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
苏珊•万托赫
题记：苏珊•万托赫的流亡小说《难路》，以朴实的手法、细腻的笔触，记录了河南大学坚持八年敌前办学的风雨历程，把中华民族抵御外来侵略的史实，客观地呈现在全世界人民面前；她像一颗流星，划过中国人民革命历史的长空，短暂而耀眼。本号选录部分章节陆续推送，此为其中一章。
逆 转
在125野战医院年轻的肖医生的生活里，渐渐发生了些变化。那些野战医院的军医官，也就是他的同事，想带他一起去消遣，去高档餐馆打牙祭。这是大家平常想都不敢想的，算是用可口的饭菜来补偿一下军粮饮食的粗陋；或者夜间去哪个医生的房间里打麻将，要么就是去洛阳的澡堂子里泡澡，那里不仅能洗热水澡，还有能换换口味的姑娘。肖医生一概拒绝了，不过他的拒绝得罪了同僚。
之所以对此不屑一顾，肖医生自然有充分的理由。这个小圈子里的一顿饭就顶得上近一整个月的工资，让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军医怎么招架？无论如何，那些聪明伶俐的脑袋总是能找到见不得光的招数，去改善可怜的收入，所有稍微狡猾一点的人都会使用这些手段。
比如说红十字会的药物。给那些龌龊不堪、长满虱子的伤兵用上精美昂贵的洋药，这不是糟蹋东西吗？反正这些伤兵行将就木，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会死。把一部分药品挪到边上，借此改善一下自己糟糕的生活，这难道不是更为理性吗？
还有那些军粮。每天都有病人死去。难道真要把所有死者的姓名都登记造册？难道不能把几个死了的还当活人登记，然后冒领这几个人的口粮？这又会妨碍谁了？那帮穷鬼怎么都是个死，麦子就在那里，要是我不拿，还有别人会拿，而别人未必就像我这么急需。
肖医生思考着，心里想着他的病人。他竭尽全力维持着与同事们的关系，不然会失去在医院里的权威。那样，他以自己更好的职业素养为基础，在医疗方面所做的一些改革，也都会打了水漂。
偷？呸！谁说这是偷？在中国，每个人都这么做，除了那些愚蠢的农民和几个可笑的大学教授。谁不那么做，那他全家都会饿死，而且还会让人怀疑他的政治动机。一个人出于什么动机，才会去过一种“纯洁”的生活？除非是为了政治宣传。这边藏一小瓶药品，那边在名单上随便做点什么手脚，要么再搞一些军队的冬装，毕竟那些暖暖和和只能躺在床上的伤兵要什么冬装？或者在什么地方记入一笔没有执行的修理费。原本用来支付军饷的钱，先放在银行里存上个一段时间，这样能挣点利息……所有的这些方法都是绝对安全的。在蒋介石的中国，还没有谁因为这种事被关起来。
肖医生发现，在这个圈子里，一群人比一个人过得好，红烧肉比煮白菜的味道好。哪怕是因为通宵打麻将，然后第二天一大早查房的时候就随便应付一下差事，也没人会因此去责怪这个年轻的军医。都知道他刚下了班，这么辛苦，谁还不想去放松一下？
李小姐写来一封信，说春节的时候要去看望洛阳的一个叔伯，希望能在那里与他相见。肖医生并没有对这个消息感到特别高兴，大学时光似乎已经很遥远，成了现实的反面。一个单纯沉浸在书本中的女孩子，能知道生活实际上是怎么回事？！
李小姐找到了他，脑海中充满和激荡着常老师此前对她讲的话，却一头撞上了一堵冰冷、麻木和沉默的墙。曾经梦想一个自由、富强而且是为大众服务的神圣人生，现在飘散零落成了动摇的碎片。才刚见面半个小时，两个年轻人就惊恐地发现，无论是面对当下还是未来，彼此之间已经毫无共同之处。只有过去记忆中遥远可亲的河北，还像枯萎的纽带，松垮垮地缠绕着两个人的生活。
独轮手推车是这一带普通的运输工具，从洛阳回难路县城的路上，李小姐坐在一个佣工推着的手推车上，眼眶中噙满了泪水，全身几乎冻僵。透过盈盈的泪水，她看到了一对安详的双眼。这是一位学者脸上纤细精致的双眼。面对此时此刻的痛苦，常道伟先生的话语似乎回荡在耳畔：“那么，小李，我们必须去行动，这样才能让一切重回正轨……”这个年轻的姑娘眼中含泪，但脸上泛起了微笑，这减弱了她心中的不安。
李小姐再也看不到常老师的眼睛，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此前一天，常老师被绑架，或者遭到逮捕，随便怎么说吧。当时，常先生像每天吃完饭一样，在东门前散步。这时从洛阳方向开来一辆小汽车，住在东门的人说，这是一辆私家车。一辆汽车行驶在通往难路县城路况很差的大道上，这在当地并不常见。于是，所有人都扭过头来好奇地看着。常先生要么是自己站在了汽车边上，要么是汽车停在了常先生身边。总之，谁也说不准是常先生自己上了汽车，还是有人强迫他上了车。最后，汽车带着常先生开走了，这也是人们最后一次看到常先生。
有的人听说，常先生被送到了西安的集中营，那里关押的二十几个文学院的共产党学生还一直在“改造”。另外一些人认为，有一架专机执行特殊任务，把他从西安送去了重庆。更有人相信，常先生被当作“鸦片贩子”或匪徒，直接在洛阳郊外的河滩上被枪毙了。不过就连常先生在过年的饭局上讲的话都能被警察局夏局长知道，大家自然都不敢对这件事妄做推测。常先生失踪了，与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挽回女大学生小李和肖医生之间情谊的希望。此外，一同消失的还有一种力量，这也许是唯一能避免灾难发生的力量。这场灾难越过黄河，降临在小县城难路。
作者：（奥）苏珊•万托赫（中文名：王苏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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