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德罗:天才|桂裕芳 译

文摘   2024-07-18 20:15   辽宁  

  

广博的才智,丰富的想象力,活跃的心灵,这就是天才。人们如何回忆概念,取决于他们如何接受概念。人投身宇宙间,带着或强或弱的感觉,接受万物的概念。大多数人只是在接受与他们的需要和趣味等等直接相关的事物的印象时才产生强烈的感觉。凡与他们的激情无关的东西,凡和他们生存的方式不相似的东西,他们或者根本看不见,或者毫无感受地看一会儿,随即忘得一干二净。


天才人物心灵更为浩瀚,对万物的存在深有感受,对自然界的一切兴致勃勃,他接受的每一个概念,必然唤起情感;一切使他激动,一切存于其身。


事物本身使心灵感动,而事后的回忆使心灵更为感动;但在天才人物身上,想象力走得更远:他回忆概念时,情感之强烈甚于当初接受概念的时候,因为有成千上万的概念和这些概念连在一起,更易于产生感情。


天才陷于它所留意的事物包围之中,它不是在回忆,而是看见;不只是看见,而且受到感动:在那寂静、阴暗的斗室里,它观赏那悦目而富饶的田野;怒吼的狂风使它全身冰凉;烈日烤炙它,暴风雨使它畏惧。心灵往往喜爱这些转瞬即逝的感受,它们给予心灵一种无比珍贵的快感。心灵也不遗余力地增添这种快感,它想借助真实的色彩和不可磨灭的线条,使它那些作品,那些使它感动或欢娱的幻影获得躯体。


当心灵要描绘某些使它激动的事物时,有时事物的缺点立即销声匿迹;在心灵的画幅上只有崇高和惬意,这时,天才把一切都描绘成美好的东西;有时心灵在最悲惨的事件里只看到无比可怕的情景,这时天才便散布极其阴暗的色彩,强烈表达怨恨和痛苦的词句;天才给物质以生命,给思想以色彩;在兴奋的激情中,它支配不了天性,也支配不了思想的连贯性;它被移置在它所创造的人物的处境中,它取得它们的性格;如果它最高度地感受到英雄激情,例如伟大的心灵所具有的渺视任何危险的自信心,或发展到忘我境地的爱国心,它就产生崇高:美狄亚的“我”(见高乃依的悲剧《美狄亚》(1635)第1幕第4场:“遇到这样惨重的事故,你还剩下什么呢?——我。剩下我,我说,这就够了。”——译注。),老贺拉斯的“让他死”(见高乃依的悲剧《贺拉斯》。——译注。),布鲁图斯的“我是罗马的执政”(见伏尔泰的悲剧《布鲁图斯》(1730),第5幕第7场。布鲁图斯亲自把犯叛国罪的两个儿子处以死刑。——译注。);在其他激情的冲动下,它使爱米奥娜说出“谁叫你这样做的?”(见拉辛的悲剧《安德洛玛刻》第5幕第3场。爱米奥娜出于妒忌,让奥列斯忒杀死她的情人,后又悔恨不已。——译注。),使奥罗斯曼说出“当时我被爱着”(见伏尔泰的悲剧《查伊尔》(1732)第5幕第10场。——译注。),使提厄斯忒斯说出“我认出了我的兄弟”(见克雷比庸的悲剧《阿特柔斯和提厄斯忒斯》(1707)第5第8场、——译注。)


强烈热情的力量使人说出恰当的字眼,这种力量往往用大胆的比喻来取代字眼;它使人想出模仿性的和谐,多种多样的形象,最鲜明的标记,模仿的声音以及有特色的字句。


想象力采取不同的形式;它从构成心灵特点的各种不同品质中借取这些形式。某些激情,各种不同的情况,某些精神品质,这些都赋予想象力一种特殊形式;想象力在回忆它的全部概念时,并不都带有感情,因为在想象力和事物之间,不是永远有联系的。


天才并不永远是天才;有时它是可爱多于崇高;它在事物中感受和描绘的,雅多于美;它感受到和使人感受到的,柔情多于激奋。


天才人物的想象力有时是欢快的;它留意人们细微的缺点,寻常的过失和胡闹;对想象力来说,秩序的对立面只是滑稽可笑,而这种滑稽方式如此新颖,仿佛是天才人物凭借眼力将滑稽塞进事物中去的,其实他只不过发现了滑稽。一位渊博的天才运用欢快的想象力,扩大滑稽的范畴;凡夫俗子在违反固定习俗的事物中看出并感到滑稽,而天才却在触犯普遍秩序的事物中发现并感到滑稽。


鉴赏力往往和天才是两回事。天才是纯粹的天赋,它产生的作品是片刻之间完成的;而鉴赏力则是学习和时间的产物,它立足于对大量确定或假定的法则的认识,它导致产生一种常规的美。按照鉴赏力的标准,一件美的东西必须是娴雅的、完整的、经过精雕细琢面天衣无缝的;而一件天才的作品有时却必须粗糙、随便,貌似不规则,艰涩,原始。莎士比亚身上闪烁着崇高和天才,好似长夜中的闪电;拉辛总是美的;荷马充满了天才,而维吉尔则高贵雅致。


当鉴赏力的标准和法则成为天才的桎梏时,天才便打碎它而飞往崇高、悲怆、伟大的境界。天才人物的趣味是:喜爱自然所特有的永恒之美,热切地使他的画幅符合某种模式,这个模式是他自己创造的,也是他对美的观念和感觉的依据。他需要表达激励着他的热情,而这种需要不断受到语法和惯例的牵制;因为他写作所用的语言往往表达不出换一种语言就能表达的崇高形象。荷马在单独一种方言中找不到他的天才所要求的表达形式;弥尔顿时时破坏他的母语的语法,在三四种不同的语言中,寻找强有力的表达形式。总之,力量,丰富,我无以名之的粗糙,不规则,崇高,激动,这些正是天才在艺术里的特征;它动人心弦时决不软弱无力,它使人高兴同时令人惊叹,连它的过失也使人惊异。


研究哲学,也许永远需要严谨的注意力、审慎的态度、思考的习惯;它们和炽热的想象力不相容,和天才所产生的信心更不相容,但是,如同在艺术里一样,天才的步伐在哲学中也清晰可辨。天才经常散布光辉的错误,有时又获得巨大的成就。在哲学里,必须热情寻求真理,而又能耐心期待。人们必须善于掌握自己的概念的层次和连贯性,顺着脉络追求结论,或者打断脉络加以怀疑;必须探索、讨论、缓步行进;而无论在纷乱的激情中,还是在炽热的想象中,人们都缺乏这些品质。这些品质只有冷静自持的渊博头脑才具备,它每接受一种知觉,必与另一种知觉相比较;它寻找各种不同事物的共同点和不同点;它为了使相距遥远的概念彼此接近,让它们一步一步长途跋涉;为了抓住某些相近概念之间的奇特、细致和捉摸不定的联系,或者其间某些对立和相反的现象,它善于从同类或不同类的大量事物中抽出一个特殊事物;它用显微镜观察难以觉察的东西,并且在观察良久以后,才认为是看清楚了。这些人,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观察,达到正确的结论,找到的只是天然的相似处。好奇心是他们的动力,爱真理是他们的激情;发现真理的愿望是他们持久的意志;这种意志激励他们,却不使他们头脑发热,而是引导他们在经验的基础上前进。


天才对一切都有强烈的感受,他一旦打破沉思,克制住热情,可以说,他便在不自觉地从事研究;事物给他的印象,使他用随手拈来的知识不断丰富自己;他对自然大致看上几眼,便能洞察大自然的深渊。胚芽悄悄进入他的胸怀,时机一到,它们就产生十分惊人的效果,连他本人也以为自己得到了灵感;但他喜欢观察,而且异常迅速地观察辽阔的空间和众多的事物。


运动是天才的自然状态,运动有时极其和缓,几乎难以觉察;然而更常见的是,这种运动引起了风暴,只见天才被概念的激流卷走,而不能自由进行冷静的思考。在想象力活跃的人身上,各种概念借助情景和感情互相连接;他把握抽象概念往往是通过它们与可感觉概念之间的关系。他使抽象概念脱离产生它的精神而独立存在;他使他的幻想成为现实;面对着他的创造,即他的新组合,——人类所能进行的唯一创造——他热情倍增。在大量思想的冲击下,他轻而易举地将思想组合起来,身不由己地进行生产;他找到了上千个貌似有理的证据,但对任何一个证据也不能肯定;他建筑了结构大胆的大厦,而理性不敢进去居住,他喜欢这些大厦,是因为它们比例和谐,而不是因为它们坚固。他赞赏自己的体系,正如赞赏一首诗的布局;他把它们作为美加以采纳,把他们当作真理加以喜爱。


在哲学著作里,真伪决不是天才的显著特点。


洛克的著作很少谬误,夏夫兹博里(Shaftesbury,1671-1713,英国哲学家,认为人类天生有审辨善、恶、美、丑的能力,德的基础。狄德罗对他有偏爱。——译注。)伯爵的著作却极少真理,然而前者只是一种广博、深邃、正确的精神,后者都是第一流的天才。洛克明察,夏夫兹博里则创造、构筑、建树;我们从洛克那里得到经他冷静观察,有条不紊地追寻,枯燥无味地宣布的巨大真理;而从夏夫兹博里那里得到的,往往是根据不足但却充满真理的光辉体系,在他犯错误的时候,他的口才的魅力仍然叫人喜爱和信服。


然而天才以最幸运和最出人意料的发现加速哲学的发展:他象鹰一样飞向光辉的真理——万千真理的源泉,随后,大群胆怯的循规蹈矩的观察者匐匍来到这些真理跟前。但天才把自己想象力的产物放在这一光辉真理旁边。天才不能沿着跑道行走,不能一段一段地走完路程;它从一点出发,直扑终点;它从黑暗中引出寓意丰富的原则;它很少遵循论证的逻辑性,用蒙泰涅的话来说,它凭冲动行事。它想象的多于它看到的;它生产的多于它发现的,它带动人多于它引导人;它激励柏拉图、笛卡儿、马勒布朗什(Malebranche,1638一1715,以神学为中心思想的法国唯心主义哲学家。——译注。)、培根、莱布尼茨一类人物;根据这些伟大人物身上想象力的强弱,使他们建立光辉的体系或者发现伟大的真理。


在治理国家这门浩繁而又缺乏深入研究的学问中,天才的特点和效果犹如在艺术和哲学中一样易于识辨:虽然天才往往深知在某个时期应该怎样治理人们,但天才本身是否宜于治理人们,我却颇为怀疑。某些精神品质,正如某些心灵品质一样,依赖一些品质,也排除另一些品质。即使在最伟大的人物身上,也暴露出一些缺陷或局限性。


冷静是治国者所必需的品质;缺乏这种品质,人们就很难把方法正确应用于实际情况。人们就会反复无常,缺乏应变的才能;冷静使心灵的活动服从于理性,它在任何变故中能防止恐惧、狂热、急躁;这种品质岂不是难以存在于被想象力所左右的人们身上吗?这种品质岂不是和天才绝对对立吗?天才来源于极端的敏感,这种敏感使他能接受大量的新印象,因此他可能背离主要目标,被迫泄露机密,违反理性法则,并且,因为举止无常而丧失了他由于具有远见卓识而可能赢得的威信。有天才的人被迫感受,为自己的爱好所左右,被众多事物分心;他们猜测过多,而预见太少;他们的愿望和希望漫无节制,他们对客观事物的真象不断予以增补或删减,所以在我看来,他们宜于推翻或建立国家,而不宜于维持国家;他们宜于重建秩序,而不宜于遵守秩序。


天才在政务方面不受制于局势、法律和习俗,正如在美术上不受制于鉴赏的法则,在哲学上不受制于方法一样。有时候,它拯救祖国,可是,如果它继续执政,它就会断送祖国。体系在政治上比在哲学上更为危险;想象力使哲学家迷失方向时,他只是造成谬误而已,而当想象力使政治家迷失方向,他却会铸成大错,给人们带来不幸。


在战争和会谈中,天才有如神灵,一眼就能洞察种种可能性,看出哪个是上上策,并付诸实行,这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是别让天才长期料理政务,因为这里需要专心、谋划和恒心;让亚力山大和孔代(Conde,1621—1686,十七世纪法国名将。——译注。)成为事变的主宰,在交战那一天表现出灵感吧,因为在那紧要关头,不容仔细考虑,头一个想法就必须是上上策;让他们作出决定吧,因为在这一刻必须一眼就能洞察敌我双方的兵力、其位置与运动的关系以及其选择的目标;但是,在需要指挥整个战役的时候,还是让蒂雷纳和马尔巴勒来吧。


在艺术、科学、政务中,天才似乎改变了事物的性质;它的特点扩及它所接触的一切事物,它的光辉超越了过去和现在,照耀着将来;它走在它的世纪前面,世纪跟不上他的步伐,对它进行理由充分的批评的人被它远远抛在后面,这些人稳步前进,却永远越不出自然的单调性。想给天才下定义的人,对它的感受多于对它的认识。应该由天才来谈论自己;这一词条按说不该由我写,而应由使本世纪倍增光辉的一位杰出人物来写,因为,想知道何谓天才,他只要看看他自己就行了(例如伏尔泰。——作者注。)



选自《狄德罗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9

我的伊萨卡岛
让伊萨卡常在你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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