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在战争时期|查良铮 译

文摘   2024-07-08 17:21   辽宁  




在战争时期

(十四行诗组二十七首,附《诗解释》)




从岁月的推移中洒落下种种才赋, 

芸芸众生立刻各分一份奔进生活: 

蜜蜂拿到了那构成蜂窠的政治, 

鱼作为鱼而游泳,桃作为桃而结果。 


他们一出手去尝试就要成功了, 

诞生一刻是他们仅有的大学时期, 
他们满足于自己早熟的知识, 
他们安守本分,永远正确无疑。 

   

直到最后来了一个稚气的家伙, 
岁月能在他身上形成任何特色, 
使他轻易地变为豹子或白鸽; 
   
一丝轻风都能使他动摇和更改, 

他追寻真理,可是不断地弄错, 
他羡慕少数的朋友,并择其所爱。




他们不明白那为什么是禁果。它没有 

教什么新知识。他们藏起了自傲感, 

但在受责备时并不肯听取什么, 

并确切地知道在外面该怎么来。 

他们离去了:立刻,过去所学的一切 
都从记忆里隐退;现在,他们不再能 
理解那些一向帮助过他们的狗, 
那常和他们策谋的溪水哑然无声。 
   

他们哭泣,争吵:自由真是奔放不羁 
在前面,“成熟”,当儿童向上攀登的时候,

却像地平线从他们眼前退避。 
   

危险增加了,惩罚也日渐严刻; 
而回头路已由天使们把守住, 
不准诗人和立法者通过。 




只有嗅觉能有感情让人知道, 

只有眼睛能把一个方向指出; 

泉水的说教本身是孤立的;飞鸟 
并无意义,只有谁把它作为食物 
   
猎取和命名,它便成了谁的投影。 
他在喉咙里感到兴趣,并且发现, 
他能够派他的仆人去到树林中, 
或仅以声音吻得他的新娘狂欢。 
   
它们繁殖得像蝗虫,遮盖了绿色 
和世界的边沿:他感到沮丧,因为 

他终于被他创造的一切所支配; 
   
对他没见过的事物他恨得发火, 
他懂得爱,却没有爱的适当对象, 
他感到的压迫远远超过了以往。




他留下来,于是被囚禁于“占有”中。 

四季像卫兵一样守卫他的习性, 
山峰为他选择他孩子的母亲, 
像一颗良心,太阳统治着他的日程。 
   
在远方,城市里他年轻的弟兄 

过着他们高速度的反常的生涯, 
他们无所信仰,却很悠游自在, 
对待外乡人像对待一匹爱马。 
   

而他的变化不多, 
他只从土地获得他的色泽, 
而且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牛羊。 
   

城里人认为他吝啬、单纯而土气, 
诗人哭了,在他身上看到真理, 
压迫者则把他奉为一个榜样。  




他的举止大方是一个新发明: 
因为生活是迂缓的,大地需要豪放, 

他便以骏马和刀吸引少女的注目, 
他成了富豪、慷慨和无畏的榜样。 
   
对于年青人,他来得有如救星, 
他们需要他以摆脱母亲的牢笼, 
从长途的迁移中他们变得机智, 
在他的营火旁看到人人是弟兄。 
   

但大地突然变了:人们不再需要他。 
他成了寒酸和神经错乱的人, 

他开始饮酒,以鼓起勇气去谋杀; 
   
或者坐在办公室里偷窃, 
变成了法律和秩序的赞颂者, 

并且以整个的心憎恨生活。 




他观察星象,注意雁群的飞翔, 
江河的泛滥或帝国的覆没, 
他作过预言,有时尚能应验, 
只要幸而言中,报酬倒很不错。 
   
在认识真理前,他就爱上真理, 
于是一马冲进了幻想之邦, 
意欲以孤独和斋戒向她求爱, 
并嘲笑那以手侍奉她的情郎。 
   
然而真理──他绝无意去蔑视她, 

他总在倾听她的声音;而当她 
朝他召唤时,他就俯首听命, 
   
跟着她走去,并注视她的眼睛; 
其中看到人的一切弱点的反映, 
也看到自己和别人没有两样。 




他是他们的仆人──有人说他是瞎的── 

并且在他们的面容和财物间服役; 
他们的感情集中于他像一阵风 
发出歌唱:他们便叫道:“歌者是上帝。”
   
于是崇拜他,并把他另眼看待, 
这使他虚荣起来,终于变得狂妄: 
竟把他的心和脑对每件内部的暴政 
所发的小小颤抖都错认是歌唱。 
   
歌声不再来了:他不得不制造它。 
他是多么精心构制着每节歌曲! 
他拥抱他的悲哀像一块田地, 
   
并且像一个杀人凶手过闹市; 
他注视着人群只引起他的厌腻, 
但若有人皱眉而过,他就会战栗。 
   


他把他的领域变为一个汇合点, 

并且培养出一只宽容的冷眼, 
又形成兑换钱币者的灵活面容, 

从而找到了平等的概念。 
   
对他的时钟说,陌生人都是兄弟, 
他以他的楼塔构成人的天空; 
博物馆像箱子贮藏着他的学识, 
报纸像密探把他的钱跟踪。 
   
它增长得太快了,布满他的生活, 
以至他忘了一度要挣钱的意图, 
他凑到人群里只感到孤独。 
   

他过得豪奢,没有钱也应付得了, 
却不能找到他为之付款的泥土, 
虽知到处是爱,他却无法感到。 
   


他们死了,像尼姑进入关闭的生活, 

连最穷的都失掉些什么;迫害 
不再是事实;自我中心的人们 
采取一种甚至更极端的姿态。 
   

那些类似王者和圣徒的人 

也分布到远洋外和树林里, 
他们到处触及我们公开的悲哀, 
空气,江河,地域,我们的性别和道理; 
   
当我们选择时,就以这些为营养。 
我们带回他们,答应把他们解放, 
可是既然我们不断地背叛他们, 
   
从我们的声音中,他们听到他们的 
死亡的哀悼,但从我们的知识中知道 

我们能恢复他们自由,他们将欢笑。 




他幼年时能受到最智慧的人宠爱, 

他感到和他们熟稔得像夫妻一般, 
穷苦人把积存的分文都拿给他, 
殉道者则把生命当作礼物奉献。 
   
然而谁能够坐下来整天和他玩耍?
还有其他迫切的需求:工作和床; 

于是他们建立了美丽的岩石宫殿, 
把他留在那儿去受膜拜和宴飨, 
   
但是他跑了。他们竟盲目得不知道 
他来这里是为了和他们一起劳作, 
一起谈话和成长,有如一个邻舍。 
   
那些宫殿成了恐惧和贪婪的中心; 
穷人在那里看到了暴君的城堡, 
而殉道者看到重现的刽子手的面貌。 



十一

 

他从他的宝座上,以深邃的智慧

俯视着那看守羊群的卑微少年, 
并派遣一只鸽子;鸽子独自飞回。 
那少年虽爱这乐调,却很快就困倦。 
   
但他为少年规划了远大的前程: 
现在,当然,他的责任是要强迫; 
因为以后少年将会爱上真理, 
并且知道该感激谁。于是鹰降落。 
   
这却不成功:他的谈话很腻人, 
使少年听得打呵欠,呼哨,做鬼脸, 
终于从严父般的拥抱中挣脱了身; 
   

但少年却愿意随着鹰的指引 
走到任何地方去;他崇拜它
并从它学到许多杀戮的门径。 

  

十二


一个时代结束了,那最后的救世主 
懒散不欢而寿终正寝;他们感到轻松: 
那巨人的大腿肚不再在黄昏时分 
突然投下影子在那户外的草坪。 
   
他们平静地睡着;当然,在沼泽地带 
随处都有不传种的龙在奄奄待毙。 
但不过一年,野径就在荒原上消失了, 
山中精灵的敲山声也归于沉寂。 
   
只有雕刻家和诗人有一些忧伤, 
还有魔术团里精明的一班人马 
也埋怨地走开了。那被击溃的力量 
   
却喜于自己化为无形而自由活动: 
它冷酷地把迷途走来的男儿击倒, 
奸污着女儿们,并把父辈逼得发疯。 

    

十三


当然要歌颂:让歌声一再扬起 

歌唱那在古瓶或脸上的生命, 

歌颂那植物般的耐性,动物般的优美, 
有些人快乐过,曾经诞生过伟人。 
   

但听听早晨底伤痛的哭泣,你就明白: 
城市和人纷纷沉落;不义者的意愿 
从没有丧失威力;而一切王子仍旧 
必须使用相当高贵的团结的谎言。 
   

历史用它的悲哀来对抗我们的高歌, 
“乐土”从未有过;我们的星只暖育出 
一个尚未证明其价值的有希望的民族; 
   
快速的新西方落了空;巨大,然而错误 
这默默的花一般的人民已经很久 
在这十八个行省里建设着地球。 



十四

   
是的,我们要受难,就在此刻; 
天空像高烧的前额在悸动,痛苦 
是真实的;探照灯突然显示了 
一些小小的自然将使我们痛哭。 
   
我们从来不相信它们会存在, 
至少不存在我们这里。它们突地 

像丑恶的、久已忘却的记忆涌来, 
所有的炮像良心一样都在抗击。 
   
在每个爱社交、爱家庭的眼睛后 
一场私下的屠杀在进行摧毁 
一切妇女,犹太人,富翁和人类。 
   
山峦审判不了我们,若我们说了谎。 
我们是地面的居民;大地听从着 
智慧的邪恶者直到他们死亡。 



十五

 

引擎载运他们横越天空, 
他们自由而孤立得有如富豪; 
又像学者般淡漠,他们只能 
把这呼吸的城市当作需要 
   
他们施展技能的目标,而从未想到 
飞行是由他们憎恨的思想产生, 
更没有看到他们自己的飞机 
总是想推进到生命的领域中。 
   
他们选择的命运并不是他们的岛 
所强加的。尽管大地教给了我们 
适当的纪律,但任何时候都可能 
   
背离自由而使自己受到束缚, 
有如女继承人在母亲的子宫里, 
并像穷人的处境那样孤苦无依。 
 


十六


这儿战争像纪念碑一样单纯: 

一个电话机在对一个人讲话; 
地图插着小旗说明已派去军队; 
一个仆役端进牛奶。有一个规划 
   

专为让活人恐惧生活而制定: 
该中午渴的,却在九点就渴了, 
还能既失踪又存在,想念着妻子, 
而且,和观念不同,能过早地死掉。 
   
但人虽死了,观念可能是对的, 
我们能看到成千个面孔 
为一个谎言所燃烧和鼓动, 
   
而地图真能指出一些地方, 
那儿的生活如今十分不幸: 
南京,达豪集中营。  



十七


他们存在,受苦,不过如此而已。 
一条绷带掩盖着每人活力之所在; 
他们对于世界的知识只限于 
器械以各种方式给他们的对待。 
   
他们各自躺着,彼此相隔如世纪; 
真理对他们来说,就是能受多少苦; 
他们忍住的不是我们的空谈,而是呻吟, 
他们遥远如植物,我们是站在他处。 
   
因为,谁在健康时能成为一只脚?
连一点擦伤,只要一旦治好了, 
我们就忘却,但只喧腾一会儿, 
   
并相信那不受伤者的共同世界, 
而不能想象孤独。唯有幸福能分享, 
愤怒也可以,还有那爱之思想。

 

十八

  

他被使用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地方, 
又被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遗弃, 
于是在一件棉袄里他闭上眼睛 
而离开人世。人家不会把他提起。 
   

当这场战役被整理成书的时候, 

没有重要的知识在他的头壳里丧失。 

他的玩笑是陈腐的,他沉闷如战时, 
他的名字和模样都将永远消逝。 
   
他不知善,不择善,却教育了我们, 
并且像逗点一样加添上意义; 
他在中国变为尘土,以便在他日 
   
我们的女儿得以热爱这人间, 
不再为狗所凌辱;也为了使有山、 
有水、有房屋的地方,也能有人烟。 

 

十九


然而在晚间,重压之感消失了, 

下过了一阵雨,顶峰聚向焦点; 

在草坪和培植的花朵上飘浮过 

有高度教养的人士的会议。 

   

园丁们见他们走过,估计那鞋价; 

一个汽车夫在车道上拿着书本瞧, 

等待他们把要交换的意见说完; 

看来这正是一幅私生活的写照。 

   

在远方不管他们如何蓄意为善, 

军队拿着一切制造痛苦的器械 

正等待着他们一句失误的语言; 

   

一切有赖于他们迷人的举止: 

这年轻人遍遭杀害的一片焦土, 

这些哭泣的妇女和惶恐的城市。 

   

二十


他们携带恐怖像怀着一个钱包, 

又畏惧地平线仿佛它是一门炮, 
所有的河流和铁路像逃避诅咒, 
都从近邻的情谊向各方逃跑。 
   

他们紧紧拥聚在这新的灾祸中, 

像刚入学的儿童,轮流地哭叫; 
因为空间有些规则他们学不会, 
时间讲的语言他们也掌握不了。 
   
我们活在这里,在“现在”的未打开的 
悲哀中;它的范围就是我们的内容。 
是否囚人应该宽恕他的囚居, 
   
是否未来的时代能远远逃避开 
但仍感到它源于每件发生过的事情, 

甚至源于我们?甚至觉得这也不坏? 

   

二十一

  

人的一生从没有彻底完成过, 
豪迈和闲谈将会继续存在; 
但是,有如艺术家感到才尽, 

这些人行走世间,自知已经失败。 
   
有些人既难忍,又驯服不了青年, 
不禁悼念那曾治世的受了伤的神话, 
有些人失去了他们从未理解的世界, 
有些人很清楚人一生应受的惩罚。 
   
“丧失”是他们的影子和妻子,“焦虑”
像一个大饭店接待他们,但只要 
他们有所悔恨,那也是无可规避; 
   
他们的一生就是听禁城的召唤, 

看陌生人注视他们,愉快而好奇, 

而“自由”则在每家每棵树上为敌。 


二十二

  
单纯得像一切称心的梦呓, 
他们使用心灵幼稚的语言 
告诉臂力需要欢乐;那些临死的 
和即将告别的情人把话听完 
   
必然呼哨起来。他们从不过时, 
而反映着我们处境的每一变化, 
他们是我们一切行动的证据, 
他们直接和我们的迷惘对话。 
   
试想今年在台上的人最喜欢什么: 
当奥地利灭亡,中国已被遗弃, 
当上海在燃烧,特鲁埃失而复得, 
   
法国向全世界申诉她的立场: 

“到处都有欢乐。”美国向地球说: 

“你是否爱我像我爱你一样?”


二十三


当通讯的一切工具和手段 

都证实我们的敌人的胜利; 
我们的堡垒被突破,大军已后撤, 
暴力流行好似一场新的瘟疫, 
   
而虐政这个魔术师到处受欢迎; 
当我们懊悔何必出生的时候, 
让我们记起所有似乎被遗弃的。 
今晚在中国,让我想着一个朋友: 
   
他默默工作和等待了十年, 
直到他的一切才能体现于米索, 
于是一举把他的整个奉献, 
   
怀着完成者的感激之情, 
他在冬夜里走出,像一个巨兽, 
去抚摸了那小小的钟楼。 
   


二十四


不,不是他们的名字,而是后继者 

建造了每条强制的大道和广场, 

以便使人只能够回忆和惊讶; 
是真正孤独的,负有罪疚在心上, 
   
而要一切永远如此继续下去: 

不被爱的总得留下物质遗迹。 
但前者要的只是我们的好脸色, 
并定居其中,知道我们将不会记起 
   
我们是什么人,或我们为何被需要。 
土地滋生他们有如海湾滋生渔夫, 

或山坡滋生牧人;他们结子而成熟。 
   

那种子附着我们,甚至我们的血 
都能使他们复活;他们又成长起来, 
抱着对花和潮的愿望,温和而愉快。 
 

 

二十五


没有恩赐:我们得寻找自己的法律。 

巨厦在阳光下互相争夺着统治; 
在它们背后,像一片悲惨的植物 
蔓延着穷人矮小的萎缩的房子。 
   
没有任何命运指定给我们, 

除了这身体,一切都不确定; 
我们计划改善自己;唯有医院 
使我们想到人的平等。 
   
这里确实爱孩子,甚至警察也如此; 
孩子体现着大人变为孤独 
以前的年代,而且也将迷途。 
   
只有公园里军乐咚咚的震响, 
预告着未来的安乐的王朝。 
我们学会了怜悯和反抗。 


 

二十六


总是在远离我们的名字的中心 

是那小小的爱情工厂:是的,但我们 
关于古代的庄园,久已拋弃的愚蠢 

和儿童的游戏又想得如何天真。 
   

只有贪利的人才预见一种奇特的 
不能销售的产品,一种能迎合 
风雅少年的什物;只有自私的人 

才把每个不实际的乞丐看做圣者。 
   
我们不相信是我们自己设计了它, 
它是我们雄伟计划的一个枝节, 
不费什么事,我们并没有注意它。 
   
灾祸来了,于是我们惊异地发现 

自工厂开工后,它是唯一的设计 
在整个循环中呈现持续的盈利。 



二十七


游荡和失迷在我们选择的山峦中, 

我们一再叹息,思念着古代的南方, 
思念着那温暖赤裸的时代,本能的平衡, 
和天真无邪的嘴对幸福的品尝。 
   
睡在茅屋中,呵,我们是如何梦想着 
参加未来的光荣舞会;每个曲折的迷途 
都有个规划,而心的熟练的动作 
能永远永远跟踪它无害的道路。 
   
我们羡慕那些确切的溪水和房舍, 
但我们已订约要给“错误”做学徒, 
从没有像大门那样安详而赤裸, 
   

也永不能像泉水那样完美无缺; 
我们为需要所迫,生活在自由中, 
是一族山民卜居在重叠的山峰。
  



诗解释


季节合法地继承垂死的季节;

星体在太阳的广大和平的翼护下

继续着他们的运行;灿烂的银河

  

永远无阻地旋转,像一个大饼干:

被他的机器和夏日花朵围绕的人

在他的小地球上,渺小的他却在思考

  

整个宇宙,他就是它的法官和受害者,

这一奇怪角落的珍异生物在注视

使它的族类和真理都微不足道的

  

各条巨大的轨道。前脑的发育确是有功:

人不像酸浆、介或䗩消失在一湾死水,

他没有像巨型的蜥蜴一样灭亡。

  

他的软虫一般无骨的祖先会惊愕于

他直立的地位,乳房,和四心室的心,

这都是在母亲荫蔽下秘密的进化。

  

“活着就很好”,命定者说,“尽管活得悲惨”,

而从关闭的父母圈子走出的年青人,

对他的不肯定、肯定的年代提出了

  

无限的焦虑和辛劳的时间表,

但他们只感到初获得自由的欢欣,

只感到新的拥抱和公开谈论的快乐。

  

但生存和哭泣的自由从不能令人满足;

风围绕我们的悲伤,无遮的天空

是我们一切失败的严肃而沉默的见证。

  

这里也一样:这个幽默而少毛的民族

像谷子一样继承着这许多山谷,

塔里木抚育他们,西藏是屏障他们的巨石,

  

在黄河改道的地方,他们学会了怎样

生活得美好,尽管常常受着毁灭的威胁。

多少世纪他们恐惧地望着北方的隘口,

  

但如今必须转身并聚拢得像一只拳头,

迎击那来自海上的残暴,敌人的纸房子

表明他们源起于一些珊瑚岛屿;

  

他们甚至对自己也不给予人的自由,

而是处于孤僻的暴君对大地的幻梦中

在他们猩红的旗帜下被静静地麻痹着。

  

在这里,危险促成了一种国内的妥协,

内部的仇恨已化为共同面向这个外敌,

御敌的意志滋长得像兴起的城市。

  

因为侵略者像法官似地坚决而公正,

在乡村的小径,从每个城市的天空

他的愤怒既爆发给富人,也爆发给

  

那居住在贫穷之裂缝里的一切人,

既对那回顾一生都是艰辛的,也对那

天真而短命的,其梦想产生不了子孙的。

  

当我们在一个未受损害的国际地区,

把我们欧洲人的影子投在上海,

安全地行经银行间,显然超脱世外,

  

在一个贪婪社会的种种碑记下,伴着友人,

兼有书和钱和旅客的自由,我们却

被迫意识到我们的避难所是假的。

  

因为这使虹口变为一片恐怖和死寂,

使闸北变为哀嚎的荒原的物质竞争

只是一场大斗争的本地区的变种;

  

这场大斗争已经席卷了一切人们:

老的,少的,多情的,多思的,手巧的,

还包括那些认为感情是一种科学的,

  

那些把研究一切可增添和比较的

当做毕生之乐的,和那些头脑空旷得

像八月的学校的,那些强烈要求行动

  

以致连念一个字都不安地低语的,

一切在城市、荒漠、海船、港口房舍的,

那些在图书馆发现异邦人的往事的,

  

那些在一张床上创造自己的未来的,

各怀自己的财宝在笑声和酒杯中

自信的,或像水老鸦般发呆和孤独的,

  

都已使他们的全部生活深深卷入。

这只是一个战区,一个阶段的运动,

而那总体战是在死者和未生者之间,

  

在真实和伪装之间进行。对那从事创造、

传达和选择,并且唯有他意识到“不完美”的

稀见的动物,这战争在本质上是永恒的。

  

当我们从幽室里出来,在劳丰饮冰室的

温暖的阳光下眨着眼睛,想到大自然

确是人类的忠诚可喜的近亲,

  

就在这时候,在每一块土地上

敌对的人们对峙着,原来我们早已

深入到发生伤亡的地域以内。

  

如今世界上已没有区域性的事件,

没有一个种族存在而无它的档案;

机器已教我们知道:对那无人道的、

  

落后的、除非报以绝对粗暴的否决

就不懂得讲理的愚昧社会来说,

我们的颜色、信仰和性别都是等同的


争端只有一个,有的制服是新的,

有的转变了阵营;然而战役在继续:

仍未获得的是“仁”,那真正的人道。

  

这是历史上第三次大幻灭的世纪;

第一次是那蓄奴帝国的崩溃,

它的打呵欠的官吏问道:“什么是真理?”

  

在它废墟上升起了明显可见的教堂:

为人世共同失败感团结起来的人们

在它们的巨大阴影下像旅人结营而居,

  

他们确实的知识是那永恒之域:

那里有不变的幸福在迎接信徒,

也有永远的噩梦等待吞噬怀疑者。

  

在教堂下,一群知名和无名的工作者

并无他意,仅由于使用他们的眼睛,

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却破坏了信仰;

  

只用一颗中立垂死的星代替了它,

没有正义能来访问。自我是唯一的城,

每人在这囚室里寻索他的安慰和苦痛;

  

肉体只成了一架有用而得宠的机器,

听从爱的使唤和管理家务,而头脑

在它的书斋中同它自己的上帝对谈。

  

早自残忍的土耳其人攻下君士坦丁堡,

早自伽利略自言自语说:“但它是在移动,”

早自笛卡尔想“我思故我在”,──那时起

  

即已在冲刷着人心的浪波,

在今天已经力竭,并静静地退去了,

而被退潮卷去的男女是不幸的。

  

在过去,智力从没有如此发达过,

心灵也没有如此受压抑。人的领域

变得像森林一样敌视友善和感情。

  

由无害的牧师和儿童发明的机器,

像磁石般把人们从大地和泥土

吸到煤矿的城市,来享有一种自由──

  

使节欲者得以和无地者狠狠讲价,

由于这一行动而播下了仇恨的种子,

长期孕育在破屋和煤气灯的地下室里,

  

它终于堵塞了我们情谊的通道。

老百姓尝到了他们殖民的苦难,

这知识使他们疏远开,像得了羞涩病;

  

心情疑惧的富人们踱来踱去

在他们窄小的成功的天井里,每人的

生活方式都被扰乱;像窗台一样闯入,

  

恐惧筑起巨大的峰峦,对外面世界

投下沉重的,使鸟沉寂的阴影,

像雪莱,我们的悲哀对着峰峦叹息,

  

因为它把我们所感的和所见的隔开,

把愿望和事实隔开。那十三个快乐伙伴

如今变得阴沉,像山民一般争吵起来。

  

我们在地面游荡,或从床到床迷误地

寻找着家;我们失败而哀叹已丧失的年代,

向往于那时,“因为”还没有变成“好像”,

  

“可能”也还不是严峻的“一定”。卑鄙者们

听到我们哭,那些粗暴者原想以暗杀

平息我们的罪,已经利用我们的愿望了。

  

他们从各方面提出无耻的建议,

如今在那具有康瓦尔形的天主教国家

(欧洲起初在那里成为骄傲的名称),

  

在阿尔卑斯北,在黑发变为金发的地方,

在德国,它那沉郁的平原像是讲坛,

没有一个中心,而今那无耻的呼声最响亮,

  

现在,在我们附近的这整齐的火山顶上,

(由于黑流,这里看不到塔斯卡洛拉海)

呼声比较安静,但也更不人道,更骄矜。

  

通过有线电、无线电和各种拙劣的翻译

他们把他们简单的信息传给世界:

人类如果放弃自由,便可以团结。

  

“国家是实在的,个人是邪恶的,

暴力像一只歌曲能协调你们的行动,

恐怖像冰霜能止住思想的潮流。

  

“兵营和野营将是你们友善的避难所,

种族的骄傲将像公共纪念碑一样耸立,

并把一切私人的悲哀予以没收和保存。

  

“把真理交给警察和我们吧;我们知道善;

我们能建立时间磨损不了的至善的城,

我们的法律将永远保护你们像环抱的山,

  

“你们的无知像凶险的海可以避邪,

你们将在集体的意志中完成自己,

你们的孩子天真可爱,和野兽一样。”

  

所有伟大的征服者都坐在他们的讲坛上,

赋予那讲坛以他们实际经验的分量:

有焚燃学者的书籍的秦始皇帝,

  

有疯人查卡,他把男女分隔起来,

还有认为人类应被消灭的成吉思汗

和统治者戴奥克利先生,都热烈发言。

  

拿破仑在鼓掌,他曾发现宗教有益,

还有其他人,或则欺骗过人民,或则能说

“我将促其必行”的,如矮子菲德里克。

  

许多著名的文书也支持他们的纲领:

那对一般人失望的好人柏拉图

忧郁而迟疑地在他们的宣言书上签了名,

  

商君赞成他们“没有隐私”的原则,

“君主论”的作者将诘问,霍布斯将向

能概括的黑格尔和安静的波桑奎游说。

  

每个家庭和每颗星心灵都浮动了,

大地在辩论,肥沃的新月争论着;

连通向某地的中途小城,那被飞机

  

现在施加肥料的沙漠中的花朵

都为此而争吵;在有高海潮和能行船的

河口的遥远的英国也是这样;

  

在西欧,在绝对自由的美国,

在忧郁的匈牙利,和机伶的法国

(嘲笑曾在那儿扮演过历史的角色);

  

这里也一样;这些耐心的、被大米养育

又被封建堡垒的道德守卫着的家庭,

有成千户相信,上百万在信仰的途中。

  

我们的领袖毫无办法,现在我们知道

他们是白费心机,弄巧成拙的骗子,

只知乞灵于画廊的祖先,仍在追求那

  

久逝的光荣,但它的利息已经潜逃。

正如华伦海特在赛尔西阿王国的一角

会低声说到他一度测量过的夏季。

  

尽管如此,我们还保有忠诚的支持者,

他们从未丧失过对知识或人类的信念,

而是热情地工作,以至忘了他们的三餐,

  

也没有注意到死亡或老年已经来临,

只为自由做准备,好似郭熙准备灵感,

他们静静期待它好似盼望着贵宾。

  

有的用孩子的坦率目光看着虚伪,

有的用女人的耳朵听着邪恶、不义,

有的选择“必然”,和她交媾,她诞生了自由。

  

我们有些死者是著名的,但他们不理。

恶总是个人表现和奇伟壮观的,

但善需要我们一切人的生活作证,

  

而且,仅仅使其存在,就必须把它当做

真理、自由或幸福来分享(因为,什么是幸福,

如果不能在别人的脸上看到欢乐?)

  

他们并不像那些为了证明自己富有

而只种瓜的人,他们不是作为特别高贵者

而被人记忆;当我们赞誉他们的名字时,

  

他们警告地摇摇头,教训我们应感激

那卑贱者的无形学府,是这些卑贱者们

多少世纪以来做出一切重要的事情。

  

而且像平凡的景色环绕着我们的斗争,

而且熟谂我们的生活,又像风和水

与染红每次日落的死者之灰相融合;

  

给了我们以面对敌人的勇气

不只在中国的大运河,或在马德里,

或在一个大学城的校园里。

  

而且在每个地方帮助我们:在恋人的卧房,

在白色的试验室,学校,公众的集会上,

使生命的敌人受到更激烈的攻击。

  

如果我们留心听,我们总能听到他们说:

“人不会像野兽般天真,永远也不会,

人能改善,但他永远不会十全十美,

  

“唯有自由者能有做诚实人的意向,

唯有诚实者能看到做正直人的好处,

只有正直者能有做自由人的意志。

  

“因为社会的正义能决定个人自由,

有如睛朗的天能诱人研究天文,

或沿海的半岛能劝人去当水手。

  

“你们空谈自由,但不公正;而今敌人

戳穿了你们的谎言,因为在你们的城市里,

只有步枪后面的人才有自由的意志。

  

“你们双方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建立

一个统一的世界,欧洲一度就是那样:

冷面的亡命者曾在那儿写过三幕喜剧。

  

“别悲叹它的衰亡吧;那贝壳太约束:

个人孤立的年代已有了它的教训,

而且为了启蒙之故,那也是必要的。

  

今天,在危急的血腥的时刻的掌握中,

你不打败敌人就自己死亡,但请记住,

只有尊重生命的人,才能主宰生命,

  

“只有一颗完整和快乐的良心能站起

并回答他们苍白的谎;是在正直人中间,

也只有在那里,团结才与自由相符合。”

  

夜幕降临在中国;巨大的弓形的阴影

移过了陆地和海洋,改变着生活,

西藏已经沉寂,拥挤的印度冷静下来了,

  

在种姓制度下瘫痪不动,尽管在非洲

植物界仍然像幼雏一样茁壮生长,

而在承受斜射光线的城市里,幸运者

  

在工作,但大多数仍知道他们在受折磨。

黑夜快触到他们了:夜底细微跫音

将在夜枭的敏锐耳朵里清晰地振荡,

  

而对焦急的守卫则是模糊的。月亮俯视着

战场上像财宝一样堆积的死者,

还有那些在短促拥抱中毁灭的恋人,

  

还有载着海上亡命者的船只;在寂静中

可以清晰地听到吶喊声投入到

茫然无感的空间,它从不间断或减弱,

  

压过树林与河流的永恒的喋喋,

也倔强得超过华尔兹催眠的回答,

或把树林化为谎言的印刷机的轧轧声;

  

我现在听到它发自上海,在我周身缭绕,

并和那战斗的游击队的遥远呼唤交溶,

这是人的声音:“哦,教给我们摆脱这疯狂。”

  

打乱这冰冷的心的文质彬彬吧,

再一次强迫它变为笨拙而生气勃勃,

对它受过的折磨做一个哭泣的见证。

  

从头脑中清除成堆耸人听闻的垃圾,

纠集起意志的失迷而颤抖的力量,

把它仍集合起来,再散布在大地上,

  

直到有一天,作为我们这星体的供献,

我们能遵从正义的清楚的教导,从而

在它的激扬、亲切而节制的荫护下,

人的一切理智能欢跃和通行无阻。



选自:《英国现代诗选》,查良铮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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