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学视角下的汉字与汉字文化解读
郑飞洲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摘 要:本项研究基于为具备高级汉语水平的外国留学生所开设的《汉字与文化》课程教学实践,通过汉字发生学理论和方法考察并分析汉语、汉字与文化之间的关系。本文主要探讨:1.汉字解读存在的问题:忽略汉字的发生学基础及汉字发展演变的过程,仅从现代汉字或较为后期的汉字构形入手分析几千年前造字时代人们的想法。解决策略:追根溯源,从汉字发生学视角解读汉字及其文化。2.汉字解读的理论依据:汉字的发生是造字者选用字符组合构字的动态过程。通过静态汉字的结构分析以及字符表达语词音义的特点,可以构拟古人以字符组合构字的动态过程。3.以发生学视角解读汉字及其文化的优点:(1)从源头开始关联汉字词的各类义项,分析其中的逻辑联系,帮助学生梳理汉字词义的发展演变规律。(2)帮助学习者更好理解使用造字本义而非现代汉语常用义的一些高级词汇。(3)结合文献资料更深入地挖掘文字背后的传统文化现象。4.总结并提出以发生学视角解读汉字及其文化的要求:应追溯更早更古的字形;应具备汉字学及其相关的文化知识;应提供更多与构拟结果相关的佐证。
关键词:汉字发生学,结构分析,汉字解读
据传,武则天曾对“矮”“射”二字发表过自己的见解,认为这两个字应该换过来,理由是“矮”由“委”“矢”构成,“矢”是箭,“委”是抛,正可表示“射”;而“射”以“寸”“身”构形,身仅寸长,正表示“矮”。 [1]
这段关于汉字解读的公案相信不少人听过。无独有偶,在岳云鹏和孙越表演过的一段相声中,也曾说到有人认为“出”“重(zhòng)”两字应互换。理由是,按现代汉字字形,“二山为出”“千里为重”,但这两个字颠倒了,出门走千里,千里意合“出”;而一山更比一山重,两山相叠,才是“重”。[2]
以上两例均涉及汉字解读问题。其中关于“矮”“射”“出”“重”等字的解读都使用了汉字字形拆分的方法,即将一个合体的汉字拆分成一个个更小的音义结合的单位——字符[3],通过对拆分出的字符的组合分析汉字所表示的语词的音义。
这样的分析方法符合汉字结构的特点,本身无可厚非。但为什么分析出的结果与几个汉字本身所表示的意义会有如此大的反差呢?其中原因值得深究。
一、汉字解读存在的问题及解决策略
也许有人会觉得以上两例只是生活中发生的相对极端的例子,而且汉字也不完全都是这样的合体字。事实上这绝对不是单纯的生活现象,在汉字教学中老师们也可能犯同样的错误。
本人有幸听过一个关于汉字教学的讲座,讲座的专家以“行”为例进行说明。她指着“行”的小篆字形说,古文字“行”就像一个人,下面是人的双腿,字形表现的是人迈着双腿在行走,所以它表示“行走”的意思。虽然在现代汉语中,“行”最常用的意义就是“行走”,但几千年前古人造“行”这个字时,真正想表达的却是“道路”。甲骨文和金文的“行”分别写作或,它是一个象形字,字形描绘的是十字路口的形状,本义是“路”。《诗•小雅•小弁》:“行有死人”,是指路上有死人;《诗•豳风•七月》:“遵彼微行”,这里的“遵”是“沿着,顺着”,诗句的意思是沿着那条小路。《说文》:“行,人之步趋也。从彳从亍。”许慎从汉代能看到的“行”字进行说解,将其拆解成“彳”“亍”,已经脱离了“行”字的本源,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出现这样的错误情有可原,但今天材料充足,我们能看到更早的甲骨文和金文,文字学的研究也日趋成熟,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类似讲座中那样的错误却是每一位从事国际中文教育的老师们应该深思的。
在汉语教学中,有必要在汉字解读方面给予学生正确的引导。要做到这一点,也只有了解问题的症结所在,才能对症下药,提供合理的解决方案。总结以上汉字分析中出现的错误结果,究其原因都是在汉字解读时犯了以今论古的错误。具体而言,就是解读者忽略了汉字的发生学基础以及汉字发展演变的事实,仅从现代汉字或较为后期的汉字形体去解读造字时代古人想要表达的语词音义而造成的错误。以上各例中,汉字解读者使用的都是经过发展演变之后的楷书字形。自汉魏以来直至今天,楷书一直是中华民族使用最普遍的汉字字体之一。楷书与最早的汉字形体相比,虽然有不少还保留着造字时代汉字字形的痕迹,但随着汉字的简化以及汉字在古代传抄过程中的讹变,很多汉字的形体都与最初的样子有差别。
如“射”字,甲骨文作,金文或作,从(弓)从(矢)或从(又),这与楷书“射”字拆分的结果“身”“寸”都没有直接的关系。而金文中三个字符的组合,就像是将(矢)搭于(弓)上,以(又,表示“手”[4])拉弓弦准备发放的动作,完全符合古人造“射”之时想要表达的内容。
再如“重”,金文写作,左边是一个挺直站立的人的形象,右边是人所背的囊袋,同样与现代汉字字形拆分所得的“千”“里”没有直接的关系。但金文字形中,人背囊袋的组合暗含了“重”的意思。
从汉字发展演变的角度分析,“射”“重”“行”等不仅有字符形体的演变,有的字符数量也发生了变化。众所周知,汉字从成熟的甲骨文、金文开始发展至今,已历经三千多年的变化,现代汉字字形与甲骨文、金文时代相比有变化是必然的,即便同属于古文字阶段的小篆字形与甲骨文、金文相比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如果仅从现代汉字字形或后期的字形入手去解读汉字,其结果必然有所偏差甚至似是而非。那么,汉字及其文化解读更为可靠且有效的做法是什么呢?从“射”“重”“行”等字的古今字形对比可以发现,追溯其甲骨文或金文等的形体,结合汉字结构分析的方法,可以获得更为准确的解读。[5]
二、汉字解读的发生学依据
上文针对汉字解读存在的问题所提出的解决方案,为理解汉字提供了正确的解读方法。而这一解读方法的理论依据就是汉字的发生学原理。要了解这一原理,首先应知晓“结构”这一概念。
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结构”既是名词,又是动词[6]。这两种用法同样适用于“汉字结构”这一短语。作为名词性短语的“汉字结构”是一个个成形的汉字,是初文早已创造完成又经过几千年演变展现在大家眼前的一个个静态的结构,就像已经造好的房屋可供人们居住一样,它已经具备了表达语词音义的功能,通过结构拆分就能明确各个字符表达音义的特点。同时,“汉字结构”也可以是造字者从语词音义出发选用字符组合构字并用以记录语言的动态过程,它反映的是汉字从无到有、由字符生成汉字的动态变化,这就是汉字的发生过程。以上关于“汉字结构”的两种情况图示如下[7]:
汉字的发生是造字者从语言出发,更确切说是从语词音义出发,选择合适的字符,经过一定的组合安排创造出新字的过程。准确描述汉字发生的这一过程,就能够知道古人造字时的思维方式,也就能够通晓造字者选择相关字符组合构字的原因。当然,汉字实际的发生过程不会这么简单,最初古人在造字时是如何根据语词音义选用字符,又以怎样的方式组合构字的,从这个图表中是无法知悉的。但借助对已经成形的静态汉字的结构拆分,就能很明确地判断古人选用了哪些字符,观察这些字符表达音义的方式,就大致可以构拟出古人造字的思维过程。
简而言之,汉字解读可以基于汉字发生学理论,从对静态汉字的字符拆分入手,结合字符表示音义的特点,构拟出古人造字的动态过程。这一解读方法起于汉字的“结构”(静态)拆分,终于汉字的“结构”(动态)组合,因此,汉字解读的关键是“汉字的结构分析”。从表面上看,汉字的发生过程只是静态汉字结构分析的逆向重复,而实际上是有很明显的差异的。通过拆分字符描述静态汉字表示音义的过程相对简单,而要构拟古人的造字过程除了要了解字符表示音义的功能之外,还要知道古人选用字符造字的思维方式,即探究古人选择字符组合构字的深层原因。这就不仅仅需要汉字学的知识,还需要与汉字相关的古代文化知识的帮助了。另外,这两个过程在汉字解读中并不是截然分开的,许多学者在对汉字静态结构拆分后字符表达音义特点所进行的分析中,往往也渗透了动态字符组合构字思维方法的说明。下面看看前辈学者对“婚”字的解读:
“婚”金文写作,小篆作。《说文》:“婚,妇家也。《礼》:娶妇以昏时,妇人,阴也,古曰婚。从女从昏,昏亦声。”许慎从“婚”字表达音义的角度分析,认为该字“从女从昏,昏亦声”,说明了小篆“婚”字可以拆解出“女”和“昏”两个字符,它们都可用于表意,同时“昏”也可表音。这就是静态的结构分析。但《说文》引《礼经》关于“娶妇以昏时,妇人,阴也”等说法就涉及造字者选用字符“昏”构字的原因,婚姻肯定与女子有关,选“女”构字理所当然,而“昏”表示古代结婚是在黄昏或傍晚的时候,至于为什么,许慎虽无更深入的探讨,但其中已涉及对“婚”字动态造字思维的描述了。
其实小篆“婚”已经是变化了的字形了,现代楷书的“婚”字沿袭小篆的写法,构字字符是一致的。但看金文的写法,就能发现小篆也不是它最初的样子,至于金文的字符构成以及造字者选用各构字字符的原因,下文通过图示的方式进行解读:
金文“婚”字静态字符拆分的结果是从“女”从“爵”从“耳”[8],这一说法被很多人认同。至于古人为什么选用“爵”“女”“耳”三个字符构字则是汉字解读时真正要了解的内容。字符的拆分利用的是汉字学的知识,而想要探究古人选用这三个字符的原因,则还需利用中国文化的相关知识来加以分析。王国维《史籀篇疏证》:“古者女初至,爵以礼之。”林义光《文源卷十》:“昏礼父醴女而送之。”两人的解释都涉及了古代婚礼的习俗。前者是说女方到达的时候,男方应举爵迎接她。后者是说女儿出嫁的时候,父亲应举爵饮酒为女儿送行。“爵”是古代饮酒器,它常常出现在古代的各种仪式上,当然也包括婚礼。以“爵”盛酒行礼自然也是婚礼必备的活动之一。造字者选用“爵”“女”构字是古代婚礼习俗的直接反映。至于字中的(耳),高田忠周《古籀篇五十三》:“右明从耳,此闻字也。……婚礼昏时。而古无华烛,亦当闻声行之。” 这一解释未免牵强,权且存疑。
以上关于金文的解读,静态的字符拆分是确定的,而动态的字符组合构字的分析是构拟的结果,通过前辈学者研究材料的证明,推演出这一古老的文字形体发生的原理,构拟结果正确与否暂且不论,但可以确定的是造字者真正要传达的关于“婚”的信息绝不仅止于“从女从昏”这两个方面,古代婚礼习俗在构拟过程中也展露无疑,这是静态的结构分析所无法企及的。不过,这里需要强调的是,汉字解读所获得的文化信息正确与否,需要经由更多材料的证实,包括相关字词以及其他文献乃至考古材料等等。限于篇幅,这里暂不作详细介绍。
三、以发生学视角解读汉字及其文化的优点
在众多人看来,汉字只是一种工具。人们识字,知道这个字怎么读、怎么写,能理解汉字所记录的文本的内容,就足够了,有必要去解读汉字本身吗?有人可能会质疑这一做法的必要性。确实,人们眼中的汉字跟世界上其他文字一样,它只是一种记录语言的符号,通过文字的记录,了解语言的内容。即便某个汉字不认识,或不了解它的意义,还能通过工具书查找。汉字的音义及其构词情况,字典中应有尽有,已完全能满足人们日常生活工作的需要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汉字所能提供的不仅仅是语词音义这么简单,人们通过汉字想要了解的也不仅仅局限于此。汉字解读有它自身的必要性。这一必要性就体现在从汉字发生学视角解读汉字的优点上。
(一)追溯汉字的发生过程,可以从源头开始关联汉字词的各类义项,分析其中的逻辑联系,帮助学生梳理汉字词义的发展演变规律。
解读汉字,除了要了解它在现代汉语中的常用意义,也有必要追溯古人造字的本义。字义是发展变化的,但绝大多数汉字的意义变化都是从造字本义引申而来。明确了古人造字的意图,也明确了意义发展演变的规律,就能通过解读将该字的本义与引申义建立逻辑联系,通晓这种有迹可循的汉字意义变化,势必大大降低汉语学习者记忆并理解汉字及其词汇意义的困难。
如“及”,现代汉字已经变成一个独体记号字[9]了,人们很难从这个字形本身看出它的意义所在。在这种情况下,学习者只能死记“及”以及它构成的词汇的音义。但追溯它的早期字形,就会发现由“及”构成的一系列词汇的意义都不难理解。
“及”甲骨文写作,前面的是一个人的侧面形象,后面的代表手,两个字符组合表示后面的人赶上来抓住前面的人,本义就是“赶上”“追上”“抓住”。《说文》:“及,逮也”,“逮”就是捉到,与字形分析的结果一致。“及”的本义在“及时”“望尘莫及”等词中仍保留着,教学中只需从“及”的古字形入手稍加说解,学生就很容易读懂这些词的意思。再来看看“及”的引申义。“赶上”“追上”意味着到达了目标中的人或事的所在,由此“及”可引申表示“到,至”或“比得上”。这两种意义的使用也非常普遍,如“自古及今”“目力所及”,一个表示时间上到达某个节点,一个是视力所能到达的空间上的位置;被人们普遍使用的“及格”指的是某项成绩达到最低的合格标准,同样没有脱离“及”的本义所引申的意义范畴。而“比得上”是指比较结果能否赶上别人,如“论学习,我不及他”是从否定的角度表示“我”赶不上他的学习;李白《赠汪伦》:“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用夸张形象的对比告诉后人,桃花潭水深至千尺,都比不上汪伦与我送别的深情。“及”的这些引申义古已有之,延用至今,不难理解。“及”还可继续引申表示“推及”“涉及”“顾及”等义,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尊敬自己长辈的同时也不忘其他的老人,就是将对老人的尊敬之心推及到其他老人身上;“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只是抓住一点就攻击,而不顾及其他方面,告诫人们批评别人不能有偏见,而应全面看待;“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城门着火了,连带着护城河里的鱼也干死了,因为水被用来救火了。火灾牵连到了鱼身上,让鱼也受到无端的祸害。这里的“及”是“涉及”“牵连”的意思。经过这样的引申,“及”的意义变得抽象了,但与本义仍有联系。“及”的意义还可进一步虚化用作连词,表示“和,与”等意思,如《诗经•豳风•七月》:“女心悲伤,殆及公子同归”,姑娘心中很悲伤,将要与贵族之子成婚[10]。在中国的传统习俗中,女子嫁到男子身边,才能与之成婚。虚化为连词的“及”,仍然与本义有一定的关联。
纵观“及”的词义变化,可发现其规律:一开始相对具体,引申之后意义越来越抽象,甚至到最后虚化为连词。但不管怎样变化,各个引申义之间、引申义与本义之间都有内在的联系,理清其中的逻辑联系,理解以上由“及”构成的词句意义也就不再困难了。学习者只要抓住“及”的造字本义这一关键要素,根据词义发展演变的规律,就能将“及”的各个义项与其构成的词汇有机地串连在一起。[11]
现代汉语中,类似“及”的字不少,它们难度不一,意思丰富,如果仅仅死记字词的意思,学习的能动性和趣味性都大大减弱;反之,如果能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找到正确理解词义的方法,往往就能达到举一反三、事半功倍的效果。在教学实践中也常发现,借助甲骨文和金文等古文字字形,从发生学视角解读汉字及其所构成的词汇音义,学生不仅容易接受,学习的兴趣和动力也更足了。他们不再受汉字学习的畏难情绪所困扰,甚至有了更深入探究的意愿。
总之,汉字在表词时的多义现象极为普遍,结合汉字的古文字字形并综合汉字的各个义项,极易探知到各意义间的关联。正确的汉字解读,可以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以汉字造字本义为线索,将关联的各引申义按其逻辑规律排列串连,不仅可以帮助学生更深入有效地掌握词汇,同时也能增强其语言表达的逻辑性。
(二)从发生学视角解读汉字,可以加强学习者对高难度词汇的理解和运用。
对于高级水平的汉语学习者来说,基础汉字及其常用意义已不是学习的难点,让他们感觉困难的是汉语中的高难度词汇,特别是成语、惯用语等固定短语意义的理解和运用。在教学中不难发现,很多具有高级汉语水平的学生仍然无法理解一些成语和惯用语的意义,更不用说正常使用这些固定短语进行遣词造句和篇章的练习了。解决的方法当然也要从汉字的解读开始。因为成语、惯用语这类短语相沿甚久,形式和内容都相当凝炼,其中有不少来自古代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这些短语一经形成并固定下来,构成短语各字的意义也会一直保留原来的样子,不会随意变换,不少还保留了现代汉语中不常使用的造字本义。因此,突破这些固定短语中汉字本义可能带来的困扰,也就更易理解其所构成的短语意义。所以说汉字的正确解读是理解词语尤其是高级词汇的关键;学会解读汉字的方法,不仅能为理解成语、惯用语等固定短语提供帮助,也为留学生读懂更多的古代文献或更深入地进行专业学习和研究打下坚实的基础。
以“比”字为例,在学生的惯常思维中,一说到“比”想到最多的就是“比较”。不管在现代汉语还是在古代汉语中,“比较”都是“比”最常用的意义之一,如屈原《九章•涉江》:“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其中的“比”就作“比较”解。但这一意思在由“比”构成的一些固定短语中却往往解释不通,如“比肩接踵”“比翼齐飞”等等。遇到这些词语,学生一致的感受就是汉语的成语太难了。其实,要读懂这些词语不难,关键就在于对“比”字初文的正确解读。
“比”看起来非常简单,现代汉字由两个“匕”构成,但显然字义与“匕”没有任何关系。追溯它的古文字字形,甲骨文作,金文作,都是由两个人构成,《说文》“比”下注曰:“二人为从,反从为比。”与一人跟在另一人后面的“从”不同,“比”更像两个人步调一致,并肩而行。这样组合的“比”表示“并列”“紧靠”“挨着”,这就是“比”的本义。从源头上进行解读后,“比肩接踵”“比翼齐飞”等成语的意思也就豁然开朗迎刃而解了。“比肩接踵”就是肩挨着肩,脚挨着脚,形容人多拥挤;“比翼齐飞”是翅膀挨着翅膀一齐飞翔。《尔雅•释鸟》:“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不比不飞”用双重否定的形式告诉人们“比翼鸟”一定是两只鸟紧挨着并排飞翔的。中国民间有关于“比翼鸟”的传说,据说这种鸟,雌雄总是并翼齐飞,所以在中国古典诗词里常被用来比喻恩爱夫妻。白居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佳句在中国传唱千古,深入人心。“比翼齐飞”也就带给人一种夫妻恩爱、朝夕相伴、生活和谐美满的意象。在教学中,我还常常会用唐代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中的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来考学生,询问他们句中“比邻”是什么意思?经过前面对“比”初文的解读,学生往往很容易就能解答出“比邻”就是紧挨着的邻居,也就是“近邻”,“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也成了同学们表达同窗情意的绝佳选择。
总之,有了从发生学视角解读汉字这一方法,可以引导学习者更好地去挖掘凝结在一些固定短语中的汉字的意思,也就可以更好地帮助学习者理解汉语中存留造字本义而非现代汉语常用义的一些高级别词汇了。
(三)从发生学视角解读汉字,结合文献资料的佐证,可以更深入地挖掘汉字背后的传统文化现象。
汉字在记录语言的同时,也记录了语言背后的传统文化信息。表面上看汉字是平面的、静态的个体,但追溯其源头,从发生学视角看待汉字创造的过程,就会发现,汉字是立体的、动态的、有生命的。古人在创造某个汉字时的思维过程很值得探究。选择字符及其组合的方式并将语词音义记录下来的过程,其实就是造字者思维外化的过程,这一过程显然受到造字者所生活的时代和当时周围环境的影响,而这些都会渗透进汉字发生的过程之中。从发生学视角解读汉字,就是要挖掘造字时代蕴藏于汉字中的社会生活、行为习惯、宗教信仰、政治制度、经济科技等等背景情况。因此,解读汉字可以帮助我们打开古人以特定汉字形体记录并传达语言音义的大门,同时也让我们得以窥见蕴藏于汉字面纱下独特的中国文化色彩。
以“男”和“妇”二字为例。
甲骨文“男”写作,金文作。《说文》:“男,丈夫也。从田从力。言男用力于田也。” 字符拆分的结果,结合许慎的说解,可以确定“男”由“田”和“力”两个字符构成。造字者为什么要选择这两个字符构字呢?“田”意味着字形要表达的内容与农田劳作有关,而“力”与现代汉语中常用的“作用力”“能力”等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查“力”的古文字字形作或,一般认为它是古代一种像“耒”的木制农具,形状当与今日用于农田松土用的犁类似。由此可知,造字者以“田”“力”组合构字记录表示“丈夫(成年男子)”的“男”,当与造字时代家中主要由其承担农耕任务有关[12]。中国的农耕文化起源甚早,甲骨文产生之时社会已发展到农耕时代,随着农耕文明日益成熟,繁重的农业生产任务使男子的重要性凸显出来。男性家庭成员开始成为家庭经济生产的主要劳动力。显然,古人在造“男”这个字的时候,当时社会的生产状况以及家庭分工已内化于他的思维之中,并外化反映到造字的过程当中。
与“男”所反映的文化现象相对应的是“妇”字。“妇”指已婚的女子,古今都很常用。甲骨文“妇”写作,左边是(帚),像扫帚的形状;右边是(女),像敛手跪坐的女子形象。以“女”构字毫无疑问,选用“帚”又是为何呢?从“男”字的解读可以知道,当时家庭中的丈夫主要从事农业耕种,那么那时的妻子承担什么任务呢?她在家庭中的分工又是如何的呢?古文字“妇”的构形无疑为人们提供了这一方面的信息。《康熙字典》释“妇”:“又女子已嫁曰妇。妇之言服也,服事于夫也。”《释名•释亲属》:“妇,服也,服家事也。”《白虎通义•嫁娶》:“妇者,服也。服于家事,事人者也。”“事人”“事夫”“服家事”就是当时女性在家中的职责与分工了,其中也必然包括日常洒扫等事务。《说文》:“妇,服也。从女持帚洒扫也。”“妇”字以“帚”构字的意图显而易见。
“男”和“妇”字的解读更多反映在文化内容上,其中包括造字时代的社会状况、生产方式甚至人们的思想观念。本文在解读时借助了不少文献材料的佐证,增加了可信度,也使得解读的内容更为立体和丰富。
四、总结
因为汉字的发生是造字者思维外化的结果,这就使得通过发生学视角解读汉字及其文化成为可能,也是一种有效的方法。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这一方法的运用,也对解读者提出了一定的要求。
首先,汉字及其文化解读应该追溯到更早更古的字形。汉字的形体是一脉相承的,但经历几千年的演变,书写工具、承载材料、书写方式方法、书写者的主观要求等等,都会对汉字的变化产生一定的影响,以变化了的汉字形体去解读其意义及文化内容,往往稍有差池便会失之千里。
其次,汉字及其文化解读必须遵循发生学的理论与规律。这就要求解读者必须具备相关的汉字学知识以及与汉字相关的文化知识。全面了解汉字的结构规律,了解汉字发生、发展和演变的过程,了解造字时代先民的思维方式。
第三,汉字及其文化解读,是对汉字发生过程的构拟。构拟允许有差别,但却不能凭空想象,解读者除了需要具备相关知识和文化储备之外,还得掌握分析比较推演的办法,以求展现汉字发生最有可能的过程和状态。汉字发生的构拟虽然有静态汉字结构分析的结果可供借鉴,但一些更深层内涵的挖掘,其准确性和合理性都需要汉字学、汉字文化学以外相关材料的证实,否则不仅不能说服别人,还可能落下望文生义的笑柄。
注释
[1] 刘志基.武则天错在哪里?——“矮”、“射”新说,咬文嚼字[J]. 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1995.1
[2] https://k.sina.cn/article_6421121001_m17eba87e902000abyv.html?from=ent&subch=oent&http=fromhttp
[3] “字符”一词出自裘锡圭《文字学概要》第11页。裘先生在讨论“汉字的性质”时提到“为了使概念明确,下面把文字所使用的符号称为‘字符’。”本文使用“字符”的概念并界定其为“构成汉字的符号”,它是汉字的下位概念,而汉字是字符的上位概念。
[4] “又”,甲骨文字形像侧面的“手”的形状,《说文》:“又,手也,象形。”
[5] 关于这一点,下文将有更为详尽的说明。文中关于汉字解读各方面内容的介绍,也会尽量多地以汉字的古文字形体,尤其是甲骨文和金文等形体作为解读的基础。
[6]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第666页.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6
[7] 这一图示的灵感源自李圃《字素理论及其在汉字分析中的应用》。“字素”概念是李先生在对甲骨文进行全面调查分析的基础上提出来的。李先生界定“字素”为“构成汉字的形与音义相统一的最小的结构要素”。这一定义与裘锡圭先生的“字符”概念本质上是一致的,当它们都处于直接表达语词音义层面时,二者是统一的。
[8] 孙诒让《名原卷下》分析金文“婚”字时认为:“下从女甚明,上当是从爵省。……唯右咸从,当是耳字。”
[9] 裘锡圭先生在讨论汉字字符的类型时说到,“各种文字的字符,大体上可以归纳成三大类,即意符、音符和记号”,跟文字所代表的词“在语音和意义上都没有联系的是记号”(详《文字学概要》第11页)。由记号构成的字就是记号字。这里解读的“及”原本是由两个表意符号构成的合体字,但由于字形的演变,原来的意符及字形结构都遭到了破坏而成了独体的记号字。
[10] 《说文》:“归,女嫁也。”本义指女子出嫁。
[11] 此节关于“及”的用例参考了《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及《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以下关于汉字解读的用例来源基本同此,后不一一赘述。
[12] 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中卷•释男》:“男字的造字起源,涉及到古代劳动人民的从事农田耕作,关系重要。”
参考文献
[1]刘志基. 武则天错在哪里?——“矮”、“射”新说,咬文嚼字[J]. 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1995.1
[2]裘锡圭.文字学概要[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9
[3](汉)许慎撰,(宋)徐铉校定.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3.7
[4]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第66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6
[5]《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编写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9
[6] 李圃.字素理论及其在汉字分析中的应用[J].学术研究,2000.4
[7] 李圃.甲骨文文字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5.1
作者简介
郑飞洲,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专业方向:汉字与民族文化;比较文字学。曾多次赴海外从事国际中文教育和文化交流工作。教授内容包括《汉字与文化》《跨文化交流》以及来华留学的汉语系本科专业基础等课程。出版专著和教材各1部,在《学术探索》《中国文字研究》《中国文字学报》《中国语文通讯》等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近2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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