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慈论诗书信选|周珏良 译

文摘   2024-09-07 00:01   辽宁  

John Keats1795—1821


一八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致贝莱


亲爱的贝莱:


……我希望你能全部了解我对天才和心灵怎么看──可我又想,就这方面来说,你对我内心深处是怎么看是十分熟悉的,要不你怎么能认识我这么久而还觉得我配做你的好朋友呢。但我还是不得不附带谈一件事,这件事近来一直在我心上,使我谦虚并且更能服低,也就是说,我认为天才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们像某些神妙的化学药品,能作用于本身无倾向的才智上面──但他们并没有个性,没有固定的性格,对那些突出地有自己的个性的人我愿称呼他们为“强者”──


这一来我就卷进了一个不花五年工夫和写上三本书是谈不好的问题了──而我还想谈谈关于想象力的问题呢──……我多希望我能准知道你的一切烦恼都将解除就像我准知道你对想象力的可靠性的暂时困惑终将解决一样。别的我没有把握,可我深知心灵中真情的神圣性和想象力的真理性──由想象力捕捉到的美的也就是真的,不管以前有过没有──因为我对人们所有的激情和爱情都是这个看法,它们在达到崇高的境界时都能创造出真正的美。一句话,你可以从我的诗的第一部和上次寄给你的歌里了解到我最珍爱的思想。这首歌企图通过幻想来表现这类事情大致是如何发生的。想象力可以比做亚当的梦──他醒来后发现梦境成了现实。我对这件事特别热心,因为我一向不能通过逐步推理来知道哪件事是真实的──而事情又不得不这样。就是最伟大的哲学家,如果不把许多和他思路相反的想法搁置起来就能达到他的目的吗?──不管怎样,要能够靠感觉而不是靠思想来过活,那够多好!这是“青春的玄想”、是未来的现实的幻影──这种想法进一步使我信服,因为这是伴着我的另一珍爱的思想而来的,也就是说,我们来生的福气要依靠以一种更优美的方式重新享受人间的欢乐。但是只有沉醉于感觉的人才能有这种福气,像你那样渴求抽象道理的人是不会有的。亚当的梦的故事在这里可以用得上,并看来使人相信想象力和它在天界的反映可以和人生以及它在精神界的重视等同。但正如我刚才所说,在不声不响地反复起作用,不断神妙地突然影响到精神这一点上,朴实的富于想象力的心灵是可以从它本身得到一种满足的。举个将小比大的例子:难道你从来就没有在一个美妙的地点被由美妙的声音唱出的熟悉的歌曲突然打动,因而再一次感受到这支曲子过去在你的心灵上引起的思想和波动?难道你不记得当时你把唱歌的人想象得过分的美,可是因为你深被打动,你又确实是这么想的。你使你的想象力任意高翔,相信和这绝妙的人儿总会相逢──那张美妙的面庞儿你总会看到──多么美妙的时刻!我又离题了。当然对于一个多方面的性格事情就不是完全这样。这里我指的是一方面具有想象力而同时又能小心控制想象人的产物的那类性格。具有这种性格的人既靠感觉也靠思想生活,年龄渐长,他们就需要具有好深思的心情。我认为你的性格就是这样的,所以要使你永远快乐就不但要使你饮到我将称之为以我们最美妙的人间沉思酿出的天上陈酿,而且要使你能增加知识,通晓一切。我很高兴听到你就要度复活节假期──不久就要逃脱攻读之苦,然后──可是世界上到处有麻烦,我还不算是吃苦头很多的。我认为加茵和玛丽安把我想的太好了。因为实在说我不认为我的病和我弟弟的病有关。我为什么,你比她们知道的清楚。我也没有机会像你那么苦恼。也许你曾认为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内可以得到一种叫做人间乐事的东西。有你那种禀性是会这么想的,我可几乎不记得曾指望过有快乐的时候。如果当前没有快乐,我也不到哪里去寻找。除了此时此刻没有别的可以打动我。落日总使我舒畅。一只麻雀落在我的窗前,我也分享它的生活,和它一起啄食。听见别人遭到不幸,我的最初反应总是“这有什么法子──他会得到考验他精神力量的机会”;我请求你,亲爱的贝莱,今后如果你看到我有时缺乏热情,不要认为我冷酷无情而要相信我是心不在焉。老实告诉你,我有时候可以整整一个星期完全麻木不仁。因为这个原因,我开始怀疑自己,并且怀疑我在其他时间表现出的感情是否真实,认为这不过是戏台下掉泪罢了。我弟弟汤姆的病情好转,他就要去达文夏,我也要跟着他去。


你的好友

約翰·济慈



一八一七年约十二月二十一日及二十七日

致乔治和汤姆·济慈


我亲爱的弟弟们:


请原谅我没有及早写信。金又回到舞台上,演出了《理查第三》,非常好。应雷诺兹之约,我为他扮演《财富》里的路克写了一篇剧评,已在今天的《优胜者》上发表,和本期《评论者》一同寄去。在《胜利者》里面有篇文章对圣诞节娱乐节目之老一套大发感慨,这很有道理,可是文章里掺了那么些幼稚的个人中心的东西,真使人读了索然寡味。……昨今两晚我都和戴尔克在一起,很愉快,今晚刚从他那儿回来,很有兴致来写完这封信。这封信是今早开始写的,戴尔克来接我,给打断了。星期五晚上我在威尔士家,第二天早晨去看“灰色马上的死神”那张画,考虑到威斯特的时代,可算是幅好画;但是没有强烈动人之处;没有使人发狂,想和她亲嘴的女人;没有一张充满生意的脸。任何一种艺术的高超之处就在于强烈动人,能这样就会因其与真和美紧密连系而使一切令人不快的成份烟消云散。你们仔细研究一下《李尔王》,在那里面从头到尾都可以感到这一点,但在当前谈到的这幅画里有许多东西使人不快,而却缺少引人深思之处来盖过它们。这幅画比“被拒绝的耶稣”要大一些。──你们离开后的那个星期日,我和海顿一起吃晚饭,那天过得很好。我也和荷瑞斯、斯密斯一起吃过一顿饭(我最近出去的时候太多了),遇见他的两个弟弟,还有希尔和金斯顿和一位杜波依斯。这些人只使我相信,就趣味而言幽默不知道要比机智高明多少。他们所谈的只能惊人而不能使人感受什么。他们处处都一个样儿;他们的举止一样;他们都认识那些时髦人;喝酒、吃饭,连如何拿酒瓶斟酒都有一种派头。──他们谈论金怎样和一些下流人来往。我不免向自己说:我要能和那些人而不是和你们在一起,那够多好!我知道我和这些人不会合得来,但星期三我还是要到雷诺兹家去。──布朗和戴尔克陪我一起走了去看圣诞节的哑剧表演,还陪我回来。我和戴尔克讨论了一些问题,没有争辩;在思想上我弄清楚了一些问题,使我忽然感到是什么品质能使人,特别是在文学上,有所成就,而莎士比亚又怎样高度具有这种品质。我指的是“天然接受力”,也就是说有能力禁得起不安、迷惘、怀疑,而不是烦躁地要去弄清事实,找出道理。举个例说,柯尔立治因为不能满足于半知半解,就会放过从神秘的殿堂中得到美妙孤立的近似真理。而尽管从大量书籍中找来找去也不会使我们比下面这个道理懂得更多一点,那也就是对一个大诗人来说美感超过其他一切考虑,或者不如说消灭了其他一切考虑。


雪莱的诗出版了,和《麦柏仙后》一样遭到反对。可怜的雪莱,我认为他是有他的优点的,真的!快给我写信。


约 翰



一八一八年一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四日

致乔治和汤姆·济慈


亲爱的弟弟们:


我在想是什么使得我这么久也没给你们写信;是因为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们而不知道从那里说起。就从你们最有兴趣的我那首诗说起吧。我已把第一部给了泰勒。他好像很喜欢这首诗,而且出我意外地提出如果海顿愿意就诗里的某一内容画一幅素描来做插图的话,他就把它印成四开大本。我去找海顿,他说我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可他说他更愿画一幅正式的画而不止于是一幅素描,看来很热情。这将是一两年内我们的一件大事;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海顿对这第一部反应很好。我回来后第二天海顿来了一封信说,他建议由他精心为我画一幅完整的粉画头像,制版印在诗的前面,同时还说这是他从来没有为任何人做过的事。他还要在画上签名,这是会起很大影响的。我今天起抄第二部,“就此进入了疆域的中心”。是否印四开本,有没有插图,以后我会告诉你们。我把第一部给利·亨特看了,他认为整个看来,这诗还不成,说它不够自然,他粗粗地翻了一遍就提了上十条的意见。他说安地米昂兄妹之间的对话太文绉绉的,不自然。他说他们的对话应当自然些,对不起,他忘记了安地米昂兄妹都处在一种超自然力的影响之下,当然不能像《利米尼》里的弗兰切斯加加样讲话。要使他的话能成立,他首先要能证明加力斑不能用诗体体讲话,否则不也就是不自然,对我来讲,这就足够驳倒他的反对意见了。 事实真象是,他和雪莱都因为我没有腆着脸去请他们先看一下,而也许是有道理的感觉到不快。从一些看到的迹象上来推测,他们好象是打算仔仔细细地来挑一下毛病。但谁又在乎这个!汤姆!我要在乎才他妈的怪呢。上星期二我去听赫斯列特的关于诗的报告,晚去了一小时,到了那里正赶上散场。……我觉得近来我在思想方面有个小小变化—我不能忍受漠不关心,无所事事的状态了,而在过去一个长时期我是懒上了瘾的。──为了创造出伟大的作品再也没有比思想上慢慢地逐渐成熟更好的事。举个例说,我昨天下午又坐下来重读《李尔王》,觉得它需要一首十四行诗来开场,就写了一首如下(我想你们是想读一读的):


重读《李尔王》


啊,用泠泠的弦琴伴奏的铿锵传奇,
你这缀武士羽缨的妖女,古代遥方的女皇!
停止歌唱吧,值此冬日凄怆,
合上你褪色的篇章,再休提起。
再见了!都为地狱苦难煎熬急,
我将又一次亲感这激烈较量;
再来玩味,再来品尝
莎士比亚这一苦涩又香甜的果实:
诗人魁首!和你不列颠的浓云,
产生了我们深邃的永恒主题,
可别让我在无端的梦里觅觅寻寻,
当我穿过古老的橡林走得急。
但愿我涅槃干烈火熊熊,

更新装我以凤凰的双翼,飞翔随风。


所以你们可以看到我是带着一种决心和力量来接近这种境界的,虽然老实说在当前我还没有达到……


你们最亲爱的约翰



一八一八年二月三日致

雷诺兹


亲爱的雷诺兹:


谢谢你送我的榛子,要是我花上两便士就能买一篮子,每天饭后吃,那够多好。要是我们是一种神妙的猪能饱餐精神上的栎树和橡树的果实,那够多好。而那也不过意味着变成松鼠而饱餐榛子而已。因为什么是松鼠,还不是轻巧的猪,什么是榛子,还不是一种高级的橡子……可以说我们必须读当代人的作品,如渥兹渥斯等应受到应有的注意。但是就为了能读到几段富有想象力的,或者平易的好诗,我们就应当被迫接受某个人中心者胡乱想出来的一套哲学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但不是个个都那样踌蹋满志自鸣得意地造出一套假货来骗自己。很多人可以进入天国然而却没有自信心来把他似乎见到的部分写出来。桑邱可以编出一套天国旅行见闻,比谁都不差。我们讨厌那种看得出来是有意要影响我们的诗──你要不同意,它就好像要把两手往裤口袋里一插,做出鄙夷不屑的样子来。诗应当是伟大的而不应强加于人,它能深入人的灵魂,以它的内容而不是外表来打动或激动人。甘于寂寞的花有多么动人!如果它们挤到大道上,高声喊叫“羡慕我吧,我是紫萝兰!爱我吧,我是报春花!”那还会有什么美呢?现代诗人和伊利莎白时代诗人的区别就在此。现代诗人就像汉诺威的选侯一样每人管辖一小块国土,他知道在他的领域内每天要在大道上扫出去多少稻草,并且经常忍不住要去管管每家的主妇都要把使用的铜家什擦得亮亮的;而古代诗人却是拥有广大行省的皇帝,对边远处所他们只听说有那么些地方,而很少想去看看的。──不谈这些了。我不再谈渥兹渥斯,或者特别是亨特。我们为什么要平庸得像玛拿西的后代,我们可以自在地和以扫一起遨游么。我们能在玫瑰上走的时候还要去管它有没刺呢?我们能做雄鹰为什么要去做猫头鹰?我们看到了“深思的天使”还会为“亮眼的鹤鸽分心吗?我们有了“在橡树下”的杰克斯为什么还要去管渥兹渥斯的“拿着苹果树枝的马修”日?这苹果枝的秘密会很快地闪过你的心头,我拿笔写都赶不上──老马修的在多少年前曾向渥兹渥斯说了些不相于的话,而因为他在一次傍晚散步碰巧想起了这个老人的形象,就不得不用白纸黑字记下来,而写下来的东西就成为神圣的了。──我这不是要否认渥兹渥斯的崇高风格和亨特的长处,但我要说当它们不掺杂质和不强加于人时我们并不需要被人家的崇高风格和特长所烦扰。让我们来读古诗人的著作和关于罗宾汉的诗吧。你的信和其中的十四行诗使我得到的乐趣比《哈鲁王孙》第四部和任何人的全部生活和思想给我的要多得多。为了报答你送榛子,我送你几串杨花,希望你觉得他们很美。〔济慈还抄去了亨特的两首诗:《罗宾汉》和《为人鱼酒馆作》。〕


你忠诚的朋友和舞弄笔墨的同伴

约翰·济慈



一八一八年二月二十七日

致约翰·泰勒


  我亲爱的泰勒:


你改动的地方非常好….….我非常感激你的关心,也非常感激你的劝诫。—有人要读我的诗还要先克服一些偏见,这对我真是件遗憾的事。这比对具体篇章的苛求更使我难受。写《安地米昂》时我也就是像小孩子刚从大人扶着走换到学步车里自己走而已。在诗上我有不多几条信条;但从这里你也可以看得出我和他们有多大不同。首先,我认为诗之能动人在于美好充实而不在于出奇立异。要使读者觉得是说出了他自己的最崇高的思想,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第二,诗的妙处要到十分,要使读者心满意足而不止于是屏息瞠目:形象的产生,发展,结束应当自然得和太阳一样。先是照耀着读者,然后肃穆庄严地降落下去,使他沐浴于灿烂的黄昏景色之中。──可是说诗比写诗容易得多,这就有了我的第三个信条。如果诗来得不像树上长叶子那么自然,那还不如没有的好。不管我自己能达到什么地步,我在看到新的景色时总不免要发出“啊,但愿天降炽热的诗神”的感叹!作为初步尝试,我应当对《安地米昂》感到满足。我很应当满足,因为,感谢上帝,我能读莎士比亚,而且或许能理解到他的深妙之处。我也相信,如果我是失败的,我也有许多朋友能把我生活上、性格上的任何改变归之于谦下而非自傲,归之于在大诗人面前的畏缩而非因无人赏识而恨恨不平。我急于出版《安地米昂》然后忘掉它,继续前进。……


你的真挚而感激的

约翰·济慈



一八一八年四月二十四日

致约翰·泰勒


亲爱的泰勒:


把关于《安地米昂》的一切麻烦事都推给你,这真不应该,可我又不得不如此 以后我想我对麻烦和不愉快的事要能忍受些。青年人总有一个时候认为快乐这种事是可以得到的,因而对任何不愉快而烦扰人的事就十分不耐烦──但到了一定时候他们就会聪明些,知道了周围的世界是怎么回子事,因此不去自寻苦恼而承认它是事理之常,知道这个负担是一辈子逃不脱的了。我越觉得这件事的讨厌就越感到你的好意和关心。这本书很使我高兴──几乎没有什么毛病;虽然我还希望能改动一两个字,但在许多地方是大大改进了


……我曾打算今夏去北方旅行──一件事阻止了我──我很无知,读书少,我打算依照所罗门的指示“要得智慧,要得聪明。”我发现满不在乎的日子已经过去,除了不断吸取知识以外世上再也没有能使我欢乐的东西。我看到除了为世上做点有益的事之外,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有些人只要和别人在一起就对世上有益;──有的使用他们的机智──有的使用他们的慈心──有的具有能使他们遇到的人都高兴开心的能力,但大家都以千百种不同的方式听从于大自然的吩嘱。而对我说,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运用,学习和思考。我打算这么做,为了这个目的就得退隐几年。在一段时间里我曾动摇于美妙的感官享受和对学问的爱好之间。如果我满足于前者我将很快乐──但是我不能这样,于是就要全心去追求后者。我弟弟身体好多了,我希望在我退隐之前能看到他和雷诺兹的身体都好起来。不久我就去看你和你讨论一下我该带些什么书。


你非常真挚的朋友

约翰·济慈



一八一八年五月三日

致约翰·汉米尔顿·雷诺兹


我亲爱的雷诺兹:


我只怪自己一直心情不好,不宜于写信给你这样有病的人。我不能以伪装的感情来写信。那会增加你的忧郁,我知道你是不会喜欢这样的。感谢上帝,我现在能给你一点好消息──因为汤姆发高烧一夜不眠之后,今天白天睡了一个好觉,人很舒服,为多日来所未有;我相信你一定也能起来在附近公园里走走而觉得舒服了。……如果我再去学医──我觉得学医一点不会影响我写诗;人不成熟的时候偏向就真是偏向,但是我们坚强些了之后,偏向就不再是偏向了。我们看到各门学问都好,都是总体的一部分。我深信这一点,因而为了没有把我的医书丢掉而高兴。我要常常看看,打算不要忘了我那点医学知识;此外还想通过你和莱斯的帮助成为一个业余的律师。有思想的人需要广泛的知识──这样可以减少焦躁不安,并通过开阔思路以减轻人生之谜加给我们的负担。这件事我开始懂得一点,也是这件事使你写出你信里那句最阴郁又是最真实的句子。有和没有知识伴随的炽热的感情的区别在于后者常使我们坠入万丈深渊,在被浮起之后惊恐地看到是缺了一双翅膀,而前者则使我们肩生双翼,可以无畏地在空间飞翔。


你也许急于知道,我上面提到的是你信里的哪一句话。你信里说:“我怕此生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能了。”从这句话上看得出你像是和我经历过的一样在迷宫里摸索出路,不过比我具有更痛苦强烈的热情──你说的也是我迄今得到的结论。我曾找过许多途径,想从迷宫里走出来,其中之一就是,如同以黄金为世上财富的最高表现,我曾求助于渥兹渥斯的天才并比较他和密尔顿的不同。在这个问题上我只有些揣测,因为弄不清楚密尔顿表面上对人不那么关心是因为他比渥兹渥斯看的远还是不如他看的远;也因为弄不清渥兹渥斯是否具有能写史诗的激情因为把普通人的感情作为他的主要诗材才牺牲了自己。就他的天才而言,我们只能以自己经验所及来看他说的是否真实,在更广阔的经验上才能进一步判断。因为除非在我们的脉搏上得到证实,哲学上的定理也还不能算是定理。我们读一部好作品要不是和作者有同一经历就不能充分体会。我知道这个道理并不是一说就清楚;如果我说我现在要比过去任何时候更能体会《哈姆雷特》的妙处,我想你可以明白我确实指的是什么了。──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你知道一个人除非是厌倦了就不会把纵欲看做是兽性的表现,是无聊,那么所有关于这个问题的说教也就是空谈无益了。我们不经历痛苦就不能有真知──总之,如拜伦所说,“知识就是悲哀”,而我要进一步说“悲哀就是智慧”──再进一步,我们可以肯定认为“智慧就是愚蠢。”这一来你就看到我是如何从渥兹渥斯和密尔顿那儿逃开了……


……我回来再谈一下渥兹渥斯,谈谈他是否具有开展的境界还是只有封闭性的宏伟。他是耸立在巢内的雄鹰还是飞翔在天空的雄鹰。说得具体一点并且使你看到我是如何同这位巨人并立在一起的,我打算从我能体会到的举一个人生的例子。这也就是从我说的我们两个人都达到的那一点感受上来举个例子。我有人生比做一幢有许多间屋子的宅邸,有两间屋子我可以描述一下,其余的门还锁着,我进不去。我们首先迈步进去的那间房子叫做“幼年之室”或者“无思之室”,只要我们不会思维,我们就在那里呆下去。──我们会在那里呆很久,纵然第二间屋子的门是敞开的,显示出一片光亮,我们可不急于进去。但我们不知不觉地受到我们内在的思维能力的觉醒所驱使而前进。


我们一走进我将叫做“初觉之室”的第二间屋子就将为那里光线和空气所陶醉,到处都是使人愉快的新奇事情,颇有乐而忘返终老于斯的想法。但是呼吸了这种空气的后果之一就是使人对人类的心灵和本性敏感起来,使我们觉得世界上充满了悲惨、伤心、痛苦、疾病和压迫。这一来“初觉之室”的光明就逐渐消失,同时它四周许多门敞开了 都是黑奧的,都导向黑暗的过道。──我们看不到善恶的平衡。我们在迷雾里。一这就是你我当前的处境。我们感觉到“人生之谜的负担”。依我看来渥茲渥斯在写《丁登寺》的时期就处于这种境界里。我认为他的天才当时正在这些黑暗的过道里探索。如果我们活下去并继续思维着,我们也要去探索这些过道。他是个天才,比我们高明,并且在他力所能及之处会比我们多所发现并加阐明。在这一点上我不能不认为渥兹渥斯比密尔顿要更有深度;虽然我认为这主要是依靠了人们才智方面的总的进步而非依靠个人思想上的伟大。──《失乐园》和其他密尔顿的著作里的人生和宗教哲学,你我之间不怕说一句狂话,我看是可以为年纪不很大的人所理解个差不多的。在他那个时代英国人刚从一桩极大迷信里解放出来──人们刚刚在推理上找到一些立足点。这些是新生的东西不容怀疑,又遭受到大部分欧洲的反对,因之就被认为是人间少有,因而真正是神圣的了。在刚刚取消了男子裤子上的裆囊和上百种的类似的不体面的东西之际谁还能对密尔顿表现在他的《柯默斯》里的道德,罪恶和贞洁的思想提出反对呢?当人们刚从宗教法庭和斯米斯广场烧杀异教徒这类事里解放出来的时候谁又能对密尔顿在《失乐园》里对善和恶的暗示表示不满意呢?宗教改革产生了巨大的立即见效的好处,因之新教是被看做得到上天保佑的,所以由它恢复和保留下来的教条和迷信竞成了靠得住的推理上的立足点。从我上面说的看来,不管他后来如何想,密尔顿像是对他作品里的思想满意的。他没有像渥兹渥斯那样去探索人的心灵。但是作为一个哲学家,密尔顿和渥兹渥斯同样高明。那么推论是什么呢?这可有许多了。这证明是有一条才智的长流。这也证明有威力无际的上天使最有聪明智慧的人也要服务于当前的时代,在世事上也好,在宗教上也好,都无例外。总之在这个世界上确还有并非虚幻的东西。……汤姆今天下午又咯了点血,这很使人泄气,但我知道世上还有真实的东西,人生的“第三室”将是幸福而慈祥的—贮藏着爱情的酒,也有友谊的面包……


你的挚友

约翰·济



一八一八年十月二十七日

致理查·伍德豪斯


我亲爱的伍德豪斯:


你的信使我很高兴,这是因为它是友好的而不是因为我喜欢信里谈的那件被认为“好怒的一群”所易于接受的事。我能给你的最好回答是以一板一眼的方式来就两个主要之点谈点看法。这两点可以像指针一样点明全部正反两面,说明什么是天才,观点,成就,志向等等。第一点,关于诗才本身,(我是指我所属的那种,如果我还不是毫不足道的话;这和渥兹渥斯所属的那种或可称之为个人中心的崇高派不同,那是一种自在之物,自成一派的),我要说它没有个本身──它一切皆是又一切不是一它没有特性──它喜爱光明和黑暗;它总要做到淋漓饱满,不管牵涉到的是美是丑,是高贵是低下,是穷是富,是卑贱还是富贵──他对塑造一个雅各和对塑造一个伊莫干一样高兴。使道德高超的哲学家吃惊的却正使有千变万化本领的诗人狂喜。玩索事物的黑暗面和玩索它的光明面一样无害因为二者都止于冥想而不见诸行动。一位诗人在生活中是最少诗意的,因为他没有一个自己──他不断地要去成为别的什么──太阳,月亮,海,感情动物的男人和女人都是有诗意的,都是有不变的特点的──诗人可没有,没有个自己──他的确是上帝创造的最没有诗意的动物。如果诗人没有个自己,而我又是诗人,那么我说我不再写了,那又有什么奇怪呢?难道我不能够就在那一刹那间进入了萨吞或阿普斯的性格?承认这一点是桩糟糕的事;但这却是事实,也就是我说过的任何一个字都不能认为当然是从我的本身性格里流露出来的──因为既然我没有本身性格,这怎么可能?当我和许多人在一间屋子里时,如果我能不考虑创作问题,我自己也归宿不到自己身上,而是马上屋里的每一个人的特性都对我加了压力,不久我就消失了──这不但是在大人中间如此,就是在幼儿园的孩子里也会一样。我不知道我完全说明白了没有。我希望这番话能使你明白那天我说的话是不能算数的。


第二点我要谈我的观点和我打算为自己安排的生活──我有志要为世间做点好事。如果我不能做成熟一点才能做的工作的话,我也要在那时之前试图在诗上达到天赋与我的神经能容忍的高峰。对我将来会写出的诗篇的模糊概念常常使我前额发涨。──我仅仅希望我不要对人事失去一切兴趣──希望我那种对就是来自最高明的人的赞扬的漠不关心也不会使我心中的诗境变得模糊不清。我想这是不会的──我相信我应当出于对美的渴望和爱好来写作,那怕晚上写了清早就烧掉谁也看不见也好,但是就是现在或许也不是我本身而是某一我深入了他的灵魂的角色在说话。可我肯定下面这一句是出自我本身的。我强烈地感觉到你的关心,好意和友谊。


你最诚挚的

约翰·济慈



一八一九年二月十四日至五月三日

致乔治和乔治安娜·济慈


亲爱的弟弟和弟妹:


为什么我还没有收到你们从殖民地的来信?一定是丢了──我天天在等。……有任何价值的一生都是个连续不断的象征──而很少有人能看到自己一生的神秘之处——它就像圣书一样是有比喻含义的,而这类人在这一点上就像对希伯来人的圣经一样是不懂的。拜伦勋爵名气很大──但他没有比喻意义──莎士比亚的一生就是个象征;他的作品就是注脚。……


我刚收到哈斯莱姆一封信,信里说他父亲已有一段时期不省人事,随时可以故去。──他说他母亲到还禁受得住──我明天进城去看他。人生就是这样──因此我们不能期望有多少快活的时刻。世事犹如浮云,变幻无常。我们欢笑的时候已经在肥沃的明天的土壤上洒下了困苦的种子──我们在欢笑,它也在发芽、生长,一下子就长出一枚毒果,而我们又不能不去搞它。话虽如此,对朋友的不幸我们还有时间去感慨,我们自己的不幸因为太切身了就不好谈。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达到完全忘去利害的境界;也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不带杂念地舍己为人。多数“造福人类的人”总有些好炫耀的动机来损害他们的伟大──喜好些热闹场面。从我对哈斯莱姆的不幸的反应上看来我离忘去利害的起码标准还很远。这种忘去利害的境界应当高度发扬,因为它绝不会有害于社会──但如果走向极端,我怕也是会于社会有害的。因为这一来在大自然里鹰就将不去拿小鸟做早点,小鸟也不去拿虫子做早点,而狮子和燕子一样都要挨饿了。──人类的大多数也是照样依本能办事的,和鹰一样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的目的物,也带着同样的生物性的认真。──鹰要配对,人也一样──看看他们两个,他们一样动手,也同样地得到了配偶。他们又都需要一个窝,也同样地动手去搭。他们也以同样方式去捕食。为了娱乐,高贵的动物人类就抽烟,而鹰就在云上面滑翔──这就是他们闲下来干的事的区别。这就是使得人生多趣的地方──仔细想来就是这样。我到野地里去看见了一个貂鼠从干草丛里往外探头探脑──这家伙有它的目的,从它光闪闪的眼里看得出来。我到城里去,都是楼房,有一个人匆匆走过去──干什么呢?这家伙有它的目的,从他光闪闪的眼里看得出来。而正如渥兹渥斯所说,“我们都同样有一颗人的心”──在人性里有一种有电力的净化力量,因之在人类中不断产生着某些新的英雄主义。可叹的是我们还不得不对此觉得惊奇、就像在垃圾堆里发现了明珠。我毫不怀疑有成千上万的人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叫完全忘去利害的境界。我只想起两个人:苏格拉底和耶稣。从他们的经历上看得清清楚楚。泰勒不久前向我谈到苏格拉底,他说的也可应用到耶稣身上。他说苏格拉底是伟人;虽然没有给后人留下什么著作,他的思想,他的言论,他的伟大都由别人给传下来了。可叹的是耶稣的事迹是由对宗教虔诚的骗局有兴趣的人记载并加以修改的。但是我们仍然可以透过这一切来看到他的光辉。即便如此,纵然我自己也和你能想到的最典型的人类动物那样依照本能行事,可我,不管多年轻,却在不时地写着,在一片黑暗之中追求光明的迹象,摸不清任何一种见解或观点的究竟。然而,这一来我不是可以免得有罪吗?难道不可能有神人,和我看到一只警惕的貂鼠或者急躁的鹿儿时一样,对在我身上可能发生的任何文雅可又出自本能的态度觉得有趣吗?虽然人们在街上打架是令人讨厌的事,但表现出来的精力可是好的;最普通的人在打架时也会表现出一种高雅。由一位神人看来,我们的推理也可能类似──虽然错误,但还是好的。而诗恰恰就出在这里。如果是这样的话,它就比不上哲学,就和鹰比不上真理一样。要承认我这一长处──你们不相信我是在──是在努力了解自己吗?承认了我这一长处你们就不会以为我是为了自己才重诵密尔顿下面的诗句的:


    神圣的哲学是有多么地美好,
    它并非严厉又古怪,如愚人所想,

    而却像阿波罗的竖琴奏出的音乐──


不是,不是为了我自己──我只觉得能处于一种正确地玩味它们的心情而十分感激。没有经验过的事总不是真实的。即使是一个谚语若不经过生活的证明对你也不是那么回事。…....对那些方向不对头和迷信的人来说,这个世界的外号就是“泪之谷”,从这里要得救就要通过上帝的独断干预,才能升天。这是多么狭隘的想法!如果你愿意,可以称呼这个世界为“铸造灵魂之谷”,那样你就可以认识到世界的作用(我现在对人性给予最崇高的评价,认为它是不朽的。我将把这一点认为当然是为了表达想到的有关它的一个思想。)我说“铸造灵魂”这个灵魂是区别于心智的。心智乃至神圣品质的火花可能有千百万,但是他们除非具有自我意识,每一个人都感到有个自我存在,这才是有灵魂。心智是感觉的原子。它们能认识、能感觉并且很纯洁,简单说它们就是上帝──那么怎么组成灵魂呢?那么这些就是上帝的火花怎样得到自我意识呢?──怎样永远使每个人都得到各自不同的幸福呢?不通过当前世界这一媒介怎么能达到这一点呢?我真诚地想去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我认为这是比基督教更伟大的救世制度──或者不如说这是创造精神的制度。这要由三大因素互相作用若干年才能达到。这个因素就是“心智”,“心灵”(区别于心智或智能的)和“世界”或者叫“本质空间”也就是智能和心灵能在其中互相作用以形成“灵魂”或者形成叫做“注定要具有自我意识的心智”的世界或本质空间。我几乎不能说清楚我只模糊感觉到的东西──但我想我是感觉到了的。为了使你们能更清楚地判断这有无道理,我来用最普通的话说明一下。我将把世界称为一座教小孩子们读书的学校。我再把人的心灵称为学校用的教科书。学会了读书的孩子就称为由这个学校它的教科书培养成的灵魂。你们难道看不到如何需要一个苦难的世界来教育心智,使之成为灵魂?如何需要一个使心灵以千百不同的方式来感觉和遭受痛苦的场合!心灵也不仅是一本教科书,它是智能的圣书,是它的经验,是智能或者心智吸取自我意识的乳头。人的生命不同,灵魂也就不同,因而上帝就造出了个人和灵魂,即用他的本质的火花创造成的有自我意识的灵魂。 依我看这就是一种不会触犯我们的理智和本性的救世制度的大要。我深信使许多基督徒伤脑筋的难题在它面前会消失掉。现在我想到一个,就是儿童的得救。儿童的心智的火花是不具有自我意识地归到上帝那里,因为它还没有时间来知道有心灵这个人的激情的源头,并受到它的改变。有一种很普遍的想法,认为基督教的这一套是从古波斯和希腊哲学家那里抄来的。为什么他们不引进古代神话把抽象东西人格化的方法来使这一简单的道理为一般所更容易了解呢?我认真地认为这一铸造灵魂的思想很可能就是火袄教,基督教,印度教的更加兵体和涉及个人的赎罪思想的先趋。人类的一部分创造了神王朱比德,另几部分就要有他们自己的摸得着的救世主,基督教,火教,印度教无不如此。如果我说得像我担心的那样还不清楚,我引你们回到我这一系列思想的出发点去。我是说,我一开始是看到人是如何由环境形成的──但什么又是环境呢?不过是心灵的试金石?试金石又是什么呢?就是由心灵获得的证实?心灵的证实要不是改变或加强他天性的又是什么呢?而改变了的天性不是灵魂又是什么呢?在进入这个世界并且通过这些证实,改变,完善之前的灵魂又是什么呢?是一种心智──没有自我的──而这个自我又如何得到呢?通过心灵的媒介?而若不是在世界的环境之中心灵又如何成为这种媒介呢?……现在我想你们可以感谢命运,用来谈诗和神学,我这枝笔还不是太拖沓的。……


…...今天是五月三日,一切都茂盛使人高兴。紫罗兰未谢,玫瑰已经初放。你们要告诉我,邮包如何来往?你们有什么报纸,要什么报纸,和其他等等──愿上帝保佑你们。



    


一八一九年九月二十一日

致乔治和乔治安娜·济慈


亲爱的乔治:


……再有几个月我的意大利文程度就会和法文程度一样了。现在我在读阿里奥斯多,一次也就能读个六七段。等我把这门外文学得差不多能读书了,我就把拉丁文来学好,别的不再搞了。我不打算学希腊文。要不是深知语言知识能给人以多大力量,我甚至不会学现在这样多的。事实是我想懂些外国文。此外,这也是消遣时光的方法。花时间在读但丁的著作上也是值得的。拉丁文里有丰富有趣的中古文学作品,例如何里丁诺,沙那查罗,马基阿维里这些人的。但我不会迷上外国的词语而把它引进到我自己的作品里来。《失乐园》虽好,但是损害了我们的语言它应被保存下来,因为它是一个独特的现象,一桩新鲜事儿,一件美丽而伟大的新鲜事儿。它是世界上一个最特别的产品,由一个北方的方言将就了希腊文和拉丁文的倒装句和特有的声律写成的。我认为最纯洁的,或者应当是最纯洁的英语是恰特顿的。我们的语言古老得没有被乔叟的法语影响所损害,原来的词汇仍在使用着。恰特顿的语言纯粹是北方的。我喜好恰特顿诗中的本土音乐胜过密尔顿。我最近才对密尔顿有所警惕。他之生即是我之死。密尔顿的诗要雕琢才能写出来,而我则宁愿追求另一种风格……



选自:《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刘若端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7。

我的伊萨卡岛
让伊萨卡常在你心中。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