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
苏珊•万托赫
题记:苏珊•万托赫的流亡小说《难路》,以朴实的手法、细腻的笔触,记录了河南大学坚持八年敌前办学的风雨历程,把中华民族抵御外来侵略的史实,客观地呈现在全世界人民面前;她像一颗流星,划过中国人民革命历史的长空,短暂而耀眼。本号选录部分章节陆续推送,此为其中一章。
守卫黄河
蒋介石的国军守卫着黄河前线。这是多么古怪的前线,多么神奇的战争啊!国军如同波涛涌起,又像潮水落下,整师整师地部队冲上前去,又整师整师地败退下来。他们肩挑手提裹挟下来的,可不是原来扛着的枪。他们在遭遇敌人的时候,也没受什么伤。这些残兵败将扛下来的是整箱的肥皂、香水、丝绸、印花布、胶鞋、钟表,还都是日本制造的。此外还有棉花、麦子(这都是从忍饥挨饿的士兵嘴里偷来的)、法币(走私是如此猖獗,以至于现金都不够了,全省都陷入了现金短缺的困境)。这种事情不是发生在一个地方,而是发生在两处、五处、二十处、五十处地方。军队变成了走私团伙,还佩戴着将军或少校军衔。黄河边成了一处交易集市。那为什么还设立岗哨守卫?害怕谁?怕我们的生意伙伴?此外,谁还不知道,我们的国军根本就不堪一击,你就看看这支军队吧!腿上是饥饿造成的浮肿,眼睛患了沙眼,皮肤得了疥癣,肺里生了结核。这样的士兵还要在演兵场上走正步:一二三,向右转。操练对他们好,对别人也无害,而老百姓应该相信自己受到了保护。农民为军队献出了家里的谷子,也献出了自己儿子,结果儿子却死于伤寒。就连知识分子也为了军队在忍饥挨饿。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国军!
在难路县城,春季学期已经开始了。那些还有家能回的学生,已经收假返校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展开:新生的入学考试、新学期第一堂课。新建的物理实验室用纸糊了窗户,安装了一扇竹门。火神庙里的火神像盯着飞机模型和数学公式。王助教在县城附近的农家找了一间房子和妻子住下。一切都平静祥和,没什么事发生,直到报纸突然报道:敌军进攻郑州。(后来才听说,双方第一次交火是这么一副光景:在前线的某一段,国军和伪军之间一直有定期往来,在做生意。按惯例,国军指挥官这次被告知,有一批丝绸和针织品要运来。当兵的毫无防备,满脑子想的都是好事。他们带着钱、驮东西的牲口、装东西的筐子,来到了习以为常的泊靠点。船只靠近了,筐子也已经摆好。但这天晚上来了一笔意料之外的生意,因为生意伙伴这次装的不是丝绸,而是日本兵;没带针织品,而是扛着机枪。日本兵才不管什么友好协议和商业惯例。他们宰了国军的军官,俘虏了部队的一部分,打跑了另一部分,然后扛着机枪深入没有设防的腹地。)报纸的报道语焉不详却充满信心。在郑州附近已经打了五年仗了,谁还会为这种事头疼?
没及格的考生打道回府,背上扛着自己的行李卷。铁路只能通到洛阳,长途客车也停运了,而黄包车又太贵。返校的学生,甚至连放假在家的教授,都要步行返校。
“我上中学的时候,”凤鸣说,“是坐着黄包车从学校回家的,我家离学校只有两条街。但这次我过年回南阳时,在乡土路上竟然整整走了五天。”
在新学期的第一堂课开始前,凤鸣和朋友们坐在女生宿舍的小房间里。她们聊着放假期间家里的事。她们的老家在没有被日军占领的地方,所以家里还是按照旧传统过年。只是她这次要步行返校,因为父母的生意也受到战争的冲击,现在手头也很紧张。这对凤鸣而言是种全新的体验,她的腿到现在还因为不习惯这种长途跋涉而疼痛。
“要是日本人来了,我们至少学会了跑路。”李小姐安慰着这个唉声叹气的朋友。李小姐坐在笔记本前,自己也不知道在读些什么。她心里正备受折磨,一方面是因为和男朋友肖医生分手而伤心,不愿意再去想他;另一方面是为被害的常先生而伤心,上次与他的谈话就像一团烈火在她心中燃烧,使她无法平静下来。“要是我们还这么混日子,那不久后日本人就会打到家门口。”
“唉,你们两个啊!”马苏梅叹了口气。她们俩大声聊天影响了自己学习,这两个姑娘根本就是杞人忧天。自己的丈夫和唐院长共事,昨天才听院长讲过,根本无须害怕,因为我们的学校位于大山深处,因为保护我们的有十万大军。
第二天早上,洛阳的报纸就已经报道了郑州沦陷。物理课的课间休息时,学生们在教室里围成几圈,讨论着目前的局势。王助教第一次感到忧心忡忡,他去找自己的上级唐院长。
“院长,郑州沦陷后,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这位助教问道。学生们正在准备物理实验室下节课要用的设备。
“要做什么?我们?”唐先生像往常一样镇静,“您知道,用铝没法做成钉子,用铅没法造飞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处。我是科学家,我负责书籍和试管。其他人负责士兵和武器。每个人在自己的领域承担自己的责任,这才是规矩,这样万事万物才能步入正轨。看看我们傅校长,每天都有一道新的训令!我自知能力有限,让我们还是准备好我们的蒸馏罐吧。”
镇静和慌张同样是可以感染他人的。院长的沉稳令整个学院信服。在学生中间,唐先生具有绝对的权威,这是因为他刚正不阿和拒绝被收买的性格。那些激动的年轻人放下报纸,按照唐先生的要求,重新沉浸在学习研究中。
“你们会看到谁才是对的。”李小姐冲朋友们喊了一句,因为她们笑话自己的担心。但是李小姐也无可奈何,她能感觉到不祥在靠近,但一个人太弱小,什么都做不了。
王助教和实验室管理员唐嫒蓉互有好感,但从没想过要问问自己,这种情感会指向何方。姑娘的父亲,也就是唐院长,身心都扑在工作上,忽视了自己家里的事。而母亲操心着四个儿子的吃饭穿衣,忙得不可开交。马苏梅什么都顾不上,脑子里只想着快要出生的孩子,她已经可以感觉到孩子的胎动。
这一男一女要是一起在实验室工作的话,两人的手会时不时地相遇。嫒蓉变得更加成熟,要是她悄悄盯着那个年轻男子的身形看,就会脸颊绯红。火神庙被当作了实验室,在神龛里竖着比真人还大的火神像,他带着阴森僵硬的表情看着这个男人是如何把姑娘搂进了怀里,看着姑娘怀着一种不可遏制的激情和冲动,这是一种她自己还无法理解的绝望。她的头埋藏在他的胸前,眼泪洒湿了他白色的罩衫。
“马苏梅会怎么说?”她抽泣着,“要是父亲知道了这事,那该怎么办?”
他紧紧地搂着她柔弱的身体:“没人会知道,嫒蓉。不要去想未来,我们身处战争。没人能知道明天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也许我们明天已经死亡,但在今天我们应该彼此相爱。”
“一二三,向右转!”新兵营的值星官喊着口令。“妈了个×的!你他妈的聋了吗?蠢货!”当官的怒不可遏地从军装上抽出宽皮带,抽打着一个不那么灵光的新兵。操练又是一直持续到午饭时间,午饭又是稀得可以照见影子的稀饭加上点咸菜。
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卢生和几个战友蹲在一起。他们用树枝点着火,烧着一块块肥滋滋的猪肉。家里在过年的时候给卢生捎了点钱,吃不饱的士兵急不可待地伸出了筷子。
兵营里流传着各种关于前线的流言蜚语。为了准备开拔,下发的第一个装备居然是用草编织的宽大草帽,可以挡风遮雨,也可以挡住太阳,但再也没有下文了,没有鞋,没有袜,没有能挨过寒夜的棉被。据说所有装备都运到前线去了,但没有一个新兵相信这套说辞。有一批棉被送来了,但随即又消失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也许有人把这些被服卖给了日本人……袜子据说已经从重庆寄出,但从来没有抵达。也许这就是那些难路县城里商人在店铺里卖的袜子……
卢生把最后一块肉放进了嘴里,用手巾抹了把脸,然后掀开军装的领子,挠了挠脖子。他的手摸到了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用脚踩了踩。“他妈的,虱子。”战友们笑了起来,但突然大家都开始瘙痒,而且每个人都抓到了虱子。
“我们都长了虱子,”卢生煞有介事地说道,“也学了开枪,现在可以上前线了。”
军官们去了城里的澡堂子,新兵们在军营里游手好闲地游荡。“在郑州那边,日本人有坦克和大炮,”有一个人说,“所以日本人赢了。”
“我们这边把郑州过来的道路都破坏了,他们的坦克就没法前进。”另一个人说。
“唉,日本鬼子开着坦克能从田地里过。看看你周围,你什么都没听见,而日本人已经绕到了你身后,然后把你给收拾了……”
“我们从美国也得到了坦克和大炮,还有飞机。”
“可在哪里?这些东西都还在重庆!”
“那些来中国援助我们的美国人可不少,他们长得像树一样高,像钢铁一样强壮,可以用手抬起来汽车。”
一个能识字读报的人说道:“我们在印度和缅甸的军队的确装备精良。他们有大量的美国货,从武器到军装,还有外国的食物。”他天花乱坠的描述让这些战友听得入了迷,那里有肉、鸡蛋和白大米。
“但我们的肚子空空的。”
“这些破枪。”
“日本鬼子会在我们头上丢炸弹,他们的坦克会碾碎我们的骨头。”
“用一颗手雷就能轻松把一辆坦克炸上天。”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地听着。
这时卢生开了口:“八路军、游击队,他们也没有美国武器,但是他们在一个月内就抓了二十个日本将军,摧毁了五十个炮楼。”
“八路军?那都是些叛徒,根本就不跟日本人打仗!”
“要是他们没和日本人打仗,怎么会抓到日本人的将军,怎么会摧毁他们的炮楼?”
一个腿部浮肿、脸色因为饥饿而发黄憔悴的士兵骂道:“日本鬼子,美国鬼子,什么鬼的八路军,对我来说都一样。我就要吃饭的时候有大米,然后回家。”大多数人都同意他的看法。有几个新兵觉得卢生说得对,他们走到一起,后来组成了难路县城附近山区里的第一支游击队。
难路县城里做生意的高老板正在气头上,他之所以生气并不是因为哪笔生意搞砸了,相反是因为一笔做成了的生意。挑夫老廖这次给他带来了一块非常漂亮的丝绸,是洛阳的一位生意伙伴送给他的礼物。结果两个老婆为此争吵了起来,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最终获胜的一如既往地还是年轻的小老婆。他从两个老婆喋喋不休的争吵谩骂中跑开,和挑夫老廖躲到了商铺的一角,他交代给老廖一项重要任务。
“你不要走大路,找山间的小路走。你这次挑的担子不重,可以快点赶路。要是到了的话,就好好休息几天,然后尽快往回赶。三个星期你就能回来。”
“我就想直接回家。”这让挑夫做了难,“路上到处都是当兵的,日本人在进攻,谁知道接下来是怎么回事。”
“要是你完成了这项任务,我会好好奖励你,你可以在家休息一个月,不用干活。我最信任你,除了你,我不会交给别人这项任务,而且你对这一路很熟悉。”
挑夫被几句恭维话打动了,便答应了下来。他当然不知道,肩上挑着的正是从红十字会那里偷来的药物。而他同样不知道的是,那个本应该收货的人和伪军、汉奸有联系。而他更不可能预见的是,当他再次看到难路县城时,已经不是三个星期后,而是许多个月后,而且他自己和这座城市都已经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四月。趁着有太阳,在女学生宿舍的院子里,棉袍被挂在竹竿子上晾晒,这样到夏天就可以收到箱子里。姑娘们穿着轻便短袖衬衫跑来跑去。桃树和梨树已经开花。庄稼绿油油的,长势喜人。在灌溉的水渠边,人们种了稻子。没有干旱的一年,就是赐福的一年。
苏梅的身子现在沉重笨拙。六个星期后庄稼就熟了,她也准备好了用白色和红色丝绸做的襁褓,小家伙在王家会有个自己的位置。这个年轻的女人靠自己有力的双手找了房子,是一间坐落在山脚下的农户里的屋子,五月初就要搬进去了。这里有一张农民家里的旧式雕花床,一般在家境不错的人家才能找到,这里还有竹子做的低矮的桌椅板凳。凤鸣是个热心肠的人,送了一套宽大的印花床单,李小姐送了两套可爱的绣花枕头。星期天,这对新人一起来看过房子,觉得一切都好。王助教沉默寡言,心里惦记着其他的事请,但苏梅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妥。
“我太幸福了,”苏梅依着丈夫的手臂,从山脚下回到了城里,“我几乎等不及了,真希望孩子已经出生了。”
“可是你此前还生我的气。”他没话找话地说,只是为了不冷场。
“我生你的气?我怎么能生你的气?”
苏梅心中又升起一丝柔情,这是一种对孩子也是对丈夫的柔情,是一种体现在孩子身上对丈夫的爱,也是在丈夫身上对孩子的爱。在她看来,这种柔情似乎可以绵绵不绝,涵盖一切,甚至包括绿色的田垄、新长出的豌豆尖、健壮的公牛、马路上黄色的灰尘、小溪中绵长的水流,还有把载货的手推车推进东门的车把式,以及南边远处的七峰山,山峰雄伟的轮廓直插云霄。在那边是否真的有传说中的野兽和野人?
城墙的土堆上坐着学生,他们向这对新人问好。王助教尴尬地笑了笑,丈夫和父亲的新角色使他有点难堪。边上的妻子在这几个月中几乎变得陌生了。对年轻的嫒蓉的思慕,却越来越强烈地燃烧在他的心中。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不过就像雾霭遮住了太阳,一片忧郁的阴云袭上了马苏梅原本愉快的心头。她觉察到了丈夫的生硬,感觉到他几乎是不情愿地走在自己身边。她心里升起了一个不祥的念头,有些事不对头。但她不会被打倒,她抬起头,用坚定的眼神看向前方。不管什么事,她都能顶得住!
“我是大地的女儿,为爱,也为受难而生。”
一个星期后,第一枚炸弹落在了难路县城,到处都陷入一片慌乱之中。
作者:(奥)苏珊•万托赫(中文名:王苏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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