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
苏珊•万托赫
题记:苏珊•万托赫的流亡小说《难路》,以朴实的手法、细腻的笔触,记录了河南大学坚持八年敌前办学的风雨历程,把中华民族抵御外来侵略的史实,客观地呈现在全世界人民面前;她像一颗流星,划过中国人民革命历史的长空,短暂而耀眼。本号选录部分章节陆续推送,此为其中一章。
大 学
这里随处可见帝王将相的历史荣光。旧时宫阙的尘埃随风而逝,飘散在了黄河流域大平原。这里曾是传说中老子和孔子相会的地方,却没有留下任何古迹供人凭吊。洛阳城依旧坐落于河南省,春天的桑树依旧开满了花,龙门的壁立千仞仍然像以前那样,在南面守护着这座城市。白居易在这里留下了诗篇。无数佛窟的倒影荡漾在伊河的波涛中,千百尊弥勒佛俯瞰着过往的商旅。人们沿河上行,走进秦岭的余脉。
伊河两岸排开一片土地,延伸到无边无际的重峦叠嶂中。这里的土地长出新的作物,大块大块的,看着像碧绿色的红薯田,还有开着红色花朵的棉花田。
几百年来, 人们在这一带伐木为炊, 却没有重新种植林木。现在这些山丘都成了荒山秃岭,看起来灰头土脸。大地干旱,而旱灾好似轮回的恶魔一样蹂躏着这片土地。
农舍像这里的人一样一无所有。用泥土抹墙的四壁内,就一床一桌,加上一个上了漆的柜子。在祖先牌位上供着纸钱,门扇上用大红纸贴着喜庆的对联。对联上的字句传了一代又一代,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在过新年时才会被重新书写在纸上。
一条大路沿着伊河走出去一百七十余里。在那里, 山势渐高,伊河也变得更加桀骜不驯。 这里就坐落着一个叫“ 难路” 的小县城。 “ 难” 意味着艰难坎坷,“ 路” 就是道路。 顾名思义,“ 难路”就是一条艰难之路,一条坎坷之路。 这条大路钻进县城东门,融入没有铺就鹅卵石的小巷里弄中,然后还向前延伸一段,但在穿过西门后就消失了。 再往后就只有通向北边、南边和西边的乡间小路和骡马便道了。
北门、南门、东门和西门都是泥土垒起来的厚重城关,彼此连着年久失修的城墙。城关保存尚好,但城墙却已经破败不堪。这样的城关,别说小口径火炮都能摧毁,就连面对机枪恐怕都够呛。
这里暂时还没人想到大炮。而之所以说暂时, 是因为1943年,已经是中日战争全面爆发的第七个年头。 在后方,人们关心的还是和平时期过日子的问题:麦子、高粱、棉花和油菜,物价飞涨与高利贷,还有两年前的大旱灾和去年的小旱灾,以及今年秋天的蝗灾。 人们曾经试图挥舞手巾驱赶蝗虫,但该如何对付旱灾呢? 只能把腰带再扎紧些。 抵挡日本人靠的是我们的士兵、城墙和可以逃命的山区。
这里的山峦高耸入云,轮廓沉静分明。这里重峦叠嶂中暗色的峡谷和清泉溪流属于我们,这里的土地也是我们的。无论是天界还是凡间的权力,都不能将这片土地从我们手中夺走。不过话说回来,这座城墙可指望不上什么。至于当兵的是否可靠,那还要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货色。有一支部队就驻扎在县城前边,我们认识这支部队,看到他们喝玉米粥,在身上扒拉着找虱子。我们听见草鞋在校场上走正步,听见“ 一二三,向右转” 的口令。我们也认识那些军官,腰扎皮带,脚蹬皮靴。是的,蒋介石的军队还活着。难道不是整个中国都在抗日统一战线的领导下对敌作战吗? 难道不是每家农户都要给军队上缴整袋整袋的军粮吗? 可那些再也没有返乡的新兵是怎么回事? 屋里少了一袋面,少了一个再也回不来的儿子,这一切总该有个说法。 所以我们相信,也就是大家总说的,相信政府,相信军队。 于是,我们就只操心自己的日常生活。
对这座城市的居民而言,日子过得并不容易。要是麦子的价格一个季度涨了五倍,而学校老师的工资只翻了一番,那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只有那些通过囤积居奇和走私的商人发了财。他们笑容可掬,穿着厚实的大棉袍,像变戏法一样在穷乡僻壤的难路县城里营造出一种舒适惬意的气氛。
这座小县城,以及这里的山川河流,都坐落在静谧之中。当日军占领省城开封后,作为全省文教中心的河南大学及其数千师生,就逃到了这里。只要还有空置的地方,河南大学的师生就搬进去住。城西的一座庙,北门边上的临时木板房,一座邮局边上的土坯房,都被用作了宿舍。他们刚抵达这里的时候,还是见过世面的体面人,打着领带,穿着高跟鞋。但当鞋跟跑坏,领带撕裂之后,姑娘们就学着做布鞋,用布来纳鞋底子,就跟当地妇女穿的一样。男生们也穿上了士兵那种露出线头的军装制服。教授们则在先前日子好过时买的丝质长衫外,套上了蓝色的帆布外套。只有聪明的脑袋和儒雅的举止显示出他们的学究气质和卓尔不群。他们在这个被遗忘的山沟里落脚,将就着住了下来,但举止依旧从容。他们没有去抱怨丢失的大件物资、祖宅、图书馆、实验设备,以及战前的美好生活,但他们会因为日常生活的艰难而叹息,感叹自己不得不在草纸上抄写教科书,感叹教室墨水瓶里的墨水都会冻住,感叹只能啃黑馒头,却吃不到肉。但是,大学运转如常。
通往难路县城的大路上铺着一层黄色的尘土,一前一后相隔几步走着两个男人。他们穿着轻便的布鞋,保持着同样且均匀的速度向前赶路。布鞋上沾满了泥土。年长些的男子肩上挑着一副结实的竹扁担,扁担的两头垂着油布包裹的货包。另一个男人身穿蓝色布长袍,一身轻松地走着。那件蓝袍就算沾满灰尘,也看得出是件新衣服。他身上最显眼的是那顶城里人戴的毡帽,但这顶毡帽下却是一张年轻农民的宽阔面庞。
年长点的男人转过身, 让年轻人和他并排走。“ 吃过饭了吗?” 长者先开口打了招呼。
“ 吃过了。” 年轻人答道,并保持着一种礼貌矜持的姿态。“ 您贵姓?” 年轻人打听起了对方姓名。
“ 姓廖。你呢?”
“ 我叫卢生。” 年轻人聊了起来,很高兴找到了一个搭伴而行的人,“ 我老家在庙台子,300 多年来就住在那里的山上,但其实我们祖籍在山东。”
“ 那你们为什么离开山东?”
“ 饥荒,300年前的那场大饥荒。当年很多人家从东海岸举家迁徙到这里,当时这里还是地广人稀。” 长者看着远近棋盘一样的耕地,密如织网的乡间小道,还有看起来像是鼹鼠在农田里刨出的土丘一样的农舍,“ 现在我们这里也没有能落脚的空地了。”
“ 但那边还有。” 年轻人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山岭,山峦的轮廓被勾勒得清晰可见,“ 那里肯定还有不少没有开垦的无主之地,还有老虎猛兽出没,还住着没有开化的野人,赤身裸体,茹毛饮血,有时还会打家劫舍,甚至是生食人肉。”
“ 你也信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 这可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故事。这是真事!连我们大学的女学生都相信。但她们其他什么都不相信,在先祖画像前也不鞠躬,甚至宣称世上就没有神仙妖怪。”
“ 你还是相信有妖怪的!”
“ 我不知道,” 年轻人回答得很圆滑,“ 我的父亲和兄长说有鬼怪,但我读书识字。要是我说我看到了妖怪, 那大学生们会笑死我。”
“ 你是难路县城里学校的杂役?”
“ 对,是大学里的,大学!” 年轻人不无骄傲地说道。
“ 你现在是放假在家?”
“ 对,放假。”
年轻人有点走神。年纪大的人打量了一下他的新衣服和圆毡帽:“ 家里肯定办了啥喜事吧?”
年轻人点了点头。“ 你多大了?”
“ 十九。”
“ 你新娘子呢?”
“ 十八。她家姓徐。” 年轻人骄傲地加了一句。
“ 徐和卢,这两个姓倒是蛮般配的。难路县城的大学里日子过得怎样?”
“ 很艰难。但我们在战乱的这些年学会了吃苦,这是教授先生们说的。”
“ 我从鲁山那里来,现在河南所有的机关和办事处都在那里,就连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年长者说道,“ 面粉的价格又暴涨了。比如说我肩上担着的丝绸,等我把这包货在难路县城里卖了,鲁山那里的进货价早就翻了一倍。另外,鲁山那里看来情况不妙,围着鲁山已经开始挖掘战壕了。”
“ 战况不好吗?”
“ 我没上过学,也读不了报纸。我只听别人说,丝绸商人都不愿意再出货,他们说可能要有大的变化,钱会变得不值钱。我弟弟被从家里抓夫,去挖鲁山周围的战壕。”
卢生叹了一口气,想起他热闹的婚礼和他的新娘。他特别喜欢新娘的姓——徐,第一个儿子九个月后就要出生了。这些都令人心绪不宁,他加快了脚步,直到看见了难路县城的城墙,心里才踏实下来。
卢生和伙房的老傅一起负责照看四十个大学女生的起居。姑娘们住在一间刷成白色的临街房子里,本来这不是住房,而是一些平房,有的是一间,有的是两间,围成了三个院子。
这里的工作算不上特别辛苦,至少不会比家里的农活累。一大早要从井里挑水,然后用柴火给土灶生火,接下来是打扫外院和两个内院。这时候老傅开始做面汤,卢生摆好吃早饭用的桌椅碗筷。然后他又和老傅去买菜和柴火, 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活儿——做馒头。面粉和水搅拌均匀,面团要用力揉。这样等面团发酵起来的时候,才能大小合适,最后放在好几层的笼屉里隔水蒸。 做馒头是件手艺活儿,只有北方人才懂。 南方人整天一日三餐都吃他们的米饭,根本不知馒头为何物。
每天下午卢生还要去挑几担水。这里有路通向邮局、银行。在赶集的日子里,还要买麦子, 为此讨价还价几小时也是常事。虽然才19 岁,但这个小伙子已经赢得了女大学生们的某种信任。他聪明努力,只要有空闲,就会用墨汁和毛笔在精美柔软的白纸上练习临摹,想写一手好字。
至于不得不离开老家庙台子,对他而言算是喜忧参半。说不好,那是因为家里年轻的媳妇和地里的农活都在等着他。但要说好,则是因为可以躲过抓壮丁,因为这件差事一半算是在给官家当差,这也是他在学校当杂役的唯一原因。卢生已经在战争中失去了一个大哥和一个侄子。其中一个刚被征兵后就得了痢疾,另一个不知在哪里的前线失去了一只脚。至于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只有天知道,但结果可想而知。
卢生打心眼里痛恨日本鬼子,但若是像大哥和侄子一样做出毫无意义的牺牲,走像他们一样的老路,可绝对不在卢生的考虑之列。他更想继续打扫半年院子,伺候伺候这些姑娘。只要这该死的战争还没结束,那家里的营生就交给二哥了。
这个年轻的杂役从柜子里取出饭碗和筷子,把盛了馒头的盘子、一小碗炒过的腌黄豆,还有一大盆煮好的面汤放在二院的桌子上。屋子里传出了欢声笑语。“ 吃饭,孩子们,马上八点了!” 那些穿着蓝色衣服的姑娘,有的梳着娃娃头,有的扎着黑油油的长辫子,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 苏梅,快来!”
化学系的女生马苏梅和她的两个同学小李和凤鸣住在二院的最后一间屋子里,这是一间泥土垒起来的狭长的小屋子。花布的被子和绣花的枕头算是让这间小屋子有了些生活气息。三个姑娘是好朋友:李小姐个子苗条,性格温婉,是从北京附近逃来的学生;凤鸣长得胖乎乎的,是个好脾气的热心肠,她是河南南阳附近一户地主家的女儿;小马, 是三个姑娘里年龄最大的, 身体壮实,精力充沛,一张嘴有点噘。小马去年夏天和学校的王助教结婚了,但在洛阳度过两个星期的蜜月后,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一个年轻助教挣下的钱养活不了两口人。那么谁来养家呢?妻子可还在上大学。
“ 怎么了苏梅?你生病了?” 凤鸣担心地搭上了她的脉。小马没有回答。整个晚上,两个同伴都听见她埋头在枕头里呜咽。任何安慰都没用,每个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几乎都可以想见,当同学朋友们苗条轻盈地跑进教室时,她却要拖着沉重的身子,然后还带着尿布, 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儿。这还怎么完成学业?
这个年轻姑娘压根儿就不敢起床。
“ 凤鸣,你要不要吃我的馒头?” 李小姐和凤鸣分了一个馒头。姑娘们都没有吃饱,她们起身离开饭桌。自从前年的大旱,再加上接踵而至的粮价飞涨,每顿饭只有两个小馒头——年轻人哪里吃得饱!
男生们根本就一直饿着肚子。有些人抽烟,想以此压住饥饿感。还有人通过画画或抄写挣点小钱,然后另外再买点馒头吃。有些同学的老家还没有被日军占领,能从家里得到些帮衬。剩下的人就只能各想办法挺过去。 很多人得了肺痨……至于说投敌,跑到日占区,当汉奸,那才没有一个学生会动这样的念头,更别说去干这事了。
一、二、三年级的男生住在西关外用土新垒的大棚屋中。三十到四十张木板床摆成一行,中间摆着桌子。每四个学生共用一张桌子学习。
除此之外,大自然中的广阔天地就是课堂。天气好的时候,人们可以看见穿着绿色校服的男生,他们在西关外的墓地和种了豆子的田地间若有所思地来回游走,手中拿着书,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诵着。
在西关附近还有化学系的实验室,也同样安置在了一幢土垒的棚屋里。年轻的王助教正在这里等着他的妻子。一个大男人走进女生宿舍,还真是有点不好意思,不合礼教,否则王助教上午就会去看她,看看她过得怎样。凤鸣告诉王助教,苏梅生病了,但还会去上第四节化学实验课。王助教有些不高兴,也有些自责。苏梅生病了,这意味着,唉,难道所有的女人都会立刻……就不能等个一年两年,等到情况好转了?其实最好,最好俩人根本就没结婚!
苏梅老远就看到了他,穿着长衫,这让他的身形更显消瘦笔挺。每次见到他总是这样,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喜悦,一种盯着看、去触摸的冲动。她想感受到他的目光。他黑色的双眸亮晶晶,匀称的身材,柔软的头发,象牙般的肌肤——足够让一个姑娘扭头望过去。但这可不能让人看出来。
“ 怎么了?” 他问道。
“ 嗯,” 她回答,“ 我有了。”
王助教想隐藏起自己心中的不快,说点什么关爱或鼓励之类的话,但脑袋里却空空如也,而胸中却充满着对她的恼怒。“ 那么,快开始织些东西备着吧。” 这是他能想到的一切,却根本就没顾及苏梅,也没念及她的担心与恐惧!这下她可真生气了。那种长久以来一直缠绕在心头的渴望,把手搭在他肩头的渴望,瞬间就烟消云散。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走进了实验室。
实验室的设置极为简陋,但也还可以工作。从开封出逃时,理学院除了大量的教材外,也抢救出了绝大部分的化学实验器材。在原木铺就的板床上,放着一排排、一列列试管。酒精灯和炭火盆上正在做蒸馏实验。虽然肯定达不到美国和欧洲的标准,但最重要的实验和分析过程却能够完成。至于说缺少实验材料,反而更能激起学生的兴趣和奋发图强,师生们会用临时凑合的器械去工作和学习。
王助教现在有了空,漫步走过秋天伊河岸边的稻田。他很遗憾苏梅“ 生病” 了。
无论如何,她都是自己的妻子,他也为她感到骄傲。她既能干又聪明,是全年级的尖子生。他们俩青梅竹马,是发小。两个人都住在开封附近,连父母辈的土地都彼此挨着。她父母家有一棵柿子树,两个孩子经常在早上爬到树上,把整个树枝上的柿子都摘光,然后再被父亲骂一顿,因为果子都还没有成熟。这就是那个穿着宽腿裤和长罩衫的小姑娘……
苏梅在从实验室回宿舍的路上, 驻足在了高老板的商铺门前。这家店铺布置得很好,她盯着柜台上一匹没有漂白的丝绸细看( 这正是挑夫老廖从鲁山挑回来的那些丝绸中的一匹)。 这个女学生心里想,最划算的是买上一整匹料子,然后裁剪成孩子要用的东西。 也可以染成红色做衣服的镶边,还可以用来做帽子和鞋子。
无论如何,苏梅心里想,这都会是个漂亮的孩子,因为孩子会长得像他爸爸。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孩子躺在自己怀里,穿着白色的丝绸小衣服,戴着红色的小帽子——你的父亲会爱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因为我生了你。
作者:(奥)苏珊•万托赫(中文名:王苏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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