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全国最懂语文的三个人,凑到一起谈了些什么?

文摘   2022-11-21 22:15  


我们在课堂中常常听到的“文本细读”,究竟应该怎么读才对?面对教育部提出的“整本书阅读”和铺天盖地的参考书,我们又该如何下手呢?光启自出版《倪文尖语文课》以来,持续关注语文教育问题。这一次,我们请来了业内三位大佬,有介于研究和应用领域的教材和教育制度设计者,有一线顶尖的教育工作实践者,有资深的语文研究者,他们凑到一起,会谈些啥?


文字整理:陆家嘴读书会



嘉宾


倪文尖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倪文尖语文课》作者,长期从事当代文学研究和语文教育研究,国家统编版语文教材编写者之一。


郑朝晖

上海市建平中学党总支书记,语文正高级教师、特级教师。


詹丹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全国大学语文研究会副会长。

文字回顾



文本细读是中学语文应该培养的重要能力


倪文尖:各位在场的,还有线上的朋友,大家晚上好。今天我们用一个大家熟悉的概念,也就是今天题目里面的四个字——文本细读,说一说文本细读究竟是怎么回事。对当代年轻人而言,培养阅读兴趣最重要的是会读书。文本细读作为一种读的方法,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一个重要的能力,也是我们中学语文里面应该培养的能力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这是我一个主要的观点。


倪文尖


郑朝晖:文本细读是阅读研究上的空白,我们有的从文学史视域读文本,发现文本的史学价值;有些用假设验证的认知模式来读文本,比如论证一种文学理论。像这种解读一般都是专业领域的。而文本应该怎么来读,不是一个阐释学的问题。阐释学对读者也没什么意思。一个民族的整体素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阅读能力。我们现在普遍存在的是什么呢?浅层次的阅读,一般的感性认识式的阅读,或者说有些人到文本中去寻找自己当下情感或生活印证的阅读。真正能去感知由语言、文字所形成的美妙的阅读经验,对于我们大多数国人来说恐怕是空白的。


国民的阅读素养取决于中学教育,这是一个前提、基础。但是偏偏我们去探索、研究这个前提和基础的人不多,我觉得《倪文尖语文课》的意义和价值在这里。


为什么题目里的“将文本细读进行到底?”要打个问号呢?倪老师就是要把他怎么读到那些常人读不到的方式、方法、思维传达出来。在这一点上,我和倪老师的观点可能就不完全一致了。


实际上一个文本的阅读有三个圈层。第一个圈层是不可替代的,就是个人的阅历和经验。上个星期我跟詹老师讲到《红楼梦》,小时候,尤其女孩子小时候读《红楼梦》,首先比的是谁长得更漂亮,而读不出那些酸甜苦辣和风刀霜剑严相逼。经历了很多人生的起起伏伏,看到了各色人等的表演,你再去感受作品,很多东西你就可以读懂了。第二,是要有一定的理论准备,语言学、文艺理论、文学史,就像我们看叶问打拳,跟妇女打架挠人的动作是一样的,但里面是有拳理的。第三,更重要的是语言的敏感性。


文本解读或者细读,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呢?我认为文本细读虽不能说是一个伪概念,但它有问题。


举个例子,倪老师在书里面讲到海子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很多人把这首诗看作是对美好生活的一种描述,所以是“只愿”变成了“也愿”,这就和海子那一年的自杀互相印证了。而我是第二种观点,我当时的感受是,从明天开始,它不是今天,但是我没有深入,只是有了这个假设以后对这首诗就没有再认真研究过。读了倪老师的作品以后,就会发现倪老师抓住了“陌生人”“尘世”,海子希望陌生人在尘世中幸福。这里面隐含的意思就非常明白了,“我”和“陌生人”是对立的,“尘世”和另外一个天国是对立的,这里面已经隐含了一种不祥的预兆了。倪老师没有停留在这里,他又强调由自己到周围的人,再到山川、河流,海子都要给他们一个温暖的名字。这里面的复杂性在于,当to be的状态推向极致的时候,也就是to be的结束。当我们这么来读的时候,我们真的能够感受到作品的美妙。但恰恰是我先有对海子的那种感受,才会觉得倪老师的解读是有道理的,也才会对那种对立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受。这样来看,就不是因为细读了才有这个答案,而是心里面有了先见,经过细读,使它完满、深化、全面。如果这样想,文本细读究竟是一种手段、目的,还是结果?所以,我说这个问号一定要打在那里。


无处不在的文本与张力


詹丹:我也想从刚才 “将文本细读进行到底”是陈述还是疑问的话题来谈。其实当你提出疑问的时候,你的重音是可以放在这句话的任何一个点上的——到底?细读?文本?这个问号即使从疑问的角度来说,也可以是分步的,它处于一种弥散状态。最终的问题是我们在读倪老师书的时候,会感觉倪老师总是希望发现文本的张力,不管是整体的张力也好,还是一个句子的张力,或者是一个词组的张力。张力是无处不在的,如果你单单从一个角度归纳这个张力的话,说不定这个文本就被你搞死了。当我们以一种张力的形式解读文本的时候,应该对张力保持开放态度,允许存在多种张力方式。


如果仅仅从一个角度讲文本细读,我觉得是从文本切入,它是我们最基本的依托。而文本的概念是泛化的,只要是可以进行符号化解读的都成了文本。律师解读法律文书,弗洛伊德解读少女朵拉的故事,马克思解读法国革命,都是文本解读。文本细读变成了生活的能力,形成了我们对生活的判断。


文学作品的肌理往往可以突破结构制约,也有一种张力。《倪文尖语文课》是有张力的,因为它有一个从上编整体的结构到下编字里行间肌理的探讨。


《倪文尖语文课》


而张力解读的危险在于有时候我们只用一种模式来解读它,容易形成简单的二元论。倪老师做字里行间解读,也写总评。《倪文尖语文课》整体形式有一个结构和肌理的张力,就每一篇作品来说,本身又有它的内在张力。


就一篇具体的作品来说,可以从多重角度来解剖细读。比如张爱玲的《公寓生活记趣》,既有农村和城市的张力,也有大词小用的张力,还有比喻颠倒使用的张力。你呈现的张力越丰富,层次越多,就越接近于作品的真相。细读,往往是对作品的一种抽象化过程,我们要尽可能地用多层次的抽象来把握它的真相。


郑老师刚才谈到的那个点,其实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我们一般是以自己的经验模式来理解生活和文本,然后寻找契合点。如果完全没有生活经验,是不可理解文本的;但是如果你的生活经验过于膨胀,又会遮蔽掉文本的可能性。


从左到右:郑朝晖、詹丹、倪文尖


把握文本关键点,动态还原“机理”


倪文尖:我回应一下生活经验问题。阅历和生活经验对作品的阅读是很重要的,但我举一个反例。比如铁凝1982年的作品《哦,香雪》,写了十七八岁的姑娘。现在的高一学生也十七八岁,我们就认为他们是能够读懂的。但文章里的用词会阻碍理解,比如“公社”,给他们讲明白“公社”就很累。没有作品的背景知识,你很难真正进入作品中的人物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没有个人生活阅历、对作品的背景和生活百科的知识是没有办法读懂作品的。但是如果把这个逻辑推到底,就麻烦了,我们只能够读懂2022年11月4号的文本了。我们怎么能读得懂外国文学呢,又怎么能读得懂古代文学呢?我们能读懂有两个原因,一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40年前香雪的经验有其特殊性,同现在同龄姑娘很不一样,但年轻的心还有相通的地方。简单来说,除了有作品背后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之外,还有一些普遍性的文学问题。


《哦,香雪》


第二个原因更重要,是从根本的意义上来讲,阅读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文本细读”来自于美国新批评流派,它的一个基本的假设是要“造反”。一是“作者已死”,即抛弃作者和读者,这个流派认为文学的核心就是文本,这就是文本细读的来源。这是我的理解。


现在可能有一个误解。文本细读实际上不只是读得细,那只是一个出发点,从结果的角度我还更喜欢用“文本精读”这个概念。如果过分强调读者经验,语文就不可教了,大家自己看书就行了。语文教师为什么是一个职业,是我这些年考虑问题的关键。


概括一下我的观点,阅历、体验能力、慧根确实是特别关键的,但我们还是要以文本为本。两个概念比较重要,一是文本关键点。一定要把它同文类关联起来。就像我们读小说的“小说四件套”就是一种关键点读法。但这些是不够的,还要开发新知识。二是文本肌理。西安一位老师问我,说是书里面第几页写成肌肉的“肌”,第几页写成机器的“机”。我说其实我很想写成文本“肌肉”,然后一小横杠“机器”。如果写成肌肉的“肌”就是一个新批评的概念了,我称之为所谓的“静态”。文本关键点内在构成的那样一个脉络,我称之为“动态性还原”。所谓动态性还原,关键就在于把静态的肌理读成动态的“机械”。王安忆老师有个类比,“小说是瑞士的机械表,不是电子表,能够让我们看到它的内里。”事实上我其实更想写成机器的机,更强调它的所谓的动态性。


文本解读的“三体”


詹丹:倪老师提供的是参考、启发,而在教学上要增加支架,让学生来感悟。我以前做老师,讲《口技》,“诸客浅声微叹以为妙绝。”我开始这样讲的,“妙绝”了,还能写下去吗,学生说写不下去了,我说它下面还有一大段,已经妙到极端了还可以写下去,又是怎么做到的?最后得出结论,“他换了境界”,后面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以为妙绝”是作为旁观者来欣赏的,而“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是作为参与者,这就是境界的转换。所以上语文课,实际上可以让学生从任何一点进入,找到一个突破口就能最终打开局面。


汪曾祺


另外,文本解读还有一种情况就是看到别人说的不对。有些观念的突破对文本解读是有帮助的。我跟一个老师曾就汪曾祺《昆明的雨》有过争论,他说这篇是用淡淡的语言写出了深厚的情感,我说为什么不能是淡淡的语言写出了淡淡的情感?他认为,淡淡的情感还有什么写的价值。我就说可能是你的观念有问题,假定文章里的情感一定得是深厚的,所以哪怕没看出来也一定要这么说,但有时候中年人的情感恰恰是淡淡的,这是观念的问题。


文本解读是辩证法的运用。我在《长篇小说的三个观念》里讲“整体把握、具体深入、主观建构”,即整体、具体、主体。我认为文本解读是离不开这“三体”的。在整体把握里面,我提了三点,一是长篇小说要有准确的要点概括,其次要有特点,再次是要背景透视。这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作品都有背景,背景分消极的和积极的,比如《红楼梦》,就既是消极的应对,也是积极的应对,这就有了辩证的区分。


倪文尖在B站开设的课程广受好评


倪文尖:在这里,我要用一个数学概念“充要条件”,你要从“充要条件”的角度去读《天上的街市》就麻烦了。我们得去查作者的家谱,再看他的生活阅历,事情就没底了,语文课就不够上了。但我们是可以知道一些必要条件的,就像一起做“沪教版”教材时,我概括了两句话。第一个是,课本不过是例子,通过典型的文本来打通某一类的读法,这叫做“授人以渔”,否则教学就是盲人摸象了。


第二句话是要设置一个诱饵一样的阐释,让学生去期待老师如何读出来。然后再由老师告诉一些必要条件,比如《祝福》,除了要读出祥林嫂,还要读出一个“我”的故事,学生肯定是服气的。你要告诉他事实上很简单,看一个作品得读全了,也就是“文本的完整性”要有。


回到今天的主题,我们的核心观点,“将文本细读进行到底”,这个问号要打在“到底”两个字,这是我的第一个看法。第二,文本细读不能仅仅按照表面意思来理解。第三,从大学中文系的角度和中学语文的角度,文本细读的定位和功能是有差异的。最后要强调一点,我认为20年来的语文课本,过于注重应试的技术化,事实上带来了语文教育的“去知识”的后果。另一个不好的倾向是“去文本”。我某种程度上赞同,文本作为一种教法的元素之一,包括郑老师强调学生的语文学习经验,绝对是与时俱进的。我认为文本还是最重要的元素,这点不可让渡。



END

  

  本文原作者:阿光  光启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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