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没有俗气、最接近诗意、最纯粹”的日本小说家
凝练日本文学之神髓,以生命为素材的极致写作
1913年底,志贺直哉寄居尾道,创作《时任谦作》。之后夏目漱石向他约稿,志贺原本应诺,但素来创作不受约束的他不适应报纸连载小说的要求,加之《时任谦作》涉及他与父亲的不和,他不愿通过文学泄私怨,最终在1914年夏天向夏目漱石致歉,想辞去连载工作。
夏目漱石说:“如果那部小说写不出来了,能否就把写不出来的心情写成小说?”志贺思考一晚后,翌日还是向夏目漱石去信婉拒。夏目漱石回信说:“那等到能写出来的时候,请一定要投给《朝日新闻》。”
后因种种原因,志贺直哉未能在《朝日新闻》上连载作品。1916年末,夏目漱石辞世,志贺直哉愧憾之下,在1917年发表的《佐佐木的故事》开头题词——“谨献给已故的夏目漱石先生”。
1920年,《时任谦作》改名为《谦作的追忆》发表在《新潮》杂志上,翌年又以《主人公的追忆》为名发表在《改造》杂志上,自此,《暗夜行路》——这部被夏目漱石数度求稿、芥川龙之介推崇、影响了小津安二郎、小林多喜二、宫本百合子乃至好几代作家的长篇小说在文学史上现身,直至1937年终告完结。
本次我们便节选了《主人公的追忆》这一章和大家共读,一窥这部被誉为“日本近代文学巅峰之作”的起源。
序词 (节选)
(主人公的追忆)
家母产后染病辞世两个月后,祖父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时我才知晓祖父依然健在。那一年,我六岁。
黄昏时分,我一个人正在自家门前玩儿,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来到我的面前,站住不走了。他的双眼凹陷,腰佝偻着,令我不由得觉得他是个形象寒酸、十分难看的老人。于是,我本能地对这个老人心怀反感。
老人微笑着,要跟我说话。然而我出于一种厌嫌心理,低着头,避开他的问话。他那两端上翘的嘴角以及嘴角周围深深的皱纹,给我留下逾常卑俗的印象。“赶快滚开吧!”我心里这样说着,依旧执拗地低着头。
然而,老人迟迟不想离去。我实在忍无可忍了,突然站起来,朝自家门内跑去。
这时,老人在我背后喊道:“喂,喂,你是谦作吧?”
这句话令我感到后背好似被猛击了一掌。我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心里依旧没有放松警惕,脑袋却驯顺地点了一下。
“你爸爸在家吗?”老人问道。
我摇了摇头。但老人这般居高临下的口气令我心生一种奇妙的压抑感。
老人靠近我身旁,手抚摸着我的脑袋,说道:“孩子长大了。”
这个老人究竟是谁?我毫不知晓。不过,靠着某种不可思议的本能,我已经感知到老人与我有着关系紧密的骨肉亲情。为此,我感到很郁闷。
老人哪儿也没去,径直离开了。
过了两三天,那个老人又来了。那时,家父才初次给我介绍说,老人是我的祖父。
又过了大概十日,不知何故,家中决定让我一个人去祖父家住,于是,我被领到根岸“行之松”附近一条胡同深处一户房屋窄小古旧的人家。
这里除了祖父,还有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人,名曰“阿荣”。
由此而始,我周围的气氛变得与以往迥然不同了。一切都显得贫窭而低俗。
其他兄弟姊妹都住在自己家,唯独我一个人被领到卑俗的祖父家中,尽管我是个孩童,对此也颇感不快。然而,人从幼儿开始,就被训练如何适应人生的不公,如此现象并非自今日始。正因如此,我连问别人一声“为何?”的兴致都不曾萌生过。但是这样一来,我萌生了一种朦胧的预感:今后这种事情或许会时常发生。如此预感令我的心情变得孤寂。以故,我想起两个月前谢世的母亲,心情变得哀伤起来。
父亲从未粗暴地对待过我,但对我总是显得很冷漠。面对这种现实,我已适应得非常习惯了。对我来说,这就是我所体验过的父子关系的全部内容。我甚至不晓得将其他弟兄的父子关系体验与我的进行比较。因此,我对自己的父子关系并不觉得那么悲酸。
总的说来,母亲待我倒是刻薄残酷的。我无论干什么事情,都会受到母亲的斥责。不过说实话,我也确实是个十分任性倔强的淘气包,虽然如此,同样的事,若是其他弟兄干,往往不会挨母亲申斥,唯独我干的时候,必受母亲斥骂。尽管如此,我还是由衷喜爱母亲。
忘了是在四岁还是五岁的时候,总之,事情发生在金秋的一个夕暮。家里人在忙着做晚饭,我趁此无人关注的良机,攀着搭在洗手间外面的梯子,一个人爬上正房的屋脊,沿着屋脊逐渐爬到尽头的鸱吻处,像骑大马一般骑着屋脊,奇异地感到非常快活,开始引吭高歌。这是我第一次登上这么高的地方。以往总须由下而上仰望的柿子树,此刻却出现在我的脚下。
西天晚霞,美不可言。鸟儿忙忙碌碌,自由飞翔在暮色中……
“谦作——谦作!”我察觉母亲在下面喊我。声调虽然很温和,却令我顿感毛骨悚然。
“哎,谦作,你要老老实实坐在那地方,别乱动!山本马上就上去,你在那地方老老实实等着吧。”
母亲的眼梢好似略微上扬着。她的态度这般异常温和,倒令我感觉将会有非同等闲的可怕的事情发生。我想在山本赶来之前自己下去,于是保持着骑马的姿势,一点一点沿着屋脊向后蹭退着。
“哎哟!”母亲惊叫着,因为害怕,现出了一副似欲哭泣的神情,“谦作,老老实实待着别动,谦作很乖,最听妈妈的话。”
母亲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的身体好像被母亲锐利的视线捆绑起来,莫名动弹不得了。
俄顷,书仆与车夫赶来了,将我小心翼翼地接了下来。
不出所料,母亲狠狠地揍了我一顿,出于亢奋,她痛哭起来。
母亲撒手人寰后,这件往事倏然变得明晰起来。多年之后,每当忆及此事,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一言以蔽之,家中仅有母亲一人是真心爱我的,我一直这样认为。
时隔多年,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下面这件事与前述往事的先后次序了,但确定无疑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事。
当时我一个人躺在茶室里。父亲回来了,他悄声从衣袖里掏出一包点心,置于食器柜上,便出去了。我依旧躺着,眼睛一直紧盯着那包点心。
父亲又进来了,将点心包塞入橱柜深处后,出去了。
目睹父亲的这般举动,我怒火中烧。过了片刻,母亲拿着父亲脱下的外出时穿的衣服,走入邻室。我猛地涌上犯浑任性的情绪,想要大哭大闹一场。
“妈妈,我要吃点心!”
“你胡说什么!”我的话音未落,母亲便申斥我。因为刚才我已经拿到了当天的零食。
“给点什么,哎,给我一点儿点心吧。”
母亲置若罔闻。她将叠好的衣服放进衣柜,打算径直离去。
我爬了起来,挡住母亲,说道:“哎,给点什么吃的!”母亲一言不发,狠劲儿拧着我的脸蛋。我怒从中来,“啪”地打了一下母亲的手。
“你不是刚吃过吗!全吃完了吗?还要什么?”母亲两眼紧盯着我。
我实话实说,缠磨母亲,硬要父亲带回的点心。
“不行!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能磨人啊。”
“不嘛。”我像维护自己权利一般,顽固地摇着头。此刻最关键的,是我郁闷烦躁得实在受不了,其实,我并非很想吃父亲带回的点心。总之,我或者放声痛哭一场,或者挨一顿怒骂,或者挨一顿狠揍,若不闹出点事儿来,无论如何也无法转换我此刻的憋屈心情。
母亲拨开我的手,急欲走出去。我站在母亲身后,突然抓住她的和服腰带,竭尽全力地拽着。母亲踉踉跄跄抓住了纸拉门,纸拉门随之脱落,倒了下来。
母亲怒气冲天,拽着我的手腕,猛地拉至食器柜前。她一只胳膊紧紧搂住我的脑袋,另一只手拿着一块切得很厚的羊羹,硬塞入竭力挣扎的我的口中。我咬紧牙关,感觉羊羹在龋齿豁口间被挤成了细条,进入了嘴里。我一时吓得胆战心惊,想哭都哭不出来了。
由于过度亢奋,母亲突然哭了起来。少时,我也开始号啕大哭。
《志贺直哉作品集》
[日] 志贺直哉 著
刘立善 译
湖南文艺出版社
“必须独自一直忍耐着如此心情,一边咀嚼着如此苦涩,一边渴盼暗夜过去,清晨到来。”
凝聚十七载心血而成的毕生唯一长篇,也是奠定其文学地位的代表作。
志贺直哉从个人经历取材,以精简的写实风格刻画了一个灵魂在“暗夜”中挣扎浮沉,与命运抗争、与自我纠缠,缓慢且痛苦地实现自我净化、自我拯救的历程。
《志贺直哉作品集》全五册
以改造社《志贺直哉全集》为权威底本
白桦派研究专家刘立善教授倾力翻译并悉心解读
小32开精美口袋本,让经典进入日常
志贺直哉(1883—1971)
出生于日本宫城县石卷市,祖父直道是武士出身,父亲直温是实业家,家道殷实。志贺两岁时全家移居东京,他自此由祖父母抚养长大。
1910年,志贺直哉等人创办《白桦》杂志,并成长为“白桦派”代表作家,其代表作包括《暗夜行路》《和解》《学徒之神》《灰色的月亮》等。志贺直哉以文体简洁精准及描绘入微见长,凭借“没有技巧”的技巧,创作出独有的融合了日本特性的文学形式,在日本文坛地位斐然,有“小说之神”之称。1949年,因其对日本文学的贡献,志贺直哉获颁日本文化勋章。
译者:刘立善(1950—)
东北大学教授,辽宁大学日本研究所教授、原所长,留学日本,日本文学博士。中国日本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华日本学会理事,辽宁省外国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主要研究白桦派文学、中日比较文学与日本宗教文化,著“白桦派研究丛书”等。译有《世纪末的漱石》、《关原之战》、《芥川龙之介全集》(合译)等。
郁达夫:(志贺直哉)在日本文坛上所占的地位,大可以比得中国的鲁迅。
芥川龙之介:他(志贺直哉)的艺术是天衣无缝的,我只有在看到他时才会感到无法呼吸,我这一辈子的工作,只抵不上志贺直哉这一个人。
芥川龙之介:志贺直哉是最没有俗气、最接近诗意、最纯粹的日本小说家。他是一个不依赖空想的现实主义者……专论这一点,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志贺直哉比托尔斯泰还要细致入微。
小津安二郎:(《暗夜行路》)前篇已经读了两遍了,后篇刚开始读,依旧被其内容之激烈所深深打动。这是多年来都没有过的事情了。我深受感动。
大冈升平:志贺直哉是日本近代文学的巅峰。明治以来的长篇小说只举出一部的话,那就是《暗夜行路》。
广津和郎:在现代日本作家中,志贺是一位同时熟知神的心灵与恶魔心灵的人。
本多秋五:志贺直哉创作出了不说谎的人,写出了不说谎的小说。
菊池宽:志贺直哉是日本文坛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他在形式表现上选择严肃,内容上却充满人性的温暖。
中村光夫:大正时期的作家中,没有谁能够像志贺直哉那样对日本现代文学产生了生动的影响。就这一点而言,就连森鸥外、夏目漱石,毕竟也不及志贺直哉。
格非:重读志贺直哉的小说,将为我们重新思考小说与世界的关系,提供有益的启示。
来源:湖南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