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S.艾略特 | J·阿尔弗雷德·普罗弗洛克的情歌:汤永宽 译

文摘   2024-10-10 11:18   辽宁  
                              



J·阿尔弗雷德·普罗弗洛克的情歌



如果我认为我是在回答

一个可能回到世间去的人的问题,

那么这火焰就将停止闪烁,

人说从未有谁能活着离开这里,

如果我听到的这话不假,

那我就不怕遗臭万年来回答你。

(《神曲·地狱篇》,第27歌)




那么就让咱们去吧,我和你,

趁黄昏正铺展在天际

像一个上了麻醉的病人躺在手术台上;

让咱们去吧,穿过几条行人稀少的大街小巷,

到那临时过夜的廉价小客店

到满地是锯屑和牡蛎壳的饭店

那夜夜纷扰

人声嘈杂的去处:

街巷接着街巷像一场用心诡诈冗长乏味的辩论

要把你引向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


“那是什么?”哦,你别问,

让咱们去作一次访问。


房间里女人们来往穿梭

谈论着米凯朗琪罗。


黄色的雾在窗玻璃上蹭着它的背,

黄色的烟在窗玻璃上擦着鼻子和嘴,

把舌头舔进黄昏的各个角落,

在阴沟里的水塘上面流连,

让烟肉里飘落的烟炱跌个仰面朝天,

悄悄溜过平台,猛地一跳,

眼见这是个温柔的十月之夜,

围着房子绕了一圈便沉入了睡乡。


准会有足够的时间

让黄色的烟雾溜过大街

在窗玻璃上蹭它的背脊;

准会有时间,准会有时间

准备好一副面孔去会见你要会见的那些面孔;

会有时间去干谋杀和创造,

也会有时间让那些在你的盘子里

拿起或放上一个疑问的庄稼汉干活和过节;

有你的时间,也有我的时间,

还有让你犹豫不决一百次的时间,

一百次想入非非又作出修正的时间,

在你吃一片烤面包和喝茶之前。


房间里女人们来往穿梭

谈论着米凯朗琪罗。


准会有时间

让你怀疑,“我敢吗?”“我敢吗?”

会有时间掉转身子走下楼去,

带着我头发中央那块秃斑──

(他们准会说:“瞧他的头发变得多稀!")

我的大礼服,我的硬领紧紧地顶着我的下巴,

我的领带又贵重又朴素,但只凭一根简朴的别针表明

      它的存在──

(他们准会说:“可是他的胳膊和大腿多细!”)

我敢惊扰

这个世界吗?

一分钟里有足够的时间

作出一分钟就会变更的决定和修正。


因为我对它们这一切早已熟悉,熟悉它们这一切──

熟悉这些黄昏,晨朝和午后,

我用咖啡勺把我的生命作了分配;

我知道从远远的那个房间传来的音乐下面

人语声随着那渐渐消沉的节奏正渐趋消寂。

   所以我还该怎样猜测?


我早已领教过那些眼睛,领教过所有那些眼睛──

那些说一句客套话盯着你看的眼睛,

等我被客套制住了,趴倒在一根别针尖上,

等我被别针钉住了,在墙上挣扎扭动,

那我该怎样开始

把我的日子和习惯的残余一股脑儿吐个干净?

   我还该怎样猜测?


我早已熟悉那些臂膀,熟悉它们一切──

那戴着手镯的臂膀,赤裸而白皙

(可是在灯光下,长满了一层浅棕色的软毛!)

是衣衫上飘来的芳香

弄得我这样离题万里?

那些搁在桌边,或者裹着围巾的臂膀。

   我还该怎样猜测?

   我又该怎样开始?


…………


要我说,在黄昏时分我已走遍了小街狭巷

也观看了那些穿着衬衫在窗口探出身子的孤独的男人

从他们的烟斗里冒出的烟?……


我真该变成一副粗粝的爪子

急匆匆穿过静寂的海底。


…………


而且这午后,这黄昏,睡得多安静!

让修长的手指抚慰着,

睡熟了……倦极了……或者是在装病,

张开身子躺在地板上,在这儿,在你和我身边。

喝过茶,吃过糕点和冰淇淋,难道我就会

有气力把这瞬间推向一个转折点?

尽管我哭过了也斋戒过了,哭过了也祈祷过了,

尽管我已经看见我的头颅(稍微有点秃了)给放

      在盘子里端了进来,

我可不是先知——这一点在这儿无关紧要;

我已经看到我的伟大的时刻在忽隐忽现地闪烁,

我也看到了那永恒的男仆拿着我的上衣在暗暗窃笑,

总之一句话,我害怕。


那么到底值不值得,

喝过了酒,吃过了果酱和茶以后,

在杯盘之间,在人们对你和我的闲聊之间,

值不值得带着微笑

把这件事就此一口啃掉,

把这世界捏成一个球

然后把它滚向一个使人窘困的问题,

说:“我是拉撒路,从死去的人们那儿来,

我回来告诉你们一切,我要告诉你们一切。”──

要是有个人,她一面把枕头往头边一塞,

   却说:“那压根儿不是我的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压根儿不是。”


到底值不值得这样,

值不值得为此破费工夫,

经过多少次日落,多少个庭园和多少微雨迷濛的大街

      小巷,

经过多少部小说,多少只茶杯和多少条裙裾曳过地板

      以后──

还要来这一套,还有那么多吗?──

要说出我真想说的意思根本不可能!

可是仿佛有一盏幻灯把神经变成图案投射在屏幕上:

这值不值得破费工夫

如果有个人,放上一只枕头或者甩下一条头巾,

一面向窗子转过身去,却说:

   “那压根儿不是,

   那压根儿不是我的意思。”


…………


不!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也不想成为王子;

我是侍从大臣,一个适合给帝王公侯出游

炫耀威风的人,发一两次脾气,

向王子提点忠告;毫无疑问,是个随和的爪牙,

恭顺谦虚,以对别人有用而感到高兴,

精明,细心而又慎微谨小;

满脑子高超的判断,只是稍微有些迟钝;

有时,的确,近乎荒唐可笑──

有时,差不多是个丑角。


我老啦……我老啦……

我要穿裤腿卷上翻边的裤子。


要不要把我的头发在后脑分开?我敢吃下一只桃子

      吗?

我要穿上白法兰绒的长裤,在海滨散步。

我听到美人鱼在歌唱,一个对着一个唱。


我可不想她们会对我歌唱。


我看见她们乘着波浪向大海驰去

一面梳理着风中向后纷披的波浪的白发

当大风乍起把海水吹成黑白相间的时候。


我们因海底的姑娘而逗留在大海的闺房

她们戴着红的和棕色的海草编成的花环

直到人类的声音把我们唤醒,我们便溺水而亡。



选自:《情歌·荒原·四重奏》,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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