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岐山丨侯玲 :四季饭食念家乡

文摘   2024-10-18 20:01   陕西  





四季饭食念家乡


文丨


总有一些美食,扮演老祖母的角色,让人牵肠挂肚;总有几味好吃的,像刻在树上的疤痕,时间堆积,它却越发清晰。岐地四季分明,岐地美食分明了四季。


春之鲜香在椒蕊煎饼


母亲说要等清明过后才摊煎饼,可我念叨吃煎饼她听得耳朵要起茧子了。母亲在等煎饼的灵魂伴侣,一味长在花椒树上很讨巧的配料——椒蕊。

椒蕊是花椒树的嫩芽叶,它鲜明的麻香,醒脑提神。椒蕊煎饼,是庄稼人咬春的标志。岐地人讲究麦面煎饼筋道甜香,要凉水和面粉,用筷子顺时针狠狠地缠搅,搅得面疙瘩尽散,盆里波纹丝丝圈圈,撒入斩碎的椒蕊,加了盐和五香粉,能闻到鲜嫩的春天香味。母亲提起勺子划拉几下,面糊顺勺子倒下一条线,她在看稀稠,这一眼她就能估摸出煎饼的软硬。

摊煎饼是个巧活。母亲烧麦秸秆火,快速用油擦锅底,趁锅热倒一勺面糊,及时用木头铲子蘸水贴锅边划开面糊,不到半分钟,双手提起煎饼翻个,盖锅盖,一组动作一气呵成。母亲闭着眼睛都能让煎饼薄得像窗户纸,圆得像盘子,可我过不了这一关。我多次尝试都摊成软面疙瘩。母亲说我和面糊糊时候没用气力搅,还说面糊稀,挂不住锅。我谦虚地接受,屡败屡战。母亲又说:“熟能生巧,多练练,手底下快胆子就正。干活总要心里清楚不露怯,活人也是一理。”煎饼,摊出了人生哲理,我服气母亲的教诲。

煎饼,一面微黄一面洁白,椒叶子翠绿像煎饼上开的绿色碎花,提起抖三抖弹几弹,圆形不变,这是上等煎饼。母亲摊好一个煎饼,我把前一个晾在案板的煎饼收起,对折放进瓷碟。很快,一摞煎饼盛进盘子。农活消闲时,母亲把配菜也做得细致:油泼蒜泥、炸花生米、胡萝卜拌葱丝、酸辣土豆丝、豆豉辣椒酱、海带丝。摊开煎饼,选取各色菜,一层层码好,双手合捏卷煎饼像吹唢呐,一口咬下,脆的香的嫩的鲜的,各种滋味融入口中,人人大快朵颐,个个欢天喜地。这些铺排把一顿饭吃得风生水起,年年春天都惦记。

我也曾好奇,一味煎饼,何以让家人吃得如此满足?是母亲的好手艺,也是母亲的巧安排。她说过日子要有细思量和巧安排,哪怕凉拌萝卜丝,也要切得刀工仔细,加姜丝葱段香醋,还要热油泼,这样的用心,才让人惦念。

学了四十年,我终于会摊煎饼。母亲说我现在的手艺都要超过她了,可我觉得,煎饼蕴含的人生道理,我还没参悟透。一味美食,总有厚厚的积淀才耐得住岁月的煎熬。我要多摊煎饼,一次一次在锅里画圆,一日一日把日子过得无亏欠。



夏之清静在浆水面


五黄六月,吃一碗地道的浆水面,消暑败火人才精神。关中道的人,伏天里凭一大碗好滋味的浆水面增饭量,长力气。

浆水面,是岐地面食里的另类美食,清冽奇崛。一道面食能小众化存在千年,也是奇迹。爱它的人恨不得把整个炎夏日都过成浆水面的日子,厌它的人连“浆水面”三个字都要避开。如果以人做比,浆水面算是有性格的不媚俗者。

炎炎夏日,王孙公子把扇摇,贩夫走卒忙生计,所有人的胃都惫怠。浆水,清凉酸香消暑热,于它,我心怀敬意。每年过了芒种,我就张罗“窝浆水”。窝,是恒温发酵的动作。

浆水,是浆水面的灵魂。讲究的人拔清明前后开紫花的荠菜,洗净晾干,搁在瓷质的罐里用滚烫的面汤烫软和。静等两三日,荠菜叶子发黄,汤水变白,酸味出来,浆水印子制成。如今我用麦芹菜替代,以假乱真。选好芹菜,热面汤瓷罐子,芹菜和面汤对话,它们在淀粉的撮合下,温情酝酿得不徐不疾。我砸杏核,甜的十多颗,苦的两三枚,一起丢进浆水坛,这个小世界里乾坤大,酸甜苦融合,清冽幽香。

炒韭菜是吃浆水面的标配,像关羽的赤兔马,诸葛的羽毛扇子。在制作地道的吃食上,我总不遗余力,老韭菜老豆腐,配姜末少许,红辣椒两枚,用黄澄澄的菜籽油煎虎皮椒,搁豆腐后撒盐起锅。趁热锅把嫩浆水菜切碎加盐爆炒,倒浆水烧滚晾凉。此时,我像富足的农人,对于收成胸有成竹。和面、擀面、切面。美食在即,人生还有什么遗憾?煮好的面快速过凉水,浇上浆水汤,尘埃落定。

吃浆水面,显人性格。女人选蓝花细瓷碗,面少汤宽,疏落的几根韭菜豆腐,她们细嚼慢咽,每一口像成长的每一天,从姑娘成长到妇人,每一天都值得怀恋。男人端粗瓷大老碗,捞多半碗面,浇几勺汤,炒韭菜是摆设,重点是从碗沿上荡漾的一层红油,配几颗白胖胖的生蒜瓣,男人吃饭像绿林好汉,面吸溜下肚,咔嚓咔嚓嚼半枚生蒜,筷子的起落如雨点,吃得密不透风。等一口气吃它半碗面,人才长长地舒口气:这他娘的日子也忒舒坦,给个皇子都不换!

清末进士写诗道出浆水面的绝妙:“消暑凭浆水,炎消胃自和。面长咀嚼耐,芹美品评多。溅赤酸含透,沁心冻不呵。加餐终日饱,味比秀才何?”迷恋浆水面的孩子不多,可成长中某一天,他就会端起碗,像爹娘一样啧啧称赞浆水面。浆水面,是检验一个关中人地道不地道的考题。

离开家乡,我用瓷坛子,上好的芹菜,却窝不出儿时滋味浓郁的浆水,我也不忧伤。浆水面,它的个性那般鲜明,怎会处处随遇而安?罢了,你若有幸,三伏天在岐地遇到巧主妇,吃了一碗地道的浆水面,那是你的口福。更多的炙热的夏日里,我靠反复回味一碗浆水面消暑。



秋之辉煌在搅团


搅团、凉鱼是西岐人的家常面食,是主妇在面食创意上的奇思妙想,称它为“搅团”,偏重其做法;说成“凉鱼”,是述其形状。

   金秋十月收玉米,黄澄澄的玉米面,是打搅团的好材料。搅团是粗粮细作,重在好手艺,胜在调和汁水;搅团好在饥寒时节果腹,富裕时调剂口味。

打搅团要壮汉,还要一口好铁锅和一根粗实光滑的擀面杖。大铁锅里煮沸稀面糊,主妇凭经验看火候,锅里徐徐撒入玉米面,擀面杖沿顺时针搅动,趁着劲搅成软硬合宜的软面团,此时大汉蛮力最佳,摔开膀子扭动腰,搅得疙瘩尽散。面团丝绸般顺滑时,加滚水,用擀面杖轻划,盖锅小火煨。锅里咕嘟咕嘟,金黄的面糊像融化的饴糖时,继续搅,搅得精疲力尽,搅得气喘如牛,再焖三五分钟,玉米面的香甜四下里飘散,这三分钟等得人心里像猫抓。辣子油蒜醋汁香,主妇从粘着搅团的擀面杖上刮下细长条滑在油蒜碗里打个滚,小孩吸溜几下吃掉,主妇问:“熟了没?”孩子眼睛一翻:“不知道。”多少年前,我就是那馋嘴孩子,擀面杖上的搅团是童年的美味。

搅团趁热舀碗里摊平,浇汁水叫“水围城”;也有人喜做“鳖跳崖”,热搅团缓缓倒入凉水自然形成片,像一只只憨憨的鳖。俗话说:吃搅团凭菜,打官司凭赖。农家醋、油泼辣子、油蒜泥、各种炒菜都是搅团的好搭档。

  鱼鱼,是搅团最灵动的吃法。热搅团用竹箩漏在冷水里自然成鱼状,碗里搅团鱼鱼摇曳,小孩子最喜欢。调一碗酸汤,捞进搅团鱼鱼,配炒韭菜或灰灰菜,撒多多青蒜,浇上油泼辣子,连吃带喝一大碗,谁都通体舒泰。

偶尔也有主妇做“过面鱼鱼”。和面团,洗面筋,用澄粉打的搅团才叫好吃食!鱼鱼通体透亮,如玉温润有头有尾,这美食精雕细琢,让人舍不得下咽。

搅团吃完吃锅巴。孩子们自告奋勇煨几把麦秸,锅巴胀起来,焦黄脆香时揭一块比脸还大的圆锅巴,找小伙伴分食殆尽,一顿搅团才算吃完整。

搅团,是西岐大地家常饭中的一枝奇葩。春日有花,秋日思家,何人离了故土没有牵挂?一碗搅团吃得酣畅淋漓,思乡之情就稍得缓解。 

这几十年我都在琢磨着如何打好搅团,可不是软了就是硬了,不是火候不到就是锅巴糊了。也是再没有石磨子磨的玉米面,也是再没有自家田里的好麦子,也是没有大铁锅,也是没有好井水,我有太多的理由为做不好一碗搅团开脱,可分明也是沧海再难为水,一碗搅团鱼鱼,活脱脱成了思家的常叹。



冬之沸腾是臊子面


奶奶说:碎娃娃,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我等不得过年就惦记油汪汪的臊子面,西岐人心里,年味就是臊子面的酸辣香。

岐山人红白事约定俗成早晨都吃臊子面,形象地称之为“吸臊面”。寻常人家,逢年过节也是无臊子面不成席。流传的经典都有动人的理由,臊子肉带着文王杀蛟龙犒劳士兵的故事,它更是岐山家家户户,人老几辈传承下的独门口味。一碗臊子面,好坏全由家酿醋、臊子肉、手擀面、底汤菜、漂码菜决定,环环相扣,一个都不能马虎。

臊子面讲究酸、辣、香。真麦实麯酿的粮食醋,它在臊子面里是头等提系的角色。九月里蛐蛐叫,母亲酿好醋。手工醋色泽黑红,入口酸香,装进大瓮缸全家吃一年。

父亲燣的臊子香,他注重每一个细节。大清早,他去集市选取肥瘦各半的肋条肉,带皮切成杏核大的薄片,肥瘦分开。热锅大火下肥肉,加葱段姜片蒜瓣红辣椒干煸炒出油,文火翻炒得肥肉透亮,加少许酱油和农家醋,反复几次加醋,腥味尽去,肉香渐起,加瘦肉、骨头,锅里油汤已被醋浸得金黄,小火慢煨熬,加醋,文火慢搅加粗盐、加红辣椒面等得红油泛亮,我已口泛涎水,迫不及待等着啃肉骨头。一碗臊子排骨能吃得人忘掉娘舅,那是肉香胜过一切。父亲燣的臊子肉汪着一层红油,装进瓷罐能存半年。

岐地沿北山坡处的地砂石多,早晚温差大,这地产的麦子筋大耐嚼,和成面团泛淡淡的奶油色,最适合做手擀面。擀面是母亲的绝活。手擀一案面能做到薄、筋、光,本地人就叫称能巧人。母亲把薄厚不一的几案面切成银丝细面、韭叶子面、宽心面。在黑老锅里煮面,硬柴火扎实,吼吼着燃几下,面在锅里如莲花转开。母亲快速捞出面,过凉水。面条长长,滑溜透亮,一筷子头就够捞一碗。手擀面是臊子面的主心骨,它做得好一碗好面就成了一半。

母亲做漂码菜、底汤菜才讲究,漂码菜是浮在汤上面的菜码,岐地人叫“漂菜”。切成细末的绿蒜苗,摊成薄片的鸡蛋饼斜切成旗花,泡发的黑木耳撕成小朵,黄花菜切成小段。底汤菜要有蒜薹、红萝卜、豆腐。母亲为显刀工把它们切成小方片,母亲在铁锅里烧菜籽油略炒,底汤菜口感脆香时起锅待用。各色菜在红油汤里呈现红白绿黄黑,父亲说这是臊子面的大格局,它合着阴阳五行,对应补人五脏器。我不管这些大道脉,只管闻着香,看着美,花花绿绿吃它个肚儿圆。



臊子面汤讲究:煎、稀、旺。母亲热锅炒盐、姜,加新酿的头道醋炝汤。热锅烹油,只听得刺啦一声响,灶间顿时洋溢起勾人魂摄人魄的酸香,隔壁巷子的路人闻见都流涎水,这是母亲最得意的时候。母亲调好的汤上汪着一层红油,吹不透。这汤讲究一次成,中间不再加料,妙在汤沸腾,越吃越香。调好汤才是好手艺,是大厨都要多琢磨的真本事。铁锅里调和汤泛起白沫子,母亲再大大地挖几铁勺臊子肉,加入底汤菜漂码菜,各种滋味在铁锅里反复融合,灶下火苗舔舐着锅底,美味的汤成就了臊子面的灵魂。

好的吃食总有个关键步骤,它能定乾坤。好吃的臊子面就需要两个灶,一个锅面正煮好,一个锅汤正滚着,趁热浇一碗面,热气腾腾红油汪汪。此时的面、汤仿佛是前世的因缘,恰恰好的时间,遇到恰恰好的你。孩子端头一碗面去大门口“泼汤”祭神灵,再献一碗给灶王爷,第三碗供给家里祖宗牌位,大人们彼此招呼着入座吃面。主妇舀面浇汤,小孩端面倒汤。老人客人吃完,孩子主妇再端碗,一顿臊子面,周公故里礼仪尽显,家宅六神问候到,这也是臊子面里的大乾坤。吃着臊子面长大的孩子不缺礼数。

吃臊子面,母亲选小瓷碗,一碗只捞一筷子面,这是显饭量。村里过事,老人们轻轻松松吃二三十碗,谁也不惊讶。半大小子常为比谁吃得碗数多,松裤腰带,这也不是笑话。碗小面稀,吃得多是饭量好,也是肯定了这一顿臊子面滋味好。过大事,主人家听说吃了十几簸箕的面,他才高兴,觉得面子足,大厨师也以此为荣。

臊子面曾被外地人诟病,弹嫌汤回锅,可奶奶说上千人的大村庄,过大事,全村人吃臊子面,吃到末了汤沸腾到末了,全村人嘴角流油吃个肚儿圆,也没见有个病灾。父亲说:啥都有个啥拿法,大火滚汤是调料融合,也是高温消毒,臊子面要不回汤,滋味就寡淡。一方水土一方人,流传千年自成精华。

听着锣鼓点,吃着臊子面,年就这么热气腾腾地来了。父亲说日子好天天过年,可我还是惦记母亲做的臊子面,吃了它才算过了年。

奶奶的歌谣,父亲燣的臊子肉,母亲擀的长面,它们融汇成一碗臊子面,也成了我化不开的乡情。年关将近,我闭着眼睛就看见油汪汪的臊子面。鲈鱼堪烩,季鹰归未。哎,我何尝不是借着年想想臊子面,借着一碗面再念一念家乡。

四季里我换了衣裳,岁月里我改变了模样。岁月老了爹娘,我的孩子也在成长。家乡的美食是一根扯不断的牵绊,一头拉扯着爹娘,一头系着孩子,我们在一碗碗饭食里体味着成长,在一道道美味里回味着时光。

(选自《延河》下半月刊2024年7期)







侯玲  岐山县凤鸣镇人,陕西省作协会员,岐山县作协副主席。有作品见于《作家文摘》《西安晚报》等,出版《一纸流年》《一念山水》等,《一纸流年》获得“六维·宝鸡市作家协会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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