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阿尔弗雷德·普罗弗洛克的情歌
如果我认为我是在回答
一个可能回到世间去的人的问题,
那么这火焰就将停止闪烁,
人说从未有谁能活着离开这里,
如果我听到的这话不假,
那我就不怕遗臭万年来回答你。
(《神曲·地狱篇》,第27歌)
那么就让咱们去吧,我和你,
趁黄昏正铺展在天际
像一个上了麻醉的病人躺在手术台上;
让咱们去吧,穿过几条行人稀少的大街小巷,
到那临时过夜的廉价小客店
到满地是锯屑和牡蛎壳的饭店
那夜夜纷扰
人声嘈杂的去处:
街巷接着街巷像一场用心诡诈冗长乏味的辩论
要把你引向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
“那是什么?”哦,你别问,
让咱们去作一次访问。
房间里女人们来往穿梭
谈论着米凯朗琪罗。
黄色的雾在窗玻璃上蹭着它的背,
黄色的烟在窗玻璃上擦着鼻子和嘴,
把舌头舔进黄昏的各个角落,
在阴沟里的水塘上面流连,
让烟肉里飘落的烟炱跌个仰面朝天,
悄悄溜过平台,猛地一跳,
眼见这是个温柔的十月之夜,
围着房子绕了一圈便沉入了睡乡。
准会有足够的时间
让黄色的烟雾溜过大街
在窗玻璃上蹭它的背脊;
准会有时间,准会有时间
准备好一副面孔去会见你要会见的那些面孔;
会有时间去干谋杀和创造,
也会有时间让那些在你的盘子里
拿起或放上一个疑问的庄稼汉干活和过节;
有你的时间,也有我的时间,
还有让你犹豫不决一百次的时间,
一百次想入非非又作出修正的时间,
在你吃一片烤面包和喝茶之前。
房间里女人们来往穿梭
谈论着米凯朗琪罗。
准会有时间
让你怀疑,“我敢吗?”“我敢吗?”
会有时间掉转身子走下楼去,
带着我头发中央那块秃斑──
(他们准会说:“瞧他的头发变得多稀!")
我的大礼服,我的硬领紧紧地顶着我的下巴,
我的领带又贵重又朴素,但只凭一根简朴的别针表明
它的存在──
(他们准会说:“可是他的胳膊和大腿多细!”)
我敢惊扰
这个世界吗?
一分钟里有足够的时间
作出一分钟就会变更的决定和修正。
因为我对它们这一切早已熟悉,熟悉它们这一切──
熟悉这些黄昏,晨朝和午后,
我用咖啡勺把我的生命作了分配;
我知道从远远的那个房间传来的音乐下面
人语声随着那渐渐消沉的节奏正渐趋消寂。
所以我还该怎样猜测?
我早已领教过那些眼睛,领教过所有那些眼睛──
那些说一句客套话盯着你看的眼睛,
等我被客套制住了,趴倒在一根别针尖上,
等我被别针钉住了,在墙上挣扎扭动,
那我该怎样开始
把我的日子和习惯的残余一股脑儿吐个干净?
我还该怎样猜测?
我早已熟悉那些臂膀,熟悉它们一切──
那戴着手镯的臂膀,赤裸而白皙
(可是在灯光下,长满了一层浅棕色的软毛!)
是衣衫上飘来的芳香
弄得我这样离题万里?
那些搁在桌边,或者裹着围巾的臂膀。
我还该怎样猜测?
我又该怎样开始?
…………
要我说,在黄昏时分我已走遍了小街狭巷
也观看了那些穿着衬衫在窗口探出身子的孤独的男人
从他们的烟斗里冒出的烟?……
我真该变成一副粗粝的爪子
急匆匆穿过静寂的海底。
…………
而且这午后,这黄昏,睡得多安静!
让修长的手指抚慰着,
睡熟了……倦极了……或者是在装病,
张开身子躺在地板上,在这儿,在你和我身边。
喝过茶,吃过糕点和冰淇淋,难道我就会
有气力把这瞬间推向一个转折点?
尽管我哭过了也斋戒过了,哭过了也祈祷过了,
尽管我已经看见我的头颅(稍微有点秃了)给放
在盘子里端了进来,
我可不是先知——这一点在这儿无关紧要;
我已经看到我的伟大的时刻在忽隐忽现地闪烁,
我也看到了那永恒的男仆拿着我的上衣在暗暗窃笑,
总之一句话,我害怕。
那么到底值不值得,
喝过了酒,吃过了果酱和茶以后,
在杯盘之间,在人们对你和我的闲聊之间,
值不值得带着微笑
把这件事就此一口啃掉,
把这世界捏成一个球
然后把它滚向一个使人窘困的问题,
说:“我是拉撒路,从死去的人们那儿来,
我回来告诉你们一切,我要告诉你们一切。”──
要是有个人,她一面把枕头往头边一塞,
却说:“那压根儿不是我的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压根儿不是。”
到底值不值得这样,
值不值得为此破费工夫,
经过多少次日落,多少个庭园和多少微雨迷濛的大街
小巷,
经过多少部小说,多少只茶杯和多少条裙裾曳过地板
以后──
还要来这一套,还有那么多吗?──
要说出我真想说的意思根本不可能!
可是仿佛有一盏幻灯把神经变成图案投射在屏幕上:
这值不值得破费工夫
如果有个人,放上一只枕头或者甩下一条头巾,
一面向窗子转过身去,却说:
“那压根儿不是,
那压根儿不是我的意思。”
…………
不!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也不想成为王子;
我是侍从大臣,一个适合给帝王公侯出游
炫耀威风的人,发一两次脾气,
向王子提点忠告;毫无疑问,是个随和的爪牙,
恭顺谦虚,以对别人有用而感到高兴,
精明,细心而又慎微谨小;
满脑子高超的判断,只是稍微有些迟钝;
有时,的确,近乎荒唐可笑──
有时,差不多是个丑角。
我老啦……我老啦……
我要穿裤腿卷上翻边的裤子。
要不要把我的头发在后脑分开?我敢吃下一只桃子
吗?
我要穿上白法兰绒的长裤,在海滨散步。
我听到美人鱼在歌唱,一个对着一个唱。
我可不想她们会对我歌唱。
我看见她们乘着波浪向大海驰去
一面梳理着风中向后纷披的波浪的白发
当大风乍起把海水吹成黑白相间的时候。
我们因海底的姑娘而逗留在大海的闺房
她们戴着红的和棕色的海草编成的花环
直到人类的声音把我们唤醒,我们便溺水而亡。
T.S.艾略特|荒原 :汤永宽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