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仁聪
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总有这样一幕:在一个柔雾弥漫的清晨,姐姐坐在屋檐下一个木桩做的小凳子上号啕,父亲在一旁用一根竹根子抽打她,这是因为姐姐拒绝去上学,她非常讨厌学校,宁愿挨打也绝不踏上去学校的路。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叫上学,但是看姐姐哭得这么厉害,心里就知道上学绝不是什么好事。后来姐姐就真的不再上学了,多年后,她必须自己一字一句地重新学习文字,以便能在浙江的工厂找到一个工作,当然,这都是后来的话了。
姐姐拒绝上学在一定程度上使我对上学产生畏惧,使我不像其他未入学的孩子一样渴望去学校,那些孩子每天背着一个小书包模仿去上学,模仿学生,模仿老师,模仿课堂的情境。当他们做这样的模仿游戏的时候,我就会一个人躲在一棵巨大的杉树下,沉沉地睡去。
每当从野外的某个地方醒来,都是傍晚,听见妈妈在竹林中呼唤我的声音,就会有一种巨大的孤独感袭来,那时候我不知道孤独这个词语,就体会到孤独这种感觉。
就这样我度过了从有记忆到上学的几年。
终究是要去学校的,一天傍晚,母亲从集镇上回来,给我买了一个画着大象的书包,并且告诉我,再过几天,就要送我去上学了。这时候我反而有点期待了,每天睡觉的时候,都会去想象上学的具体情境,我只是见过一次二姐在学校的样子,她坐在教室的第一排,身体打直,盯着讲台上的老师。
二姐在家是一个不那么乖的孩子,在学校,她却不敢反对老师一点,看来,老师是比父母要严厉和可怕的。但二姐每天回家都会给我讲在学校发生的有趣的事情,这又让我觉得上学是很令人快乐的。
我第一次去学校报到那天,从早晨到傍晚都在下雨,那时秋天刚刚开始,南方的雨季却远没有结束。我和父亲在大雨中披着作为雨衣的化肥口袋出发了。去学校的路岔路很多,我走在父亲前面,每当我走入一条不正确的路,父亲就会在后面及时纠正我,让我走到正确的道路上来。野草有时高过我的头顶,多数时候,都和我的腰平齐,尽管带着防雨设备,却全身都打湿了。上学的路是艰难的,父亲说,以后你必须自己每天走路到学校。来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老师在家里吃饭,父亲直接到老师家里,坐在老师的对面,和老师谈我的情况。老师一边吃饭,一边问我一些十以内的加减运算,我快速答出来,老师又给我一支铅笔,让我写自己的名字和从“1”到“10”这十个阿拉伯数字,我全部都完成了。老师很开心地收下我,让父亲明天就送我来上学。父亲从最里面的衬衫里掏出崭新的五十元人民币递给老师,老师接过去后,递给父亲一张红色收据,父亲又小心地把它装回最里面的口袋。这个细节后来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每次我想代替父亲为我自己出学费,当我把手伸进裤兜,都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兜里什么都没有,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回到没有一分钱的时代。我就读的第一所小学校名叫南路小学,这是官方名字,民间通常称呼它为“烂路小学”,这总让人联想起通往学校的路很烂。事实也的确如此,从我家到学校没有公路,只有一条人走出来的小径,因为鲜有人走这条路,所以杂草丛生,有时路突然中断,有时灌木封路。这条小径一路下坡,四次渡河,大概有七公里左右,刚开始上学的那几年,我因年幼身体也虚弱,这七公里通常要走三个小时。南路小学建在一座笔挺的大山下面,山上悬崖裸露,巨树覆盖山顶。学校东侧是几所古坟墓,南面是一片斑竹林,西边是森林,北边有一条河流。学校只有一栋小楼,分为上下两层共四个房间,二楼是老师的宿舍,一楼就是我们的教室,中间是木板铺的,因此当老师在楼上走路,往往会有尘土落在楼下学生的课本上。一楼的两间教室有一间稍好,有完整的门,有窗户,但窗户没有玻璃,只有一个木框,冬天冷的时候,老师就用报纸或塑料膜糊上窗。
另一间教室就更糟糕了,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窗子就是两个大洞,学校周边的人家常在学校的操场上放牛,那些大黄牛趁人不备,就会从窗户跳进那间破教室,毫无羞耻地在教室里便溺。那间稍好的教室就作为我们的上课教室,另一间破教室用于室内活动。我们同路去南路小学读书的共四人,我和我的二姐,堂弟以及堂妹。堂弟和我以及堂妹读一年级,二姐读二年级。有二姐带,大人们就不再送我们到学校去了。报名后的第二天,我就跟在二姐的身后去到学校,那仍然是一个雨天,我们到学校的时候,全身同样都湿透了。我们穿着湿衣服来到教室,教室里只有七八个学生,加上我们四个,也只有十一二个。这十一二个学生分左右两侧就坐,左边是我们一年级的新生,右边是二年级的老生。学校里只有一个老师,同时承担一二年级的课程,当他给二年级学生上课的时候,一年级学生就转到后面,背对着黑板写作业,当他给一年级学生上课时候,二年级学生亦是如此。凳子其实不是凳子,教室两边各放着一块石头,中间搭一根圆木,一条简易长凳就因此做成,一排学生坐在一条长凳上,当中间有某个学生调皮晃动圆木时,可能整排学生都会摔倒。老师给我安排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坐下来,我意识到我是一个学生了,可能就要承担姐姐所不能承担的那种痛苦,也可能会得到二姐每天放学回家描述在学校的那种欢乐。上学的第一天早上什么都没有做,老师也没有出现在教室里。二年级的同学就带着一年级的同学在教室里打闹,那时我性格相对内向,就安静地坐着。我以为读书就是这样,只要坐在教室里,什么也不干,就可以了。下午老师回来了,他带回来几大包书,他让二年级的学生去拆书,分发给我们。我永远记得第一本书发到我面前的情境,那是一本语文书,具体是什么样子我忘记了,只记得我在书的扉页歪歪扭扭地写上我的名字,就看里面的插图。人生许多东西就像是命中注定,我认为我之所以爱上文学,和我的小学校有绝对关系,甚至和我最先发到的语文书有关系。
我得到书的那一刻,我看到书里的文字,尽管多数文字我都还不认识,但我的内心竟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随着年岁的增长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以后每当我看到汉字,就会获得幸福。读书的生涯就这样开始了,那时候我没有想到,这一开始,竟然要二十年后才结束。秋天来得很快,上学没多久,学校就置身于一片萧瑟的荒野中。有许多天下午,我们就停课不上学,去地里给老师收玉米,玉米收回家后,又给玉米去壳,在给玉米去壳的过程中,老师就顺便用玉米考察我们的算术知识。令老师非常开心的是,我刚入学不到两个月,我的算术知识已经超过所有二年级的同学了,因此他总是会额外地夸奖我,吃饭的时候当然也会多往我的碗里夹几块肉。我们上课没有课程表,没有上课铃声,老师想在什么时候上什么课是他自己定的,什么时候下课什么时候放学也是他自己定的。有时候一节课可以上一天,因为老师出门去帮忙去了,没有人通知我们下课。有时候,我们刚到学校老师就宣布放学,因为他要去打牌。有时候老师让我们课间休息,可是他不知道哪里去了,就没有人管我们,我们就在操场上玩整整一个下午。河边有一个鱼塘,是老师家的,有一天,老师突然宣布下午不上课,那是阳光明媚的夏日,不上课当然是最令我们愉快的事情。中午放学的时候,老师带着我们去他的鱼塘,鱼塘的水已经放得差不多了,无数条鱼儿在争抢着那少量的水。老师安排我们去给他捕鱼,每个人给我们一个塑料桶,让我们把抓到的鱼装在塑料桶里。二年级的学生比一年级的学生能干,他们很快就抓满一桶鱼,我是所有学生中最笨的,我连一条鱼也抓不到,往往到我手里的鱼,当我要把它放进桶里的时候,它就又逃回到鱼塘中去了。抓鱼当然不如戏水好玩,当有一个人开始戏水的时候,我们所有人就都开始戏水,我们用水桶打水仗,那些抓到的鱼,很多又都被放回到鱼塘里去了。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来了一群大人,大人们快速将鱼全部网到桶里,然后在那里分鱼。我虽然没有做出什么捕鱼的贡献,但老师仍然给了我一条死鱼,让我带回家。我将那条死鱼视作珍宝,小心翼翼地抱着它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河流时,我会把鱼放进水中,但它再也不游走了,这令我感到一阵伤心,一条鱼的死亡也令我难受。当天晚上母亲把那条死鱼剁成碎末,和同样剁成碎末的青椒一起炒熟,就制作成一道非常美味的“鱼生”。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鱼,觉得鱼的味道真是妙不可言。后来我为那个午后写了一首诗,“我们按照半原始社会的方式生活/没有公路/没有电灯/没有上课铃声/也不知道世上有悲伤之事/大家玩累后坐在岸上休息/草木茂盛/就要将我们淹没/风从山谷吹过/风像风一样远去/竹林作响/流水叮咚”。许多时光就是如此流逝的,多年以来,那些故事成为我们最无忧的回忆,是它们让短暂的生命变得漫长而优雅,仿佛那个玩水的下午,已经涵盖了我们的一生。
我们的许多课堂都是这样的,课堂并不在教室里,而是把课堂搬到山林野外。那时候我偶尔去镇上,看见镇上的学校多么漂亮,就感觉到自卑,等我长大后,才知道正是那种无比宝贵的教育让我终身受益,它使我热爱读书,也热爱这个世界。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因为这样的教育使我走上写作之路。等我读二年级的时候,二姐已经转学到村办小学去了,南路小学教不了高年级,每个学生读到四年级,就必须转到别的学校去。二姐去了村办小学,堂妹因为学习跟不上也去村办小学留级,这时候就只剩我和堂弟两人留在南路小学。每天我们早晨五点出发,点上火把步行在山路上,还没有走到学校天就大亮了。那时候我们不疲惫,每天走五六个小时候的路也不觉得累。中午自然是不能回家吃饭,夏天就在学校吃冷饭,冬天,每个学生会出一点钱,老师会在学校生一炉火,我们就从家里背着生土豆去学校,中午就在炉子上烤土豆吃。时常到下午回家的时候,肚子会饿得受不了,路上的人家都很吝啬,没有人会给我们吃的,有时候,我们会找一些野果子吃,冬天没有野果子可以吃的时候,我们就喝河里的冰水。虽然我生长在物质相对富足的时代,但因为上学的路途遥远,我也经历过很多饥饿,但饥饿的回忆现在回忆起来并不令人感到痛苦,因为那些日子是快乐的。我们在山里读书,每天的活动绝对要比城市里的孩子精彩百倍,老师不在的时候就是休息时间,在休息时间,我们发明了几十种游戏:投掷石头去打树上的鸟、抓蝌蚪比赛、爬竹子比赛,最独特的要数在坟墓阴沟里睡觉比赛。
我们胆子最大的几个男生制定比赛规则:一个人单独去有坟墓的阴沟里躺着,谁躺的时间最久,谁就赢得比赛。有一天中午,我和他们比赛,我是第一个去睡的,刚刚躺下没多久,暖洋洋的阳光均匀地照射在我的身体上,很快困意袭来,我就睡着了。没有人来叫我,直到下午,我听到老师喊我,我才从梦中醒来,醒来的时候看见坟墓上趴着一条手腕粗的菜花蛇,它在对着我吐信子,我当时就被吓哭了,从此,我再也不敢往草深的地方和坟地去。有一个走村串户的乡村魔术师也曾给我留下永恒的印象。在一个晴朗有风吹过竹林的下午,老师正在上课,突然一个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的中年人走进我们的教室,说要给我们表演魔术,换取一点点生活费。他开始要收费六十元,最终老师把价格谈到三十元,那时候我们全校有十八名学生,老师出十二元,剩余的十八元每个学生出一元。老师要把魔术表演场地搬到操场上,他说这样可以让附近的村民一起来看,虽然附近的村民并没有出钱,但让更多的人快乐也令老师开心。魔术表演开始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我看见魔术师从一块红布里取出一个又一个鸡蛋,直到鸡蛋装满一个小箱子。我多么渴望有这样一块红布,这样我就可以源源不断地给母亲变出鸡蛋。之后他又表演喷火、从红布里变出鸽子、把一个小球变到好几个观众的口袋里等令人拍案叫绝的魔术。直到夕阳满山,魔术师才收好他的东西离开。老师为我们垫付了那十八元,要求我们一周之内把钱带去给他。魔术师在泥地的操场上开始表演,多年来,我唯一记得的是他从一张红布表面,不断取出鸡蛋,直到鸡蛋装满一个小箱子,在温暖的黄昏,阳光照着魔术师的汗珠,围观的山民不停鼓掌。我们回家的途中,都说想得到魔术师的红布,这样我们就有吃不完的鸡蛋,母亲爽快地给了钱,我把它交给老师,结果只有我一个人给了他钱,他也没有追问其他没有交钱的同学,最后,我们都忘记了魔术表演,老师,也忘记了同学们欠他的十七元。某一天下午,老师还没有宣布放学,我的同桌就突然站起来,让全班同学放学后都不要走,都去他家吃酒席。他随后又非常兴奋地补充说:“我的爸爸死了。”在我们那个地方,平时吃不到好吃的东西,但在酒席上就可以。吃酒席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结婚,一种是死人。我同桌的父亲死了,显然是可以吃到酒席的,因此我们都很高兴,迫不及待地等着放学。放学后,除了两个女生,其他同学都跟着去他家了。他家离学校很近,走路十分钟就可以到达,我们到他家,看见他父亲的棺材停在院坝里,因为他的父亲是死在贵州的煤矿洞里的,根据我们那边的习俗,人若死在外面,遗体是不能停放在家里的。同桌一回到家就披着孝服,他很自豪地给我们展示他的孝服,并且拍着他爸爸的棺材说:“我的爸爸就躺在里面。”在他爸爸的葬礼,我们吃到了很多平时吃不到的东西,大饱口福之后,他还带着我们去捡鞭炮玩,那些未被点燃的鞭炮会落在草丛里,他在黑暗中找了很久,终于找到四五个鞭炮,分给我们,看谁有胆子拿着鞭炮让它爆炸,最终,有一个大人来制止了我们。多年后,我才想明白,同桌之所以不为父亲的去世感到难过,是因为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父亲就流转全国各地打工,一年在家的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月,因此他和他的父亲是毫无感情可言的。父亲去世对他来说就变成了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因为可以连续好几天吃到大餐,可以捡鞭炮。他的妈妈在他的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就改嫁到四川,他和他的妹妹由年迈的祖母抚养长大。这位同学初中没有毕业就辍学了,辍学后,和父亲相似的命运落在他的身上,他同样辗转各地打工,留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在家中。我一共在南路小学读了三年书,到第四年,我就转到村办小学去了。到村办小学报到那天,我比现在收到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高中毕业生更开心,我终于可以到有上课铃、有课表、有美术老师、有体育课、有课堂制度的学校去读书了。在新的学校,那种自在自由的学习方式荡然无存,只要犯点错就会挨骂挨打,有许多次,我都因为贪玩而不是学习被老师打得鼻青脸肿,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在上早自习的时候,和同桌用我们当地超度亡魂的音调读古诗,结果被老师打得非常惨,这令我深信,在南路小学那种纯粹的童年再也不回来了。当然,在新的学校,我的学习仍然非常好,从来都是名列前茅。在小升初考试的时候,我以全镇第三名的成绩获得八百块钱的政府奖金。我们从南路小学离开没几年,它就停办了。几年前我回去,看到空荡荡的教室里还保持当年的样子,但是当年在这里获得快乐和知识的人一个都不见了,他们去了各个地方。
我在黑板下捡到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这样一首诗:“放学后我们有各自的命运/有人去了北京/我们学过唐诗、瀑布和江河/有人溺死在人海/学过带方言的拼音/有人走不出故乡/学过道德与法制/有人上了法庭/学过经济特区/有人在那里的电子厂谋生/我们还学过很多东西/在那间如今已废弃的教室/那面钟还挂着并永远指向四点二十七分/那一刻风从破窗吹进来/我左手捂紧通红的耳朵/右手高高举起/回答老师的最后一个提问/他问的问题我至今没找到答案/残破的教室/昨天下午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像迟到很多年的小学生”。再过一两年,就有人用我们唯一的教学楼房作养鸡场、养猪场、养牛场。那栋孤独的石头房子置身在牛粪鸡屎中,这令我感到悲哀和心痛不已。又过一两年,那栋房子被彻底拆除了。前几天得闲,我一个人骑着摩托车来到昔日的学校门口,野草疯长,早已看不见当年的教学楼,它存在过的痕迹也被大自然迅速抹去。这多像是一个梦,我梦见在一所深山里的小学校度过快乐的三年,然后梦就被一阵铃声惊醒。这篇散文写的都是过去的事,当然,我们无法写将来发生的事,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永远只有将来才知道。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的中,有一句流传非常广的话:“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对我来说,过去和将来都是假的,只有此时此刻是真实的,但是,我们几乎难以把握,甚至难以理解一种叫“此时此刻”的状态,因此,许多时候,我们其实是活在“过去”“现在”“未来”三者胶着在一起的复杂状态中,所有的过去都是现在,所有的现在也都是将来。当然,为了方便,我们还是按照年月流逝把“过去的事”从现在拎出来。我生长在云南东北部的一片雾气弥漫的森林中的小村庄,从小和现代文明保持一定距离,这使我更多地和开天辟地以来的动物本能以及现代科学来临前的敬神传统走得更近一些。我们的小村庄只有六七户人家,这六七户人家都是我的高祖父的后代,因此有时候我也把它成为“高祖父的村庄”。当我开始去外地念书的时候,我意识到,现代生活正在瓦解我的一切过去,瓦解那我引以为傲的过往生活。今年七月,我回到“高祖父的村庄”,发现除了我的祖母外,所有人都抛弃了故园,有几栋年逾百年的房子都已经被拆除了,还没有拆除的,都在雨水中加速腐烂。祖母之所以要搬回老家生活,是因为她担心将来会死在医院的白色病床上,而不单纯是对过去的眷恋。虽然祖母一个人生活在老家,但她并没有生活在“过去”,她每天都沉迷在短视频中,以前,她要拉着我们讲远古时期的故事,现在她给我们讲在短视频中看到的事:外省的洪水、来自北京的新闻,甚至是巴黎奥运会,这令我感到惊讶!因此,我一直想用一些文字记录发生在现代文明给我们的村庄造成重大冲击以前的事情。我并非守旧派,并不认为那种生活要比现在好,记录就在于,想告诉自己,曾经有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存在过。
本篇写的是已经彻底消失的一所学校,那是我从一年级读到三年级的学校,它赋予我认识世界的底色,在如今,那种学校定然是不用许存在的,它那么破败,那么偏远。可是当我审视今天的教育的同时,又深以为我们过去接受教育的方式更能让人健康成长。近几年,我看到的是教育无休止的内卷,以至于连小学生都感受到学习的巨大压力,这种压力使他们无暇去关注自然与世界,使他们困在学习的牢笼中。当然这篇文章并不是为了批判现在的教育,而是对已经消失的过去作一次告别。文学具备这样一种魔力,它能够使那些重要的瞬间成为永恒,过去的那些故事,都是一些瞬间,我用文字把它们记录下来,是希望在漫长的人生苦旅中,这种瞬间能够安慰我,使我不惧困难,勇敢前进。
◎王顺天
苏仁聪,这位来自云南昭通的青年诗人,以他独具个人风格且细腻入微的笔触,在散文创作的疆域里深情地描绘了对传统文化的珍视与对乡土记忆的深沉眷恋。在文学的世界里,记忆书写、童年叙事以及生命中那些漫长的告别,时常被作家们用以探究个体的内心世界与社会的文化脉络。苏仁聪的散文便是将这三重主题交相呼应、互为映照的典范之作。他巧妙地将个体层面的记忆碎片与社会宏观的文化背景相融合,将童年时光的天真烂漫与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痛苦蜕变相交织,更将生命中那些无法回避的告别时刻所蕴含的情感深度挖掘并呈现在读者眼前。透过他的文字,我们可以一窥那些被现代都市生活所遮蔽的乡土记忆,以及那一份对传统文化根脉的深沉挚爱。在他的笔下,那些看似平凡无奇的乡土记忆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和意义,让读者在感受传统文化魅力的同时,也重新审视和思考自己的文化根源和身份认同。童年叙事作为文学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往往承载着纯真与哀愁的双重情感。在苏仁聪的作品中,这种童年叙事被赋予了深刻的文化内涵和精神意蕴。通过平实质朴的语言,作者精心描绘了一个虽简陋却蕴含无尽乐趣的小学时代,那段时光在作者的记忆中熠熠生辉。作品中,残破的教室、肆意疯长的野草,以及隐匿于深山之中的小学校,这些元素共同构成了作者心中那段难以忘怀的记忆。这些看似平凡的景物,承载着孩子们纯真的欢笑与无忧无虑的快乐。然而,童年叙事并非仅仅是对过往纯真岁月的简单追忆,更深层地,它透露出一种对逝去时光的深切哀愁与无尽怀念。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美好的时光逐渐成为回忆,而回忆又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但正是这种模糊与不清晰,让童年的记忆更加珍贵和难忘。苏仁聪巧妙地通过“残破的教室”“孤独的石头房子”等意象,勾勒出一幅已经消逝的乡村学校景观。这些意象不仅代表着作者个人的童年记忆,更在宏观层面上象征着一种逐渐消逝的乡村教育文化。当作者提及那所小学校最终被拆除,其存在痕迹被大自然迅速抹去时,这无疑是对乡村教育逐渐式微的一种深刻隐喻。这种消亡不仅意味着物理空间上的消失,更代表着一种文化精神、一种生活方式的渐行渐远。因此,苏仁聪的童年叙事不仅是对个人童年记忆的缅怀,更是对一个特定时代、一种独特生活方式的深情告别。在文章的结尾部分,作者巧妙地运用梦境这一隐喻来象征其童年经历,从而构建出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叙事框架。在这一框架下,快乐的童年被描绘成一场绚烂而令人陶醉的美梦,其中充满了纯真、欢乐的时光。但梦境终有醒来之时,这一刻的到来则预示着成长的启程,意味着从童年的天真烂漫迈向更为复杂多变的现实世界。“这多像是一个梦,我梦见在一所深山里的小学校度过快乐的三年,然后梦就被一阵铃声惊醒。”这段描述不仅富有诗意,更深刻地表达了作者对童年时光的眷恋与怀念。通过梦境与现实的交织对比,苏仁聪在这篇文中对童年上学经历进行了深情的回望,同时也透露出对那段纯真岁月的无尽感慨。在苏仁聪的散文创作中,告别这一主题呈现出一种深沉而复杂的情感色彩,它不仅是作品情感表达的核心,更是引领读者深入思考生命真谛的重要线索。告别在苏仁聪的笔下,或许象征着童年的终结、亲人的永逝,抑或是与故乡的逐渐疏离,这些情境都深刻地反映了人生的无常与变迁。在散文书写中,苏仁聪将告别的情感深度和多重复杂性呈现得细致入微,使读者在阅读其散文时,能够深刻感受到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所在。他的作品不仅触动了读者的心弦,更激发了他们对生命本质和存在意义的深层次探索,透露出一种对过去的眷恋和不舍。他笔下的童年回忆,不仅是对过去的一种怀念,更是对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欢乐与悲伤的深情回顾。他的文字中透露出对家乡土地的深情厚谊,对传统文化和价值观念的推崇与传承。这种情感元素与告别主题相互交织,共同构建了苏仁聪散文独特的美学底蕴。此外,苏仁聪的作品中还蕴含着深刻的哲学思考。他并未停留在表面的情感描绘上,而是致力于探索其背后的深层次意义。汉娜·阿伦特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一书中写道:“我们处在忘记过去的危险中,而且这样一种遗忘,更别说忘却的内容本身,意味着我们丧失了自身的一个向度,一个在人类存在方面纵深的向度。因为记忆和纵深是同一的,或者说,除非经由记忆之路,人不能达到纵深。”这一观点强调了记忆在构建个人及集体身份、历史连续性以及文化认同中的核心作用。记忆不仅是回顾过去的手段,更是连接现在与未来、塑造个人与世界关系的桥梁。因此,记忆是抵达纵深的唯一之路径,保存记忆既是保存存在本身。苏仁聪的散文,便是由记忆出发的书写,这些记忆在唤醒童年的同时也在保存着童年。随着人生旅程的推进,我们不可避免地会与那些逐渐消失的记忆进行漫长的告别。这些记忆或许是关于童年的欢笑与泪水,或许是关于亲人的温暖与陪伴,它们构成了我们生命中的重要篇章。这篇散文从不同的侧面,在记忆书写和童年叙事的不断缠绕之中,为我们打捞过往之记忆与纵深之情感。在这种意义上,苏仁聪的散文作品不仅是对个人记忆的挖掘与整理,更是对集体记忆和文化记忆的守护与传承。他通过文字将那些珍贵的记忆片段定格在纸上,使之成为永恒,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重新找回那些被遗忘的时光和情感。苏仁聪 1993年生于云南昭通,青年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当代》《北京文学》等。参加第38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无边》。王顺天 笔名阿天,青年诗人,山东大学文学博士在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见于《诗刊》《飞天》《星星》《文学报》等刊。论文见于《文艺争鸣》《当代文坛》《当代作家评论》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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