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潮 丨 云栖:一个男人的最后一页

文摘   2024-09-25 20:00   陕西  

一个男人的最后一页


文丨云栖


1


女人又在给老太太的儿子打电话告状。

真是不能再干了。你妈又让我给她找日记本。你听听你听听,这大晚上的,又敲床板呢。可哪有日记本?她让我找的地方我都找了。没有。找不着她就……她就作……这一天天的不让我有一刻站脚的时候,我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她这样,婶儿可真忍不了了。

放下电话,女人往客厅的沙发上一靠,右手搭在额头上,左胳膊垂在身侧,柔软的沙发仿佛忽悠了一下,陷进去一个无奈的深度。

老太太在卧室里的床上瞪着天花板。

她睡不着。她还在想着第二十一本日记。那是男人死后她在一个柜子里发现的。男人活着时柜子一直锁着,钥匙从不离身。直到男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叮嘱她把那柜子里的东西和他葬在一起,她才有机会打开柜子。

二十一本日记本,摞起来快有一米高了,每一本还按照时间标上了序号。她凭着小学毕业的阅读水平,囫囵半片地读,读一会儿哭一会儿,人人都劝她节哀顺变,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哭什么。三天后男人下葬的时候还差一本没读,老太太偷偷地藏了起来,这一藏就是两年。两年来她一直惦记着这本日记,但日记本就像隐身了一样,踪迹全无。

半身不遂、瘫痪,失语,失能,这些词在男人去世后不久一夜之间加身于老太太,老太太一生要强的精气神一下子瘪了,连身体也配合着抽抽了。



但她在保姆面前仍秉持着虚无的“主人”的姿态。儿子花钱雇来照顾自己的保姆,自己当然有权利支使她。女人打给儿子的电话内容她听得一清二楚。那又怎么样,她想,我又没错,我只想要找到日记本。

可,那日记本放哪了呢?她问过儿子,儿子说你藏的东西我哪里知道。

哎——哟——老太太长长地叫唤了一声,怕客厅里的女人听不见恨不能把声音提高到八十分贝,但事实上她再用力声音也算不上噪音。这次生病老太太的语言中枢受损,每次吐出的词语都含含糊糊一片,分不出个数,但唯独“哎哟”和“妈呀”两个词语分外清楚。

保姆还瘫在沙发里,想着要不要换个人家儿。她的护工姐妹微信劝她还是将就将就,这些个病歪歪的老人都一样难缠,但给的钱多呀。想想儿子的婚房,看在钱的面子上,没准过段时间,忘了日记本这茬儿就好了。女人决定今天晚上不搭理老太太了。她不是个机器,她也要休息啊。实在不行她就不干了。想到此,她起身到客厅一角,拉开白色的双层纱帘,爬到自己的单人床上,盖上被子塞上耳塞。


2


楼下花池子里的蛐蛐,这两天叫得不知疲倦。
唧唧吱、唧唧吱、唧唧吱……这声音让老太太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男人活着的时候一到这时节,那张平时闷葫芦似的嘴巴就会自言自语,而且嘴角总浮着一抹温柔地笑。老太太没少冲他翻白眼,没少把锅碗瓢盆一众家什弄得叮叮咣咣响,但都不影响男人对蛐蛐这叫声的反复品咂。
老太太恍惚记得,男人尤其喜欢在八月的晚上,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下的躺椅上闭着眼睛,摇着蒲扇,细听蛐蛐的叫声。而那时的老太太总在屋里屋外来回忙活,至于到底忙活些啥,如今她也记不清了。
嘿——嘿嘿,这是遇上谁了?男人问完自答,喜欢是吧!瞧瞧这叫得——啧啧,唧唧吱唧唧吱,太热情,烧耳朵。
这是——要打起来呀。活着就是个争字。争脸面,争钱财,争地位,争女人。哎哟这两声长鸣,男人把蒲扇停了停,胜者王侯败者寇啊。
而每次听到蛐蛐颤巍巍的唧——唧——声时,男人是绝对会陷入沉默的。那沉默会一直延伸到秋夜灿烂的星空,像一闪一闪的亿万颗星星,忽闪着脉脉不得语的眼睛。
一见面就掐架的害虫,和蚂蚱、花大姐有啥区别,有啥稀罕的呢?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太太一直不懂,也懒得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儿子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回兴致勃勃地拿着语文书给老太太看,妈,妈,我爸喜欢的蛐蛐,这是写蛐蛐的课文……老太太噜噜个脸,去去去,净整些个没用的,找你爸说去。
那天的晚饭时光男人和儿子说得那叫一个热闹。
蛐蛐从不随遇而安,房子的选址要排水优良,有温和的阳光。
蛐蛐房子的门口总要有一丛草半掩着做门,门口要仔细耙扫,做成平台。当四周很安静的时候,它在这平台上弹琴。
老师说,还有一个特别的故事叫《促织》,只要我们按时完成作业,过些天就给我们讲呢。儿子洋溢的小脸红扑扑的,像天边的老云接驾。
男人一连声地说着好好好,还感叹,还是儿子知道老子,五个丫头,没一个和我说过蛐蛐。
老太太望着窗外的一角夜空,心里暗暗算着日子,再过两天就秋分了,也难怪蛐蛐叫得这么欢实。


城里的夜晚,很少看见星星。从窗口望出去,偶尔能看见一颗两颗的就是幸运了。有一段时间,老太太在窗口总瞧见一颗特别亮的星星,一直挂在那儿陪着失眠的她。偶尔一次听孙子说,那是个飞行器。飞行器?飞行器又是个啥玩意儿?老太太几番想呜哩哇啦问个清楚,可孙子说,奶奶,你说的啥我一句也听不懂,你就别操那个心了。
楼下花池子里的蛐蛐也不多,前天晚上老太太听见一只蛐蛐叫声软塌塌的,每叫一声都要拖个腔缓一会儿。她竟也琢磨起来,这是对象黄了呢,是干仗没打过人家呢,还是和自己一个样只剩下一个人了呢?
男人活着时好像说过,蛐蛐是孤独的,独性。
人呢?老太太问自个儿,人不孤独吗?
她的眼睛又酸又涩,眼皮又沉又胀,就是睡不着。
老太太一边闭上眼睛一边用她的左手使劲敲了敲床板。客厅里的女人翻个身,响起了不大不小的鼾声。
男人在世的时候,天天起早贪黑伺候他,洗洗涮涮屋里屋外地忙个不停,但屋里有个伴儿,每天的日子都过得有个念想,有个奔头儿,现在想想,那都是一个个鲜亮亮的好日子啊。现在连个吵架拌嘴的人都没喽。这个保姆,平时总不爱搭理人,老太太想,好像谁欠她钱似的,呸!
哎——哟——妈——呀——老太太又抽抽颤颤地长长地叫唤了一声。
客厅里的女人不得不坐起来,披衣下床,趿拉着鞋来到卧室门口。
你想干啥?推开卧室门,女人没好气地问。
老太太呜哩哇啦说了一堆,女人也没听懂,转身关门就要走的时候,老太太把床头柜上摆着的一张孙子的台照扣在了桌面上。
要……看相册?女人以为老太太想孙子了。
老太太点点头。
天亮再看。女人咣的一声关上了门。她如今一点也不怕被辞退了。
老太太无比怀念自己嘴皮子利索的岁月。那些“名场面”都在一本相册里。她记着出院搬家时让儿子把相册拿楼上来了。
少女时就是出了名的能说会道,嫁过来后不到两年,老太太就成了村里唯一的女大知客。
那时的自己声音洪亮,跑动跑西。尤其是嫁娶生孩子的大喜事儿,必定带着主人挨桌敬酒。用大家的话说,这活儿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干得了的。首先就要德高望重,其次要声音喝亮,第三还要熟悉乡下的各种礼节。她嫁过来时间不长就能被推上这个位置,那感觉恰似春风拂面,冬炉煨暖般怡人。相册的影子在她白内障的眼神里熠熠发光。她真真的看见自己两条黝黑的大辫子,她看见自己穿梭在喧闹的人群中,她看见自己水波一样荡漾的眼神……她伸出尚还能动的左手抓呀抓呀,刚才的一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鼻涕眼泪一把把。她费劲巴力地把不远处的纸巾盒扯过来,左一抽右一抽地用纸巾胡乱擦着脸。

3


男人看着她。
这种眼神儿老太太是第一次感受到。
欣喜、忧伤、埋怨,黏黏地缠在一处,又拉出一条丝。这让老太太想起老屋窗户上的蜘蛛网。夏天蚊虫多,窗户上总有蜘蛛网。老太太经常大清早的拿着扫帚疙瘩划拉。她日复一日地划拉,蜘蛛夜复一夜的再织好。她执拗,它也执拗。
蜘蛛网的粘性很大,缠在扫帚疙瘩上特别不好弄。
男人的眼神也让她觉得不好弄。这是个啥意思呢?
你缺钱吗?
给你烧的房子、电视、冰箱啥的都收到了吗?
那边冷不冷?衣服啥的够用不?
你别这么看我呀?
你——你是不是想蛐蛐了?
那边没蛐蛐吗?不能啊?
男人仿佛叹了口气,脸开始模糊起来。看不出任何情绪了。
老太太生气了,有话你就说,当了一辈子闷葫芦,做鬼也改不了这脾性。
一团雾气莫名其妙地冒出来,男人不见了。
这是第几次梦见男人了呢?老太太记不清了。从男人去世到现在自己生病的这些日子,每次失眠后再睡着,就会梦见他。男人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看得她的心啊,酸酸苦苦,麻麻癞癞的。福善堂里各式各样能烧去那个世界的东西,差不多都烧到了。可男人那眼神,那活着时从没沐浴过她的眼神一直在梦里出现,没完没了了。


今天这梦里还有一处特别,男人的整个脸看不清楚了。但他开始向她走过来了。她也想向他走过去。两个人走啊,走啊,走啊,就是走不到一块儿。就像两块同极相斥的磁铁,到了一定的距离就会“嘭”的一下子弹开。
老太太性子急,脾气又倔强。每次被弹开,她都再加把劲儿向男人走过去。咋就这么不经弹,像个轻飘飘的棉花包,一到那个距离,就嗖一下子被弹回去好远。
接着男人的胳膊也看不清了。
最后就剩那双手了。
那双手真是“俊俏”。用俊俏形容一个大男人的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老太太是要笑掉大牙的,可放在自己男人身上她就觉得再恰当不过了。
修长的手指,厚实的手掌,血色饱满的指甲。那是老太太稀罕了一辈子的手。结婚后的日子捉襟见肘,但是无论怎么钱紧,她都会备下冰凌花给男人擦手。这双手不仅好看,还灵巧。别人扔掉没用的东西,到了这双手里就重新焕发了生机。老太太最满意的变废为宝就属那个座地扇了。
那是好多年前的一个傍晚,老太太想不起具体是哪一年了,好像是个夏天,男人捡回一个连底座都没了的电风扇,三下五除二用几块木板做了个底座,然后就左捅咕捅咕右鼓捣鼓捣,一通电竟然呼呼地转起来了。这太神了。老太太一直想买个电风扇,可哪有那个闲钱呐。一家七口能吃上饱饭就不错了,哪还能指望有这么高级的家用电器。这个电风扇陪了一家七口好多年。老太太每每和儿女们提起这事儿都说,别看你爸闷葫芦,能着呢。
老太太说这话其实还有另一个她真心赞许的理由,男人还写得一手好字。过年的时候,来求对联、福字的邻里邻居们挤满了屋子。村里的红白喜事写礼帐也离不了这一手好字。哪个求人能白求,都明里暗里的有些表示。枕巾被面,鸡鸡鸭鸭,花生地瓜的多少是个意思。当然这些个意思男人是反对的不让收,老太太双手一掐腰,不收白不收,哪有白白使唤人的。
这双手在梦里清晰可辨,但是男人究竟是缺啥了呢?老太太醒来后依然猜不到也想不明白。

4


女人在准备早餐。她给自己做点粥,拌个黄瓜,煮个蛋。老太太吃的是流食。每次喂老太太都不配合,经常弄得一身还得洗衣服。女人给她换完了尿不湿,要去洗衣服前和她说,你不是能折腾吗,自己起来呀。
老太太躺在床上,翻了一下眼睛,嘴里嘟嘟囔囔自言自语。
她想着女人在洗手间手洗衣服的样子就舒坦。洗衣机就是不让用,热水器的热水就是不让使,就是不能让你闲着,就是得天天脚不沾地地干活。老太太的儿子要买个手摇升降床,老太太死活不同意,意思是啥事儿有保姆呢,买那样的床就是浪费。
今天女人不想扶老太太起来。她要想尽各种办法让老太太服服帖帖的才行。她服帖了,自己才能把钱赚到手。再换一家不一定能给这么多钱。儿子还巴巴等着钱成家立业呢。
你能耐,你自己起来吧。女人故意刺激她。
阳光从窗口爬进来,抚在老太太的身上。
卧室里有些热了。
老太太伸出左手把身上的被子掀开了一些,动了一下左腿。伸直,拱起,放下,来回几下,身体舒服了一些。她往自己的身边望了望。
这是从老屋搬来的大双人床,男人活着的时候,她总觉得挤得慌。望着望着就看见男人躺在那里了。男人还没有醒,鼾声如雷。她想像以往一样用脚踢他一下,那样男人就会翻一个身,呼噜就不会这么响了。她的左腿带着左脚踢过去,可想而知只踢到了一片空荡。她浑身激灵了一下,回过神来,自己的身边啥也没有,空荡荡的宽敞。
老太太也想坐起来,靠在床头上望一下窗外。直到现在她还在怀疑,自己真的起不来了吗?她仍觉得没准能发生奇迹自己能起来。
把身上的被子用左手推到腹部,再用左脚蹬到脚下,然后左手抓住身下的褥子,左半边身子像一条变僵的蠕虫般挣扎着、挣扎着,她憋着一口气,眼看着上半身一点点儿起来了……可她太想喘口气了,不然就要憋死了。气是喘出来了,人也又回到了原点,头还差点磕到床头柜上。



女人抱着膀倚在卧室门框上,得意地看着老太太,没我还是不行吧,你别折腾我,我就心疼心疼你。女人走到床边,右手伸到老太太身下,左手扶着她的肩膀,一、二、三,一、二、三,起——
老太太坐直之后,她把被子对折,再对折,弄平之后,放在她的脚下,擦了擦鬓角边上细密的汗水,喘了口粗气。
窗外其实也没什么,能望见的东西极其有限。窗台上那盆茉莉花静静地待在那儿,叶子绿绿的。因为养的年头多了,主干已经变成了深棕色。今年这盆茉莉连着开了两次花,许是累着了,这次都两个多月了,没有一点儿打骨朵开花的意思。
穿过茉莉花丛,老太太唯一能看见的就是斜对面五六楼几个住户的情况。说是看见,也是看不太清楚的,白内障越来越严重了。坐了一会儿,老太太发现对面她“最在意”的五楼一家住户窗户上好像贴着啥。
女人告诉她是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出租出售和联系电话。老太太记得那家住着的是一对小夫妻。开始的时候两个人感情很好。每天晚上搂搂抱抱,一起在客厅看电视,偶尔还看见男的背着女的在客厅里跑来跑去。
小两口打架老太太也是见过的。
还不止一次。
打得最激烈的一次,是女的躺在地上很久才爬起来。而男的早就冲下楼,开着车在小区里一路鸣笛冲了出去。
夏天的时候,老太太还听到过女的喊叫,你不准走,你回来……这回你要是再走,就离婚……
那时候天气炎热,各家的窗子都开着,不只老太太,这一片楼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女人说,这是搬家了吧,要不就是离婚了?女人想和她聊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


对面空了。
空空的对面只有客厅的藕荷色窗帘孤零零地待在那儿。
这种突然到来的空再次击中了老太太的脆弱神经,她又想起日记本了。尤其是第二十一本日记,无论如何自己死之前也要知道那里到底写了什么。
哎——哟——哎——哟——老太太的左手使劲够着右腿,掐它,掐它,使出拉屎的劲儿掐它,一点儿知觉都没有。她的右手已经肌肉萎缩到不能正常伸直了。鹰爪一样,她暗自评价她的右手。皮包骨不说,因为长年累月的田间劳作,手指骨节十分突出,加上神经末梢循环不畅,摸一下不仅硌得慌,还拔凉拔凉的。她呼通呼通地敲击床面。日记本,日记本,她要日记本。
女人觉得自己也要疯了。她在这工作快三个月了。苦点累点她都不怕,谁让自己要给儿子攒房子首付呢,只要钱给的多,她不怕吃苦受累。当初签的合同里有一条,必须干满半年,半年三万块钱。如果中途乙方提出辞职,只能按每个月两千块钱结算工资。如果是甲方提出辞退,那么工资不变。不久之后,她明白了这个条款的真实意图,这老太太就是个魔怔,就要找日记本,日日夜夜地找,还有事儿没事的作,挑毛病,都不让人一刻得闲,啥神人能干满半年啊(老太太的儿子恐怕也被折腾得不轻才想出这种条款。)。也有保姆拿别的日记本糊弄过老太太,不好使,她的白内障竟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她要的日记本。她说不明白男人的日记本长啥样,但她就是知道别人拿的不是那本儿。
万般委屈恍如洪水样涌来,老太太哇的一声哭了。她的双肩不停地抖动,嘴角因为哭泣斜得更厉害了。眼睛被泪水糊住了,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她感到呼吸困难,说不上来的疼痛遍及全身。她似乎很想停下来不再哭了,但就是控制不住这决堤的猛兽。
妈——呀——妈——呀,老太太一声紧似一声地叫着。
人和猪有啥区别,猪永远是猪,可这人活着活着可能就不算是个人了。在女人看来,此时老太太就是个困兽。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困境里,犹如一只困兽。不是每一声呐喊都会被世界听见,不是每一次流血都会有灵丹止疼。

5


老太太要回老房子一趟。
这是和女人沟通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老太太在纸上画出“回老家”三个“图画字”才弄明白的。
以往的一切都无法复原。老屋也是。即使这老屋是老太太生活了四十年、是她婚姻的全部见证,到了也只落得个面目全非。儿子说以后有钱了要翻新老屋,等他退休了还回来住。在老太太心里,如果真是那样,就更不是自己的老屋了。
老太太才离开老屋才两年,许是今年夏天雨水太频,后院的院墙已经倾斜,摇摇欲坠,要倒未倒的样子让她心口一阵阵疼得慌。推开斑斑驳驳的铁艺门,连一步宽的红砖甬路上都长满了没膝的杂草。衰败与荒芜这对姊妹覆盖了和老屋相关的一切。左墙边厕所门上的那块玻璃裂了纹儿,恐怕再也经不住风吹雨打了。这几间砖瓦房是老太太和男人一砖一瓦一梁一柱攒起来的,就像他们一家人的日子,藏在回忆里实实在在,到如今只剩下一些影子罢了。
回忆没有归途。
墙体上蔓延着从地面爬上来的青苔,蓊蓊郁郁,反倒显得老屋很有生机。正屋的门是个蓝绿色的防盗门。这个门是男人生病的前一年秋粮下来后换的。在村子里煞是风光了一段时日哪。门锁和把手的底部都生了锈。老太太颤抖着左手,想要把钥匙插进去,尝试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成功。老太太坐在轮椅里的身子不住地哆嗦着,嘴角咧成了一个蛤蟆嘴的样子。
女人从她手里拿过钥匙,随着咔哒咔哒几声带着锈迹的响声,门被打开了,裹挟着潮湿、霉味的呛人气浪滚滚而来。她和老太太忍不住地咳了起来。
打开所有的窗户,午后三四点钟的阳光斜射进来。微风一吹,无尽尘埃在光线里舞蹈。老太太模模糊糊看见那个喂养了一家七口的灶台。那是一口大铁锅,锅盖是男人用杨木做的,此时已经看不出早年的油亮。灶台上粘的白色瓷砖脱落了不少,蒙着不见人烟的尘垢,委身于灶边。她抹了抹眼角,让女人推她进了堂屋。堂屋的北墙上,男人的遗照被蛛网缠绕着,啥也看不清了。老太太恍然大悟,原来男人托的梦是这些个天杀的蜘蛛网啊。下方桌子上摆着一个小香炉,香炉旁边的供果盘子里躺着几个果核,可能被某种动物啃食后果核上的肉氧化风干,黑乎乎的脏兮兮的。
缓缓拂去男人遗照上的蜘蛛网,摆好男人生前爱吃的新鲜的水果甜点,老太太指着桌面下的一个带明锁的抽屉,意思是让女人打开。女人猜到,老太太又要开始找日记本了。
没钥匙。女人说。
啪啪啪。老太太用力拍着轮椅的扶手。妈——呀——她这一声呼喊在老屋里显得格外的瘆人。
我去找东西砸开。女人的声调里深埋着火焰。她知道不砸开这把锁这事儿今天过不去。女人在四个房间的角角落落翻找。她想找到一把斧子或者一把锤子。
在西屋的柜子里找到一把生了锈的斧子,费了半天劲儿才把锁头敲掉。
抽屉里面空空如也。


老太太呜哩哇啦。女人一只手拎着斧头,另一只手擦擦额头,眉头拧成了麻花样。
给老太太的儿子打电话,电话一直占线。女人没办法只好推着老太太从东屋开始一间一间找。
老太太指挥着女人,不许放过任何一个犄角旮旯。屋里的柜子桌子等等物什里里歪斜,不是碰到了这个,就是弄倒了那个,而且每次碰触都陈灰飞扬。女人被指挥得手忙脚乱,上蹿下跳,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年老体衰地猴子,为了一口吃食不得已竟拼上了老命。两个人不一会儿就共“白”首了。灰呛呛的两个女人在老屋里开展了一次排雷似的寻找日记本之战。
战果——为零。
两个人又回到堂屋。老太太入定般盯着男人的遗像。
女人顾不上仔细看凳子上埋汰与否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幸好这个实木凳子尚结实,仅仅发出两声吱吱扭扭的呻吟。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庭院里的海棠树随风摇曳。两个女人各怀心事儿又被更大的沉默吞噬着。
老太太白内障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左手指着那棵海棠树,嘴里发出“嗯嗯嗯”的声音。
女人疲惫地站起来,把老太太推到海棠树下。这棵海棠无人经管,却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老太太指着树下的土地,示意让女人挖开它。
对屋里一切已经熟知的女人很快找来了铁锹,铁镐,连刨带挖。这时,女人庆幸自己劳碌半生却身体硬朗,要不这一番折腾,怎么能受得了。
当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出现的时候,女人欢快极了,找到了找到了。
盒子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日记本。
女人拂去灰尘递给了老太太。
一瞬间,老太太和男人的过往又被联系起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琐碎日子,诉不完的柴米油盐。一个日记本将一个死去的人和一个活着的人再次串联起来。
这是男人唯一的遗物了。
她摩挲着深绿色日记本的封面。她想起陪葬的那二十本中男人的自言自语。那些自言自语,有新婚时的快乐,有每个孩子出生时的欢喜,有许多家族事务意见不合的分歧,有许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五味杂陈,有争吵后的愤怒,有失眠时的独自煎熬……可这些都可以和我说呀,老太太抬眼望向那个挂在墙上自己喜欢了一辈子却一点也不了解的男人。
这个男人的脸由初见时的俊秀清朗逐渐变成生病后的萎顿丑陋,身上的褥疮好了一个又烂一个,一个自己用心疼着照顾着的人像一床被用了多年的败絮,让人不忍猝读。
老太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甚至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
她的眼前一片迷蒙。她把日记本递给女人,让她读给她听。
开始女人的声音很平淡声调很高,然后声音一点一点矮下去,一点一点哽咽起来。她的胸脯起伏不定,她用手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那分明也是自己的一生啊。),她怕它一下子跳出来,掉到这间旧尘满地霉气满堂的老屋里从此不得安生。
人与人竟然可以活得这样相似吗?
翻到最后一页,她停下来。抬头看看老太太。老太太陷在轮椅里,一身灰色的衣服附着在皮包骨的身体上,灵魂仿佛早已经溢出了身体。夕阳的余晖从老太太一团雾气的眼神中滑过去,隐在那片玉米地的后面。
捂上第二十一本日记最后一页的那行字没有念出来,她怕那行字要了老太太的命。女人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轻轻地说,都读完了,就这些。
从窗口望出去,村子里炊烟四起,袅袅不息地暮山紫氤氲着远处连绵起伏的丘陵。丘陵上的玉米长势喜人,今年是个丰收年。

(选自《延河》下半月刊2024年7期)

云栖  原名张翠云,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作品》《都市》《北方文学》《散文诗》等杂志,荣获《鄱阳湖文学》2021年度小说创作奖、《作品》杂志社2023年“十佳评刊员”银奖等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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