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7日,训诂学会群里,有人转来杨逢彬老师发表的论文《匏瓜这个瓜能吃吗?》。该文提出“匏瓜吃不得”的观点,大家在群里看了,纷纷点赞。第二天,群里老师依然兴致不减,热议此文。一番学术讨论后,富金壁老师发表了自己的观点,文章如下:
孔子自譬匏瓜是否为求食辨
——杨逢彬《匏瓜》文质疑
/ 哈师大富金壁
提要
对孔子“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一句的理解,历来有“为求食”与“为行道”两说。笔者以为前说非而后说是。而东汉王充误以为其意为求食,故在《论衡·问孔》篇严厉谴责孔子为俗人而非君子。杨逢彬先生文《匏瓜这个瓜能吃吗》沿其“为求食”说,而有不确之处,笔者质疑。
关键词
匏瓜 不食 求食 行道 论衡问孔
孔子“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二句出于《论语·阳货》,全章文如下: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佛肸(bìxī),范中行氏中牟宰。中牟,原为晋大夫范中行氏邑。《史记•孔子世家》:“赵简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以孔子。”
匏瓜,瓠之一种,果实比葫芦大,苦而不可食。老熟后可剖制成器具,或作腰舟以渡水。
王粲《登楼赋》:“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是怕不被人所食。《国语•鲁语下》:“夫苦匏不材于人,共济而已。”韦昭注:“言不可食也。共济而已,佩匏可以渡水也。”
孔子欲往佛肸处,于公于私,皆有缘由:于公,陪臣以张公室,正可利用以实现尊公室、抑私门,实现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政治理想;于私,亦求为世所用,以体现自身价值。刘宝楠《论语正义》说:
盖圣人视斯人之徒,莫非吾与,而思有以治之,故于公山、佛肸,皆有欲往之意。且其时天下失政久矣,诸侯叛天子,大夫叛诸侯,少加长,下凌上,相沿成习,恬不为怪。若必欲弃之而不与易,则滔滔皆是,天下安得复治?故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明以无道之故而始欲仕也。且以仲弓、子路、冉有皆仕季氏,夫季氏非所谓窃国者乎?而何以异于叛乎?子路身仕季氏,而不欲夫子赴公山、佛肸之召,其谨守师训,则固以“亲于其身为不善,君子不入”二语而已。而岂知夫子用世之心与行道之义,固均未为失哉!
谓公山、佛肸之事,本无关是非善恶,孔子欲借机行道,并无不可,其语中肯。孔子以匏瓜系而不食自况,与《易•井》“九三,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用汲”的譬喻所表达的心情是一样的。因此“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意为:
我难道是苦葫芦吗?怎么能只被悬挂着而不让人吃呢?
而《匏瓜这个瓜能吃吗》作者谓意为:
我难道是个匏瓜,(我)只是挂在那里一动不动而不须四处奔波求食吗?
鄙意以为此种解释不当。该文有值得商榷者三焉:
#1
首先,其文谓:这两句当读为“吾岂匏瓜也哉?(吾)焉能系而不食”。并举先秦之多例说明:在《论语》时代,“焉能”前未出现主语时,补出的主语都是上一句的主语,这是由“话题的延续性”造成的。
笔者以为,“话题的延续性”作为语言规律,古今一致,何必曰“在《论语》时代”?
其下文又说:
“焉能”修饰的谓语动词,其施事主语必须是人或人的集合体——国家。
此说法又使人生疑:因为这判断可能只是作者对其所知例句的总结,而缺乏语言理论的支持,显得有些主观化、绝对化。
作者说“从未见人或人的集合体之外的事物能作‘焉能’修饰的谓语动词的主语”。
笔者有问:作者“从未见”,这种语言现象就一定未曾存在过吗?这不好说。因为言语材料有机会被记载于典籍竹帛,那几率是很低的。又,“从未见”,指何时间长度?也是仅“在《论语》时代”吗?言语习惯是有延续性的,这也是语言规律。如果不仅看“《论语》时代”,在其后的文献中,就有下列诸例:
”
1.明黄宗羲《明儒学案》:“灾祥在德,淫鬼焉能祸福?”
2.宋宗印《楞严经集注》:“如风无水,焉能起波?”
3.清邓显鹤《沅湘耆旧集》载夏吏部恒《旧边诗》:“弱水焉能洗兵戈?”
4.清杨芳《田制说》:“今北方地坦平无岸,潦不能御水,早不能蓄水,焉能不荒?”
例1.主语是“淫鬼”,例2.主语是“风”,例3.主语是“弱水”,例4.主语是“北方地”:皆非“人或人的集合体——国家”。
也许杨先生也注意到了上述现象,所以在上文加上“在《论语》时代”一语。文章似乎无漏洞矣,而给读者之感觉是:“在《论语》时代,‘焉能’修饰的谓语动词,其施事主语必须是人或人的集合体——国家;在《论语》时代之后,‘焉能’修饰的谓语动词,其施事主语可以不是人或人的集合体——国家。”
这就使人感到不好接受。如果作者不对这一“语言规律”作出合理说明,则容易使人觉得:所谓“(在《论语》时代)‘焉能’修饰的谓语动词,其施事主语必须是人或人的集合体”这一“语言规律”,是为证明作者“焉能系而不食”句的主语一定不是“匏瓜”之观点而“量身定做”的。这就削弱了文章的合理性。
其次,作者谓:
像“系而不食”这类句子,“而”后面的谓词性成分,据穷尽性调查,没见到过有被动状态的。
实际情况是,不必“穷尽性调查”,作者文章前部所引南宋饶鲁《双峰讲义》明明已举二例:
”
植物之不可饮食不特匏瓜,“不食”疑只是不为人所食,如“硕果不食”“井渫不食”之类……系而不食,譬如人之空老而不为世用者也。
“井渫不食”出于《周易·井》,同卦又有“井泥不食、寒泉不食”。
可能作者要声言:“我说的是‘系而不食’这类句子,中间要有‘而’”。
其实“井渫不食”,即是“井渫而不食”(《彖》为“井养而不穷也”),清王植《正蒙初义·发明》正作“井清渫而不食,如人有才智而不见用也。”
“硕果不食”出于《熊涤斋太史七十寿序》(清严长明、严观《师友渊源录》):“硕果珍焉而不食,灵光即之以岿然。”
两“不食”皆表被动,与(匏瓜)“系而不食”同类——前例是先秦的,后例是清代的,表现了语言习惯的连续性——作者似视而未见。
#2
#3
再次,以“须四处奔波求食”解孔子“焉能系而不食”之譬,有陷孔子于低俗之嫌。
在中国训诂学群对此问题的讨论中,岭南大学顾一心老师对杨先生引《论衡·问孔》文时未注意之事作了提示:
”
杨先生所引旧解中,最早的是《论衡·问孔》,但没有引出整段文字,也没有考虑《论衡》的特殊体例。杨先生引的其实是“或曰”部分,即下文加以辩难驳斥的部分。在后文中,《论衡》其实恰恰是说,如果这里的“食”理解为“求食”,将陷孔子于俗人之义。
细读《论衡•问孔》,吾以为顾老师目光敏锐,所言中肯。《论衡•问孔》之体例,确是将其认为谬误之孔子言行列于前面,然后加以问难批驳。杨先生所引“《论衡•问孔》也说:‘自比以匏瓜者,言人当仕而食禄,我非匏瓜系而不食,非子路也’”,正是王充下文将批驳之观点,而杨先生对此似乎未注意到,而误以为《论衡》拥护此观点。
事实确如顾老师所言:《论衡•问孔》先驳了一条他人为孔子的辩解(以下引文,经刘盼遂校勘):
”
或曰:“权时欲行道也。”即(笔者按,假设连词,如果)权时行道,子路难之,当云“行道”,不当言“食”。有权时以行道,无权时以求食。
意思是说,有人为孔子此言辩解,说孔子欲应召,是根据时势的权宜之计,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王充驳道:“如果真如此,子路诘问,孔子应该回答‘是为行道’,不应该说‘是为求食’。有‘权时以行道’的,没有‘权时以求食’的”!——谓“求食”说不成立,不可曲为之辩。
接着即对“孔子求食”猛烈抨击:
”
孔子之言何其鄙也!何徒仕为食哉!君子不宜言也。匏瓜系而不食,亦系而不仕等也。距子路可云:“吾岂匏瓜也哉,系而不仕也?”今言“系而不食”,孔子之仕,不为行道,徒求食也。人之仕也,主贪禄也,礼义之言为行道也;犹人之娶也,主为欲也,礼义之言为供亲也。仕而直言食,娶可直言欲乎?孔子之言,解堕而无依违之意,不假义理之名,是则俗人,非君子也。
笔者以为,王充之言,吾人不必以为句句皆是(如他论“人之仕也、人之娶也”)。然而他以为孔子言意是“人当仕而食禄,我非匏瓜系而不食”(杨先生所主张的第一种观点“孔子欲求食”),表明孔子“是则俗人,非君子也”,吾人则无法辩驳。
那么,是孔子真的“低俗”吗?按《论衡》之推论,孔子出仕为求食,那自然是低俗的。可是《论衡》以为孔子语“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就意味着“孔子欲求食”,果真如此吗?非也!《论衡》可能完全误解了孔子语,如同后人误解了孔子语一样!如果将此句理解为“我难道是匏瓜吗?怎么能只被悬挂着而不让人吃呢”,则孔子欲出仕行道,不愿如匏瓜般不被人吃,徒悬系而无益,何低俗之有!
如此观之,杨先生只是没有注意到《论衡》批“孔子求食”为低俗,他认为《论衡》理解“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为“自比以匏瓜者,言人当仕而食禄,我非匏瓜系而不食”,倒是不错的。
与此问题有密切关联者,亦出于《论语·阳货》,与“匏瓜”章是近邻(仅隔一章);又恰是《论衡•问孔》质问“匏瓜”章之下一节,王充将该章与“匏瓜”章对比而评,而给孔子加以新的“罪名”(二章真可谓是密不可分之姊妹篇章):
”
巫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曰:“末如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用我,吾其为东周乎!”为东周,欲行道也。公山、佛肸俱畔者,行道于公山,求食于佛肸,孔子之言,无定趋也。言无定趋,则行无常务矣。周流不用,岂独有以乎?
如果王充将“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正确理解为“孔子欲出仕行道,不愿如匏瓜般不被人吃,徒悬系而无益”,而不误解为“求食”,则孔子欲应公山、佛肸之召,自然皆为行道,那么王充“公山、佛肸俱畔者,行道于公山,求食于佛肸”之质问,“孔子之言,无定趋也;言无定趋,则行无常务”之切责,皆可化为乌有;而孔子“周流不用”,容另有以,非必孔子之过也。则《论衡•问孔》之此二问,皆不必矣。
唯因孔子欲应公山、佛肸之召,皆为行道,而欲为东周,故孔子胸怀坦荡,慷慨陈词,而无丝毫畏葸猥琐之情。不然,腆然汲汲于求食,违向来诲弟子之正言,其心必虚,自惭形秽之不暇,又安能作“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之雄壮语哉?不然,子路热血耿直男儿,察师公然求食,而作雄壮之语,则吾恐子路非唯不悦,乃将痛骂其“厚颜无耻”也!故知“食”绝不为“求食”也。
上海交大程君羽黑,闻余之浅论,欣然为补一果物亦冀为人食用之例,以助余“系而不食”之“食”为“被食用”之说:
《桔柚垂华实》
汉无名氏
桔柚垂华实,乃在深山侧。
闻君好我甘,窃独自雕饰。
委身玉盘中,历年冀见食。
芳菲不相投,青黄忽改色。
人倘欲我知,因君为羽翼。
感其盛意,姑以此诗为鄙文作结。
作者介绍
附录原文
匏瓜这个瓜能吃吗?
2024-09-27 作者:杨逢彬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湼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论语·阳货》第七章)
“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这两句主要有两种解释。有趣的是,从汉代到南宋朱熹,是一种解释;比朱熹晚生一个甲子有余的饶鲁,又有另一种解释。而现代的译注家,凡是我们见到的,都采用饶鲁的解释。这就值得说道说道了。
三国时期何晏《论语集解》:“匏,瓠也。言瓠瓜得系一处者,不食故也。吾自食物,当东西南北,不得如不食之物系滞一处。”《论衡·问孔》也说:“自比以匏瓜者,言人当仕而食禄。我非匏瓜系而不食,非子路也。”皇侃《论语义疏》说得更具体:“孔子亦为说我所以一应召之意也。言人非匏瓜,匏瓜系滞一处,不须饮食而自然生长,乃得不用,何通乎?而我是须食之人,自应东西求觅,岂得如匏瓜系而不食耶?”朱熹《论语集注》:“匏瓜系于一处而不能饮食,人则不如是也。”按照他们的说法,这句应该译为:“我难道是个匏瓜,(我)只是挂在那里一动不动而不须四处奔波求食吗?”
南宋饶鲁《双峰讲义》提出了第二种解释:“植物之不可饮食不特匏瓜,‘不食’疑只是不为人所食,如硕果不食,井渫不食之类……系而不食,譬如人之空老而不为世用者也。”
杨伯峻《论语译注》据此译为:
佛肸叫孔子,孔子打算去。子路道:“从前我听老师说过,‘亲自做坏事的人那里,君子不去的。’如今佛肸盘踞中牟谋反,您却要去,怎么说得过去呢?”孔子道:“对,我有过这话。但是,你不知道吗?最坚固的东西,磨也磨不薄;最白的东西,染也染不黑。我难道是匏瓜吗?哪里能够只是被悬挂着而不给人吃食呢?”
钱穆《论语新解》:“我难道是一匏瓜吗?哪能挂在那里,不希望有人来采食呀?”潘重规《论语今注》:“我难道是匏瓜吗?怎能只悬挂着而不给人采吃呢?”金良年《论语译注》:“我难道是葫芦吗?怎么能挂起来不吃呢?”孙钦善《论语本解》:“我难道是葫芦吗?怎能悬挂在那里不食用呢?”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我总不能像挂在墙上的葫芦,只中看,不中吃吧?”而我自己的《论语新注新译》也译作“我难道是个匏瓜,只能够挂在那里而不给人吃吗?”
第一种解释,“焉能系而不食”的主语是上一句的主语,即“吾”,“不食”是说我不吃饭;而第二种解释,“焉能系而不食”的主语是上一句的谓语, 即“匏瓜”,“不食”是说不吃匏瓜。
其实,第一种解释才是对的。这又是为什么呢?原因有三。
第一,在《论语》时代,“焉能”前未出现主语时,补出的主语都是上一句的主语,这是由“话题的延续性”造成的。因此,这两句当读为“吾岂匏瓜也哉?(吾)焉能系而不食”。例如:“(我)未能事人,(我)焉能事鬼?”(《论语·先进》)“(楚)自郢及我九百里,(楚)焉能害我?”(《左传·僖公十二年》)“吾兄弟之不协,(吾)焉能怨诸侯之不睦?”(《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夫差先自败也已,(夫差)焉能败人?”(《国语·楚语下》)
以上各例说明,“焉能”修饰的谓语动词,其施事主语必须是人;或人的集合体——国家,如《左传·僖公十二年》“焉能害我”的主语是“楚”。从未见人或人的集合体之外的事物能作“焉能”修饰的谓语动词的主语。
施事者的典型特征是:人>有生物>无生物>抽象物;高自主>低自主>非自主;强支配>弱支配>非支配。而人(包括人的集合体)处在以上三组序列的左端,是最典型的施事者。而匏瓜,在古人眼里大约是无生物,也缺乏自主性、支配性,因而施事性弱,所以不能接“焉能”修饰的谓语动词。也即,“匏瓜”是不能匹配“焉能”的。
这就说明,“焉能系而不食”的主语,同上句的“吾”。
其实,“焉能”具有以上特点,是由其中的“能”决定的。只是“能”出现频率太高,不便做穷尽性调查罢了。这里仅举《论语》前五章中“能”充当状语和谓语的几例:“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学而》)“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八佾》)“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八佾》)“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里仁》)“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公冶长》)
以上“能”的主语全部是人。
第二,如果“焉能系而不食”意为“我怎能像个葫芦只是挂着而不被吃”,则“食”是被动状态。而像“系而不食”这类句子,“而”后面的谓词性成分,据穷尽性调查,没见到过有被动状态的。
我们又考察了《论语》(10例,本例除外)、《墨子》(5例)、《孟子》(6例)、《左传》(11例)、《国语》(4例)5部典籍中的全部36例“不食”,全是主动语态,没有一例是被动语态,也就是说,没有一例是表示“不被吃”的。例如:“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沽酒市脯不食……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论语·乡党》)“曰:‘不食三日矣。’食之,舍其半。”(《左传·宣公二年》)
有人可能会问,《论语·乡党》不是分明有“沽酒市脯不食”吗?为什么不可以是“匏瓜不食”呢?首先,“沽酒市脯不食”实际是“沽酒市脯不食之”,“之”指“沽酒市脯”,由于“不”的限制,“之”没有出现,这里“不食”不是被动的。其次,由于“焉能”的限制,“匏瓜”不能出现在“××不食(之)”中“××”的位置上,理由前文已经讲清楚了。
第三,虽然一般认为,“匏”是“瓠”的下位概念,但在先秦两汉,无论从文献看还是从故训看,没有证据表明,当以“匏”字出现的时候,它是可以吃的。匏,它可用作爵(酒杯),用作瓢。《诗经·大雅·公刘》:“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饮之,君之宗之。”它可用为乐器。《国语·周语下》:“诗以道之,歌以咏之,匏以宣之,瓦以赞之。”它可用来凫水。《国语·鲁语下》:“夫苦匏不材于人,共济而已。鲁叔孙赋《匏有苦叶》,必将涉矣。”至于“瓠”,则可食。《诗经·小雅·南有嘉鱼》:“南有樛木,甘瓠累之。”《管子·立政》:“六畜不育于家,瓜瓠荤菜百果不备具,国之贫也……六畜育于家,瓜瓠荤菜百果备具,国之富也。”《管子·山权数》:“民之能树瓜瓠荤菜百果使蕃袞者,置之黄金一斤,直食八石。”甘瓠,当然能吃。“瓜瓠荤菜百果”连着说,证明它可以吃。
诚然,《说文解字·包部》、何晏《论语集解》都说:“匏,瓠也。”《诗》“匏有苦叶”《毛传》说:“匏谓之瓠。”但清代陈奂归纳得好:“‘匏’与‘瓠’浑言无别,析言之则有异……匏、瓠一物异名。匏,瓠之坚强者也;瓠,匏之始生者也。瓠其大名也。”就是说,匏、瓠是不同的。匏,是成熟的、长硬了的,当然就不能吃了;瓠,是初生的、嫩的,是可以吃的。
以上三点足以证明,“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应该译作:“我难道是个匏瓜,只是挂在那里一动不动而不须四处奔波求食吗?”
但有个疑问尚待解决:为什么从汉代注家到朱熹皆持此说,饶鲁却另辟蹊径呢?又为什么现代注家都采用饶鲁的说法呢?我们先看口语色彩较浓的《朱子语类》:“盖气则能凝结造作,理却无情意。”(《理气上》)“虹非能止雨也。”(《理气下》)“犬但能守御,牛但能耕而已。”(《性理一》)“若无生气,则火金水皆无自而能生矣,故木能包此三者。”(《性理三》)
《朱子语类》口语色彩浓,除了引用古籍外,不说“焉能”,所以我们举“能”的例子。以上各例表明,南宋时期的口语,“能”的主语,已经由人或人的集合体扩展到非生物了。所以,那时的人们,也就容易理解“焉能系而不食”的主语是“匏瓜”了。匏瓜既然不能张口吃饭,而瓠瓜就是匏瓜,它可以吃,于是人们就将“焉能系而不食”理解为“怎能悬挂着不被吃”了。
钱大昕说:“诂训必依汉儒,以其去古未远,家法相承,七十子之大义犹有存者,异于后人之不知而作也。”王力也说:“训诂学的主要价值,正是在于把故训传授下来。汉儒去古未远,经生们所说的故训往往是口口相传的,可信的程度较高……我们应该相信汉代的人对先秦古籍的语言比我们懂得多些。”
看来,这个瓜还是吃不得的!
(作者系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央财经大学特聘教授)
作者介绍
END
作者 | 富金壁 杨逢彬
排版 | 狄晓言
审定 | 张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