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文学女青年,中国最有名的是萧红,在日本,则是林芙美子。
萧红被誉为“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洛神”,鲁迅称她是“中国当代最有前途的女作家”,然而萧红一生辗转飘零,历尽艰辛,临终遗言却是:“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她的人生悲剧,一半来自山河破碎身世浮沉,另一半则可能来自她的性情与选择。她拥有卓绝的才华,却似乎缺少实际的生活能力,她把救赎寄托在一个个男性身上,他们却一再证明这倚靠是何其脆弱。
相形之下,林芙美子早年虽然也经历了多年的流浪生涯,但最终凭借《放浪记》跻身文坛,此后虽然在政治上步入迷途,二战后却能立马转身创作出具有反战意味的杰作《浮云》。其实,林芙美子可以说根本不懂什么政治,不相信什么主义,也不相信男人,她只相信手中这支能将自己拔出泥沼的笔。当她48岁时因吃了过多鳗鱼饭猝死之际,相比于萧红,想必她的“不甘”之情会少得多。
与萧红的“洛神”形象不同,林芙美子最让人惊讶的是她真实强韧、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就像1930年初版《放浪记》封面的那只在泥泞中挣扎的螃蟹。
“即使在地上爬也要活下去”,她的代表作《放浪记》展示了只身在大都市谋生的年轻女性的艰辛、勇气和毅力。她不安于贫困的现实,不归顺社会对女性身份的设定,不顾一切追寻自我价值的实现。正如评论家中村光夫所指出的:林芙美子继承的是底层的精血,并以此作为创作的源泉。而底层的精神便是,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林芙美子(1903-1951)
林芙美子生于1903年。因为是私生女,林芙美子被登记于舅父之户籍下。7岁时,母亲再嫁,继父是一个行商,于是童年时代的林芙美子就跟着父母游走在长崎、佐世保与下关等地,并度过了她的小学时代。15岁时进入尾道市立高等女学校就读,并以秋沼阳子的笔名于当地报纸上发表短歌与诗作。
1922年,19岁的林芙美子女校毕业后,即与恋人冈野军一来到东京。不过二人的同居生活仅维续了很短时间,冈野军一便抛弃了她。林芙美子的生活状况持续恶化。在困境中,她在报社打过短工,在作家近松秋江家做过女佣,在神乐坂、成子坂、道玄坂摆过地摊,在日立商会当过文秘,进过工厂,做得最多的是女招待。在浪荡不定的生活中,林芙美子却保持了对于写作的热望:
我一个劲儿地只顾瞎写,却换不来一文金钱,连出版都难以保证。然而,我的写作欲望更加强烈。我的心灵为之撕裂,仿佛每天捧着一只火炉行走。
自1923开始,林芙美子开始坚持不懈地写日记。这些日记便是日后名作《放浪记》的雏形。在述及《放浪记》的创作动机时,林芙美子说:
读了汉姆生的小说《饥饿》,便产生了创作《放浪记》的欲念。不过当时,我根本没有想到当什么作家,只是信笔描述了倾吐不尽的内心独白,竟一直不停地写了下去。写作,令我感觉到异常的充实,使我忘记了男人的抛弃、身无分文和饥肠辘辘。
林芙美子的感情生活也堪称坎坷。她结识了话剧演员田边若男并与之结婚,可没多久又幻灭般分离。离婚半年后,林芙美子的诗人禀赋获得了文坛的认可。此间她在潮田与诗人野村吉哉也有一段同居的经历。不足两年,两人照旧莫名其妙地分道扬镳。而困境中的林芙美子没有沉沦,她顽强地按照自己的理想和意愿生活,直至二十三岁与同龄画家手冢绿敏成家,流浪生活中疲惫不堪的林芙美子才真正感受到一缕家庭生活的温馨和暖意。种种坎坷的经历,在《放浪记》中皆有感人的对应表达。
《放浪记》最初是在长谷川时雨的《女人艺术》杂志上连载。获得意外成功后,1930年由改造社出版了单行本。一两年间,《放浪记》销量竟高达60万部,成为当时备受关注的超级畅销书。林芙美子的个人生活也随之骤然一变,仿佛由背阴的小径走上了阳光大道。
林芙美子本人也对《放浪记》有着强烈的自信和偏爱。她曾这样写道:
我并不认为,自己死后作品还将流传下去。但我却有一种自信,唯有这部《放浪记》,还会引起读者的共鸣。
《放浪记》是一部日记体小说。却并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来叙述,因此形成了时间和空间上的双重跳跃,这样的排列顺序与林芙美子以及女主人公的流浪特质十分吻合。
对于一些读者来说,该作似有一大疑问:诸多杂记堆积起来,也可以称之为小说吗?其实类似的写作手法,在二十世纪的日本文坛比比皆是,甚至连川端康成那样的新感觉派作家,都无法完全摆脱其影响。不妨说,日本现代小说的第一要素,正是某种极度真实、近乎琐碎的描写或表现,哪怕描写或表现的是丑陋而变异的心理或情感。
而日记体小说,在日本传统文学中也有其渊源。除纪贯之的《土佐日记》(935),构成“日记文学”主体的女流日记有《蜻蛉日记》《紫式部日记》《和泉式部日记》等,皆以细腻、真实的描述揭示了平安时代贵族社会女性受到的种种压抑、挣扎、有限的抵抗或失败。林芙美子的《放浪记》可以说是它们的现代的回声:一个现代都市女性,力图在男人主导的经济社会秩序中出人头地,握紧自己的笔,书写最真实的自己——
我是个一贫如洗的女人。……既没有生活的才能,也没有生存必需的财富和美貌。余下的只有血气充溢的躯体。
我还年轻,皮肤却十分干燥。我又矮又胖,像只烤熟的肥狸。反正是丑陋不堪。对不,观音菩萨?我没有心情顶礼膜拜。请给我更多的凌辱。
我悬荡着几十斤重的大腿,不时地思量男人。普天之下怎么遇不上一个好男人,让我吃它十天饱饭?我一贫如洗,跳蚤却照样吸食我的躯体。我真的受不了啦,我这种女人根本就不该出去,应该和马结为夫妇。
行商无望,写作亦无望。那么干啥?只好去玉之井卖身喽。
弱者啊!你的名字是女人。何况已经堕落的我呢。我想要个美貌男子……
我期待会有一位风流倜傥的富豪绅士,帮我出版这样的千页诗集。真要那样,我赤身裸体拿大顶也心甘情愿。
如此坦诚的倾诉与告白在书中比比皆是。但《放浪记》的可贵之处在于,林芙美子以极其敏锐、纤细的感觉描写了自己丰富、生动的内在生活,尽管主人公也会产生消极的意念或冲动,但却从未真正地堕落或退缩,一种潜在的力量支撑着作者不甘沉沦。林芙美子说:
写作是一种献身,没有报酬。西洋诗人矫揉造作崇奉虚构。我却想撇开那般矫饰,饿了就写作饿了,恋慕就写作恋慕。这种诚实的写作无法成立么?
《放浪记》的成功很大程度就是因为这种“诚实的写作”。
后来这部作品被三度改编为电影,其中最知名的是电影大师成濑巳喜男导演、高峰秀子主演的版本。林芙美子可谓成濑最钟情的女作家,曾六度改编其作品,《放浪记》是最后一次,据说也是成濑自己最喜爱的一部。
成濑巳喜男导演、高峰秀子主演的《放浪记》(1962)
舞台剧《放浪记》首演,森光子主演(1961)
我的手中唯有一只旧提筐,
还有一把折了伞骨的阳伞。
我是比烟灰还要乏味的女人。
我为舍身战斗所准备的仅此而已。
林芙美子故居尾道商店街入口的紀念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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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铸刻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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