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在括弧里的鱼
爬叠石塘山
山间,清晨与黄昏交错
云霞从傍晚开始逗留
树叶反光,被误认为花朵
在桉树尖铺满银白
风一吹,丝丝散落于爬山人发梢
脚步声渐渐慢下来
青山依旧是青山,花白的发
飘到水边成了芦苇花
含蓄。我们说着年龄的美
试图说得真诚动听
注:叠石塘山是中国澳门路环岛的主峰,也是澳门地区的最高峰。
以青杏为例
清明有雨成了这几年的惯例
按照惯例,老屋旁
老杏树会结出新青杏
年轻人早已外出
青杏自己会长成黄杏
那些坠在枝头的、够不着的
终会主动离开母体
去到泥土上、草丛中
发霉、腐烂,释放出甜味
最后,被五六只蚂蚁扛着
浩浩荡荡。结束它平凡的一生
这情景,祖父看了一生
在被脑梗找上后
他又坐在轮椅上看了无数遍
最后也被亲人浩浩荡荡地抬着
结束了平凡的一生
近中秋
我的月亮再也不会圆了
缺失的部分像幼时扔上屋顶的牙
后来,祖母的牙也脱落了
我至今不知,她把牙扔到了哪里
屋子早在地震中倒塌
我甚至不知她的牙是否已经掉完
上一次对话,我在看她的眼睛
我在强忍眼泪。我只是听她说
仿佛那是令我害怕
却又将回忆无数遍的遗嘱
祖母走了。那真是她最后一次同我说话
后来,我在梦里回应了无数次
她却再也没有说过话
我梦见,我又长出了新牙
与沸水零距离
等到没有距离隔着的时候
你会因过高的温度慌张、逃离
烫伤,脱落一层皮
沾染火辣疼痛后麻木如枯枝
遵从医生嘱咐,你不得不戒掉辣椒
如同戒掉无边的善意——
长在身体里的经络,主动舍弃
漆黑的夜,涂满白色药膏后
手背与五指难以辨别
焦虑与不安终于藏进时间褶皱
曲折的迷宫,组织液外渗后迷路
像我一样踽踽远行,等着结疤
雨中
我写过的雨
最后都流回了我的眼眶
吞噬我的视力
只留皱纹几行,倒映在水中
涟漪老去,桃花还在卸妆
还未惹得一身尘埃
只要每次见面的时间相隔不久
就不会成为故人
我把相遇的时间堆砌、积攒
才换你记住我的名字
通透一词需重新定义
剪去烛芯。月光不再朦胧
但白鹭还执着于因果
乌鸦从未获得偏爱,甚至
被诅咒得直白
被回忆
海水在深夜颠沛
我是走失在括弧里的鱼
上下两瓣月牙相隔数十万公里
相互照应了数十亿年
生命中的生命突然消失
被遗忘。毫无征兆
电脑第一次卡顿,无人留意
卡顿就成为它的习惯,我却不习惯
直到光标停于桌面,成为画中静物
我开始回忆这台电脑陪我走过的城市
更新过的海拔与天气
哦,当事物沦为被回忆的对象
它已然逝去,或正在衰老的终端
它将不再属于除它本身之外的任何事物
它只是它自己——
之于电脑,只是铁、铜、橡胶、塑料
之于你我,只是血肉、骨头、毛发
能被回忆的,是不幸的
也是最幸运的结局
杏花小传
二月,我在澳门找寻杏花
我忘记,雪花从未
到访过澳门。杏花也该是
如雪的事物,一次次成为怀念
让人怀念一次又一次
梦中,杏花还未落在檐上
甚至还未完全绽开花瓣
花猫趴在树下,不识光阴
只是把下巴贴在两只小手上
它枕着雪白的云,安心睡去
头顶的杏花纷纷张开翅膀
飞向更高处的云,飞到邻家屋檐
飞到它的耳朵上,试图叫醒它
它被自然掉落的第一枚黄杏
砸醒。彼时已是五月
八十岁老主人还舍不得摘熟杏
搬来一个木凳,坐在檐下
生怕麻雀们前来偷杏
花猫继续趴在檐下
一同守着杏树
杏子熟透,一枚一枚落下
像老花眼看到的夕阳
忽然陷入黑夜
她没守住檐前的杏子
没等到远途的游子
次年春,杏花再次张开翅膀
第一片花瓣
径直奔向她的坟头
天亮之前
雨是凌晨五点五十九分停的
雷声从云层传来
再坚持一分钟,迎来完整的黎明
不完整的大多数节点
黑暗与白昼,开始与结尾
从来不任我们选择
雨水浅浅滑过屋檐
下坠,幼龄芭蕉叶尽力
托举每一滴恐惧
历经无数无奈、无力
在与地面接触的瞬间
雨滴碎成无数新鲜的愿望,溅往四周
轻微的呼喊,蒸发后
三声急促鸟鸣刺破一整片静默
光线从四周赶来,左右摇曳
想在旧窗帘上捉住雨水来过的痕迹
光斑布满窗帘,又穿透
摇醒屋内发霉的墙皮
地面没有一滴水
不再新鲜,那些梦想已经干涸
碎成一地的蜗牛壳在反光
早晨七点,天亮了
巢中
如墙上的蜂窝。二十四只摄像头俯视
四十八盏灯紧贴地面仰视
观望行走,往复于七情六欲
解救寒冬飘落的大片雪花
一生都在自我解救
同一蓝天下:向阳的湖水为蓝色
另一边,湖水呈灰色
光是一条引线,目光也是
蓝花楹设想
出于心疼,为了预防
足迹踩过又离开的短暂相逢
我绕过满地蓝花楹而来
还是没能绕过你,也未能
阻止幼稚回到第二十六年夏天
教场中路,一双高跟鞋
绕过碍人灰尘,拾起落花
一朵又一朵,原本就是从我心底走失的
紫色被捧来,在墙角堆成一颗爱心
关闭电子设备,我们反而得以定格
影子降得那么快,伤口自己结痂
要把你的名字藏起来
最好我自己藏起来,不再取出
就算堆积的落花被风吹散
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也不会相互亏欠
渐近线已是我求来的幸运
为了预防,我们被蓝花楹绕过
最婉转的那朵,从未落下
对你最欢喜的我,从未说出口
松下雪
故人久违,羊肠小道相似
我们盘腿坐在草地上
无视树荫下融化到一半的雪
叙说各自南北的十年时光
几声狗吠从村庄传来
吓落一个松果,刚好掉到手边
捡起来,未找到一颗松子
松果轻盈如此时的语气——
正在平淡描述
那些当时差点没迈过的关卡
甚至已经想不起细节
最后,遍地鸡毛被风吹走
雪全部融化,夕阳即将落山
源于独有的默契
我们起身往同一个方向走
就像十二年前放学铃声响起后
背着书包一起离开教室
万分喜悦,独在异乡的我感受到
阳光到了深冬竟变得更温暖
一起往前走。前面有待化的雪
有不掺杂任何利弊的情谊
在诗中,我把自己剥开
王珊珊 1996年生于云南昭通,澳门大学计算机科学在读博士生。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第十三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营员。有诗见于《诗刊》《星星》《诗歌月刊》《北京文学》等刊,获“野草文学奖”、中国校园“双十佳”诗歌奖、中国·邯郸大学生诗歌节一等奖、“白天鹅诗歌奖等。
杨不寒 本名杨雅,生于1996年,重庆奉节人。系云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高研班学员、重庆文学院第五届创作员,主要从事中国当代诗歌思潮研究,著有诗集《醉酒的司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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