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切尔·林赛(Vachel Lindsay,1879-1931)是个现代行吟诗人。一九一四年他在《诗刊》上发表《布斯上校升天》和《刚果》等诗,把当时风靡美国的爵士乐的强烈节奏引入了诗歌,这些诗几乎无法翻译。一九一五年的《中国夜莺》、一九一七年的《布里昂、布里昂、布里昂》等诗使这种诗风成熟。他的某些诗边上注明了乐器和鼓的伴奏方法,有如乐谱,据他自己说他的诗是“三分之二说,三分之一唱”。林赛自己是个优秀的朗诵家,用手鼓伴奏,灌成唱片,风行一时。
林赛与桑德堡不同,他憎恨现代工业,他歌唱深厚纯朴的中西部生活。早年他在纽约学美术,不久开始步行流浪,诵唱诗歌,横跨美国,“用诗换取面包”,黑人民歌的影响不仅表现在他的诗中强烈的节奏上,而且表现在他诗中热情而又忧伤的情调上。
他漫游美国二十年,提倡“美的福音”,想用艺术来感化人民,但在美国资本主义社会,他只找到疲倦、穷困和精神寂寞。一九三一年他用自杀结束了吟唱的一生。
眼睛铅一样重
不能让年青的灵魂窒息太早,
他们还没能做点怪事、夸夸本领。
这世界一大罪孽是使孩子愚钝,
使穷人萎靡、粗蠢,眼睛铅一样重。
挨饿也罢,他们饿得毫无梦想,
耕种也罢,他们难得把收获分享,
侍奉也罢,他们没上帝可以侍奉,
死亡也罢,他们死得就像绵羊。
林肯夜行
(伊里诺依州,斯泼林菲尔城)
真是使人凛然肃然的一件奇事,
深更半夜,在我们这小城镇里,
一个早行者四处走动,不肯休息,
在法院旧址附近来回徘徊蹀躞。
走到老家附近,走到绿荫的庭园,
他留连,他的孩子曾在此游玩,
他穿过市场,走过磨平的石板,
他大步走,直到晨星燃尽了火焰。
青铜色的瘦高个儿!老式的黑衣,
出名的高礼帽,围巾破旧朴实,
这就是人民热爱的古怪伟人,
草原律师,我们大家的尊师。
他在山坡上再也无法安睡,
他走在我们中间——一如往昔,
我们,长夜辗侧难眠的人,
看他走过,惊跳起来,抽一口气。
他垂着头。想到人民,想到国王,
是呵,世界在哭号,他怎能安憩?
多少农民在打仗,不明目的,
多少家庭在惊惧恐怖中啜泣。
军阀们的罪恶如火燎他的心,
他看到无畏舰在海洋上航行。
在裹着围巾的肩上他担承着
过错、苦难、深创巨痛。
他没法休息,直到精神的黎明
来到人间——直到自由欧洲这光辉希望,
觉醒者的联盟,工人们的大地,
把和平带给玉米田、牧场和海洋。
国王们还在杀人,这使他心碎,
他长期为人民辛苦劳瘁
似乎白费。谁能带来和平
让他能在山坡上重新安睡?
工厂的窗子总是破的
工厂的窗子总是破的,
老有人来扔砖瓦,
老有人扔煤渣铁屑,
搞牙胡①式的卑鄙手法。
工厂的窗子总是破的,
别的窗子却完整保留,
没人朝教堂扔掷这些
痛苦的、叫的、嘲弄人的石头。
工厂的窗子总是破的,
事情真是弄得糟糕,
有东西在腐烂一我想是在丹麦吧,②
工厂窗子歌到此终了。
①《格列佛游记》中一种野兽般的怪物。
②套用哈姆雷特的台词:“在丹麦有东西在腐烂。”
月亮所见
两个政客月光下会面,
那自在劲儿大半假装。
他们环顾周围的草原,
脸色却是十分紧张。
多年来,他们方法不同,
却一样是祸国殃民,
但他们行事彬彬有礼
在喽啰眼里都是伟人。
他们坐在篱笆下面,
一言不发,只是抽烟,
一个小包递过去,第二天,
政治僵局冰消云散。
耗子
正是耗子钻进了笼子,
叫狮子都魂飞魄丧。
正是小巧的耗子咬了
庞然大物,博学的大象。
它藏身草中,而大象狂吼;
正是这惊慌地乱跑的耗子
让得意的功业付诸东流。
当一切就绪,工作正常,
所有的轮子转动自如,
没一个农奴敢于后退,
正是那看来偶然的因素,
正是这偷偷打洞的家伙,
让巍巍崇山声声叫苦,
正是这半夜乱啃的无赖,
一口口咬掉皇上的宝座。
中国夜莺(选段)
——壁毡上的故事
“怎么啦,”他说。我说:“张,伙计,
旧金山沉睡着,好像死去,
死于纵欲、游乐、淫冶、放荡:
可为什么你还整夜熨烫?
你的钟敲起死沉沉的声音,
一声滴嗒,一声号哭,直到天明。
夜影怪兽般转着眼珠爬行,
还有什么比睡觉更叫人高兴?
老张说:“我把秘密向你吐露,
有一个景象使我心满意足,
我看见绿色的树,高飞的翅膀,
我从上海带来的不死鸟在歌唱。”
然后他点着盘子里五个爆竹,
爆竹说:“噼、啪、噠、噼。”
他把一支黑色的长香点着,
灰色的神像动了一下,在那角落,
他手腕上出现一只灰色的小鸟
灰色的小鸟唱出这样一首歌:
“公主在哪儿?永远可爱的公主?
使张成为第一个君王的公主?”
神像在角落里又动了一下,
他怀中木雕的狗竟然变活!
狗朝烟雾吠叫,猛然挣脱,
撞进熨衣桌周围堆放的杂物,
大桌子上铺着雪白的桌布,
出现一个中国女人,雍容华贵,
脸容骄傲,但迷人,像茶玫瑰……
但她却放下架子,撇开礼仪,
把闪闪发光的面纱轻轻撩开,
向着张和我孩子般微笑起来。
墙朝后消退,黑夜鲜花怒放,
月光下的闺楼,桌子在放光,
而张的脸却好象石头刻成,
依然在熨着烫着,独自一人。
于是她向忙碌的张开口说:
“难道你已经把一切忘却……
无数年代,无数世纪之前,
我是你的情人,就在沙滩边——
在风雨蚀平的中国海岸?
我们卖掉谷子,在孔雀城,
在棕色海滩上的孔雀城,
在棕色海滩上的孔雀城……
“当全世界的人还在茹毛饮血,
用人用牛的头骨当作水杯,
当全世界还在用石棍石刀,
我们却在香料树下品尝茶味,
静听着海湾中浪涛的低吟,
而这灰色的鸟,在爱情的初春,
胸脯和翅膀闪着青铜的光辉,
他的歌声迷醉了整个世界。
你不记得,多少年之后,
到了我们出生的那个世代,
你将继承那黄色的皇位,
全世界都是中国人在耕作,
我们是汉人子孙的骄傲。
我们抄深奥的书,把玉雕镂,
我们在桑树下织蓝色的丝绸……”
而中国夜莺唱了起来:
“我记得,我记得,
那个春天永留心头,
那个春天永留心头。”
我心中充满惊奇和梦想,
虽然我看见西方的街灯闪亮,
虽然拂晓正带来西方的白昼,
虽然张是洗衣工,成天拿熨斗……
街道和小巷纠结在一起,
还有铁路车站,明亮的钟楼,
魔鬼般的乌云穿过古老的山谷,
我看见一个巨大的萤火虫
飞越过宽阔的闪光的莲湖。
而这女人,玫瑰般红艳,
轻挥着绢扇,闪光的绢扇
她把手伸向张,开口说道:
“你记得吧:
多少年之后,
我们住在红石砌的宫殿?
你记得吧,
那些孩子,玩偶般的脸?
他们的灯笼储满月火
那是向你奉献的贡物,
来自全国的各个角落。
而那天是世人所见过的
最华丽最欢乐的节日。
贤哲围坐在我们四周,
捻着长胡子,点着头,
当时孔子尚未出世,
我们生活在伟大的时代,
孔子后来说那是盛世……
而这只灰鸟,在那初春日子
胸脯和翅羽就象青铜,
世人都迷醉地听他的歌声……
到深夜,他的歌已唱完,
农民
孩子
哲贤
都把家还,
这时青铜鸟单为你我歌唱,
我们并肩走着,心里多欢畅。
我有一个银的名字,银色的名字,
银铃般的名字——你不记得
你在翻滚的大海边叫我的名字?
张没有转过脸看这袅娜的美女——
他专心干活,弯腰熨烫,
可是她很狡猾,面露喜色,
因为张肩上的鸟代张开了腔: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那中国夜莺连声地歌唱。
译注:这是长诗《中国夜莺》的上半部分,此诗一九一五年得《诗刊》最佳作品奖,林赛把它作为他的《诗合集》的第一首诗。
孤独者的长笛
(调寄《快乐的行吟诗人》)
轻柔地,那二流子
吹起了长笛:
所有疲乏的邻人
倾听,却无语,
坐干净的门口
辛劳刚完,
不想动弹,精疲力尽,
这已是夜晚。
没一个人会糊涂到
不想把活干,
像这个鲁莽荒唐的人
浪荡一整天,
(他的花园长满了野草!
篱笆歪倒!
垃圾、碎瓶堆成小山!
院子像猪圈!)
他那孤独的门,
乜眼歪一边,
摇摇晃晃,沾满酒渍,
太无法无天·
他吹出月光的情思,
娴熟地吹笛,
所有劳累的邻人,
倾听,却无语,
在这街区只有他
会吹这音乐,
选自:《美国现代诗选》(上册),赵毅衡编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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