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文化是边疆文化的构成。边疆文化的特质,可以由“疆”字的构字理据体察。
甲骨文有字,由两个田字构成。《说文解字》所收小篆有,是个部首,许慎释为“畕,比田”,字也由两个田字构成。两块田间必有界线,否则只能谓之一田,是畕有田界义。《畕部》除了部首只有一个字 ,字形是在畕字上加了三横。许慎说:“畺,界也。从畕;三,其界画也。”其义与畕同,只是更强调突出了田地的分界。这个字《说文》还收了个重文,由“弓”“土”“畺”构成,就是今天通用的“疆”字了。“疆”字中的“土”可视为田的泛化,其中的“弓”通常被视为丈量田地的工具。“畺”字文献较少使用,十三经中只见于《周礼》。但由于其构形最易体现字义所指,亦为文人喜用。如刘盼遂先生1935年9月11日致冯永轩先生信,提到“西畺荆楚,音信殊不自由”,用的就是“畺”字。这些字都是在“田”字基础上再构生成,也与“田”的词义相关。
一、田疆是人类文化活动产物。
文化是“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特指精神财富,如文学、艺术、教育、科学等”。这个定义实际上确认了自然界赐予人类的,如原生的山川土石,不是文化;非人类所创造的,如蚂蚁堆积的蚁山,蜜蜂所造的巢,不是文化;文化是人类有意识创造的,无意识形成的东西也不是文化。田是人类耕种庄稼收获食物的场所,并非天成,而是人类学习自然,与自然互动,依自然发展,偕自然共生创造出的物质财富。田的形成,意味着人将自己食物的获得从简单由天然撷取,转向自主设计养育收成,已是文化活动。相邻田畦物产不同,田与非田更有界别。人类认识世界,研究世界,正由对万物的分类划界开始。
农耕治野是这样,山林管理亦如之。《周礼•地官•山虞》:“山虞,掌山林之政令物,为之厉而为之守禁。”郑玄注:“物为之厉,每物有蕃界也。”治国亦如之。所谓“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坰”,也是要针对不同地域展开有效治理。《周礼》里有“小史”“外史”“诵训”等官职,小史的职能是“掌邦国之志”,外史是“掌四方之志”。而诵训的职能则是“掌道方志,以诏观事”,主管为王者讲解方志,说明古事,就包括以疆事记录示王。让王了解疆事,也就意味着疆事与都邑有别,可以提供参照思路,这里面当然也包括边疆的农事。兴隆洼文化、红山文化、裕民文化、夏家店下层文化等文化遗存中与农事相关文物的出土和发现,体现着北疆农事独具价值。历史上匈奴、乌桓、鲜卑、突厥、回纥、契丹、女真、蒙古等民族的农耕技术,与中原相辅相成,也形成了自身的农耕文化理念,既与中心文化紧密相关,又具边疆文化自身特色。
《荀子•王制》:“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类文明起于人与人的交往聚集,个体的成员结为群居的社会,就有了共同的命运和追求,形成了自己的精神与气质。同在一个地域的民众,有共同的物质精神生活,也就有了地域文化地域文明。
人们聚集形成自己的群,也就与另外的群区别开来。过去人们常说农耕文明的特点就是需要协作,所以重视家庭,慎终追远。其实无论农耕、渔猎、还是游牧,都有协作需求,都是带群性质的行为。群内固然要有共识能协作,群际也需相交往通有无。不同的地理环境,产生不同的文明生态,风俗习惯,连血缘都具不同的基因传承。社会学家和民俗学家们说人类婚姻经历过抢婚阶段,不同部落间的抢婚,其实也是繁衍多元杂交优势的需求。所以人类进入文明,群分是必然的生态,而群际的交流融合,就催生和形成着多元一体的文化。
北疆是北疆民众共同生活的场所,更是北疆文化文明的载体。北疆文化从来就是中华文化的构成,丰富着中华文化整体的生命活力。北疆民族“吃苦耐劳,一往无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精神,对中华文化共同体建设独具价值。仅就中华传统文化最具特色的礼乐文化来说,表达公众意志的大蒐礼、展示君子内在修养的乡射礼、倡导文明生活的乡饮酒礼,都能在北疆那达慕大会等文化活动以及“金杯银杯斟满酒,双手举过头”的歌声中看到听到丰富多彩和而不同的形态。
疆的分界既为相互隔离,同时就含彼此交流,一如建筑物的门,既是内外分隔的屏障,也是内外进出的通道。边疆是最常最早最方便接触异质文化的地带,因而具备文明互鉴的关联桥梁作用。北京师范大学人文宗教高等研究院的“海峡两岸大学生中华文化体验营”,实施过两次长城之旅。台湾和大陆两岸的在校大学生一起,跟随世界上第一位徒步走完长城全程的董耀会先生,从河北秦皇岛老龙头走到山西黄河边的老牛湾(对岸就是内蒙古准格尔长城),从陕西榆林走到甘肃玉门关。学生们行走长城最大的收获,是颠覆了之前以为长城只是防御工事的认识,了解到长城更多的功能是内外交流茶马互市。守护与交互,分隔与进出,本是事物的一体两面。
长城关口固然曾有兵戎相见,但内外各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也由这关口进行。关口内外各族人民共同铸就了国家大一统观念的向心情感。长城遗存和相关遗产,见证了中华民族多元文化交融互动的历史。既有边疆民族多元对一体的丰富,也有一体对多元的反哺。始自军事设施的长城,逐渐成为商贸往来文化交流的重要场地和各族人民守望相助的平台。长城两边的各族民众共同成就着长城文化,长城文化的内涵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
比如“封疆”,由两个同义词素并列合成,但所谓同义词素,其实各有特点和侧重。“封”由植树培土成界之义出发,也具分界义,但主要向封锁之义引申。是民间谜语有“拆信”射地名“开封”者,又有“二百五”指“半封(谐音‘疯’,一封银子五百两)”者,疫情期间的封闭解封人们也还记忆犹新。这与疆内外的相邻互融走的是不同路径,我们可以从中体味北疆文化的主体特色。
再如王力先生《同源字典》指出“疆(畺)”“境(竟)”“界”语音相近,是同源字。但三字表地域之边义的来源不同。“境”是“竟”的后起字,“竟”从音,义为曲终声消,强调的是顶端尽头。“境”之义着重在地域能达至的最远点,所以章太炎先生说“古‘竟’意惟指‘边’”。“界”由“介”来,“介”本指铠甲,铠甲用来保护身体,隔开兵刃。但一如“疆”的分隔即相关,“介”也沿着这个特征的方向引申出了中介、介绍义。这亦旁证了“疆”的构字理据确实积淀着各民族多元一体的文化特性,也折射出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
就单个的汉字说,“疆”字是整体汉字体系的一分子,然汉字体系亦正是由一个个的“疆”们构成。一如边疆文化与中心文化的多元互动,每个汉字都积淀着、参与着、影响着中华文化,体现着中华文化的思维习惯认知模式。汉字的形、音、义、用积淀着汉字创制者使用者的思维意识,我们就“疆”的构字理据与北疆文化特性的探讨非常初浅,敬请各位方家批评指正,也期待有更多从训诂视角对北疆文化展开探究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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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 张思琪
校对 | 柏亚东
审定 | 张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