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动笔
通常,你为了发表而提笔写作时——当然,我指的是任何人——就会僵硬,跟别人在给你照相时一模一样。克服这种情形的最简单办法是写给某个人,像我那样。写它像写给某人的一封信。这样可以排除向一大批陌生听众致辞时的莫名畏惧,你会发现,那也将给予你一种自由感,不必局促不安。
面对四百页空白稿纸,这吓人的厚厚一叠,都得填满。让我向你提供我的这方面经验。我知道没有人真正想要蒙受他人经验的恩惠,这也许正是人们提供经验如此慷慨的原因。但以下几项是我为避免陷入因境不得不采取的。
一、抛弃你总是要完成它的想法。忘掉这四百页,一天就写它一页,这样有好处。到了完成之日,你会惊讶不已的。
二、放开手写,尽快地写,把所有的东西倾泻在纸上。在没有倾泻完之前,决不要修订或改写。中途改写往往会成为不继续写下去的借口。那样也妨碍流畅和韵律,因为它们只能来自与素材的无意识联系。
三、忘掉你的泛泛的听众。首先,无名的陌生听众会吓坏你,其次,不像在剧场里,他们并不存在。在写作时,你的听众是一个读者,仅仅一个。我发觉,挑选一个人——你认识的一个人或你想象中的一个人,为他而写,有时是管用的。
四、如果一个场面或一个片断你写不好,可你还认为需要它,那就绕过它,继续写下去。等你全部写完后,你能回过头来看它。那时你或许会发现,它制造麻烦的原因是它的位置不属于那儿。
五、警惕过分偏爱某个场面。那样常常会造成比例失当。
六、如果你运用对话,那你就边写边说。只有这样,对话才能有声有色。
论灵感
我从两则有趣的小道消息得知你写作出现故障。天啊!我对这种感情深有体会。我以为它决不会再来了——可它还是来——哪天早上,它又来了。
大约一年前,鲍勃·安德森(剧作家)为这同样的问题求助于我。我劝他写诗——不为了卖——甚至不为了看——写了就扔。因为诗是写作的数学,音乐的近亲。它也是最佳疗法,因为有时突然出现故障。
嘿,他做了。他做了六个月。我收到他三封喜悦的来信,说那办法真的有效。正是诗——无论什么样的,只是不为读者而写。这是个了不起的、有价值的秘诀。
我只能提供给你这个,如果你的干枯状态持续太久,使你万分苦恼的话。不定哪天你就会摆脱这种状态。我有经验。文词为了争先涌出,正在互相打架。
论短篇小说
我在斯坦福听你的短篇小说写作课,哪怕这已是一千年前的事情,我依然记忆犹新。当时我有着明亮的眼睛,丰富的想象,准备从你那里摄取写作优秀短篇小说,甚至伟大的短篇小说的秘诀。
你很快打消了我的这个幻想。你说,写一篇优秀短篇小说的唯一途径是写一篇优秀短篇小说。只有写出来之后,才能拆开看看它是怎么写的。你告诉我们,短篇小说是最难的体裁,证据就是世界上伟大的短篇小说不可多得。
你提供给我们的基本规则是筒单的。令人绝望的。一篇成功的短篇小说必须由作家传达某种东西给读者,它提供的力量是测量它的优秀程度的标尺。你说,除此之外,别无规则。短篇小说可以写任何东西,可以使用任何办法和技巧——只要它有效。
作为这一规则的分则,你认为作家似乎有必要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也就是自己正在淡什么,作为一种练习,我们必须尝试将一篇短篇小说的内容缩写成一句话,因为只有在这之后,我们才能知道它还可以扩充成三千、六千或一万字。
这就是咒语,秘诀,再没有别的。你就这样把我们推上凄凉孤寂的作家之路。我们肯定已经交上一些最蹩脚的短篇小说。如果我企望你发现我才华横溢,你给我的评分立刻使我幻灭。而如果我感到你的批评不公正,那么此后多年中,编辑们的判断总是支持你,而不是我。
这似乎不公平。由于你的培养,我能读懂一篇出色的短篇小说,甚至能知道它是怎么写的。可是我自己为什么写不出呢?是的,我写不出,或许因为没有哪两篇短篇小说敢于雷同。多年来我写了大量短篇小说,但除了动笔写和碰运气外,我仍然不知道怎样把握它。
如果短篇小说写作中有一种魔术,我相信是有的,那也没有人能将它简缩成一个秘诀,由这个人传授给那个人。这个秘诀似乎唯独存在于作家痛苦的冲动中,他想将某种他感到重要的东西传达给读者。如果作家有这种冲动,他有时,但不是经常,会找到写作的门路。
一篇短篇小说写出之后,对它进行判断并不太难。但经过了这么多年,动手写一篇短篇小说还是吓得我要命。就此而言,我想说,不感到恐慌的作家是幸福的,他不知道这种煤介物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威仪。
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你给予我的最后一次忠告。那是在富人发迹的、疯狂的二十年代,我准备跨入那个世界,当一个作家。
你说:“它需要经历漫长的时间,而你身无分文。如果你能去欧洲,或许更好些。”
我问:“为什么?”
“因为在欧洲,贫穷是不幸,而在美国,贫穷是羞耻。我怀疑你能否经受得住贫穷的羞耻。”
此后不久,萧条降临。那时人人都贫穷,也就无所谓羞耻。这样,我再也无法知道我能否经受得住贫穷的羞耻。但是,你说的那一点肯定是正确的,伊迪丝。它需要漫长的时间——十分漫长的时间。它还在继续进行之中,而且从不轻松自如。你告诉我它不会。
论人物
很难打开一个人,瞧瞧里面。甚至有一种不愿窥探隐私的高尚感。但作家和侦探不能允许隐私为所欲为。在这部书《伊甸之东》里,我已经打开许多人,其中一些人还会生一点气。但我不能不这样。现在,我想不出有什么工作像一部长篇小说需要那样持久的精神集中。
有时在我的视觉中,人的个性是一座散发腐臭的丛林,充满妖魔鬼怪,阴森森的、我似乎进入一个危险地带,有点像科尼岛的那些隧道,冷不防有“东西”跳出来尖声怪叫。我经常受到责备,说我描写变态人物。
如果我有时把书中的人物干晾在那儿等我,那可能是跟他们开了大玩笑。如果他们威吓我,随他们的便,我已经完全控制他们。在我拿起笔之前,他们不能动弹。他们已经冻成冰,跷着一条腿站着,带着我昨天停笔时他们脸上的同样微笑。
论意图
写作技巧或写作艺术是笨拙地寻找不可言喻的象征。在极端的孤独中,作家试图解释不可解释的东西。有时,如果他十分幸运,适逢良机,他的努力会略有进展——决不会大有进展。如果一位作家足够聪明,明白这是一件办不成的事,那他就根本不是一位作家。优秀的作家永远做着不可能的事。有另一种人,缩小视野,削弱思想,就像降低步枪射击的目标。然而,放弃不可能的事,便是放弃写作。不管是幸运还是不幸,我还不曾这样。我始终如一,盲目地努力着,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我总是期望略有进展。这种冲动顽固不化。
写作说到底是件傻事。描绘一幅生活画面,这事本身就有点荒谬。这还不算,为了描绘那幅画面,作者必须脱离生活一段时间。第三,作者必须扭曲自己的生活方式,以便在某种意义上模仿他人的生活常规。而经过了这一切胡闹,结果完全可能是最苍白的反映。哦!这真是一件蠢事。大山耗尽气力,痛苦呻吟,折腾出来最小的啮鼠动物。最傻的是,为了这样做,作家必须相信他的所作所为是世界上头等重要的大事。他必须保持这种幻觉,即使明知虚妄不实。如果他不这样,这工作简直毫无别的价值。
这还是序曲,接着是恐惧和犹豫紧紧缠住他。于是,在做这件傻事时,他肯定觉得自己疯了,因为他是如此孤独。如果他做的事是值得做的,为什么没有更多的人做?诸如此类的疑惑。但这似乎是件绝无出息的事,让人看来肯定十分好笑。聪明的人尽可能按照一种水准生活——努力成为好人,成不了也不必烦恼,坚持舒适、安定之类的观点,摈弃与之相反的观点。他们享尽天年,寿终正寝,没有任何失败的剧烈痛苦。因为他们没有尝试,也就没有失败。这些人远比因胡闹而粉身碎骨的傻子聪明。
当前写作中的时髦是让每个人失败和毁灭。而我不相信所有的人都遭到毁灭。我能说出一打没有遭到毁灭的人名,他们是世界赖以生存的人物。这符合精神,正如符合战斗——败者被遗忘,只有胜者进入人种。今天的作家,甚至我也这样,有一种赞美精神毁灭的倾向,而精神也确实常常遭到毁灭。但是,事实明摆着,有时并不如此。我想我现在能花点时间说说这个问题。南方神经病地带,僵化的作家们,会对此投以冷嘲热讽。但我相信伟大的人物,柏拉图,老子,佛陀,基督,保罗,以及伟大的希伯来先知,他们不是因为否定或否认而受到纪念。不是说一定要受到纪念,而是我能看到写作中有一种目的,并非是单纯地凭兴趣。作家的职责是提高、扩展和鼓励。如果写下的言词对我们发展中的人类和文化有所贡献,那就是:伟大的作品已经成为可依靠的支柱、可商量的母亲、识别过失的智慧、克服软弱的力量和消除怯懦的勇气。我不知道任何否定的或绝望的想法怎么能自命为文学。确实,我们软弱、有病、丑陋和争吵不休。但如果那是我们的全部,我们早在千年以前就已从地球上消失。一些变成化石的腭骨残余,一些石灰石地层中的牙齿,可能成为我们人类遗留在地球上的唯一标志。
这太糟糕了,对此我们没有更多的幽默。毕竟它只是一本书,世界并不由它创造或毁灭。但它变得与它的重要性不相称地重要。我猜想这是必要的。屎壳郎肯定相信滚动粪蛋的必要性,而高尔夫球手不善此道,他觉得打高尔夫球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这样,我必须相信这本书是一件百年不遇的大事,我必须一本正经地对待它。不能不如此。故事必须继续发展,发展,发展,发展。就像一台已经开动的机器,轰隆隆响个不停,直到完工。
一旦完成一本书,我就不再关心它了。由此获得的金钱或名誉,在我的感觉中,与这本书无关。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时,这本书对我说来,已经完全死了。我有点儿悲伤,然后我继续写一本活的新书。排在书架上的我的那些书,在我看来,像涂了防腐剂的死尸。它们既不是活的,也不是我的。我不为它们悲伤,因为我已经忘却它们,真正意义上的忘却。
论写作技艺
现在我最好还是开始今天的写作。它充满陌生和神秘的东西。这些东西会深深刺进无意识,就像我很久以前写的那些实验短篇小说。那些短篇小说也是为这本书做准备,我正在运用我从所有其他创作中学到的经验。
我常常想,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本书。我的真正意思并不是这样,因为我将一直写到死。但我想要写这本书,仿佛它是我的最后一本书。也许我相信每本书都应该那样去写。
我希望我能勒紧我手中的所有缰绳,同时使这本书健全完美,几乎像偶然的产物。这将是一件难事,但必须去做。我也必须循循诱导,进入故事,这样,读者在被抓住之前,不知道书中将要发生什么事情。这便是采取散漫的,甚至近乎轻率的笔调的原因。正像一个人设下捕捉狐狸的陷阱,却装聋作哑,仿佛根本不知道乡里有狐狸或陷阱。
我分身为三人。我知道他们看上去像什么。一个人思索,另一个人批评,第三个人联系。这常常变成一场战斗,但由此而完成一周的创作。这在我的脑子里以对话方式进行。这是一种奇特的经验。在这种情形下,它可能是一种精神分裂症状。但作为一种创作技巧,我根本不认为它有什么坏处。
我确实似乎感到创造欲冲向一个出口,正像精子从男人体内各处聚集起来,竭力通向精囊。我希望涌出某种美丽的和真正的东西——但我知道这个(同时,性交依然进行)。即使我知道从这本书里不会涌出什么东西,我仍然要写它。似乎在我看来,不同的机体必定以各自的方式,通过声音或姿态象征创造的喜悦——鲜花开放。如果是这样,人们也必定有他们各自的方式——有些人发笑,有些人建设,有些人毁灭,是的,有些人甚至创造性地毁灭自己。对此无法作出解释。我的喜悦有两个出口;一是对女人的不可思议地诱人的肉体和温柔的爱,二是——通常是两者——纸张和铅笔或钢笔。想一想纸、笔和扭动的词汇是什么,那是有趣的。它们不是别的,而是喜悦的扳机——美的呼喊——创作的幸福的笑声。词汇常常甚至不能与感情对应,除非有时处在激烈状态。因此,一个充满爆发性喜说的人可以强劲地描绘某种令人悲伤的画面——美的死亡或一座可爱的城镇的毁灭。唯有这种效力证明他的感情多么伟大和优美。
我的创作没有凝成一体。它像厨房地板上的一只生蛋,难以对付。它使我发狂。我现在真的想要尝试一下,而我怕尝试的力量会取走创作的全部生命。我不知道这种瘟病来自何方,但我知道它不是新的。
我们在自身的黑暗中工作,做了很多,却很少真正知道在做什么。我认为我比大多数作家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仍然不是很多。
我猜想我害怕写完这本书,因为我害怕我自己也随之完了。
突然,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我猜想我是害怕。这常常发生在一本书即将完成的时候——害怕没有完成创作初衷。这像呼吸一样自然。
它在短期内就要完成,然后它不再是我的了。别人将接收它,占有它。它将离我而去,仿佛我从不是它的一部分。我害怕这个时刻,因为决不可能拉它回来。正如向乘坐公共汽车离去的某人招呼再见,由于发动机轰鸣,没人能听见。
论荣誉
我认为有许多东西应该写,但我作为一个小说家不能或不应该写那个。一个人可能会荒谬地沉醉于我的伟大的同时代人,我指的是福克纳和海明威,他们具有自身的不朽性。那几乎好像他们过去是在为墓志铭面奋斗。
另一样我不能写而你能写的东西是关于诺贝尔奖。不管它怎样令人垂涎,获得它会吓坏我。但我不能说这话,因为我没有获得它。但似乎在我看来,那些获得者此后没有写出一部优秀的或有气魄的作品。这倒有点儿像辞退了他们。我不知道这是否因为他们的工作已经告终,或者因为他们力图不辜负这份奖金,失去了他们的胆略或别的什么。但它可能是一个需要克服的难关,而他们大多数做不到。或许它使他们受到尊数,而一个作家不敢成为受尊敬的人。住何荣誉学衔或奖章都是如此。一个人的作品质量随着他的荣誉数量而下降。可能是出于这种恐惧心理,我拒绝了那些学院不断宣布授予我的法学博士学位。也可能是这个原因,我从不接近科学院,即使我已当选。也可能是这个原因,我放弃了普立策奖。
论批评家
今天早上,我看《星期六评论》,读到一些新书评论,不是关于我的,引起通常的恐惧感。一个人竟会成为评论家,或者进一步,成为批评家,这些奇怪的鲫鱼,以愉快的代理身份依赖别人的创作生活,以沉闷枯燥的言辞训导他们的恩主。我不是说作家不该受训,但我希望这些自封的批评家无论在肉体上或精神上,都不要如此相像,几乎是由一个模子浇出来的。
我常常首先让我的狗试验我的材料。你知道,那只安琪儿,它蹲在那里谛听,我便感到它理解一切。而那只查利,我常常感到它正在等待机会插嘴。几年前,我的那只红猎狗咀嚼我的《人鼠之间》手稿,当时我说这只狗肯定曾经是一位优秀的文学批评家。
时间是唯一不怀野心的批评家。
给批评家一寸光,他就会写一出戏。
选自《人鼠之间》附录部分,漓江出版社,董衡巽、秦似等译,1989,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