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健 | 北疆说“疆”

文摘   2024-07-21 17:42   上海  
【写在前面】


2024年7月11日-14日,中国训诂学会在鄂尔多斯市准格尔旗召开“中国训诂学与北疆文化”全国学术会议。15日-21日,上海交大国家语言文字推广基地师生团在内蒙古展开暑期实践调研与边疆推普活动。本文内容为朱小健教授在准旗会议上的发言,所配图片来自上海交大暑期实践实地拍摄。



北疆说“疆”

文/朱小健
内蒙古包头固阳县秦长城插图/张玉梅 

【提要】“疆”由“田”生成,是人类文明文化的产物。疆为分界,亦即接触,为不同文明文化交流交融之所。北疆文化从来就是中华文化的构成,丰富着民族文化的生命,体现着中华文化的多元包容。
【关键词】疆  文化  多元一体

      北疆文化是边疆文化的构成。边疆文化的特质,可以由“疆”字的构字理据体察。
      甲骨文有字,由两个田字构成。《说文解字》所收小篆有,是个部首,许慎释为“畕,比田”,字也由两个田字构成。两块田间必有界线,否则只能谓之一田,是畕有田界义。《畕部》除了部首只有一个字 ,字形是在畕字上加了三横。许慎说:“畺,界也。从畕;三,其界画也。”其义与畕同,只是更强调突出了田地的分界。这个字《说文》还收了个重文,由“弓”“土”“畺”构成,就是今天通用的“疆”字了。“疆”字中的“土”可视为田的泛化,其中的“弓”通常被视为丈量田地的工具。“畺”字文献较少使用,十三经中只见于《周礼》。但由于其构形最易体现字义所指,亦为文人喜用。如刘盼遂先生1935年9月11日致冯永轩先生信,提到“西畺荆楚,音信殊不自由”,用的就是“畺”字。这些字都是在“田”字基础上再构生成,也与“田”的词义相关。


      《说文解字》大徐本:“田,陈也。树谷曰田。象四囗、十,阡陌之制也。”段玉裁按他自己正俗字的观念及其理解的《说文》体例,将“陈”改为“敶”,“阡陌”改为“千百”。又依《古今韵会》所引《说文》将“四”改为“形”。这样,段本《说文》释为:“田,敶也,树谷曰田。象形。囗、十,千百之制也。”这样的解释启示我们,田当然以种植庄稼(树谷)为其本质,但“田”的构字理据突出的不是稼穑产粮,而是沟渠垄径众畦毗邻。所以有学者认为甲骨文的田就是疆,其字是由,由,以至畺、彊、疆,演变轨迹清晰,无论仅由两个田字组成,还是其间又增界划,或再增益弓字、土字,全都曾用作疆字。也就是说,田突出的特征之一是地块之间的界域,由之生成的疆则由专指田地分界泛化为一切事物的分界。“疆”的造字理据,是田的沟渠阡陌,其更底层的思想是对万物的别类分析。这是人最可贵的精神和能力,而汉字本身就是通过形体之间的差异和区别来记录表达词义的。


      从构字理据看,我们至少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观察理解“疆”字体现的边疆文化特征。

       一、田疆是人类文化活动产物。
      文化是“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特指精神财富,如文学、艺术、教育、科学等”。这个定义实际上确认了自然界赐予人类的,如原生的山川土石,不是文化;非人类所创造的,如蚂蚁堆积的蚁山,蜜蜂所造的巢,不是文化;文化是人类有意识创造的,无意识形成的东西也不是文化。田是人类耕种庄稼收获食物的场所,并非天成,而是人类学习自然,与自然互动,依自然发展,偕自然共生创造出的物质财富。田的形成,意味着人将自己食物的获得从简单由天然撷取,转向自主设计养育收成,已是文化活动。相邻田畦物产不同,田与非田更有界别。人类认识世界,研究世界,正由对万物的分类划界开始。


      《周礼•地官•遂人》:“凡治野,夫间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以达于畿。” 不同农作物所需养育管理不同,沟渠垄径既是灌溉劳作所需,亦是不同品种作业分区的畴畛,体现着对农作物种性的把握了解和应对策略。
      农耕治野是这样,山林管理亦如之。《周礼•地官•山虞》:“山虞,掌山林之政令物,为之厉而为之守禁。”郑玄注:“物为之厉,每物有蕃界也。”治国亦如之。所谓“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坰”,也是要针对不同地域展开有效治理。《周礼》里有“小史”“外史”“诵训”等官职,小史的职能是“掌邦国之志”,外史是“掌四方之志”。而诵训的职能则是“掌道方志,以诏观事”,主管为王者讲解方志,说明古事,就包括以疆事记录示王。让王了解疆事,也就意味着疆事与都邑有别,可以提供参照思路,这里面当然也包括边疆的农事。兴隆洼文化、红山文化、裕民文化、夏家店下层文化等文化遗存中与农事相关文物的出土和发现,体现着北疆农事独具价值。历史上匈奴、乌桓、鲜卑、突厥、回纥、契丹、女真、蒙古等民族的农耕技术,与中原相辅相成,也形成了自身的农耕文化理念,既与中心文化紧密相关,又具边疆文化自身特色。


       二、疆为群分生态,自成多元一体。
《荀子•王制》:“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类文明起于人与人的交往聚集,个体的成员结为群居的社会,就有了共同的命运和追求,形成了自己的精神与气质。同在一个地域的民众,有共同的物质精神生活,也就有了地域文化地域文明。
      人们聚集形成自己的群,也就与另外的群区别开来。过去人们常说农耕文明的特点就是需要协作,所以重视家庭,慎终追远。其实无论农耕、渔猎、还是游牧,都有协作需求,都是带群性质的行为。群内固然要有共识能协作,群际也需相交往通有无。不同的地理环境,产生不同的文明生态,风俗习惯,连血缘都具不同的基因传承。社会学家和民俗学家们说人类婚姻经历过抢婚阶段,不同部落间的抢婚,其实也是繁衍多元杂交优势的需求。所以人类进入文明,群分是必然的生态,而群际的交流融合,就催生和形成着多元一体的文化。


      农耕文化人们聚集生活的场所,曾名为邨。“邨”字里的“屯”,既是义符,也是声符,“邨”的声音意义都来源于“屯”。屯,甲骨文作,金文作,小篆作《说文》分析小篆说:“屯,难也。象草木之初生,屯然而难。从屮贯一。一,地也。”认为字形中的一横“一”代表土地,“屮”像植物种子从地下长出来。按这个分析再看甲骨文金文的字形,还真都挺像初生植物的嫩芽从土中萌出的样态。万物初生,都面临发展,也都面临艰难。植物种子发芽长出,需要聚集力量,突破膜壳,顶开泥土,就有了“难”的意思。《周易》有“屯卦”,其彖辞说屯是“刚柔始交而难生”,也是着眼于万物的始生特征。“屯”的构字理据显示种子发芽必需聚集力量这个特征,让“屯”发展出了聚集的意义。人聚集居住在一起的地儿也就叫“屯”,现在北疆一些地方还管村庄叫“屯子”。而屯兵、屯田也就指聚集戍卒农人。

      北疆是北疆民众共同生活的场所,更是北疆文化文明的载体。北疆文化从来就是中华文化的构成,丰富着中华文化整体的生命活力。北疆民族“吃苦耐劳,一往无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精神,对中华文化共同体建设独具价值。仅就中华传统文化最具特色的礼乐文化来说,表达公众意志的大蒐礼、展示君子内在修养的乡射礼、倡导文明生活的乡饮酒礼,都能在北疆那达慕大会等文化活动以及“金杯银杯斟满酒,双手举过头”的歌声中看到听到丰富多彩和而不同的形态。


      三、疆功虽主分隔,亦蕴内外融通。
      疆的分界既为相互隔离,同时就含彼此交流,一如建筑物的门,既是内外分隔的屏障,也是内外进出的通道。边疆是最常最早最方便接触异质文化的地带,因而具备文明互鉴的关联桥梁作用。北京师范大学人文宗教高等研究院的“海峡两岸大学生中华文化体验营”,实施过两次长城之旅。台湾和大陆两岸的在校大学生一起,跟随世界上第一位徒步走完长城全程的董耀会先生,从河北秦皇岛老龙头走到山西黄河边的老牛湾(对岸就是内蒙古准格尔长城),从陕西榆林走到甘肃玉门关。学生们行走长城最大的收获,是颠覆了之前以为长城只是防御工事的认识,了解到长城更多的功能是内外交流茶马互市。守护与交互,分隔与进出,本是事物的一体两面。
      长城关口固然曾有兵戎相见,但内外各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也由这关口进行。关口内外各族人民共同铸就了国家大一统观念的向心情感。长城遗存和相关遗产,见证了中华民族多元文化交融互动的历史。既有边疆民族多元对一体的丰富,也有一体对多元的反哺。始自军事设施的长城,逐渐成为商贸往来文化交流的重要场地和各族人民守望相助的平台。长城两边的各族民众共同成就着长城文化,长城文化的内涵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


      2006年商务印书馆创办《汉语世界》杂志,创刊号的封面设计了20来个方案,一时未能选定哪个最优。杂志定位是面向学汉语的外国人,就找了一些刚下飞机来北京学汉语的美国人,跟他们说这是一本学习汉语的杂志封面图案,让他们挑喜欢和认为合适的。最后他们票选出的方案就是长城。面对结果,我们忽然醒悟:若是我们去埃及学习阿拉伯语,人家拿一堆方案来让我们挑,恐怕也多半会选金字塔吧?其实我们原先也很喜欢那个长城的方案,但总觉得人家买咱这杂志是为学汉语,用长城封面有点儿像旅游杂志。没想到人家来北京固然是想学汉语,但更是要了解中国,接触中华文化。在他们眼里,长城并非是我们习惯意识里的旅游名胜,而是与汉语文化密切关联的意象。长城其实也是疆,其具备的内外融通功能,也是疆的普遍价值。其体现的精神正是中华文化多元一体间的互动相成。


      除了以上三方面,我们还可以通过与“疆”相关的字词来观察理解“疆”体现的边疆文化特征。
      比如“封疆”,由两个同义词素并列合成,但所谓同义词素,其实各有特点和侧重。“封”由植树培土成界之义出发,也具分界义,但主要向封锁之义引申。是民间谜语有“拆信”射地名“开封”者,又有“二百五”指“半封(谐音‘疯’,一封银子五百两)”者,疫情期间的封闭解封人们也还记忆犹新。这与疆内外的相邻互融走的是不同路径,我们可以从中体味北疆文化的主体特色。
     再如王力先生《同源字典》指出“疆(畺)”“境(竟)”“界”语音相近,是同源字。但三字表地域之边义的来源不同。“境”是“竟”的后起字,“竟”从音,义为曲终声消,强调的是顶端尽头。“境”之义着重在地域能达至的最远点,所以章太炎先生说“古‘竟’意惟指‘边’”。“界”由“介”来,“介”本指铠甲,铠甲用来保护身体,隔开兵刃。但一如“疆”的分隔即相关,“介”也沿着这个特征的方向引申出了中介、介绍义。这亦旁证了“疆”的构字理据确实积淀着各民族多元一体的文化特性,也折射出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
      就单个的汉字说,“疆”字是整体汉字体系的一分子,然汉字体系亦正是由一个个的“疆”们构成。一如边疆文化与中心文化的多元互动,每个汉字都积淀着、参与着、影响着中华文化,体现着中华文化的思维习惯认知模式。汉字的形、音、义、用积淀着汉字创制者使用者的思维意识,我们就“疆”的构字理据与北疆文化特性的探讨非常初浅,敬请各位方家批评指正,也期待有更多从训诂视角对北疆文化展开探究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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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小健教授简介】


朱小健: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现任中国训诂学研究会名誉会长、世界汉语教学学会学术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常务理事。曾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信息处理研究所常务副所长、人文宗教高等研究院常务副院长、《汉语世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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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 张思琪

校对 | 柏亚东

审定 | 张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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