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对《圣安东尼的诱惑》有一点偏爱。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声明无论是《萨朗波》还是《包法利夫人》都从未让我着迷?前者是因其博学、残酷和豪华的场景,后者是因其对平凡的“现实”细致入微的描绘。
福楼拜,连同他那个时代,相信“历史资料”的价值以及对现时完全真实的观察。但这些不过是无谓的信仰。艺术中惟一的真实,就是艺术。
福楼拜堪称世上最诚实的人和最值得敬仰的艺术家,但他的思想中却没有太多优雅和深度,他毫不设防地接受现实主义所倡导的如此简单的口号和试图建立在博闻强记与“文本批评”之上的天真的权威。
1850年前后风行一时的这种现实主义对以下两种观察方法不加区分:一种是以学者的方式进行精确的观察,一种是用寻常的眼光对事物进行原封不动和不加选择的察看;它将这两种方法混为一谈,并且将它们一视同仁地与浪漫主义美化和夸张的激情相对立,而这种激情正是现实主义所揭露和摒弃的。然而,“科学的”观察要求通过一定的步骤将现象转化为可资使用的精神产品:也就是要将事物转化为数字,再将数字转化为规律。相反,文学追求瞬时的效果,它需要一种完全不同的“真实”,一种对所有人的真实,因此这种真实不能远离众人的眼光,不能远离普通语言所能表达的东西。但就像人人呼吸的空气一样,普通语言人人都可以说,寻常的眼光又没有价值,然而作家最根本的野心必然在于与众不同。现实主义的教条本身——对平凡的关注——与作为独一无二和珍贵的个性而存在的意愿之间的对立激发现实主义作家们去注重和追求文体。他们创造了艺术文体。他们在描写最平常、有时甚至是最卑劣的事物时构思精细,他们的写作技巧足以令人钦佩:但他们却没有发现,他们这样做的时候背离了自己的原则,他们创造了另一种“真实”,一种他们杜撰的、完全虚构的真实。事实上,他们将一些最粗俗的人物,一些不可能对色彩感兴趣、不可能从事物的形式中得到享受的人物置于这样的环境中:对这些环境的描写需要有画家的眼光,需要有能力感知那些不为平常人所注意的东西。于是这些农民和小资产者在一个他们看不见的世界中生活和活动,他们无法看见这个世界,就像文盲无法解读一种文字。当他们说话时,他们的蠢话和他们的陈词滥调就混进了这个用一种罕见的、富于节奏的、字斟句酌的语言精心构筑的系统,这个系统让人感到作家对自己的尊重和想引人注目的用心。结果,现实主义奇怪地给人以最刻意的人为的印象。
现实主义最令人困惑的手法之一就是我刚才提及的他们对“历史资料”的运用,他们将“历史资料”提供给我们的关于某个或远或近的时代的材料作为“现实”,并且试图在这个文字材料的基础上写成一部让人感到这个时代的“真实”的作品。要在博学的虚幻基础之上建立起一个故事,而这种博学比任何幻想都更加虚无,每当我想象耗费在这上面的大量工作就痛心不已。任何纯粹的幻想都源自世上最真实的东西,即娱乐自己的愿望,并在我们自身各种敏感性的潜在性情中找到出路。人们只臆造那些可以被臆造也愿意被臆造的东西。但那些由博学勉强制造出来的东西必定是不纯粹的,因为文本是否得以流传的偶然,对它们进行阐释时的臆测,不忠实的翻译等因素与博学者的意图、兴趣和激情掺杂在一起,更不用说编年史作者、抄写者、传道士和模仿者们也自有其意图、兴趣和激情。这类作品是中介者们的天堂……
这就是使《萨朗波》沉重,也使我读这本书时感到沉重的东西。我阅读那些无拘无束的古代传奇故事时愉快得多,比如《巴比伦王妃》,或者如维里耶的《阿凯迪斯里尔》(Akedysseril),这些书不会让人想到别的书。
(我就文学而言的这些话,同样适用于那些在内心观察方面追求“真实”的作品。司汤达自诩了解人心,也就是说不会凭空杜撰。然而,他身上令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却相反正是司汤达的创造。至于让这些创造进入对一个普遍意义上的人的有机体认识,这种愿望意味着要么对这门学科有一定粗浅的了解,要么有一种混淆,好似一道佳肴带来的实际快感以及美食的准备过程与最终获得的一份准确而没有个性的化学分析之间的混淆。)
福楼拜怀疑到了现实主义的意愿在艺术中带来的困难,以及一旦艺术成为首要要求这一矛盾就会发展,但也许正是这种怀疑促使福楼拜产生了写一部《圣安东尼的诱惑》的念头,这种设想也并非不可能。这种“诱惑”——他一生的诱惑——对于他就像一剂对抗烦闷的隐秘解毒剂,(他承认)写作他那些现代风俗小说和在外省资产者平淡的生活之上树立起一座座文体的丰碑令他烦闷不已。
另一件事可以刺激他。我想到的不是1845年他在热那亚的巴尔比宫看见的勃鲁盖尔的那幅画。这幅天真而又复杂的画是一些可怕细节的组合——长角的魔鬼、丑陋的动物和美娇娘,总之是些肤浅、有时甚至可笑的想象——这幅画也许唤醒了福楼拜恶作剧和描写怪诞人物的愿望:他描写那些罪恶的化身,以及恐惧、欲望和悔恨等种种畸变的形象;但在我看来,促使他构思和动笔写作这部作品的动力本身更多是阅读歌德的《浮士德》所激发的。在《浮士德》与《诱惑》之间,来源和主题都有着相似之处:两个传说都起源于民间,流传于市井,它们可以被看成“姐妹作”,有着共同的题铭:人与魔鬼。在《诱惑》中,魔鬼向孤独者的信仰发起进攻,让他的夜晚充满令人绝望的幻象、相互矛盾的理论和信条、使人堕落和淫荡的许诺。但浮士德已经什么都读过了,什么都见识过了,他已经烧毁了一切可以让人崇拜的东西。魔鬼通过图像向安东尼提议或展示的东西,浮士德自己早已了然,只剩下开始时最青春的爱情还能令他动心(对此我颇感意外)。一旦他自己的靡菲斯特经验向他显示出政治权势和财政幻术的虚无,他最终以生活的欲望为托词表现出一种悲怆的激情,一种对美的最高渴求。浮士德寻找那些还可以诱惑他的东西:安东尼则希望不被诱惑。
在我看来,福楼拜只不过隐约看见了《诱惑》的主题为一部真正杰出的作品提供的动机和机会。仅从他对待精确性和参考资料的谨小慎微就可看出他缺乏制造一部强大文学机器的果断气度和写作决心。
作者想通过数不清的片段、场景的出现和转换、主题以及各种不同声音来引起惊叹,对这些方面的过分关注在读者那里造成了一种不断增强的感觉:读者感到被困在一个突然间令人头晕目眩地爆发的图书馆里,其中所有的书都想同时大声喊叫出它们的成千上万个字,所有散乱的画夹同时喷射出它们的画儿。“他看书看得太多了”,我们这样谈论作者,就像我们说一个醉汉喝得太多了。
然而歌德,在埃克曼中,谈到他的《瓦尔普吉斯之夜》时,这样说:
“数不清的神话形象争先恐后要进去;但我小心在意。我只采纳那些将我所寻找的图像送到眼前的形象。”
在《诱惑》中看不到这样的智慧。福楼拜始终被百科全书知识这个魔鬼所纠缠,他曾经试图通过写作《布瓦尔和佩居歇》来驱除这个邪魔。对于他来说,为了增添安东尼的魅力,翻阅那些大部头的二手资料以及贝尔、莫勒里、特雷武之类的大词典是不够的:他还尽可能多地研究了他所能查阅到的原始资料。他主动地让自己沉醉于卡片和注释之中。但是,夜晚困扰隐修士的那些形象和警句的激流,这场魔鬼芭蕾的无数前奏曲,那些神祇、异端首领以及有寓意的魔鬼,福楼拜在它们身上倾注了大量精力,却没有对主人公如法炮制,主人公处于幻觉和错误的地狱般的漩涡中心,始终是一位可怜又可悲的受害者。
得承认,安东尼几乎不存在。
他的反应令人不安地软弱无力。人们吃惊地看到他既没有被更深地诱惑或迷惑;也没有被他看到或听到的东西更加激怒或感到义愤;对那些邪恶的花招以及折磨他的令人厌恶的、亵读的漂亮言辞,他竞然无言以对,没有斥骂、嘲讽,甚至连喷涌而出的祷告也没有。他不可救药地被动;他既不让步也不抵抗;他等待噩梦结束,在此期间他只会时不时发几句平庸的感慨。他的对白都是失败,人们一直有强烈的愿望,像沙巴女王那样,刺痛他。
(也许他这样更为“真实”,也就是说更像芸芸众生?我们不是在一场可怕而荒谬的梦里吗,我们在做什么?)
福楼拜可以说迷恋于枝节而偏废了主干。那些背景、对比和“有趣的”精确细节游移于主题之外,是他从无人问津的故纸堆中东一处西一处找来的:于是,安东尼自己(这是一个屈服了的安东尼)失去了灵魂——我的意思是其主题的灵魂,这个主题的使命本是成为一部杰作。他错过了本应是最美的剧作之一,一部本应是第一流的作品。由于没有对能有力地激活主人公的任何事情在意,他忽略了主题的本质本身:他没有听到对心灵深处的呼唤。那是什么呢?再简单不过,只是用形象表现出我们可以名之为诱惑生理学的那些东西,即在这个根本机制中,色彩、味道、冷与热、静与闹、真与假、善与恶都起着作用并在我们身上以总是针锋相对的形式建立起来。显然,任何“诱惑”都来自我们看到或想到某种东西这一行为,这种东西在我们身上唤起我们缺少它的感觉。它创造了一种原先不存在或者在沉睡的需要,于是,我们在某一点上被改变了,被我们的官能中的一个煽动了,而我们人的整个其余部分也就被这个过渡兴奋的部分所牵引。在勃鲁盖尔的画中,老饕扯着脖子,伸向他眼睛盯着,鼻子吸着的羹汤,人们预感他的整个身躯都会跟着脑袋迎上前去,脑袋就要碰到目光的目标。在自然界里,根向潮湿的地方生长,枝梢向着阳光伸展,植物就在从不平衡到不平衡,从贪婪到贪婪的过程中成长。变形虫根据它将要摄食的微小猎物变形,然后将自己的整个身体拉向伸出去的伪足并聚合起来包围住猎物。这一机制是活生生的整个自然界的机制;魔鬼,唉!正是自然本身,而诱惑是任何生命中最明显、最持久、最不可避免的状况。生活意味着每时每刻缺少什么东西——改变自己以达到它——然后,又趋向重新置身于缺少什么的状态。我们依靠不稳定为生,通过不稳定而生活,生活在不稳定之中:这就是敏感性的全部内容,它是有机体的生命中魔鬼般的活力。这种不可战胜的力量对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全部,它与我们自己完全相一致,它推动我们,它对我们说话也在我们内心自言自语,它变成快乐、痛苦、需要、厌恶、希望、力量或软弱,它支配着价值,在不同的日子或时间里让我们成为天使或野兽,与这种力量相比,还有什么更不寻常的东西可以去设想,还有什么更有“诗意”的东西要写成作品呢?我想到我们敏感质的多样性、激烈性和摇摆不定,想到它无尽的潜在资源和数不清的轮换交替,通过这些变幻,它分裂开来,欺骗自己,将其欲望和拒绝变出种种形式,它将自己变成智慧、语言和象征并对这些东西进行发展和组合,从而组成奇异的抽象世界。我并不怀疑福楼拜意识到了其主题的深度;但他似乎害怕深入下去到某一点上,在那里一切可以学习的东西都不再重要……于是他在太多的书籍和神话中迷了路;在其中他失去了战略思想,我想说的是作品的整体性,而整体性只能存在于一个撒旦当是其灵魂之一的安东尼身上……他的作品终归只是一堆纷乱的时刻和片段;但其中一些仍将流传于世。即便如它现在的样子,我对它仍满怀敬仰,而每一次我翻开这本书,总能找到钦佩其作者甚于钦佩作品本身的理由。
选自《文艺杂谈》,瓦莱里著,段映虹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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