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1943
苏珊•万托赫
题记:苏珊•万托赫的流亡小说《难路》,以朴实的手法、细腻的笔触,记录了河南大学坚持八年敌前办学的风雨历程,把中华民族抵御外来侵略的史实,客观地呈现在全世界人民面前;她像一颗流星,划过中国人民革命历史的长空,短暂而耀眼。本号选录部分章节陆续推送,此为其中一章。
野战医院
挑夫老廖把一担丝绸交给了高老板后,踏上了返回鲁山的漫漫长路。这次,他的担子两头挑着装了木炭的两个筐子,各三十斤重,都是难路县城周围山上农民烧火要用的东西。冬天要来了,木炭涨价了。在鲁山,这两筐木炭能卖个好价钱。
离难路县城不远有一条官道,过去几天因为大雨而变得泥泞不堪,大道上迎面走来一队病恹恹的新兵,他们要被带到离洛阳不远的一座野战医院。就连像挑夫老廖这样的老江湖,在经历了多年抗日战争、十年内战、饥荒、旱灾和水灾之后,现在看到的对他而言也是阴森恐怖的一幕。这些穿着草鞋的士兵拖着浮肿的双脚在烂泥路上挪动着。他们穿着夏季军服的短裤,裸露着双腿,腿上沾满了污物,还因为生疮癣而发生了溃烂,仅仅用一片灰色的纸或树皮裹着伤口,从里边流出脓水。这些行路人的脸上写满了伤病、饥饿和疲惫。这是会让人联想起疟疾的苍白脸色,这是因为营养不良而恶性水肿的脸庞,这是因为伤寒和斑疹引起的发烧才通红的脸庞,这是消瘦的肌肤,肺痨的干咳,这是患痢疾后腹泻一空而倒在街边抽搐的人。
在这队的末尾还走着十几个盲人,被一个能看得见的人牵引着。他们排成一队向前走,后边的人扶着前边人的肩头,这样才能找到前进的路。
老廖是个朴实而且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他不知道什么是卫生,也不知道什么预防措施,更不知道现代的护理知识,他只知道这里的每个可怜兮兮的人在半年前还是健康结实的后生,否则也不会被征召入伍。士兵的命运该是多么的可怕!
老廖没有继续操心军事方面的情况,只想着尽快离开这队龌龊不堪、臭气熏天的鬼魅。清新寒冷的山风不但冷却了他发热的肌肉,还吹散了这可怕的一幕带来的忧虑。保持健康和强壮,呼吸和感受清新的秋风,这才舒坦。就凭自己的一副铁肩膀,没有他担不起来的挑子;而凭他的油滑,也没有应付不了的买卖。他,老廖,拥有的是生活,而那些可怜的伤兵却只能等死。
走在返家的路上,挑着整筐木炭的老廖大声沙哑地唱着自己熟悉的一首歌。在没被占领的自由中国,每天军事训练场上早晚点卯时,都能听到这首名为《三民主义》的歌,唱的是三民主义中每个人的自由、自主和民生。(注:原文如此,应当是作者对三民主义中民族、民权、民生的理解。——译者注)
当他看到鲁山周围防御工事的战壕时,心里对战况感到一些恐惧和怀疑。不过一进城,这种顾虑就烟消云散了。城里没有一点战争气息,也根本感受不到饥饿。这里展现出的是一派祥和的景象,就算在全面抗战的第七个年头,国统区的省政府要员和军队里的高官依旧过着歌舞升平的日子。
▲《难路》插图
县城的主街上一副安居乐业的画面。就连在上午,餐馆也大开门庭,坐满了兴高采烈的食客。跑堂的端上来四大碗、五大碗、六大碗。每上一道菜,都会反复唱出菜名。就连饭后的打赏也被在整个馆子里大声报出。“气锅鸡一份”“火爆腰花一盘”“广东腊肠炒鸡蛋”“红烧肉炖白菜”“八宝饭”“打赏十块”“多谢您啦”。
就这样,老廖嘴里嚼着一块干馒头,挤向通往集市的路,耳边还回响着饭馆里的喧嚣。他孩子的命和他的命一样硬,他要把木炭卖个好价钱。所有这一切,都是好日子的预兆和回声。
去年夏天,年轻的肖医生刚从河南大学毕业,开始在洛阳的125野战医院上班。这座野战医院修建在一排窑洞中,这些窑洞挖在黄土高原上。这种方法很好地经受住了战争的考验,因为还没有哪次轰炸能够摧毁这种地下甬道式的住房。窑洞里总是干燥的,而且冬暖夏凉。采光和通风都是通过门、竖井和窗户。在分隔开来的小窑洞里,布置有厨房、医务室和手术室。
肖医生和他的几百个同学一样,刚完成了战时艰难的学业。一年级的时候,他还能在开封设备完善的本校学习。接着日本人就来了,也就是说,他不得不打好行李,跳上牛车,整日行进在坑坑洼洼的乡间道路上,吞下灰尘和苦涩。这座大学曾两次安置在看起来安全的地方,但因为战线越来越近,又两次重新迁移。后来,学校在难路县城过了几年相对安稳的日子。在临时搭建的大学校医院,肖医生完成了实习。他的老师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是经验丰富的医生。他们给予了学生自己的一切:基础扎实的解剖学、系统的病理学和一种信仰,即坚信一个好医生就算在简陋和落后的条件下,哪怕是在传染病区,也能够做出很多善事。
▲《难路》插图
带着这样的信仰,肖医生走上了125野战医院的工作岗位。不过,在工作一个星期后,这个信仰就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的同事们,也就是那些军医官,都是些半瓶子的野战伤科医生,掌握了一些相关知识。如果需要的话,他们也能做截肢或者取出弹头的工作,也能诊断诸如肚子疼或斑疹、伤寒之类的伤病,但要让他们治病疗伤却根本不可能。他们的工作就是每天早上穿着白大褂走过一排排散发着恶臭、长着虱子的伤病员。要是有谁呻吟的声音太大,就来上一片阿司匹林。伤病员被重新包扎,冻伤的脚被截肢。那些得了痢疾、肺痨、脚气病和饥饿水肿的伤病员就让他们躺下,就那么躺着,直到死去。
肖医生曾经试图自己想办法对伤患采取治疗,但在失败了几次后他反而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那些军医官也不是错得离谱。那些步行几个星期来到医院的重病号毫无希望,最终还是没有救活。只有最精心的照料和细致的饮食调理才有可能救下他们,而这种条件此地根本就不具备。这里只有一些整天加班却又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护工,他们忙得连给病号送点水喝的时间都没有。而所谓的病号饭,根本就是用劣质的军粮加上些白菜帮子在凑合。
“你的初衷是好的,”野战医院的院长对肖医生说道,“您是一位专业医生,自愿来救治我们的伤兵,可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们的医院太穷了。”院长和驻扎在洛阳的军队高官的关系不错。所有像他这个职级的人,都会巧妙地倒卖军粮,卖掉红十字会的药品,然后用这笔钱去和几个小老婆在洛阳的酒肆里挥霍。人人都知道,这是件再自然不过,也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这就像春天有大旱,就像夏天黄河发大水,就像秋天起蝗灾。
肖医生在125野战医院接手的那些病患,就是挑夫老廖在路上遇见的伤兵。他在给女朋友的信中语带讽刺地写道:百分之五十的伤兵都熬不过头两个星期,剩下的百分之四十也会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死掉,只有百分之十的伤兵能幸运地闯过鬼门关。肖医生的女朋友是个在难路县城学医学的女大学生。
面对这种无法看透本质的弊病,肖医生感到无能为力。他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也会去尽力救助生命,这里救一个,那里救一个。但当成千上万的人失去生命时,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战时陪都重庆送来的报纸上,用大字标题报道了国外的红十字会运来的医疗物资已经抵达。这些药品去了哪里?那些加拿大妇女为中国士兵捐助的食品到了哪里?肖医生休假时走在洛阳的马路上,在那些高档药房里看到来自英国的磺胺和来自美国的奶粉时,自然可以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难道这就是三民主义在现实中的样子吗?
一所能够抗得住轰炸的医院加上一位拥有满腔工作热情和爱国情怀的医生,却窒息在贪污腐败的泥沼中,那么二者相加的结果也只能是徒劳和枉然。
作者:(奥)苏珊•万托赫(中文名:王苏珊)
现代大学网
在这里,读懂大学
westudying.com
iuniversity@qq.com
版权说明
为著作权人的作品提供网络推广服务,以提升其价值影响力。部分信息选录自相关书刊或网站,如有异议请发电邮洽商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