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 丨 舒辉波:白马

文摘   2024-10-09 20:00   陕西  

/ 白马 /


文 丨 舒辉波



果然,翻过这道梁,就能看见大河了。大河浩渺,近在眼前,却又如在天边。一下子就知道为什么人们叫它大河了。河面宽阔苍茫,与云天相接,仿佛彼岸落脚在天上。初升的太阳脸色淡白,和水天一色,犹如河中逐浪而游的白鱼,时隐时现。跟随浩荡大河的是白茫茫一片缓缓流动着的蒙蒙水雾,犹如父亲头顶上腾腾而上的汗气。“别把我的脑门抱得太紧。”“哦。”“你捂住我的眼睛了。”我这才低头去看父亲。他那根根竖立的头发,犹如大河边浸淫在河雾中的一片水杉林,在他那头顶蒸腾的汗气中若隐若现。“爹,你的头顶冒烟了。”父亲大概是笑了几声,但那笑很快就消融在他粗重的喘息声中,犹如太阳消融在浓雾之中。刚到山梁的时候,我明明看见几近透明的太阳一闪而逝,消融在雾中,脸色苍白,犹如刚听到那个坏消息的时候,奶奶那白纸一样的脸。风吹过来,我脸上的汗早干了,绷得脸面紧紧的,觉得不舒服,却不知道原因。父亲则像冬日里终于引燃的灶膛那样,兴旺地燃烧了起来——不仅头顶,而是全身都腾腾地冒着烟儿。他立定在山岗上,像是一路上我见过的高压线铁塔那样强壮而孤独。我在他的肩头挣了几下,我想下来。父亲的双手分别握着我的两只新鞋子,那是早上我穿上时欣喜不已,走在路上却痛苦不堪的一双新鞋子。那时鸡刚叫第一遍,母亲就叫醒了我,替我穿上这双新鞋子,穿上后又被奶奶脱下来,她把手探进鞋子里细细地摸了一遍,才重又帮我穿上。奶奶是怕刚做好的鞋子里还有针忘在里面。鞋子欺生,双脚磨了两个水泡,跟有针也差不多。这才走了三十里路呢。父亲只好让我骑在他的肩上,他双手握着我的新鞋子,像书里面画着的夸父——那夸父也如父亲这般强壮,只是他握着的是两条可怕的蛇。这倒也符合我的心情,那双挤脚的新鞋子,还真跟两条咬人的蛇一样让我害怕。从父亲肩头下来,我一下子又渺小了起来,肚子也咕咕咕地叫个不停。父子俩一起定定地望着远方,直到太阳终于下定决心,红着脸,从层层雾气中闪现出来。一阵风吹过来,河面的雾气一阵慌乱地流转之后,显露出宽阔的河面上那粼粼的金光。“爹,我们坐大船过河!”“还早。”父亲仿佛得了太阳的启示,也下了决心,说,“我们去雅口街上找你的鳖叔。”山梁下,大河边,有十几户人家,黑瓦白墙,连同高高耸立的刺槐树,都隐没在晨雾之中。只有鸡鸣犬吠喜鹊叫,才显出雅口街并非隐没在大河之中,是虾兵蟹将鲤鱼精的家园,而的的确确是人间一处因为渡口而兴旺的街巷。



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大概是刚洗完脸,睡眼惺忪地端着一个红色的洋瓷盆,把半盆水倾倒在街巷中,瞥了我们一眼,闪入房中。幽暗的屋内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我知道,这双眼睛正透过半掩的房门偷偷打量着我们——这一大早来到街巷的两个陌生山民。湿漉漉的条石上有一道道横纹,硌得脚板心痒痒的、凉沁沁的,冷到心底。在父亲肩头歇过那么一阵子,再落地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腿膝的酸软。我已经走完了三十里路,我才七岁不到呢。也是从那时起,我的生命才有了连续的记忆。我们踩着磨得透亮的青石板上闪烁的晨光,拐进一条泥泞的小巷,父亲在一座歪歪斜斜的小房子前停下。被黄蜂蛀了好多小圆孔的门板上,贴着掉了色的对联,举着瓦面金锏的秦琼被撕去了半个脑袋,只有举着水磨竹节钢鞭的尉迟恭仍旧恶狠狠地瞪着我们。父亲举了举手,大概是怕拍门的时候拍垮了这座房子。犹豫了一下,他扭过头瓮声瓮气地叮嘱我:“记住我刚教会你的话。待会儿见了你鳖叔,就照我教你的说。”我点了点头,脸红脑热,心紧张得怦怦直跳。我记忆中第一次出远门,就身负重任。而在此之前,我连见了村子外的人都羞怯得说不出一个字。“老鳖兄弟!”父亲一嗓子喊过去,吓了我一跳。我赶紧去看这栋歪歪斜斜的小房子,房子好好的,没有塌。长满苔藓的油毛毡屋顶上,四围压着砖块,大概是为了防止大风掀走了屋顶。没有人应。“老鳖兄弟!”还是没有人应,但是,我隐约听见屋子里有响动。“老鳖!”“老鳖!”父亲推开了门,屋内暗黑。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屋子里的小桌上放着一大碗稀饭,筷子横在饭桌上,几粒米粒散落在筷子周围。桌上还有一个小碗里盛着一坨被咬了一小口的大头菜,黑乎乎的,上面一层白色的盐霜。父亲顺着敞开的后门走进了屋后的小院,小院的土墙下放着一把椅子。父亲望了望长满仙人掌的墙头,墙外一棵楝树上两只灰喜鹊喳喳喳地在吵架。“跑了。”父亲大概是嘟囔着又骂了一句什么,转过身,牵着我走进小屋,说,“坐。”他见我坐下后,又说:“吃!”父亲拐进厨房,又盛了一大碗稀饭。见我只呼噜呼噜地吞着稀饭,就说:“吃点咸菜。”父亲个子太高,而桌前的椅子太小,他就蹲在桌前,捧着大海碗,大张着嘴巴。正准备顺着碗沿转动大碗喝稀饭的时候,侧间的小黑屋子里传来了咳嗽声。父亲皱了皱眉,大声说道:“干妈,饭给你盛好了啊……”“谁啊?”父亲没有答话,他抢过我手中的大碗,把我吃剩的稀饭舔了个干净。临走的时候,他又把兜里的两颗煮鸡蛋掏了出来,犹豫了一下,把其中一颗递给了我,另外一颗放在了桌子上。“是我,小果。”父亲说,“干妈,我过河顺道来看看你。”



走向渡口的时候,雾已散尽,整个世界金光灿灿。父亲却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到了河边,才真正感到大河的宽大无边——这是一种具体的宽大,而非先前抽象的渺茫,虽然仍旧看不见对岸,但大河却变得平易近人起来。远处的鸥鸟平展着双翼,仅仅凭借着气流滑翔,俯瞰着大河滔滔。层层叠叠的浪涛,携带着金色的阳光在银色的沙滩上落下一道道皱纹般的脚印。如果不是跟随水流袅娜游走的雾气,你根本觉察不到河水的流动。“还早。”父亲望了望对岸,看不到一艘大船穿越迷雾向我们驶来。渡口落着几只乌鸦,在捡食剩饭米粒或打鱼人留下的杂碎。靠近渡口的一个窝棚前支着一口油锅,一个男人一边张嘴打着哈欠,一边把切好的一根白面放进滚烫的油锅——我很想看一看那根白面是如何翻滚着把自己变成一根膨大焦黄的油条,但被父亲牵着手拉开了。当风把油条的香味吹向我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饿了,嘴巴里满是口水。父亲在我的手里塞了一颗鸡蛋。我低着头,赤脚走在沙洲上,手里的鸡蛋和脚下细软的沙子一起抚慰着我失望的心灵。仿佛属于父亲的那颗鸡蛋,失落在了沙洲,他寻找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找到它,以至于好多次我都想提醒他,那颗鸡蛋,你放在那个油黑的小桌上了……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什么,父亲叹了口气,说:“那一年,我来得早,在寒天里走了一夜,我的马饿坏了,草料也让我搞丢了,我只能请它喝大河水。不承想,它反引我走上这座沙洲,更想不到的是,沙洲上竟然长满了草……”父亲指了指沙洲上稀疏的绿草和遍地的婆婆纳,仿佛要请它们证明,他所言不假。“你猜我看见了什么。”父亲蹲下来,仍旧比我高出半个脑袋,“我看见了一朵花。”这有什么,这不遍地都是细碎的小花吗?蓝的、白的、粉的……“那时,根本没有的,这些。”父亲仿佛明白我的心思,他一挥手,仿佛一把就能把跟前的这些野花抹掉,“那时,这沙洲上还有积雪,一场飞雪落得满世界白。可是,那朵花却红着……”父亲一向笨口拙舌,但是,那天我却仿佛在心里开了天窗,甚至在他三言两语的描述里看见了更多。我看见潮湿的沙洲上弥漫着一团团暗蓝色的雾气,而年轻的父亲和他的白马就沉浸在让这一切都变得不真实的雾霭之中。白马呼哧呼哧地吃着旧年被雾气润湿的荒草——那荒草间也包含着新芽;父亲蹲在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前,忘记了呼吸——它来早了,花萼间顶着晶莹的残雪。多年以后,我明白那时的父亲肯定走到了他生命中的一个关口,那个交织着旧和新、冬和春、寒流和暖流的争斗的关口。而那一朵开在雪地里的花,启示了他,让他感慨万千,又哑口无言。那一朵长在毛茸茸细茎上的小花,孤立无援,连两片扶衬它的叶片都没有。从那落有积雪的花瓣中,却高高地挺起一根红色的花萼。花萼顶端的雪粒正在阳光下,一点一点地变成滋养它的金色水滴。



那一年,天寒地冻,队长左手探进怀里取暖——油黑发亮的棉袄已经有好几处透出陈年的棉花——右手扒拉着算盘珠子。他对照账本扒拉了老半天,也没有多算出一斤的收成。火盆里的火已经只剩下灰烬,他想了想,取出了到镇上开会时才舍得穿的军大衣,挂在肩上,咳嗽两声,耸着肩膀笼着手,找到了父亲。“那你得给我开个介绍信,万一被逮住了,不要把我关到小黑屋里办我的‘学习班’。”父亲坚持道。队长怕担这个责任,犹豫好半天,不敢应承。“那你把草料给我备够。”父亲要张队长开介绍信只是虚晃一枪,他知道老队长讲原则,没那个胆。“你还真是爱白马,”队长松了口气,说,“行,我这就给你备草料。”“我自己来。”“你别净装豆子,还真把白马当成了自己的爹……”父亲从队长的口气里听出了妥协的意味,就抢过队长的钥匙,到仓库里装了一袋子草料——袋子的底层装了一些黄豆、绿豆,上面是豆饼和干草。今年的收成实在差,仓库里就连不像样的豆子也不多。队长说对了一半,父亲装豆子还真是为了他的爹。一九六八年,大河西边的父亲入赘到河东的母亲家,完全是因为河西平原人稠地少,再加上父亲家人口众多,僧多粥稀,没有办法。而母亲这边呢,爷爷九岁的儿子溺水身亡后只剩下四个女儿,他不敢让舒家就此没有了姓舒的后人,才逼着母亲和父亲成婚,而那时母亲早有了心上人。这也是父母终年不和、一生争吵的根源。有了这一袋子草料,父亲就可以让他那些食不果腹的弟弟们饱食几餐。甚至河西的奶奶挑挑拣拣,黄豆还可以磨出几块豆腐,而绿豆也能生出两盆豆芽,再加上从大河里捞上来的肥鱼,河西爷爷家就能过一个像样的年了。为此,父亲愿意铤而走险,装满一车在河东山区不值钱的栎木和松木劈柴,套上白马,过了大河,用这满满一车烧柴换回一车大白菜。河西平原沙土松软,大白菜个儿大水甜,拖回村子里每家分个十棵二十棵,除了过年炖几片猪肉之外,还可以做泡菜,多掺点辣椒,多撒点盐,吃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当然,老队长也有老队长的算计。这一车大白菜拉回来,老队长就得了人心,走到哪家,都拉着进屋吃饭。做干部不就图个受人尊敬,不让老百姓在背后指脊梁沟?劈柴装满一车,捆扎牢靠;白马吃饱喝足,喷着响鼻;月光照耀大地,雪野生辉。父亲拍一拍马臀,白马就扬蹄赶路。张队长牙一咬,心一横,抹了一把清鼻涕,奔上前来,把他耸在肩头的军大衣强披在父亲的身上。父亲手一挥,张队长的军大衣像一只月夜下的大鸟,飞过高高耸起的一车柴垛,降落在冰冻的雪地上。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09期)



舒辉波   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武汉市文联副主席,湖北省作协签约专业作家,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儿童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主任,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作协第二届全民阅读推广人。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童话、非虚构作品共四十多部,代表作有《梦想是生命里的光》《逐光的孩子》《天使的国》《听见光》《老狼老狼几点钟》《躲猫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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