在他的头脑里找不到任何可以作出判断的依据。然而,他还是无法抑制的在想,在寻找。困了就昏昏沉沉的睡一觉,然后再徒劳无功的去思考,去寻找。不知不觉中,他已浑浑噩噩的度过了十几天。那段时间他的生命仿佛已经停止了、消失了,世界不再记得他,他也不再拥有这个世界。

直到一天中午,父亲下班回家时,给他带回一封信。一看到信封上那整洁而清晰的字迹,阿清就知道这封信是谁写来的了。他想起自己在邻离开学校时,曾给陆颖写过一封信,信中向陆颖介绍了学校最近发生的这些令人不可思议的故事,这一定是陆颖接到自己那封信后写来的回信。

陆颖在信中和往常一样,介绍了一些她的近况,只是在信的结尾处这样写道:“……知道了你们学校最近所发生的一切,我心里很着急,不知你现在怎么样了?在想些什么?也不知我现在能为你做些什么,想了很久,最后找来一些布头,着手笨脚的做了这张布贴画,希望你能喜欢。另外,我觉得这张画应该有个名字,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看看我们想的是不是一样……”

那张布贴画就夹在信里。画面是紫色的,一个小女孩站在那里,抬头望着空中一轮红彤彤的大太阳。她穿着一身绿色的连衣裙,带着一顶杏黄色的大草帽。在她的脚边,盛开着一朵灿烂的小花。那花是鲜红鲜红的,衬着两片嫩绿嫩绿的叶。

望着这副小小的布贴画,阿清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在那辆疾驰的列车上,在那昏黄的灯光里,那个女孩就坐在他的对面。她的声音,她的微笑,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充满着阳光般的温暖。是的,就是在那辆疾驰的列车上,就是那么偶然,他们相识了。可如今,偏偏是这个偶然相识的人,在严冬来临以后,在他对周围的一切已经感到心灰意懒时,给他寄来了这封信,给他寄来了这张小小的布贴画。

于是,阿清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他久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风还在呼呼的刮着,钟表也还在“滴滴嗒嗒”的响,可他却真真切切的听到了那个声音,听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那天晚上,阿清失眠了,各种各样的思想和技艺都聚集在他的脑海里,互相纠缠,互相扭打,让他一刻也不得安宁。无论是美也好、丑也好,善也好、颚也好,思想的中心最后不还是在于你自己吗?你可以倒下来,可以说你厌了、倦了,可世界却不会停下来等候你。当太阳再次把你唤醒时,你会发现你这样做所得到的只有岁月的人染和生命的流逝。所以,无论是抱怨也好,感慨也罢,究竟是因为你的软弱还是因为世界的无情呢?你那消散在风尘中的泪水里难道真的就没有一点儿幸福与欢笑吗?你为什么总要把你自己想象成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呢?……就那么想着想着,阿清忽然感到心里很闷,很想出去走走,便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夜已经很深了,看不到什么行人。阿清便踏着那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地走到路灯下。一阵阵的寒风卷着雪花迎面扑来,扑打着他的面颊,扑打着他的头发和衣衫。可他依然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远方,一动不动。夜是那样的深,那样的沉,那样的无边无际,仿佛凝结了尘世间一切的喜怒哀乐,好似沉淀了岁月里所有的悲欢离合。透过这漫天风雪,穿过那无边的时空,在那夜色的最深处,阿清仿佛看到了陆颖,看到了陆颖那张微笑的脸。她正坐在一盏昏黄的台灯下,聚精会神地做着一张布贴画,一张小小的布贴画……

第二天,阿清开始给陆颖写回信。但那封信他却写了很久很久,仿佛落下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沉甸甸的,都是用自己的生命一笔一划的写出来的。在那封信里,阿清写下了这样一首歌词:

轻轻飘落这场雪
衍去尘世的美和丑
当厌倦的节奏重新又想起
何不让自己到风雪中去走

人类的心伤有多少
感慨到哪里才会是尽头
命运不是唇齿间的是非
人生哪有一双不留创伤的手

飘落的雪
可否也曾是泪水
留下的梦
是我不再哭泣的双眸
生命的原本终将需要你去面对
何必总是寻找逃避自己的借口

就这样走
让雪花飘落在你身后
就这样走
别管它寒风是否还在吼

在信的最后,阿清这样写道:“……至于那幅画的名字,我想叫它《冬天里的歌》,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和你想的一样呢?……”

(未完,待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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