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进行时 丨 王珊珊

文摘   2024-10-07 20:00   陕西  

走失在括弧里的鱼


王珊珊


爬叠石塘山

 

山间,清晨与黄昏交错

云霞从傍晚开始逗留

树叶反光,被误认为花朵

在桉树尖铺满银白

风一吹,丝丝散落于爬山人发梢


脚步声渐渐慢下来

青山依旧是青山,花白的发

飘到水边成了芦苇花

含蓄。我们说着年龄的美

试图说得真诚动听


注:叠石塘山是中国澳门路环岛的主峰,也是澳门地区的最高峰。



以青杏为例


清明有雨成了这几年的惯例

按照惯例,老屋旁

老杏树会结出新青杏


年轻人早已外出

青杏自己会长成黄杏

那些坠在枝头的、够不着的

终会主动离开母体

去到泥土上、草丛中

发霉、腐烂,释放出甜味

最后,被五六只蚂蚁扛着

浩浩荡荡。结束它平凡的一生


这情景,祖父看了一生

在被脑梗找上后

他又坐在轮椅上看了无数遍

最后也被亲人浩浩荡荡地抬着

结束了平凡的一生



近中秋


我的月亮再也不会圆了

缺失的部分像幼时扔上屋顶的牙

后来,祖母的牙也脱落了


我至今不知,她把牙扔到了哪里

屋子早在地震中倒塌

我甚至不知她的牙是否已经掉完

上一次对话,我在看她的眼睛

我在强忍眼泪。我只是听她说

仿佛那是令我害怕

却又将回忆无数遍的遗嘱


祖母走了。那真是她最后一次同我说话

后来,我在梦里回应了无数次

她却再也没有说过话

我梦见,我又长出了新牙



与沸水零距离


等到没有距离隔着的时候

你会因过高的温度慌张、逃离


烫伤,脱落一层皮

沾染火辣疼痛后麻木如枯枝

遵从医生嘱咐,你不得不戒掉辣椒

如同戒掉无边的善意——

长在身体里的经络,主动舍弃


漆黑的夜,涂满白色药膏后

手背与五指难以辨别

焦虑与不安终于藏进时间褶皱

曲折的迷宫,组织液外渗后迷路

像我一样踽踽远行,等着结疤
















雨中


我写过的雨

最后都流回了我的眼眶

吞噬我的视力

只留皱纹几行,倒映在水中

涟漪老去,桃花还在卸妆


还未惹得一身尘埃

只要每次见面的时间相隔不久

就不会成为故人

我把相遇的时间堆砌、积攒

才换你记住我的名字


通透一词需重新定义

剪去烛芯。月光不再朦胧

但白鹭还执着于因果

乌鸦从未获得偏爱,甚至

被诅咒得直白



被回忆


海水在深夜颠沛

我是走失在括弧里的鱼

上下两瓣月牙相隔数十万公里

相互照应了数十亿年

生命中的生命突然消失

被遗忘。毫无征兆


电脑第一次卡顿,无人留意

卡顿就成为它的习惯,我却不习惯

直到光标停于桌面,成为画中静物

我开始回忆这台电脑陪我走过的城市

更新过的海拔与天气

哦,当事物沦为被回忆的对象

它已然逝去,或正在衰老的终端

它将不再属于除它本身之外的任何事物

它只是它自己——

之于电脑,只是铁、铜、橡胶、塑料

之于你我,只是血肉、骨头、毛发


能被回忆的,是不幸的

也是最幸运的结局



杏花小传


二月,我在澳门找寻杏花

我忘记,雪花从未

到访过澳门。杏花也该是


如雪的事物,一次次成为怀念

让人怀念一次又一次

梦中,杏花还未落在檐上

甚至还未完全绽开花瓣

花猫趴在树下,不识光阴

只是把下巴贴在两只小手上


它枕着雪白的云,安心睡去

头顶的杏花纷纷张开翅膀

飞向更高处的云,飞到邻家屋檐

飞到它的耳朵上,试图叫醒它


它被自然掉落的第一枚黄杏

砸醒。彼时已是五月

八十岁老主人还舍不得摘熟杏

搬来一个木凳,坐在檐下

生怕麻雀们前来偷杏

花猫继续趴在檐下

一同守着杏树


杏子熟透,一枚一枚落下

像老花眼看到的夕阳

忽然陷入黑夜

她没守住檐前的杏子

没等到远途的游子


次年春,杏花再次张开翅膀

第一片花瓣

径直奔向她的坟头















天亮之前


雨是凌晨五点五十九分停的

雷声从云层传来

再坚持一分钟,迎来完整的黎明

不完整的大多数节点

黑暗与白昼,开始与结尾

从来不任我们选择


雨水浅浅滑过屋檐

下坠,幼龄芭蕉叶尽力

托举每一滴恐惧

历经无数无奈、无力

在与地面接触的瞬间

雨滴碎成无数新鲜的愿望,溅往四周

轻微的呼喊,蒸发后

三声急促鸟鸣刺破一整片静默

光线从四周赶来,左右摇曳

想在旧窗帘上捉住雨水来过的痕迹


光斑布满窗帘,又穿透

摇醒屋内发霉的墙皮

地面没有一滴水

不再新鲜,那些梦想已经干涸

碎成一地的蜗牛壳在反光

早晨七点,天亮了



巢中


如墙上的蜂窝。二十四只摄像头俯视

四十八盏灯紧贴地面仰视

观望行走,往复于七情六欲

解救寒冬飘落的大片雪花


一生都在自我解救

同一蓝天下:向阳的湖水为蓝色

另一边,湖水呈灰色

光是一条引线,目光也是



蓝花楹设想


出于心疼,为了预防

足迹踩过又离开的短暂相逢

我绕过满地蓝花楹而来

还是没能绕过你,也未能

阻止幼稚回到第二十六年夏天

教场中路,一双高跟鞋

绕过碍人灰尘,拾起落花

一朵又一朵,原本就是从我心底走失的

紫色被捧来,在墙角堆成一颗爱心

关闭电子设备,我们反而得以定格


影子降得那么快,伤口自己结痂

要把你的名字藏起来

最好我自己藏起来,不再取出

就算堆积的落花被风吹散

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也不会相互亏欠

渐近线已是我求来的幸运


为了预防,我们被蓝花楹绕过

最婉转的那朵,从未落下

对你最欢喜的我,从未说出口



松下雪


故人久违,羊肠小道相似

我们盘腿坐在草地上

无视树荫下融化到一半的雪

叙说各自南北的十年时光


几声狗吠从村庄传来

吓落一个松果,刚好掉到手边

捡起来,未找到一颗松子

松果轻盈如此时的语气——

正在平淡描述

那些当时差点没迈过的关卡

甚至已经想不起细节

最后,遍地鸡毛被风吹走


雪全部融化,夕阳即将落山

源于独有的默契

我们起身往同一个方向走

就像十二年前放学铃声响起后

背着书包一起离开教室

万分喜悦,独在异乡的我感受到

阳光到了深冬竟变得更温暖


一起往前走。前面有待化的雪

有不掺杂任何利弊的情谊



在诗中,我把自己剥开

(创作谈)

  文丨王珊珊


我写诗,是在把自己剥开,从眼镜到眼睛,再到内心,层层剥开。创作谈则是回望剥开的过程,并公之于众。

眼镜之外,是客观发生的事实,有一部分进入我的诗行。比如我书写最多的故乡云南昭通以及发生在那块土地上的事物,这类诗歌通常被归类为“乡土诗歌”。在城市与科技高速发展的今天,这些诗歌中的内容犹如生产它们的那块土地一样“落后”,甚至显得与时代脱节,但它们都真实存在且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尽管我在地理位置上距离故乡越来越远,但它们仍然是我在诗歌写作时永远不会干涸的源泉。

经眼镜过滤,眼睛看到的,被筛选后进入我的诗歌。我的故乡山川环绕,距离海洋遥远,当我来到澳门并与之亲近后,澳门风物也成了我的书写对象。澳门的精彩繁华无需多言,但我来到澳门后,更热衷于去到本地人所住的居民区,探寻澳门原本的面貌。澳门并非四季分明,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具备夏天的属性,但岁月似乎无比关照澳门的草木,让它们长青。我向来关注山川草木,满目绿色让我感觉生活充满生机与活力,我也必须要满腹热情。然而,某些事物在对比中显得无奈、悲哀。比如在我求学澳门的这几年,我最重要的亲人相继离世,这对我产生了不小的打击,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我陷入了长久的回忆和怀念之中,这些回忆和怀念的最终归宿是诗歌。



最后是因内心触动而写诗。我可以习惯热闹,但偏爱孤独。除诗歌外,我不愿把自己的内心完全剥开。甘肃的前辈诗人高尚老师来澳门时,认为我是一个真性情的人,提出我适合“性情写作”。他问我,为什么我的很多诗都与故乡有关。在他的追问与我的自我剖析下,我终于发现,我内心深处的故乡是那早已消逝且没有留下痕迹的童年。这里提到的痕迹指的是现实世界而非内心世界的痕迹。我出走童年不久,故乡发生过一场大地震,把我记忆中的事物抹去了;我出走故乡后,时光纷纷带走了我童年时代的亲友。我与童年背道而驰,在忘却之前,我把它写了下来。

写诗的我,是最真实的我。我所学的专业一直是工科,在不少人的固有印象中,女性不适合学工科。在开始学习之前,已经被定义为“不适合”。同样,在不少人的固有印象中,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属于经济水平处于中上层的那部分人,许多人认为我不适合写作。现实生活中,我身边的大多数人并不关心文学,甚至在提到诗歌时嗤之以鼻,难以相信现在居然还有人写诗。在实用主义盛行的今天,诗歌“无用”,写诗的我随之被身边的人定义为无用。无比幸运的是,无论是在写诗还是所学专业方面,诗人姚风老师都给了我极大的鼓励。在姚老师的影响下,时至今日,我还在写诗,且会一直写下去。

诗歌真的无用吗?于我而言,诗是命。还好有诗!



追忆与为情造文
(评论)

  文丨杨不寒

诗是一种自我想象,是对自我心灵情状的迹写。这组总题为“走失在括弧里的鱼”的诗,呈现出了一位“走失”了的、却又不断追忆旧事的诗人形象。该题目取自《被回忆》中的一句。王珊珊在《被回忆》一诗中对个体生命在漫漫时空里的微小和易逝寄寓了淡淡哀思,又因永逝之物尚能被他人回忆而感到宽慰。高悬在上的月弯,及其海中倒影,在诗中被比喻成“括弧”。括弧一般有注释、次序和标记三种用法,在这里宜取标记之义,所标记的乃是被两个月牙括起来的全部尘世。至于“鱼”这一喻体的出现,是起句“海水在深夜颠沛”的结果,它显然源自于诗人王珊珊在澳门这个海湾城市的闻见。

《被回忆》一首大概可以看作这组诗的“总纲”。因为确信“被回忆”是事物“最幸运的结局”,而自己又是某种意义上的“走失”者,所以王珊珊总在诗中追忆往事,既赋予往事以暖色调光晕,又为自己此时此刻的存在找到情感上的倚靠。故此,组诗中的抒情主体往往是念旧者,而这其实是诗人在用回望的姿势观察自己何以是其所是。她在《以青杏为例》《近中秋》《雨中》《杏花小传》《松下雪》等诗中,反复书写云南乡下的老屋、祖母、祖父、故人、杏花、犬吠、村庄、屋檐、放学铃声等等人事民俗和风物流转。同时,她又以游子身份与之拉开凝望的距离,将其对象化与客观化,从而在追忆的整体语境中对某些具体对象加以咏叹。在语言中磨洗出田园味和年代感里,她最终想象与建构出了自我的来路。




在故土的种种面前,诗人的语调放松而略带怜惜的,意绪是自由且富有原初生命力的,甚至能够在对祖母的惦念中,“我梦见,我又长出了新牙”(《近中秋》)。相形之下,城市中的抒情者形象则带有“现代性”附加的种种症候:饱尝着“颠沛”(《被回忆》),会因为雨水蒸发而联想到“梦想已经干涸”(《天亮以前》)。或许记录登山体验的《爬叠石塘山》一诗稍稍写出了生活的美好,唯独结句“我们说着年龄的美/试图说得真诚动听”中的“试图”这个前缀语,仍透露出诗人对未来不能确定的隐忧。

我想这些情形,不仅与王珊珊远离家乡负笈澳门的现实境遇有关,同时也与90后一代人辞别乡土或者说不得不遗弃乡土而进入现代城市的时代处境有关。随着乡土社会的凋敝,这一代人烂漫的童年生活只能被压缩进记忆的夹缝。当诗人被卷入又或者自觉进入现代化洪流以后,这些记忆越发显得珍贵,仿佛慰藉人心的灵药。很容易感受到,怀恋静好的旧时光,与沉湎故人故物带来的安全感与安稳感,是这些文本共同的情感基调。凡所经验之事物,都将成为诗人的营养。而一切忆旧,原无非是写新。王珊珊虽然离开了故乡,却通过追忆的方式接纳并获得了故乡,并且给了故乡以诗的形体。在这类诗中,故乡被描述出了稳定可靠的秩序感,用以应对现在和未来的不确定性。换句话说,故乡如同酵母,始终在诗人身上发挥着作用,给她带来持久的温度和面对未来的力量。这样,在《与沸水零距离》中,诗人状写被沸水烫伤的皮肤如同“曲折的迷宫”,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如此联想:“组织液外渗后迷路/像我一样踽踽远行,等着结疤”。基于同样的自我想象,她才会在《松下雪》中写就这样的句子:“万分喜悦,独在异乡的我感受到/阳光到了深冬竟变得更温暖//一起往前走。前面有待化的雪……”



与略显保守主义或古典主义的情思相应,王珊珊并不像她的大多数同辈人那样在意新诗写作的先锋实验属性。以“元诗”“纯诗”等概念为代表的诗歌语言本体论,在当代汉语新诗实践中确曾发挥过巨大作用,当其发展到极端,却把诗歌逼近了语言游戏的狭窄胡同。王珊珊似乎一开始就没有受到相关话语的蛊惑。她不过分依赖修辞和形式,不愿叫让语言陷入自动滑翔的状态。她更沉湎于生活和情感本身,看重诗文本与自我生命之间的血肉关联。所以她的诗都是先感于心而后乃形于言,也能够实现人与诗之间的互证。在这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诸如“涟漪老去,桃花还在卸妆/还未惹得一身尘埃”(《雨中》)、“八十岁老主人还舍不得摘熟杏/搬来一个木凳,坐在檐下”(《杏花小传》)“光斑密布窗帘,又穿透/摇醒屋内发霉的墙皮”等诗句,虽然词象较为密集,却往往指涉有具体的情景和主题,并不生成于由词生词的语言思维模式,也不生成与为了写作而写作的玄想状态。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从创作缘起的角度,把写作分为“为情造文”与“为文造情”两类。王珊珊的诗显然属于前者,每一首都是真实情感的分行形式。这让她的文本获得了一种相对朴素的美学质感,内在品格则表现为沉静、温情与真诚,也恰如刘勰所判断的那样:“为情者要约而写真。”因为要约写真,不事铅华,她诗歌描绘的视境,看来皆生动可感,如在目前。恋旧之情如何在追忆中涌动,以及旧情如何为现今这尾“走失在括弧里的鱼”提供自我想象的依据,也都写得历历分明,出落出一个较为完整诗人的形象。当然,如果这位青年诗人能在后续写作中,拉开意象跳跃的弧度、拓宽想象力延展的维度、加大进入隐秘灵魂的深度,其诗想必还可以更进一阶。


(选自《延河》下半月刊2024年8期)





王珊珊  1996年生于云南昭通,澳门大学计算机科学在读博士生。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第十三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营员。有诗见于《诗刊》《星星》《诗歌月刊》《北京文学》等刊,获“野草文学奖”、中国校园“双十佳”诗歌奖、中国·邯郸大学生诗歌节一等奖、“白天鹅诗歌奖等。






杨不寒  本名杨雅,生于1996年,重庆奉节人。系云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高研班学员、重庆文学院第五届创作员,主要从事中国当代诗歌思潮研究,著有诗集《醉酒的司娘子》。



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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