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国现代叙事文学中的气象描写主要有三种艺术功能:一是作为天气状况的说明,让读者知道故事发生的季节以及天气状况,起到烘托氛围的作用,这是气象描写最基本的形式;二是气象在叙事文学中演化为情节,甚至成为叙事的“枢纽”;三是作为隐喻,对作品的人物、主题或是事件产生映射作用。后两种最值得重视。作为情节的气象,在叙事过程中展示出一个动态过程,成为情节的一部分,使作品带上明显的气象美学特征;作为隐喻的气象,包含着丰富的思想、感觉和诗意,对读者的阅读会产生重要影响,是叙事文学极为重要的美学特征之一。
关键词:叙事文学;气象美学;气象描写;情节;隐喻
“气象”一词有多种含义,这里指的是“大气中的冷、热、干、湿、风、云、雨、雪、霜、露、雾、雹、声、光、电磁等各种物理状态和物理、化学现象的总称”。气象是一种大气现象,某一地区(或全球)一年或多年的气象特征,就是气候;瞬间或短时间内的气象状况,就是天气。气象或天气本身具有重要的美学价值,“气象美学”或“天气美学”概念的提出,旨在研究气象或天气的美学特征:如风的轻柔或者呼啸、雨的迷蒙或者狂暴、雷的轰鸣或者炸裂等等,都是气象美学关注的问题。“气象美学”和“天气美学”是两个相近的概念,相对而言,“气象美学”的使用频率更高。“气候”是对气象特征的概括性描述,不能与美学搭配。文学作为社会生活的反映,必然会通过气象描写来表达作者的思想倾向或美学追求,因此通过对文学中气象描写的研究,可以体会到文学中的气象美学特征,对解读作品、体味作者的美学风格具有重要意义。
气象与文学一直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中国自古就有很多作品以气象为表现主题,荀子的《云赋》、宋玉的《风赋》、杜甫的《春夜喜雨》、苏轼的《喜雨亭记》、谢惠连的《雪赋》等都是与气象有关的经典,至于以气象内容入诗词文赋,在中国古代更是俯拾皆是:“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是杨贵妃人生末路的写照;“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是秦观笔下一个女子的春愁;“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是闺中女子的闲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陈衡哲的《小雨点》以故事的形式讲述了雨的形成过程,语言生动活泼,属于科普类的气象文学。但这类作品数量不多,影响也有限。从理论上探讨气象与文学的关系,也不是一个新问题。斯达尔夫人、丹纳、刘勰、钟嵘等文艺家都曾有所论及,但深入的学术研究却是近代的事。清末民初,西方的“地理环境决定论”传入中国,“文学与地理学”一时成为话题,梁启超的《中国地理大势》、王国维的《屈子文学之精神》、刘师培的《南北文学不同论》等均有较大影响。王国维认为:“北方派之理想,在改作旧社会,南方派之理想,在创造新社会”,“南人想象力之伟大丰富胜于北人远甚。”刘师培通过南北语言差异,进而分析其文学差异,他认为:“声音既殊,故南方之文亦与北方迥别。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二体。”鲁迅也曾讽刺地说:“北方人可怜南方人太文弱,便教给他们许多拳脚”,“南方人也可怜北方人太简单了,便送上许多文章”。中国南北文化、文学的差异,气候起着关键作用。正是气候的不同,导致物产、习俗甚至审美习惯和思维方式的不同。新时期以后,气候与文学关系再次引人关注,对此进行专题研究的是曾大兴教授,他在专著《气候、物候与文学——以文学家生命意识为路径》中说:“气候影响文学,是以物候为中介的;物候影响文学,是以文学的生命意识为中心的。换言之,气候是通过物候影响文学家的生命意识,进而影响文学作品的”,明确指出了气候影响文学的基本路径,但具体情况要比这一路径复杂得多。为深化气象与文学的关系研究,有学者提出“气象文学”和“气象美学”的概念,并在理论上进行探讨。关于“气象文学”,论者认为:“与同以‘气’论哲学为基础而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中医理论一样,作为几千年华夏文明重要组成部分的‘气象文学’,才是最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现象。以“天人合一”为道统并凝结了中国古代先民的自然观与生存智慧的‘气象文学’,在清末民初‘西学东渐’的大潮中,当文学被赋予救国安邦、声援革命的历史使命时,在‘民主’与‘科学’思维及话语的冲击下,难免被视为糟粕而遭废弃的命运。”中国古代文化中的“气”固然不是专指气象,但与气候有着密切关系。关于“气象美学”,美国学者瑟托在研究日常生活美学的时候,将气象纳入审美范畴,他解释说:“无论地理和文化背景如何,也不管人们对艺术世界的熟悉程度如何,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每一个人都会体验到天气(除非一个人一生都生活在一个温度可控、没有窗户的住所内)。”把气象(天气)作为日常生活美学的对象,大大提高了气象在文学研究中的地位。中国学者王东、日本学者青木孝夫也对“气象美学”的建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说明“气象美学”已经引起了美学界的关注。
“气象文学”和“气象美学”的目的都是研究气象在人类精神活动中的美学价值,这为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方法和思路。就中国古代文学而言,气象变化带来的风云雨雪以及季节轮回带来的物候更新,常常是诗歌表现的重要内容,《诗经》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霏霏”,已成千古名句。由于《诗经》中与气象有关的意象和物象十分密集,所以有学者把它称为“气象文学之祖”。在唐诗宋词中,气象变化与物候更新最能激发文人的感怀,所以“伤春”“悲秋”之作所在多有,夏雨冬雪、雾风雷电也在诗词中频频出现。刘勰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钟嵘品诗时也强调:“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这里的“气”就是指气候。在古代小说中,气象更是在叙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西游记》中的神仙、妖怪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是对气象的巧妙运用;《三国演义》中的“草船借箭”与“借东风”,也是诸葛亮巧妙利用气象的结果;《牡丹亭》中的杜丽娘,遇到撩人春色,看到“姹紫嫣红开遍”,致使春梦深陷,终至殒命;《红楼梦》中大观园一年四时的气象变化,与贾府命运息息相关。中国古人相信“天人感应”,认为气象变化尤其是气象异常,与人的行为有关,所以窦娥有冤,六月飞雪;“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在古人看来,气象不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预示着人的吉凶祸福,尤其出现气象灾害的时候,人们就认为可能与皇帝行为放纵有关,所以历史上很多皇帝都因为气象灾害发过“罪己诏”,以求上天宽恕,结束灾害。但自近代以来,西方科学观念进入中国,所谓“天人感应”之说变得荒诞不经,气象变化、物候更新变成纯粹的自然现象,不再与任何人的行为或命运有关。在这种情况下,现代文学中的气象描写,就不像古代文学那样,带有浓厚的迷信、宿命色彩。尽管如此,中国现代文学中仍然有丰富的气象内容。诗歌《惠的风》《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雪花的快乐》《雨巷》《雪落在中国的大地上》等,题目就与气象有关;散文中描写气象变化的更多,郁达夫《故都的秋》、巴金的《地中海上的风浪》、茅盾的《雷雨前》《热与冷》、朱自清的《春》等,都是以气象为题;在小说方面,巴金的《雾》《雨》《雷》《电》,周立波的《暴风骤雨》、曹禺的《雷雨》、田汉的《梅雨》等,也是以气象作为题目的。在诗歌和散文中,气象作为抒情对象或借以表达政治诉求的手段,都非常直接、简明,但在叙事文学(小说、戏剧)中,气象在情节进展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本文主要以中国现代叙事文学为研究对象,发掘气象在叙事进程中发挥的艺术功能。
接受过现代科学启蒙的中国现代作家,不会再将气象变化看作是神谕,但他们依然在叙事作品中或详或略地描写气象(天气)变化。在大多数作品中,天气变化只是故事发展的背景,借以渲染气氛。如郁达夫《沉沦》写日本秋天的高原景象:“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里行走。从南方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一阵阵的抚上面来。”这是对当时气象状况的如实描写,展示主人公活动的场景,可以看作借美景以衬托主人公的孤独。冰心的《秋风秋雨愁煞人》开篇写秋天的景色:“秋风不住的飒飒的吹着,秋雨不住滴沥滴沥的下着,窗外的梧桐和芭蕉叶子一声声的响着,做出十分的秋意。”对秋风秋雨的描写是为了与窗内“温煦如春”相对比,衬托一个人在房内读书时的寂静和幸福。但在有些作品中,天气变化对情节演进和人物命运产生重要影响,成为作品情节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类把气象纳入作品核心叙事的现象虽然不多,但对研究文学的气象美学具有重要意义。
虽然学界对情节一词颇多争议,但就一般意义而言,情节和故事强调的重点不同:情节指的是叙事展开的过程,故事则是叙事的结果。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认为:“‘故事’指的是作品叙述的按实际时间、因果关系排列的所有事件,而‘情节’则指对这些素材进行的艺术处理或在形式上的加工,尤指在时间上对故事事件的重新安排。”情节是故事的展开方式和过程,故事则强调的是事件,所以说:“情节可被定义为叙事文学中动态的、连续的元素。叙事中的人物,或任何其他元素,一旦表现出动态特征,便是情节的一个组成部分。”在部分现代叙事文学作品中,气象就发挥着这种动态作用,曹禺的《雷雨》便是一例。曹禺自己说:“《雷雨》里原有第九个角色,而且是最重要的,我没有写进去,那就是称为‘雷雨’的一名好汉。他几乎总是在场,他手下操纵其余八个傀儡。”“雷雨”在《雷雨》中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从气象学来说,雷雨是指“伴有雷电的降雨现象。产生于雷暴积雨云下……陆上在夏季午后热力对流强盛时出现机会较多,形成‘热雷雨’”。作为一种自然现象,雷雨自有其产生的原因和规律,与人的命运无关。但在《雷雨》中,雷雨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着人物的命运,改变情节走向,并引发后续情节。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雷雨作为一种超人的力量,对人物的心理产生影响,尤其对观念保守的鲁侍萍来说影响更大——她一直把女儿的遭遇看作是上天对她的惩罚;二是雷雨直接改变了人物的行动,使情节突转,带来突发性后果。在剧本中,这一状况出现了三次:第一次,在第三幕中鲁大海从家里赶走周冲后,就去了车厂,准备拉一夜的车。但车厂因为雷雨垮塌,他只好回到家中,正好遇到周萍和四凤在一起。他拿起铁刀要去杀周萍,被侍萍拉住。四凤跑了以后,鲁大海去找四凤,到了周公馆,见到了周萍。他打了周萍,要求周萍带走四凤,还将一把手枪交给了周萍,后来周萍自杀用的就是这把枪。如果不是暴雨导致车厂垮塌,鲁大海应该一个晚上都在街上拉车,就不会有他后面的故事了。所以雷雨就像一只手,把鲁大海从街上拉了回来,重新加入这场悲剧之中。第二次,第四幕中周萍准备带走四凤,蘩漪从里面出来说:“咦,你们到哪里去?外面还打着雷呢!”蘩漪以“外面还打着雷”为借口留下了将要离开的周萍、四凤和鲁侍萍,还叫来了周冲和周朴园。剧中人物除鲁贵以外都到齐了,最惨烈的悲剧由此发生;自然,蘩漪这句话不具有强制性,外面打雷也不足以阻止周萍和四凤远行。但蘩漪说完这句话后,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每一个人都走不了。所以这句话像是一根引信,引发了一连串事件,留住了屋里所有的人。第三次,花园里藤萝架旁的电线漏电,蘩漪让佣人找人来修,但因为下雨,电灯匠说第二天来修。如果不是这场雷雨,电线早修好的话,四凤和周冲就不会触电身亡。
从这三次事件来看,雷雨不只是一种天气状况,而是直接参与了情节的发展,构成了作品的功能单元。按照巴尔特的叙事理论,叙事作品中的功能单元发挥着不同作用,“其中一些构成了叙事的(或叙事片段的)真正枢纽,另一些只是‘填充’着将诸枢纽功能分离的空间。让我们称前者是基本功能(fonctions cardinales)(或核心),称后者为催化剂,就其具有使完成的性质而言”。气象在《雷雨》中就发挥了叙事“枢纽”作用。
在人物塑造方面,《雷雨》中的人物,都可以从气象上找到对应的物象。蘩漪如雷如电,曹禺说“她是一个最‘雷雨的’(原是我的杜撰,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性格”,她爱到极端也恨到极端,最后她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周公馆内隐藏着的秘密,让所有人陷入崩溃的状态。以此类推,鲁侍萍就是雨,她一辈子泡在苦水里,剧本写她各种哭:“哭喊着护大海”“落泪”“抱着女儿大哭”“大哭起来”“抽噎”“眼泪流下来”“回头泣”,她在剧中眼泪如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周萍和四凤)一步一步走向毁灭。四凤是风,她美丽、清纯、善良,但美好的青春如昙花一现、随风而逝。周冲是《雷雨》中的一束阳光。整部《雷雨》始终笼罩在乌云压城、阴暗低沉的氛围中,只有周冲出场,才显示一点亮色。周萍则像暴风雨前低垂的乌云,沉重、压抑、低回。不伦之恋让他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想从充满罪恶记忆的周公馆里走出来,但命运死死地拖住了他的脚步。他认为爱上蘩漪是有罪的,希望通过对四凤的爱救赎自己,结果陷入了一个更大更深的黑洞,终至不能自拔。周朴园像雾一样,始终笼罩着周公馆,让每一个人从他那里感受到压抑和憋闷。鲁贵则像是霾,晦暗肮脏地充斥着周公馆和鲁家的每一个角落,挥发着有毒的气息,让每一个呼吸到的人都感到不适。他贪婪、狡猾,以做一个自认为聪明的奴才感到自豪。鲁大海是一个闯入者,他不属于雷雨的世界,最终只能逃之夭夭。由此不难看出,从情节到人物,《雷雨》都体现出鲜明的气象美学特征。
与《雷雨》巧妙利用气象推进情节极为相似的是施蛰存的《梅雨之夕》,这是一篇关于雨的故事。研究者多注重“我”与陌生女子之间的关系,而忽视了“我”与“雨”的关系。
梅雨是一种天气现象:“初夏江淮流域一带经常出现一段持续较长的阴沉多雨天气。此时,器物易霉,故亦称‘霉雨’或‘黴雨’,简称‘霉’;又值江南梅子黄熟之时,故亦称‘梅雨’或‘黄梅雨’。”梅雨持续时间长,天气湿热,光照少,很容易引起人们的不适,甚至会产生“梅雨病”,比如会加重忧郁症患者的病情、会引发关节痛、肠胃不适等。连续的阴雨湿热天气,的确会引发人们精神上的忧郁和忧思。但小说中的“我”似乎与此相反,对梅雨颇为钟爱:“对于雨,我倒并不觉得嫌厌”;“我”尤其迷恋傍晚雨中的都市景色:“况且尤其是在傍晚时分,街灯初上,沿着人行路用一些暂时安逸的心境去看看都市的雨景,虽然拖泥带水,也不失为一种自己的娱乐。在濛雾中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物,全都消失了清晰的轮廓,广阔的路上倒映着许多黄色的灯光,间或有几条警灯的红色或绿色在闪烁着行人的眼睛。雨大的时候,很近的人语声,即使声音再高,也好像在半空中了。”厌恶梅雨、情绪忧郁是梅雨症候的重要表现,刻意在梅雨中寻找乐趣,借助梅雨的朦胧庇护,做一个白日梦,又何尝不是梅雨症候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呢?所以“我”一方面留恋着雨中的夜景,一方面通过对异性的想入非非,逃避现实的一切。雨就像魔术师手里的布幔,阻挡住他人的凝视,给“我”内心被压抑的骚动和欲望一个释放的机会。所以在小说中,“我”和雨构成了同谋关系,联手“制造”了一个雨中奇遇的故事。小说中那位无名的姑娘,在雨停了的时候没带任何雨具上了电车,当她下车的时候,雨下大了,“恰巧”被“我”遇到,于是“我”陪着她一起避雨。雨一直不停,姑娘只能一直等,这个时候我提出送她,自然会被接受。雨俨然是一位幕后主使,促成了“我”与姑娘的雨中之行。与一位陌生姑娘漫步雨中,“我”的思绪开始肆无忌惮地飞扬。之后雨停了,二人分手。雨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故事的进程。一个心有不甘、生活乏味的男人,借助雨的助力,成就了一段精神越轨的浪漫时光,的确“朦胧地颇有些诗意”了。戴望舒笔下那位雨巷中的漫步者,期待着一场艳遇而不得,但“我”在雨的配合下,实现了这一愿望,可见南方的雨多么撩人,能勾起多少安分守己者的非分之想?所以那位姑娘是谁并不重要,初恋女友是否难以忘怀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与雨之间的默契:一切都那么妥帖、那么恰到好处。雨才是掌控一切的力量,它时断时续、时缓时急的节奏,给一位寂寞、无聊而又内心狂野的男人提供了放肆想象、精神越轨的帷幕。在中国古代文学中,“雨”本身就含有暧昧之意,由“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演化而来的“云雨”之说,成为历代文人表达男女之情的隐喻。由此不难看出,小说主人公在傍晚的雨中心有所待,也是这一思路的延伸。所以说雨才是这篇小说的主角和灵魂,因雨而来的非分之想,使小说在雨的朦胧中显示出了情的暧昧性,这是气象美学的情色境界。
与上述两部作品不同,郭沫若的历史剧《屈原》将雷雨与人物内心痛苦的爆发相和鸣,显示出了廓大、雄浑的气象美学效果。《屈原》写于抗战相持阶段。陪都重庆自1938年开始就遭受着日军的狂轰滥炸,物资供应十分困难。就整个抗战局势来说,国民政府抗战不力,大后方官员腐败,更加重了人们心中的压抑、焦虑和愤懑。而1941年爆发的皖南事变,国民党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同胞,更加激起了民众的怒火。《屈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应运而生的。剧本前四幕写屈原被郑袖陷害,使楚国陷入危险境地,之后屈原被罢官,在城东门外遭到郑袖的百般戏弄,屈原愤怒至极,痛骂张仪。随后为屈原辩护的婵娟、钓者被捕,尤其婵娟被关押,让屈原忧心如焚。这些事件累积在一起,让屈原胸中的怒火激烈地燃烧起来,这时“室外雷电交加,时有大风咆哮”。屈原心中的愤怒和室外的雷电大风正好合拍,所以屈原对着大风和雷电发出强烈的怒吼:“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都死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他对着风怒吼,对着雷怒吼,对着电怒吼,他诅咒东皇太一庙里的神祇,呼唤光明。这一长段气势磅礴、气吞山河、慷慨壮烈的怒吼,不仅表达了屈原郁积在胸的怒火,也传达出抗战时期人们心中的焦虑与愤怒,使整个演剧达到高潮。当时扮演屈原的演员金山回忆在重庆演出的盛况时说:“深刻感人的《屈原》的最主要的篇章是《雷电颂》,在这首一千几百字的诗篇里,轰隆隆地响着震撼宇宙的革命风雷。三十六年前,《雷电颂》在重庆引起了强烈的政治反响,轰动了整个山城……”作者层层铺垫,把屈原逼向疯狂的边缘,就是为了烘托这一幕。作者说:“我是存心使他所受的侮辱增加到最深度,彻底蹂躏诗人的自尊的灵魂。这样逐渐叠进到雷电独白”,“第三第四两幕的作用,都为的是要结穴成这一景。”所以说戏剧的高潮就是这一场“雷电颂”,作为气象的风、雷、电,与屈原心中的怒火相交织,构成了戏剧的高潮,甚至化成了屈原的意志:“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动吧,风!咆哮吧,雷!闪耀吧,电!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怀里的东西,毁灭,毁灭,毁灭呀!”这里的气象,变成了人格神,成为剧作的灵魂。与《李尔王》在风暴雨中诅咒自己的女儿不同,屈原在这里借助雷电的力量,挑战了整个世界和各种神祇,从而使自己的精神力量获得了巨大提升,风雷电成为作品的“一号人物”,凌驾于作品中所有人物之上,凌驾在那个肮脏、丑恶的世界之上!
屈原发泄愤怒之后,内心平静了,这时外面“大风渐熄,雷电亦止,月光复出,斜照殿上”。气象变化与屈原心境的变化是同步的。这时婵娟进来,无意中饮了毒酒,“死于屈原怀中,殿上灯火全体熄灭,只余月光”。“屈原无言,拥着婵娟尸体,昂首望天,眼中复燃起怒火。”从狂风雷电转换成月光斜照,符合戏剧一张一弛的抒情节奏。婵娟本身就有月亮的意思,所以她在月光中死去,使她的生命与月光融为一体,弥散在幽暗、空旷的大庙里。悲伤与愤怒使屈原僵硬地凝固在那里,他欲哭无泪,欲诉无言,月光皎洁如玉,正如他的君子之行,他在月光中站成了一尊雕塑。与前面的风雷电一样,这里的月光与人物再次融为一体,成为叙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历史剧《屈原》中,气象也是一个动态过程,与人物的心理、情感相互交融,成为戏剧的核心情节,充分表达了作者赋予的思想内容。郭沫若不仅借助风雷电表达了自己和观众内心的压抑愤怒,还借助这一细节,唤醒了屈原这一形象的历史感。在《天问》中,屈原发出了“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帝何求”的诘问,表达了他被贬之后的愤懑心情。作为历史剧,郭沫若借助气象激活了历史的精神,也鞭挞了现实的黑暗,这才是历史剧该有的境界。
气象在叙事文学中发挥的作用,在气象灾害类作品中体现得更为明显。我国是世界上蒙受气象灾害非常严重的国家之一,在中国现代文学30年的发展历程中,气象灾害频发。以1931年为例,全国发生水灾657次,全国各省份无一幸免,湖南最多有66次;旱灾55次,陕西、山西最多各20次,风灾7次,雹灾54次。丁玲的《水》便是以1931年16省特大水灾为背景创作的,小说重点写的是护堤和水灾后民众因饥饿而抗议的场景,虽然有关气象描写的内容不多,但整个故事始终建立在一场引发灾害的暴雨之上,所以暴雨是这个故事发生的根源,而水灾的持续,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田汉的话剧《洪水》也是以这场水灾为背景,写了一家人被洪水困在房顶上等待救援的场景,显示了暴雨引发洪灾给人们带来的苦难。气象灾害除了水灾之外,旱灾肆虐的时候,人们的生活也会陷入困境。蒋牧良的小说《旱》写大旱之年,人们抬出龙王祈雨,但雨却一直没有来。头一年大家集资俢水坝的钱被地主赵太爷挪用,导致田地无水灌溉。小说中的金阿哥将女儿卖到妓院,换了钱自己抽水灌溉,但自己田边水库里仅有的一点水被别人偷走了,走投无路的他拿着刀去跟偷水者拼命。肆虐的旱灾与地主阶级的压榨将主人公逼向了绝路。洪深的《五奎桥》跟《旱》一样,将天灾与阶级斗争融为一体,反映农民的反抗精神。在现代文学史上,这类写旱灾、水灾的作品很多,像叶紫的《丰收》、向培良的《救荒》、巴人的《灾》、靳以的《人间人》等作品,都反映了气象灾害给人们带来的苦难。在这类作品中,气象成为故事发生的起因,也成为故事推进的动力。因为灾情迟迟得不到缓解,人们的绝望感就会加重,矛盾就会激化,作者借助气象灾害,去揭示人们的愚昧(祈雨)或阶级冲突。与古代气象灾害的叙事作品相比,现代文学中的这些气象灾害,体现出了鲜明的“现代”特征。古代作家与作品中的人物都相信,气象灾害源于人的不良行为,灾害是对作恶者的惩罚,只要虔心改过,气象灾害就会结束。如《西游记》第87回写凤仙郡大旱三年,是因为郡守祭祀时亵渎了神明,所以只要诚心悔过、虔诚向善,便能化解;《初刻拍案惊奇》第39卷写晋阳大旱,县令狄维谦亲自祷告祈雨,所有罪孽由他一人承担,果然大雨来临,所以在古代文学中,气象灾害基本上是一个因果报应的故事。但对现代作家而言,他们不会像作品中的人物一样,相信虔诚祈祷或真诚忏悔就能结束灾害,所以无论农民祈雨时怎样虔诚,雨也不会到来,那些祈雨的情节就变成了无谓的徒劳,使作品充满了悲剧感,这是气象美学的一种现代形式。
气象作为审美对象,与其他自然景观不同,尤其是雨,不需要人们去直接面对,相反,每当它来的时候,人们纷纷躲避,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没有美感。隆隆的雷鸣和唰唰的雨声其实是我们生活中十分重要的“音景”,很容易引起人们情绪的波动。《梅雨之夕》中的“我”喜欢下雨,但他并非喜欢淋雨,而是喜欢听雨:“我喜欢在淅沥的雨声中撑着伞回去”,也许就是这雨声,让他留恋街头,不愿急于回家;《屈原》中惊天动地的风、雷声与屈原的怒吼融为一体,将故事的空间延伸到了浩渺的宇宙,形成了一个廓大的音场,产生了震撼人心的效果;而在《雷雨》中,周公馆窗外的雨声与天上的雷声像催逼进攻的战鼓,又像命运敲响的丧钟,把那些“可怜的动物”送进了“黑暗的坑”。
所谓隐喻,从最简单的意义上说,“它是指一套特殊的语言学程序,通过这种程序,一个对象的诸多方面被‘传送’或者转移到另一个对象,以便使第二个对象似乎可以被说成第一个”。但从文学作品来看,隐喻不只是一种语言现象或修辞技巧,而是跟人的思想、思维密切相关,所以有学者强调说:“隐喻不仅是一个语言学和修辞学问题,不仅是一个美学、诗学问题,还是一个哲学、文化学问题,它关涉到了一切语言学、美学、诗学、哲学、文化学中的知识的坚实性和理论的有效性问题。”隐喻已经超越了语言学和语义学的范畴,成为解读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路径。在谈到作品的内部研究时,韦勒克、沃伦指出:“在这一系列的问题(意象、隐喻、象征、神话)上,我们对较老的理论是不赞同的。较老的理论仅是从外部的、表面的角度来研究它们,把它们的绝大部分作为文饰和修饰性的装饰,把它们从它们所在的作品中分离出来。而我们的观点则与此不同,认为文学的意义与功能主要呈现在隐喻和神话中。人类头脑中存在着隐喻式的思维和神话式的思维这样的活动,这种思维是借助隐喻的手段、借助诗歌叙述与描写的手段来进行的。”正是隐喻式的思维,使隐喻常常成为文学作品内部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
气象隐喻是隐喻家族中的一个大的门类,正如人无法脱离气象而生存一样,文学要描写生活、反映人生,自然也离不开对气象的描写和记录。在中国现代叙事文学作品中,气象描写也十分常见,有时看似一段普通的气象描写,其实与整部作品的主题、思想或审美风格相联系,使气象成为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狄更斯《荒凉山庄》开篇对伦敦大雾的描写,一直被看作是经典的气象隐喻,与之相似,蒋光慈的《短裤党》开篇也有一段气象描写,明显带有政治隐喻之意:
接连阴雨了数天,一个庞大的上海完全被沈(沉)郁的、令人不爽的空气所笼罩着。……小雨又顿时丝丝地下将起来……已经应该是春回大地,万象更新,和风令人活泼沈(沉)醉的时期,而天气还是这般闷人,还是如苦寒的,无生气的冬季一样。唉!真是有点活闷人!……
小说开始的时间是第一次武装起义失败、中共酝酿发动第二次武装起义的间歇,孙传芳加强了对上海的控制,加紧了对共产党人的抓捕,导致上海的局势十分紧张。这段有关上海天气的描写,处处显示着言外之意:阴雨天,压抑,人们渴望着阳光;已是春天,却仍像酷冬一样,“有点活闷人”。这样的气象描写,是对当时上海政治气氛的直接隐喻。小说后面直截了当地点题:“沈(沉)郁的天气闷煞人,反动的政治空气更闷煞人!唉!要闷煞上海人!……”正是这种“闷煞人”的气候,成为工人武装暴动的合理依据。所以开篇这段天气描写,充分显示了蒋光慈的气象政治学思维,为后面故事的发生提供了充足的铺垫。
同样写上海的春天,《子夜》开头就与《短裤党》不同:
夕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丝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流。……风吹来了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爆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心兴奋……
《子夜》开始,是吴荪甫、杜竹斋一干人等到码头迎接吴老太爷,有点其乐融融的味道,所以风也柔和,水也静谧,但是,远处传来的爆裂的铜鼓声,似乎隐喻着不祥事件的发生。接下来便知道,吴老太爷到了吴公馆后,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在情节推进的过程中,这类天气描写频繁出现,“使我们借助一个经验域去理解另一经验域”,这是隐喻功能的一个重要方面。《短裤党》写工人罢工以后的天气状况:“大罢工的第二天,天气晴起来了。”上海的工人行动起来了,沉闷的天气结束了,人们见到了渴望的太阳,虽然只有一句,但已经隐喻着政治形势的变化。在小说接近结尾,第三次武装起义成功以后,小说又回到天气的描写上来:“全城的空气似乎剧变了。路上的行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面上都欣欣然有喜色。似乎燥热的,令人窒息,秽浊的暗室里,忽然从天外边吹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凉风,射进来清纯的曙光,顿时令被囚着的人们起了身心舒畅之感。”这段气象描写,与开篇的描写相呼应,构成了小说中的气象隐喻:天气的变化与政治形势同步,使读者从天气的变化中看到了政治形势的变化。在蒋光慈的小说中,这种气象隐喻比比皆是。《野祭》中,革命文学作家陈季侠受到邻居的吵扰准备搬家的时候,正值夏天,上海酷热难挡:“温度高的时候,达到一百零几度,弄得庞大繁杂的上海,变成了热气蒸人焦烁不堪的火炉。富有的人们有的是避热的工具——电扇,冰,兜风的汽车,深厚而阴凉的洋房……可是穷人呢,这些东西都没有,并且要从事不息的劳作,除非热死才有停止的时候。”不仅渲染上海的高温难耐,还写出了同一温度下的阶级差别。陈季侠搬家以后,隐姓埋名,后来被房东家的女儿章淑君识破。章对陈十分敬仰,也向往革命。陈此时的心情颇为复杂,但幸福和激动还是主要的,所以这时候小说中出现了一段气象描写:“一轮皎洁晶莹的明月高悬在天空,烦噪庞大的上海渐渐入于夜的沉静,濛濛地浴于明月的光海里。时候已是十一点多钟了,我还是伏在窗口,静悄悄地对着明月痴想。秋风一阵一阵地拂面,使我感到凉意,更引起了我无涯涘的遐想。”这皎洁的月亮,便是章淑君的隐喻,温度的变化隐喻着主人公心情的变化。
在《子夜》中,故事的进展也同样伴随着天气的变化。第十三章开篇,写裕华丝厂女工们准备罢工的时候,天气也出现了变化:“还没有闪电,只是那隆隆然像载重汽车驶过似的雷声不时响动。天空张着一望无际的灰色的幕,只有直西的天角像是破了一个洞,露出小小的一块紫云。夕阳的仓皇的面孔在这紫云后边向下没落。”这段描写显然不是一般的天气描写:闪电、雷声隐喻着女工们即将举行的罢工,“夕阳仓皇的面孔”隐喻着资本家、工厂管理者们的恐慌。所以小说的故事还没开始,这段天气描写就把将要发生的一切做了提示,这正是隐喻特有的功能之一,正如论者指出的那样:“隐喻能使人根据已知的事物把握未知的事物,根据彼时彼地的事物把握此时此地的事物,并在已知事物与未知事物的相互激荡、交互激发的过程中派生出‘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美学效果。”风云雷电,每一个人都十分熟悉,都有着切身的感受,所以小说对天气的描写让读者产生亲临其境之感,为后面情节的展开提供了情感基础。这类隐喻在现代小说中十分普遍。叶绍钧的《倪焕之》写巴黎和会外交失败和北京学生游行、被捕的消息传到这个小镇以后,倪焕之所在的学校举行演讲大会,小说在这时进行了一段天气描写:“学校里罢了课!……学校门前用木板搭了一个台,上头榆树榉树的浓荫覆盖着,太阳光又让重云遮住了,气象就显得很凄惨,象举行殡殓的场面。”这份气象描写显示了国难带来的沮丧气氛。随后,小说再次描写天气:“天气异常闷热,人们呼吸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泥地上是粘粘的。重云越叠越厚。可厌的梅雨期快开始了。”演讲过程中,天气骤然变化:“忽然来了一阵密集的细雨,雨丝斜射在听众的头顶上,就有好些人用衣袖遮着头顶回身走。”在一个事件中相继三次天气描写,映射出事件中人物的情绪,为人们阅读和理解作品提供了重要参照,也极大地提升了作品的美学效果。
鲁迅小说文笔俭省,极少描写复杂的天气变化,但我们依然在其作品中看到气象隐喻的巧妙运用。《故乡》开篇描写自己“回到相隔两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接着是一段天气描写:“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仓皇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点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离别二十多年归乡的游子,心里没有激动,没有热泪,有的是悲凉。“阴晦”“冷风”“仓皇”“荒村”等词汇,隐喻着此次故乡之行的体验将一样是悲凉的,它已经提前隐喻主人公与故乡之间的“隔膜”。小说写闰土月下看瓜的场景:“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不仅使少年闰土与老年闰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气象角度来说,这一空气澄明、月黄天蓝的海边场景,与整部作品晦暗、悲凉的色调形成对比,在审美效果上出现巨大反差,这是作者有意追求的美学效果。同样写游子归乡,《在酒楼上》写主人公在一石居隔窗眺望废园,就是另外一幅场景:“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寂寞中回乡的游子,依然忍受着寂寞,到了熟悉的一石居,一切都没有变,但已经没有一个熟人了。窗外飞雪中盛开的花朵,愈发衬托出远行者的寂寥与无奈。而南方“依恋”的“柔雪”,将游子的漂泊感衬托得更加鲜明。这雪和雪中的花,作为气象与物象,隐喻着主人公内心难以言说的苦衷:“北方固然不是我的旧乡,南来也只能算一个客子”,对一个失去归属感的人来说,雪花与茶花不再是审美对象,而是内心痛苦的隐喻。同样是写雪,《祝福》中的祥林嫂死在飞舞的大雪中,她死后世界一片洁白,众神“都醉醺醺地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正是在吉祥降临鲁镇的时候,这个名叫祥林嫂的女人死了,成团的雪花依然在空中飞舞,粉妆出一个干净的世界。雪在小说中成为一道冷漠的屏障,遮挡了真相,掩盖的罪恶,从此“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鲁迅在平静地叙述背后,隐藏着对世道人心的悲凉体验。那大雪就是一个隐喻:“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这“雪”就是这“正路”的隐喻,它帮助人们掩盖一切人间的不幸,成全了那些麻木、冷漠的人们的愿望,从此这个世界就“干干净净”了。燕卜荪认为,隐喻“是一种复杂的思想表达,它借助的不是分析,也不是直接的陈述,而是对一种客观关系的突然的领悟。当人们说一种事物象另一种事物时,它们必定具有某些使它们彼此相似的性质”。从祥林嫂的死到覆盖一切的雪,思想顿然贯通:鲁迅无情地剖开了乡镇社会冠冕的外壳,露出了里面的凉薄与冷漠。从中不难看出,小说结尾的雪乃点睛之笔。
巴金在创作过程中,对气象情有独钟。散文集《龙·虎·狗》收录了他的系列散文《风》《云》《雷》《雨》;《爱情三部曲》——《雾》《雨》《电》,中间还夹着一部《雷》。这些作品均以气象命名,这说明了巴金文学创作与气象的密切关系。但令人感兴趣的是,《爱情三部曲》和《雷》,除了《雨》写到雨以外,其他几部几乎没有描写题目提示的天气现象,但小说的题目作为隐喻,已经对作品的思想进行了影射。瑞恰兹将隐喻分为语旨和载体(或译为喻衣),那么在作品中作者的思想感情就是语旨,作为小说题目的气象词汇就是载体。如《雾》中周如水有着“模糊的,优柔寡断的性格”,面对着深爱的女子不能决断。周如水就是雾一样的人物,周如水是喻旨,雾便是载体(喻衣),由此构成了这类作品的隐喻结构。在这系列作品中,《雨》开篇就写雨:“雨住了,这是一阵过云雨。满天的愁云都被雨点洗净了,洗出了一个清朗的蓝天来。闷热的空气也给雨洗得新鲜,清爽。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这段话的核心就是“雨洗愁云”,这是雨在巴金文学世界里的一个基本义项。在散文《雨》中,巴金表示他爱雨,喜欢不打伞在雨中漫步,就像古人“借酒浇愁”一样,他喜欢“借雨洗愁”,这可以看作是理解小说《雨》的一个注脚。很明显,与古人习惯以雨喻愁不一样,巴金是把雨看作“洗愁”的手段。小说《雨》中的主人公吴仁民因为信仰危机对自己的行动产生了怀疑,在感情上他面对着两个女人之间的拉扯,最终一个自杀,一个为了救他就随她不爱的男人走了。经过这些事件之后,吴仁民抛掉了苦闷与彷徨,成为一个成熟的革命者。这个过程就是一个“雨洗愁”的过程。《雷》是以雷来隐喻主人公德,“他的勇气,他的热情,就象一个正在爆发的火山,没有东西能够阻止它,凡是拦阻它的道路的都会被它毁灭。”这就是德,一个为了信仰可以毁灭一切阻碍的人,巴金心中的英雄。巴金对天上的雷是偏爱的,他说:“每次听到那一声巨响,我便感到无比的畅快,仿佛潜伏在我全身的郁闷都给这一个霹雳震得无踪无影似的。等到它的余音消散,我抖抖身子,觉得十分轻松。我常常想,要是没有这样的巨声,我多半已经埋葬在窒息的空气中了。”德就是这样的雷,可以破除“窒息的空气”。《电》是三部曲的压轴之作。在散文《雷》中,巴金也写到了电:“晦暗的天空里忽然亮起一道‘火闪’,接着就是那好像要打碎万物似的一声霹雳,于是一切又落在宁静的状态中,等待第二道闪电来划破长空,第二声响雷来打破郁闷。闪电一股亮似一股,雷声一次高过一次。”这划破长空、照亮一切的闪电,正是作为喻体成为小说的标题,隐喻着小说中人物的意义和价值。吴仁民已经经过“雨”的洗涤,刷掉了身上的烦恼,开始重新投入到他们信仰的事业中去。妃念格尔型的女性李佩珠以近乎完美的性格,像吴仁民一样,成为照亮晦暗夜空的闪电,给人们带来耀眼的光芒。《电》中的其他人物也是作者偏爱的,他甚至说《电》里面没有主人公,正是这一群为了信仰而努力奋斗、甘愿牺牲的人,成为巴金心中的闪电。
《爱情三部曲》从艺术上来说并非巴金作品中最突出的,但却是巴金最为珍爱的,因为这是一部把自己和他亲近的朋友“烧”在一起的作品,那里有很多和他怀有同样信仰的人。在1920年代,巴金是坚定的无政府主义者,但自1928年开始,国民党对无政府主义者采取了打压措施,1931年中日战争爆发,民族危机加深,无政府主义这一高蹈于民族国家之上的虚妄学说,更显得不合时宜。很显然,中国无政府主义运动的崩溃,对巴金而言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他不得不承受信仰危机带来的折磨。《雾》的迷蒙、《雨》中的挣扎、《雷》的震撼和《电》的闪耀,构成了巴金对无政府主义末路的总体隐喻,是我们理解作品的重要参照。
在抗战时期,重庆成为陪都,众多作家聚集在那里,创作了大量以重庆为背景的作品。重庆自古有雾都之称,所以“重庆雾”成为众多作品的隐喻,这也是气象隐喻的一个重要体现。客观而言,重庆的“雾”阻挡了日军轰炸,对重庆起到了保护作用。正是依靠3个月的雾季,便有了“雾季演出”,但在很多作品中,重庆雾被当成了大后方“黑暗污浊的现实的隐喻,是知识分子生活贫困、内心压抑、灵魂扭曲以及迷失人生方向的象征”。对此已有相关研究,此处不再赘述。
雷克夫认为:“譬喻不只是语言问题,也是概念结构问题,而概念结构也不只是智能问题,而是涉及所有经验自然类:色彩、形状、质地、声音等。这些范围所建构的不只是世俗经验(mundane experience),也是审美经验。”文学中的气象隐喻,包含着作家的世俗经验,也显示了作家的审美体验,因为这类隐喻,超出了气象本身,成为作品审美资源的重要组成部分。
气象与人类生产生活密切相关,从大处说,它关系到人类的生存与发展,从小处说,它直接影响到每一个个体的情绪与健康。在当今地球变暖、大气污染极为严重的时代,气象问题更加引人关注。对文学研究者而言,关注文学中的气象描写,剖析其中的文化内涵,彰显其中的美学价值,同样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气象文学或文学中的气象已有较多研究,但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这方面还没有出现值得重视的成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与古代作家相比,现代作家完全摆脱了对气象的迷信,走出了“天人感应”的叙事模式,形成了新的审美机制,拓展出新的美学空间,这是值得充分重视的现象,也是现代文学之“现代”的重要表征。但自20世纪末以来,有关新文学现代性的讨论不绝如缕,却鲜有从气象入手展开论述的。研究者们没有意识到,现在作家拥有的气象科学知识,为他们的气象书写提供了重要支撑,是他们考察“天道”与“人道”之关系的重要维度,也是中国文学现代性的重要表征。气象无论作为情节,还是作为隐喻,对现代文学的变革均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是中国现代文学走向现代的重要路径。本文的研究只是一个初步尝试,期待将来能够出现更多相关成果。
(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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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全之(1966-),山东沂南人,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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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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