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苏珊 | 难路:战争

文化   2025-01-23 06:01   海南  

1943








苏珊•万托赫

中文名:王苏珊
(1912—1959)









题记苏珊•万托赫的流亡小说《难路》,以朴实的手法、细腻的笔触,记录了河南大学坚持八年敌前办学的风雨历程,把中华民族抵御外来侵略的史实,客观地呈现在全世界人民面前;她像一颗流星,划过中国人民革命历史的长空,短暂而耀眼。本号选录部分章节陆续推送,此为其中一章。












战  争


战争的阴云已经笼罩住河南省五年之久。国土被肢解,一半沦于敌手,敌人占领了从开封到焦作的土地。但是河南省的心脏,古都洛阳以及通往伏牛山区的山谷还没有沦陷。在这里的和平气氛中,人们还在与干涸的土地抗争,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小运气。而敌人现在盯上了这片土地,已经越过了黄河,占领了郑州。他们凭借着坦克和大炮向洛阳进军,向鲁山进军。难道没有人在守卫这片国土吗?保卫我们的十万大军在哪里?那些军官和少校呢?在敌人面前,他们逃得踪影全无。和他们一起逃跑的是十万大军,而当兵的之所以逃跑,是因为军官道德败坏,因为士兵挨饿,因为他们被虱子侵扰,而且还患有疥癣,他们被所有人瞧不起,他们不知道为何而战。


敌人根本就没有遇到抵抗,每天都能向前推进百余里。敌人所到之处,一切都荡为寒烟,因为破坏是他们的职业。但是他们更大的仇恨是文教中心,是学校和老师,是图书馆和研究院。安宁祥和的难路县城已经听得到大炮的轰鸣。敌人来了!我们的军队在伊河谷地的下游防守。他们守得住吗?到处都看得见溃兵。有谣言说:汉奸伪装成农民已经混入城里。


女学生的宿舍就像被捅了的马蜂窝。李小姐努力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恐惧,给朋友们打气,鼓励大家勇敢起来。“我早就和你


们说过。”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但并没有真说出来。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她自己和所有的人、整个国家都一团糟。她耳朵里回响着常先生的话:“看看你的周围,小李,真相到处都有。”什么是真相?


真相就是:整个城市陷入了混乱,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挤成一团,还在等着奇迹降临获得救助。到处都是丧失斗志的士兵,他们扔掉了武器。这是全民式的大逃亡……


那些关于八路军的故事是真的吗?说他们用破旧的大刀长矛冲破了封锁线,赤手空拳抓住了好几个日本人的将军。这是不是哪个江湖艺人给轻信的小姑娘讲的故事?难路大学的这些男生难道不也是真正的爱国者,就像陕西的那些农民游击队员?什么是真相?


在混乱之中很难厘清真相,因为真相是由许多部分组成,叛变、无能、人性的弱点和英雄主义。这些都像彩虹的颜色一样搅和在了一起。但有些情况,即真相的一部分,是后来才搞清楚的。


高老板是难路县城极受人尊敬的社会团体的成员。当别人焦头烂额地收拾行李打包裹时,他正镇静地布置家里宽大的内院,命令厨子为接下来几天做好储备,备好一桌丰盛大餐所需的食材。他还让两个老婆从箱子里拿出丝绸衣服穿上,然后也给孩子梳洗打扮好。不,他高老板绝对不会像难路县城那些笨头傻脑的老百姓一样想着逃难。他是个有教养的人,有先见之明地准备好了一篇迎接贵客的讲话稿,庆祝难路县城被纳入“东亚大日本帝国”。


新兵的部队此时正在伊河谷地的中部,控制着通往难路县城的道路。


作为指挥官的班长命令手下开拔,并配发了弹药,同时也喊了句口号:“不成功则成仁!”他自己是否会信自己的话?


几个小时后,班长就未战而降了。在当时的战况下,也许这是一个人能做出的最理性的事情。除此之外,他自己不过就是个领不到足额军饷的下士,被上司打来骂去。他心里想,凭什么让自己这么个小班长火中取栗,而将军们却已经坐在豪华的小汽车里,准备往西,往后方撤退了。


班长没有投降日本人,而是投降当了伪军,是那些中国的汉奸,是南京伪政府的部队,拿着日本人的钱与国民政府打仗,于是他的小队立刻就被伪军收编了。


不过在被收编的时候,这支小部队少了二十个人和二十条枪。这是卢生和十九个战友,他们已经转移跑上了山,没有去接受伪军的收编。


▲ 《难路》插图


此时,125野战医院也躲进了山里。当日本人来到渑池,发现那里只有空空如也的窑洞、爬满虱子的绑腿和一个耳聋的老人,这是个看门人。随便问他什么,他也只会说:“不知道。”


125野战医院能够成功转移,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医院院长是汉奸高老板的好友,也是个收受贿赂手脚不干净的人。他虽然道德败坏,却也还恪守着一条军事纪律,就是不能让任何一个受伤和生病的伤员落到敌人的手里。


就连肖医生都不敢相信,院长凭借一己之力,把一节车厢挂上了最后一列从洛阳开往西安方向的列车,这是他为无法行动的伤兵搞到的车皮。当125野战医院从沦陷的洛阳驶向自由的西安时,日本人的轰炸机正在洛阳火车站上空盘旋,而难民就像溢出的内脏一样挂在车厢的门窗上。


在这长达一天的运输途中,二百个被关在车厢中的重伤员死掉了四十人。抵达西安野战医院的那部分,大概每天会死两三个。最终还有一部分伤兵保住了性命。


无论是获救的还是死在半路上的伤兵,都是河南战事真相中的一部分。对中国人而言,被日本鬼子的刺刀刺死在医院的尘埃中,还是被在家乡染上的痢疾送进一副真材实料的棺材,这两种死法并不一样。


无论如何,125野战医院算是抢先了一步。洛阳暂时还没沦陷,难路县城的命运也还在未定之中。空气中弥漫着炸弹的呼啸声,但县城本身还算平静。上级没有下达任何训令和指示,这让唐先生很紧张。他派了一个信差去潭头找大学的傅校长,那里是文学院所在地。傅校长是个有影响的人,所有在这种危急关头需要的资源都掌握在他手中:钱、关系、威信、权力。信差是中午返回的,传话让唐院长不用害怕,暂时还没有危险。敌人到这边远偏僻的难路县城干什么?另外,敌人在还没占领洛阳之前跑进山里,这完全没逻辑。“傅校长让我告诉您,明天一早学校正常上课。”


信差鞠了一躬。重磅炸弹在房子上空呼啸。唐先生也欠了欠身,他没有钱,还是个软心肠。校长既然说暂时没有危险,那么我们就正常开课。


日本人可不管什么逻辑。虽然洛阳还没有被占领,但他们已向难路县城袭来。晚上下起了雨,天已经黑了,唐先生一家坐在三间屋子里中间的那间吃饭。正在这时,从潭头来了一个信差。他全身湿透,惊慌失措,带来了傅校长的命令:情况危急。明日天一亮,全校避往山里,方向西南!


唐先生从桌子边站了起来:“我必须现在去找校长,领指示和钱。”


“傅校长,”信差说,“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已经跨过了伊河。潭头乱成了一锅粥。”


“那钱呢?还有书籍?”


“傅校长把财务处带走了,他说,理学院自己有点钱。书籍就不要管了。”


“怎么不叫挑夫,还有学校的杂役?”


“他们挑着校长家的东西:两个皮箱、三个木箱、四个铺盖卷、一筐咸肉和鱼干。”


唐先生感到一阵恶心,脑袋发晕。他不得不用手扶着椅背重新坐下。我觉得饿了。他心里想,完了。他拿起筷子:“来,孩子们,我们吃完!这是我们在这个家里的最后一餐饭。”


唐先生想,其实我也该这么做。把钱从学院里取出来,雇些驮东西的牲口,把我和家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别人就是这么干的,现在这年头就时兴这么干。对,为什么我不这么干?我知道自己没有干这个职位的本事!信差还站在门口。“好,你可以走了。我们会完成校长的命令。”


组织活动可不是唐先生的强项。另外,组织所需的资源他也什么都没有。那些能把学院物资送走的挑夫没有了,就算还有几个,也没钱去雇。每个学生150块钱,这就是他手上所有的钱,而这点钱也就只够买几斤馒头的。


深夜时,他亲自去了本城最有钱的高老板那里,想借点用来逃难的盘缠。这位老板倒是没有说不,他只是把唐院长笑了个够,把这个傻教授上上下下笑了个遍……


怎么办?唐先生思前想后。雨点敲打在窗户纸上。睡觉是根本睡不成了,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天快亮的时候,唐先生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知道事已不可为。所有的一切,这个家和这所学校,这屋子和这座城市,还有实验室以及里边所有的一切,就算能救出其中几样东西,其他都保不住了。


在天亮之前,唐先生决定先让学校的姑娘们过河,然后是男生。把姑娘们和我老婆孩子一起送走,他下了决心。我老婆裹脚,跑不快。我自己必须留在最后,负责的人必须留下来,直到一切都安全了。王助教有个怀孕的妻子,但我也有个家。这是我的责任,那么也是他的责任。王助教和我负责断后,然后试试看能不能救出点什么东西来。


没有铺就鹅卵石的路面上淤泥泛滥,脚踩下会陷进去,结果鞋子就留在了烂泥里。在这样的天气,人们一般在布鞋外边会套上雨天穿的木屐,上边有四个木齿,看着有点像穿着舞台上的厚底靴走在烂泥地里。嫒蓉穿着这样的一双木屐,啪嗒啪嗒地走在火神庙的前殿里,这种脚步声把姑娘自己吓了一跳。


唐先生和王助教一起把教材归类。“这些书我们带上,这些要是还有时间就藏起来。嫒蓉!你怎么又回来了?你妈在哪里?”


“母亲和四个弟弟已经到了桥那里,让我来帮帮你们吧!”


唐先生深爱着自己的女儿,又是个性格和蔼好说话的人,所以根本就无法拒绝女儿的请求,于是也就同意了。嫒蓉脱下木屐,一声不吭地帮着王助教打包设备。王先生的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心情也随之变好。姑娘湿漉漉的头发、热情洋溢的面庞、被雨淋湿了的蓝色衣服,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美丽、可爱,让他心中充满了喜悦。就连嫒蓉也突然放松了下来,好像心中在歌唱。日本人来吧,我才不怕!


到中午时分,书籍和器材被小心地用稻草和破烂盖住,然后保存好,放在火神庙的长凳下。就在这时,灾难降临。灾难并不是日本人,而是大雨,这场连下两天不停的大雨,使河流暴涨发了大水,结果木桥被冲毁,向南的出路被封锁了。


沿河向上游五里地,在磨坊那里,就是上个月学校组织春节野餐的地方,是山谷里河流的浅滩。难路县城的最后一批人正往那里逃去,他们是院长、王助教和嫒蓉。其他逃难的已经过了河逃进了伏牛山区。


▲ 《难路》插图


七峰山的山道沿着溪流蜿蜒盘旋通向上游,挨着高岭土的断层,两边是高粱地和土豆地。在陡峭的山谷中,这条路沿着溪流一直通向河流的源头。路左边有一处褐色低矮的农舍,好像已经完全荒废了。从这里看不见县城,因为前边的山挡住了视线,但是伊河依然在河道里向东奔流,可以看到通向龙门的大道被白色的雾霭遮住。那是云,还是雾?


苏梅又饿又累,浑身上下被雨水和汗水湿透。那个装着孩子衣物和自己东西的包袱几乎要压垮她,背上还系着被子。包袱、被子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她要承受三份重负。


和苏梅一起逃难的是凤鸣和李小姐。丈夫不在身边,今天早上是场匆忙的告别:“小心!最晚今天晚上我就在你身边了。”王助教说。另外,嫒蓉也留下来了。她母亲备受小脚的折磨,把四个儿子集合在一起,还像所有人一样,扛着包袱和铺盖。


有几百人在山里的农家宿营。老人和小孩到处都是,有的在屋里,有的在屋外。雨一直还在下,大家把外套罩在头上,彼此呼喊着名字,以免走散。第一个夜晚就这样降临了。


大家一个挨一个地躺着,夜晚没有人听到苏梅的抽噎。她的泪水深深地埋藏在心里,连眼睛里都没有流露出一丝痕迹。这个年轻的姑娘紧紧咬住嘴唇,直到咬破了嘴唇流出了血。“只要不是那个女人,否则真还不如落到敌人手里。他也许现在正和那姑娘在一起,那个皮肤光滑的小姑娘。她怎么能挡得住他的魅力,他的眼睛,他的手,他的唇?不,你是属于我的。是我追求了你,是我爱着你,我们是青梅竹马。你曾用心对我们做出承诺,永远不分离。要是你回来,我会死死缠住你,让你不得脱身。要是你回来的话,快回来,亲爱的,你听见了吗?回来!我们有那么多话要说。有的事我比你清楚,你会让我拿主意。不,我才不怕另外那一个姑娘。但是回来!回来吧!救救你自己,逃命吧!”苏梅的心里不再有悲泣,只有对爱人的巨大恐惧。夜晚如同沉陷下去的黑暗峡谷,又像深渊。


几个人一整夜都坐在河边浅滩附近的农庄里。磨坊的主人认识唐院长,请他在渡河之前进屋喝杯热茶。就在此时,附近传来了枪声。紧接着门就被撞开了,大家连喊叫的时间都没有,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这是一队日本兵,他们上午在几乎没有遇见抵抗的情况下,从北边绕过了县城,去封锁南边和西边的道路。这伙日军被一个中国的汉奸带着,汉奸认出了这三个人的衣服,知道他们是大学里的人。第一个被杀害的就是王助教,就在离磨坊几步远的地方。因为他突然动了一下,也许的确是想逃命,结果边上一个汉奸用刺刀捅进了他的脖子。王助教当场血流如注,嘴里发出了怪声,随即倒地身亡。日本兵把他的尸体就撂在那里,赶着剩下的俘虏继续上路,走上了通往难路县城西门的大路。就在西门前,离火神庙不远,嫒蓉的生命也走到了终点。两个日本兵抓住了这个姑娘,拖着她进了房子。嫒蓉挣脱了出来,因为恐惧而径直向前跑去,结果直接撞进一群日本骑兵中,他们大笑着用胯下的马去撞这个姑娘。前后左右都是敌人,只有一条出路,但这条出路黑暗、冰冷、深邃。在斜坡那里有一口井,嫒蓉大喊一声就跳进了井里。直到今天,人们要是想取水,还必须步行出西门去河里打水,因为西门的井里有一个因恐惧而跳井的人,因为她再没有别的出路。几个星期后,人们才把嫒蓉从井里拉了上来,却已经成了无法辨认的尸体。


这就是唐先生女儿生命的终结,也是理学院暂时的终结。火神庙被烧了。学院十八岁,比嫒蓉大半岁。这个学院按照西方的标准而言不算出色,毕竟简陋不堪,却是大家花费了很多精力才搬了这么远,搬到现在这个地方。十二个男老师,其中五个都是留学归来的毕业生,从一开始就亲手创建这个学院。二十辆牛车花费了两个星期时间,才把这次被烧毁在火神庙中的物资从开封运过来。


这天夜里,有人敲响了河边磨坊的门。磨坊主的老婆吓得跳了起来:“他们又来了,日本鬼子,这次他们要杀了我们所有人。”


“他们要是来,就来吧!我们也没办法。”


磨坊主开了一点门缝,立刻又把门闩插上:“他在那儿。”


“谁?”


“那姑娘的父亲。”


“让他待在外边,他已经给我们带来够多的晦气了。”


“请开开门,”唐先生通过门缝喊道,“我是唐先生,唐院长。”


“这事怎么就落到我们家?”女人抱怨着,“为什么所有倒霉事情都让我们家撞上了?”


磨坊主点燃了油灯,打开了门:“赶快进来,附近有当兵的。”


唐先生套了件打满补丁的穷人穿的衣服,头上戴着一顶肮脏且缺了帽檐的帽子。没人请他落座。


女人哭了:“这帮家伙砸碎了我们所有的东西,抢走了所有的粮食,这帮天杀的。他们还打了我,打了我的丈夫。难道他们还要杀我们的孩子?”


“给我一把铁锹,”唐先生请求道,“我要把那个年轻人埋了。”


几个人在竹林下边王助教被害的地方埋葬了他,没有棺材,只能草草落葬。天亮之前,唐先生就涉水过河。他之所以躲过一劫,完全事出偶然,没有值得一提的经历。有一个人,如果唐先生事后回想的话,应该是学校的一个杂役,把他拉进一扇打开的门,给了他这套穷人的衣服。他在那个地方等到晚上,然后在黑夜中慢慢通过被摧毁的城郊向河边走去,没人拦他。




▲ 《难路:坎坷之路上的一座城市》(奥)苏珊·万托赫著,刘炜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

#图书评介#
难路:一所大学的苦难辉煌



作者:(奥)苏珊•万托赫(中文名:王苏珊)

来源:(奥)苏珊•万托赫《难路》,刘炜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
编发:三束光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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