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皂角树
文 丨 赵灵芝
我的故乡在八百里秦川渭河岸边。
我家大门前有一棵大皂角树,是姑姑小时候亲手栽植的。听奶奶说,那年,活蹦乱跳的姑姑跟在大人们身后去村外欢迎解放军,在渭河边潮湿的野草地里,发现了这棵小皂角树苗,姑姑连根带泥拔出来,栽在了我家头门前。
姑姑和奶奶搭手给小皂角树浇水、松土、施人畜粪和草木灰。奶奶和姑姑精心养护,日月光辉和雨露滋润,皂角树一年比一年长高变粗了,高过了我家土房顶。树身有两人合抱那么粗壮,枝干遒劲交错,绿叶浓密厚实,树形庞大好看,颇像一顶撑在半空中的巨大绿伞,根基稳固,遮挡着风雨和烈日,向地面洒一圈凉爽的绿荫。村人在树下歇凉,鸡狗猫在树旁散跑。
一年四季,鸟雀成对从四面八方飞来,在枝桠上筑起窝巢,栖息安家,繁衍幼子。清晨到晚间,鸟雀放开婉转的歌喉,和鸣的音色清越美妙,皂角树仿佛变成了一张大琴台,天天奏响抒情欢快的乐曲。树下自然成了大人们闲坐说笑的好地方,孩子们戏耍欢闹的乐园。调皮的孩子们翘首踮脚,摩拳擦掌,想爬到树枝上去,捉鸟雀玩玩。奶奶好言劝说:“鸟儿是好虫子,别伤着了它们好看的羽毛,别惊了它们安心育娃娃。”
四月是皂角树的开花期,稠密的枝桠上坠满一嘟噜连着一嘟噜的花串串,在阳光照晒下,花串串呈现淡黄色,热气腾腾地垂挂在枝叶间,宛如无数的小黄灯闪烁摇曳,清香气味浓郁,四散飘溢,成群蜜蜂闻香飞来采蜜,花蝴蝶爱美绕树冠蹁跹,皂角树像一幅生机盎然的油彩画,光辉灿灿,扮靓了村子。村人便聚在树下,像观赏国画美术作品一样,喜滋滋赞美着皂角树缤纷喧闹的景象。
进入夏季,皂角树主干上青红色的细刺和枝条上的嫩皂角开始发育自然生长,电闪雷鸣便裹夹着暴风雨接蹱到来。皂角树经受着烈日的曝晒,雷电的击打,狂风的肆虐,不屈不挠,安静地挺直伟岸的身躯,保护着细刺和嫩皂角在风雨中茁壮成长。
到了十月份,黑色的皂角刺被采割下来,当着中药材备用,每条树枝上都缀满饱满扁长的黑皂角,在秋风凉意里摇来摆去,发出“叮铃铃、叮铃铃”银铃般的乐声,仿佛在庆贺十月的好收成。收获回来的白棉花、玉米、干豆荚和红薯,就堆放在皂角树下。奶奶笑吟吟坐在树下小凳上,剥着玉米干皮壳、捶打豆荚、捡拾落下的黑皂角,醉在五谷丰登的图景里。
入冬后,皂叶被日光晒染成金黄色,轻盈盈飘落下来,犹如许多金色蝴蝶轻灵曼舞,光秃苍劲的枝股上悬置着一串串金黄的玉米,和云彩相映辉。皂角树犹如一群身披锦缎的勇士,肩扛丰硕的果实,高擎着一双双健美的臂膊,守护着故土大地。
自由恋爱的姑姑将要远嫁到百里外的渭北县区去,出嫁的那天,带走了一红包袱黑皂角,算是奶奶陪给她的额外一份嫁妆。
我村有个老爷爷,他和守寡的奶奶同龄,年轻时是八路军战士,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在硝烟战火中失去了右腿,回村后一个人过着孤单的生活。孩子们都亲切地叫他“红军爷爷”。
奶奶照料着红军爷爷的日常生活,用一根端直的皂枝给他做了根皂木拐杖。两人常坐在树下说知心话儿。皂角树仿佛是他俩真挚的心灵之树。
困难年月里,奶奶摘下一篮又一篮嫩皂芽,分散给村里的婆姨们,教她们搅和少量黑面,蒸煮了给家人充饥,又把积攒的黑皂角分给村里的媳妇和姑娘们洗衣裳、洗头发。夏秋的蝉,最爱吸吮皂汁,密密麻麻爬满树身,“知了,知了”锐声尖叫。傍晚,红军爷爷在树下燃一堆潮柴禾,铲几锨黄土,加入一盆清水,混合成一堆清泥。小火堆向上散发烟气,蝉受烟熏,失去知觉一样,刷啦啦掉落满地。孩子们端着脸盆捡拾落蝉,把蝉身用清泥巴完全包裹住,端回家放进灶火里烧熟了,填充饥饿的肠胃。村人依赖皂角树度过了最难熬的饥荒年。
奶奶说皂角树叶根皮刺都是中药材。她按照老辈人传下来的偏方子,把干皮和干刺放进石窝里,拿石锤捣碎成粉末,装进瓦罐里加进适量白酒,调制成皂药粉,为大人小孩治身上生出的毒疮。贪玩的小孩子弄折了胳膊,红军爷爷两手在骨节处用力一捏,重接上骨骼,给红肿疼痛出涂些皂药粉,用手掌轻轻拍拍,小孩胳膊过几天就恢复健活了。奶奶把皂角刺、皂角叶和皂角仁放在锅里熬成汤药,治愈了村人的气管炎和肺炎。村里的老牛、驴马伤了腿蹄,红军爷爷稳坐在板凳上,手用力拽住牛马腿按在他唯一的左膝盖上,抓把皂药粉在牛马伤处来回揉抹,牛马痛叫几声,肿痛隔几个时辰就消失了。皂角树为村人消灾祛病,赐福送安。人们都说皂角树是神树。
农闲时,奶奶做着针线活和红军爷爷坐在树荫下说着闲话。孩子们围过来,闹嚷着要红军爷爷讲故事。红军爷爷满肚子装着千奇百怪的好故事,他讲得很生动有趣味,而且越讲越精神,讲得激动兴奋时,动情地涨红了脸,比划着手指,弹动着左脚,树下便荡漾着孩子们阵阵欢呼声。于是,孩子们聚精会神,又听他说谜语:“四面不透风,十字坐当中,粮食和蔬菜,都在里面生。”
繁星满天的夏夜,奶奶摇着蒲扇,望着星星,说了牛郎织女,又唱起动人的歌谣:“日月亮光,姑娘双双,挎篮采桑,遇个俊郎。”红军爷爷笑微微端详着奶奶,好像歌谣唱出了他们年轻时的美好心愿。孩子们叽里呱啦围拢在树周围,手摸树身,争着活捉正从泥土里爬上树还没脱壳的泥蝉。
炎热的伏天,蓊郁的皂角树枝叶抵挡强烈的光热,吐放清凉,广散的丝丝凉意把村人凝聚到树下。男人们下象棋、打扑克、搓麻将,议论时事;妇女们有的手里做着针线活,有的怀里抱着娃娃拍哄,说着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老人们敲板拉弦唱秦腔;时髦的年轻人则放开录音机,学跳广场舞。休闲娱乐的村人,像喝了蜜糖水一样,身心甘甜快乐。皂角树周围一派祥和康乐的景象。
每年国庆节,乐观的红军爷爷都要在树下放响鞭炮,教孩子们唱起热爱祖国的歌曲,他举头凝望着葱茏的树枝,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和皂角树一起成长,像它一样结实健壮,不惧狂风暴雨,好学立志,长成栋梁之才,将来报效祖国。”
大年三十这天,村里的男女老少依照惯例,围在树下打鼓敲锣庆新年。妇女们摆开桌子,端来糖果,点燃香蜡,敬献皂角树,说些吉祥祈福的话。穿得花花绿绿的孩子们欢呼跳跃着,放响手里竹竿上挑着的一串鞭炮。白猫和黑狗也蹿来跳去的,分享新年的喜庆和欢乐。锣鼓声、竹炮声、欢笑声响彻繁花似锦的天空。
姑姑来信说,她新家院墙外一排皂角树长高了,花繁皂角多,皂药治好了乡邻的皮藓痛风病。姑姑还寄回一包新育的瓜菜种子,让奶奶按时令节气种进菜园里。红军爷爷笑着说:“人勤春早的地方,就遍地生长皂角树。”奶奶笑着说:“给你姑姑回个信,报说庄稼收成好,皂角年年结得多。”
过往的路人看见了这棵大皂角树,驻足爱惜地观赏,赞叹说:“真难见到这么大的皂角树,树形多端庄呀!”
奶奶端出凉茶和板凳请路人坐下来乘凉喝茶,临走时,送他们一包黑皂角种子。
远道而来的木材商人赶到皂角树下,对满头银发的奶奶说:“大娘,这棵皂角树长势好,形端杆直,是上等木材,贵如金宝,卖了吧。”
奶奶神态温和,坚定地摇头说:“不卖!留着有用呢!”
早有所闻的药材商人连寻带问找来了,甜言蜜语,劝红军爷爷和奶奶说:“大伯,大娘,祝你二老身体健康,这棵皂角树全身是名贵药材,卖了吧。”
奶奶摇头,口气更加坚定地说:“不卖,想要皂角随时来摘,就是不卖!”
开小车的开发商被熟人领来了。奶奶坐在树下给红军爷爷做棉衣。开发商给红军爷爷发根烟,笑脸迎合说:“大伯,大娘,你二老身体健朗,咱商量个事,现在城市稀缺皂角树,我们想把这棵树移栽进城市里去,它是一桩美丽风景,它能净化城市空气。卖了树,你二老手里钱多了,可用来享清福,安度晚年。”
开发商几次给红军爷爷伸出几个指头示意着,往上增加出钱的数目。
奶奶穿针引线,始终不为所动,摇摇头,泰然不语。
红军爷爷仰头哈哈笑了,鼻口吐出一缕轻烟说:“年轻人,这棵树移不得,它的根生长在有粪肥的土壤里,吸收的是干净的湿地气,是要拿庄户人爱护庄稼一样的心来爱护它。如果挖了根,移到水泥地里,树根会枯死的。让大娘给你们一包皂角种子,带回去种进无污染的土地里,春来它照样能生根发芽,长成大树的。”
陕西植物研究院的研究员们找来了,他们怀抱测量仪器、照相机、记录本下了车,迫不及待,围住皂角树拍照,测量树身的周长和高度,树冠的围长和树枝的数量,树根部占地的面积和树表皮的密纹度。耐心询问奶奶和红军爷爷皂角树在哪个月发叶?在哪个月开什么颜色、什么形状的花?花期持续多长时间?皂刺的色泽和大小形状?十月份皂角成熟时,能收获多少斤?平时皂角树的根、枝、花、皮、刺、籽能给村人治愈什么病症?等等。红军爷爷和奶奶特别高兴,清清楚楚地答复着这些问题。研究员们认真记录完了,坐下来喝着奶奶用干皂叶浸泡的热茶,端详着坐在高凳上穿旧军装、缺右腿、身旁放着一根皂木拐杖的红军爷爷和缝衣裳的奶奶,感慨万分地说:“大伯,大娘,你二老辛苦了,种养了这么好一棵皂角树。你二老受我们后辈爱戴。”
红军爷爷微笑着说:“要是搞科研用,有利于农业生产发展、社会文明进步的事,随时来看皂角树,我在树在。”
研究员们和红军爷爷握手告别,带走了一包皂角种子和科研用的枝叶皮刺。
爸爸靠劳动致富攒足了钱,计划给我家盖座新楼房。村里的土街道将要修成水泥路,村外的土道路也要扩修成柏油路,根系发达占地面积大的皂角树眼看要被挖掉。村人都舍不得看见皂角树落地,尤其是奶奶最伤心。红军爷爷安慰奶奶说:“国家发达了,人们生活条件好了,盖楼修路是大喜事,能留下树更好,咱要多育种再养成大树。”
一生勤劳的奶奶像爱护儿孙一样,慈爱地望着树顶,聆听着树枝上的鸟鸣声,眼眶里噙满泪花。
村人在皂角树身上缠绕上红绸布,贴上写着“神树平安”的红纸条幅,燃响了鞭炮。
一辆挖掘机从村外轰隆隆开来了,村人聚集到皂角树下,老人们用身体挡住强横的挖掘机,齐声喊道:“不准挖树!”红军爷爷扔掉皂木拐杖,扑倒在树下,双臂拼命搂抱着树身,悲愤地疾呼:“留下树!不许伤害它!”他额头贴紧皂角树根部,老泪纵横,泪水似春雨淌过一道道裂纹,流进已受伤的树根里。
皂角树被剁了几条枝股,伤破了大片树皮,树身伤痕斑斑,依然参天如柱,岿然挺立在我家新楼和柏油路旁,像一个受了伤残但仍然笃定自身信仰的思想者,身心贴紧黄土,聆听渭河上百舸争流般奔涌前进的声音。
红军爷爷病倒了。奶奶明白他将不久于人世,面色忧愁,挑选出一条端直的皂枝,握起小刀,削呀,削呀。
红军爷爷死了。奶奶洗净他的脸、手、左腿和左脚,为他剃短白发和白胡须,把一条皂木腿和一只皂木大脚,安放在红军爷爷的身体右下方,给他穿上新棉衣和棉鞋,爱恋不舍,十个热手指良久地抚摸着红军爷爷曾握过钢枪的手掌,仿佛要把她对红军爷爷恰似日月般温暖的爱、溪流般深长的情,通过手指的一遍遍温柔抚摸,浸透到红军爷爷每一寸骨肉里去。奶奶淌下清长的泪说:“你活着,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一世,离开人世间了,好干干净净上路,完完整整入土。”
村人把红军爷爷安葬在滔滔渭河北岸草木欣荣向阳的黄土坡地里。
红军爷爷的坟墓前多了一棵枝叶葱茏的皂角树,是奶奶亲手栽植的。那是英雄的红军爷爷“正直不朽的墓碑。”
奶奶死了。家人遵照她的遗愿,把她埋葬在红军爷爷的坟墓旁,也为她栽了一棵皂角树。那是一个善良的劳动妇女生命最朴实完美的写照。
皂角树,你是硬朗的奶奶,不施脂粉,不戴金银,无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姿,四季沾一身黄土,露满脸皱褶,但你身上良善、勤俭、坚韧之美,值得人们永远怀念、铭记。这就是你非凡的气质和素朴的风采!
皂角树,你是刚直的红军爷爷,不居金碧辉煌的楼宇,不炫耀自身的高大和功绩,黄土为家,地气作料,始终如一,坚守在故乡的土地上,但你身上凝结的浩然正气,受后辈人永远敬仰、传承。这就是你刚毅不屈的精神和胸襟博大的情怀!
碧波粼粼的渭河岸边,我的故乡,美丽的小村外环绕着苍莽的皂角树。宽阔远去的柏油路延伸到哪里,耐干旱的皂角树就繁殖、生长、绵延到哪里。皂角树在流淌着秦风汉韵的丝绸之路上防风固沙,保护环境,美化山河,向世界传播着华夏文明。孩子们接过父辈植树的铲,守护着它们。
(选自《延河》下半月刊2024年8期)
赵灵芝 陕西省作协会员,礼泉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见于《秦都》《山花》《参花》《延河》,出版小说集《带刺的野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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