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痖弦逝世|蓝蓝谈痖弦:一日诗人,一世诗人

文化   2024-10-12 14:56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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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诗人痖弦于温哥华时间2024年10月11日清晨逝世,享年92岁。


痖弦先生原名王庆麟,是一位祖籍河南省南阳市的现代诗作家。他在台湾自1950年代中期至1960年代,与洛夫等一众诗人一起崛起。他的作品充满超现实主义色彩并具有音乐性,经常表现出其悲悯情怀,以及对于生命甜美之赞颂,还有对现代人类生命困境之探索。


2017年,诗人蓝蓝接受诗人北岛的邀请,录制诗歌课程《醒来》,其中专门有一讲就是讲述诗人痖弦的人生传奇。在蓝蓝看来,痖弦诗中有通达和慈悲、怜悯和无奈,以及不灭的希望。他是一位以诗抵御时间的诗人。以下为此讲的文字分享。



一日诗人,一世诗人——读痖弦

文:蓝蓝

在人类的文学史上,有一些奇特的诗人和作家,他们只写了一段时间就封笔不写了,但他们留下的作品却影响巨大。


我们今天介绍一位只写了十五年诗,但留下了相当多经典诗作的诗人,余光中说他魅力多元而玄秘,很难用评论的三棱镜来分析。林怀民,就是现代舞大师林怀民说他:“太可怕了,你这样写,你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来赞美他,这个他就是今年90岁的痖弦先生。


痖弦,本名王庆麟,1932年生于河南南阳陆营镇杨庄营村东庄。南阳地区是一个盆地,历史上出现过很多著名的人物,我们熟知的有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过的百里奚,有大医学家张仲景,发明地动仪的张衡等等。我们上一期讲过的诗人周梦蝶先生,也是南阳人。所以,南阳这个地方历史文化的积淀很深厚,那里的戏曲文化氛围也非常浓郁,据我所知就有南阳大调曲、宛梆(南阳简称宛)、越调等等。


痖弦的父亲曾经在南阳县简易师范读过书,毕业以后到了当地民众教育馆。痖弦自己曾经回忆起童年生活时说,他的父亲把图书馆搬到了一辆牛车上,和车把式一起带着一牛车的图画书走村串寨,每到一个地方,痖弦负责敲锣,村子里的孩子们都跑过来,看那些图画书,他自己早年的启蒙阅读就是在这个牛车图书馆上完成的。父亲对这个聪慧的孩子给予了厚望,经常说:我娃将来要做文坛的亮角。


痖弦上高小的时候,老师以《冬日》为题让大家写卷子,别的孩子一个小时还没写完,痖弦十分钟就交了卷。因为他在卷子上写了一首诗——狂风呼呼,砭(鞭)肌刺骨,一切凋零,草木干枯。这应该是他写的第一首诗。但是,老师在卷子上批了一条:写诗是偷懒的表现。自此以后痖弦再也没有写诗,一直到1951年。


1948年,16岁的痖弦考上了豫衡联合中学,但没过多久,南阳解放,国民党军队开始撤退。痖弦和同学们跟着学校冒着大雪向襄阳一带撤离,就在那里,饥寒交迫的这群学生为了吃饱饭,就报名参加了国民党军队。著名的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里有痖弦的一集,叫《如歌的行板》,痖弦回忆他最后一次离开家时的情形,说是当时他的母亲还给他烙了一张油饼,让他带上,他还有点不耐烦。以为不过是去学校,因为就是没想到一转身就成了永别。痖弦说:“民国三十七年,也就是1948年11月4号,是我最伤心、最断肠的日子。”从那天起,痖弦再次回到故乡已是四十二年之后,他的父母都早已去世。他说自己当时是个孩子,根本不懂得战争的可怕,也不懂得诀别是如何到来的,只是自己到了中年晚年,越想越悲痛、伤心。



没有带着父母的照片却带着一本何其芳诗集的痖弦到台湾后,先是在军营,初来台湾的士兵们远离故土,前途迷惘,有人居然用脚勾动扳机,长枪吞进嘴里自杀。军营里到处弥漫着颓丧绝望的情绪。痖弦就自己躲到一个角落,拉二胡,用嘶哑的二胡声宣泄自己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二胡,在河南话里叫“弦子”,所以,痖弦后来发表诗歌就给自己起了“痖弦”这个笔名。


他不写诗后,很多的精力都用来办刊物,扶持和发现青年作者,他自己谦虚地说,这是受他的老师覃子豪的影响,因为他读书的时候,覃子豪老师就是这样手把手地教他们写诗。


1954年,他被派往左营军中广播电台工作,在这里,他结识了一生志同道合的好友洛夫和张默,三人一道创办了叱吒台湾文坛60年的诗刊《创世纪》。当时他们没有钱,都是自掏腰包办刊物,为了宣传创刊的《创世纪》,就跑到电影院里,在银幕旁打叫人幻灯的地方,打出“创世纪出版了!”这样的字样,来宣传自己的诗刊。


这段时光,对于诗人痖弦非常重要。当时台湾实行报禁,因为和大陆的对峙,国民党不允许有言论出版自由,很多书都被列为禁书。据他回忆,他对于学校的图书馆了如指掌,哪本书放在哪里,他几乎都知道。遇到有喜欢的书,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抄。在台湾诗坛,据他回忆,他和商禽抄书最多,他曾经把法国作家纪德的《地粮》整整一本书抄了下来,抄完了自己还写个跋。那个时期鲁迅的书,左翼作家的书,包括闻一多先生的书,他都有涉猎。有朋友知道后吓了个半死,说这可是要坐牢掉脑袋的事情。这段经历,为他以后编《中国新诗年表》积累了大量的知识准备。


他和洛夫、张默编《创世纪》,坚持不向政治权力靠拢,以确保文学的纯洁性。他说:《创世纪》办了六十年,没有一篇政治性的文章,没有一首政治的诗。所谓政治抒情诗一首也没有,纯粹是纯文学,那么想起来其实这帮助了台湾的文学形象,也帮助台湾的文学建设。1966年痖弦以少校军衔退伍,其后做过编辑、《联合报》副刊主编等等,一直到1998年退休,和妻子一起定居加拿大温哥华至今。



我跟痖弦先生算是河南老乡,我在高中时期就读过他的《红玉米》,当时就非常喜欢,这跟我从小在农村长大有很大的关系,我熟悉乡野农人的生活,诗里描写的情形一下子就打动了我。但这首诗里蕴含的沉重的悲苦,真的是要到有了一定年龄后才能够真正理解。


痖弦在中国新诗史中也是一个奇特的现象。他从1951开始发表第一首诗《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到1967年突然停止写诗,差不多十五年间,仅仅出版了一本诗集。


关于他为什么后来不再写诗这个问题,他在1981年写的序言里说:世界上唯一能对抗时间的,对我来说,大概只有诗了。可是这么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如何能抵抗汹涌而来的时间的洪流呢?他对自己能否重新提笔写诗充满了不确定的思虑。同时,他认为,生活也是诗,“一日诗人,一世诗人”


他说:“我自甘于另一种形式的、心灵的淡泊,承认并安于生活即是诗的真理。”这当然是一种很质朴的说法。在他的观念里,诗人不仅仅指能写诗的人,那些落拓不羁、有美德、尤其把义字看得很重的人也是诗人。他一直认为,“炼字不如炼句;炼句不如炼意;炼意不如炼人”。另外,他自己很喜欢惠特曼一辈子就是一本增增删删的《草叶集》,所以他也说过“这老头够绝,我想学他,一辈子一本书打到底得了。”这样的话。


痖弦诗里经常会有乡村孩子般的童心与童趣,但这样的天真无邪有时候以言外之意提示这一切背后生命的莫测、世界的冷漠隔阂,战争的残酷,这种写促成了读者内心巨大的紧张感和冲突感。


就拿著名的《红玉米》来说,他的语调是平静而舒缓的,而且还有乡村孩童的视角的天真,但在这平静舒缓和天真的后面映现出时代造成的悲剧和深重的伤痛。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

都挂在那儿


——写到这里,就开始换成了儿童的视角:


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


犹似唢呐吹起

道士们喃喃着

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


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

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

以及铜环滚过岗子

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

便哭了


——到这里,又开始换回诗人的视角,也就是那种历史的视角:


就是那种红玉米

挂着,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你们永不懂得

那样的红玉米

它挂在那儿的姿态

和它的颜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

凡尔哈仑也不懂得


犹似现在

我已老迈

在记忆的屋檐下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

红玉米挂着。


席慕蓉在评说这首诗的时候说,这样的诗的历史感,出生在南方的女儿是无法理解的。这里面就有一种背井离乡之人在时间里的悲痛。诗里面的“凡尔哈伦”,指的是比利时著名的象征主义诗人,凡尔哈伦写了大量歌颂家乡的自然之美和女性美的诗篇,因此被誉为佛兰德风土诗人。痖弦在这里说连他也无法知晓那故乡红玉米的颜色、姿态,便可见诗人内心积郁了多少战争隔离带给人的沉重的灾难。


余光中说痖弦的语言有其独具的魅力,不以力取,而以韵胜。它能够温馨柔丽,也能够阴郁低沉,更能一咏三叹,叠句重词,一波三折。其综合的音调,兼有苦涩与甘美,诚哉斯言。



在《如歌的行板》这个纪录片中,我看到过痖弦与子女们去给他的妻子张桥桥扫墓的镜头。痖弦非常爱他的妻子,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痖弦去医院采访,遇到了张桥桥,当时张桥桥是医院的护士,但同时她也正在住院,在看一本诗刊,上面就有痖弦的诗和照片。当时的张桥桥非常漂亮,又有才情,两个人一见钟情。


张桥桥患有肺结核,左耳失聪,但痖弦爱她德才兼备,又貌美出众,尽管他的老师王梦鸥告诉他跟一个病弱的女子结婚将来的负担会是很重的,但也没能拦住痖弦的决心。举个小例子,痖弦说某次他说话声音大,张桥桥悄悄就提醒他,说:我们要尊敬夜晚。这么细腻的感受力,可见她也不是一般的人。张桥桥身体不好,但还是冒着危险生了两个女儿,让痖弦非常感动感恩。他说:我第一次看见就知道,这个女孩子就是我的女孩子。是我喜欢的,我愿意永远和她在一起。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他有一首著名的情诗,题目就是《给桥》。这首诗从写他的爱人日常生活的情形开始,慢慢引向对人生的谓叹:


整整的一生是多么的长啊

在过去岁月的额上

在疲惫的词字间


整整的一生是多么的长啊,真是情意脉脉,一唱三叹!


为了照顾妻子的身体,他退休后搬到加拿大温哥华,专门找到了一个建筑设计外形像桥字的一所房子,买下来。张桥桥女士去世后,她的墓碑上不仅仅刻着张桥桥的名字,也把痖弦的本名——王庆麟也刻在上面。从墓碑上的十字来看,夫妇俩应该信基督教,有意思的是,痖弦写过不少和基督教有关的诗,但在写他的故乡时,并不避讳中国本土的道教、佛教,充满了地方风俗画一般的东方传统文化之美。他大量写异域风情、文化的诗,或许就是一条返乡之路,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的灵魂如今已倦游希腊,我的灵魂必需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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