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公众号“ 海螺Caracoles“
科学的边界与人文的理性
——滕威谈拉巴图特《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
(明室播客文字稿作者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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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出版社 | 2022.09
其实这本书刚出版我就收到了,但我翻看了一下封面介绍和目录,当时就觉得讲毒气战、黑洞、泰西米勒理论、量子力学等等这些,完全不是我的菜。坦白讲,我是一个纯粹的文学青年(准确地说,是中年了,哈哈)中学数理就不拔尖,所以硬科幻的东西我都本能拒绝。但是有一天我儿子顺手拿起来,然后一晚上就读完了。一个初中生 读完了还跟我说,这本书很有意思。我很诧异,我说这书你能读明白?他说这里面主要不是讲什么物理数学原理,而是讲科学家的故事,主要可能是想反思科学或者科学家对人类文明的意义到底在哪里。然后我就觉得连中学生都能读懂,我也就将信将疑读了起来。后来我才看到作者的一个访谈视频,拉巴图特说他写这本书就是要让对物理和数学一无所知的人都能看懂。总之就在孩子的“鼓励”下,我用了差不多三四个小时读完了。中国人不骗中国人,这本一百六十几页的小书确实让人意犹未尽,激发人思考。
这本书四个月就七刷,还获得了一些出版奖,据说连责编木南自己都始料未及。那么大家到底为什么喜欢这本小书呢?
首先,可能是因为书名,《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这个书名很应景,因为疫情突然爆发且持续的三年里,尤其是2022年,有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感觉每天都生活在未知未解的世界里。
另外,这本书虽然薄,但信息量巨大。虽然拉巴图特在书末致谢部分列出了十四种参考文献,但这可能只是非常少的一部分,因为作者也说“全都写出来又太长了”。因为我也尝试过做这样的传记式研究,我受邀写一本关于简·奥斯汀的书,一开始我以为几个月就能交稿,毕竟简·奥斯汀作品不多,生平不复杂而且我已经在课堂上讲过很多年了。可是当我动笔的时候,光是把她的朋友圈亲友团梳理一遍就花去了3万字。为了能够准确翔实,我自己看了多少字的资料我都不记得了,恨不得无一字无出处。所以从一个写作者的角度,我知道拉巴图特列出来的这十几本书实在是太谦虚了,以他的作品每一句话呈现的所谓的历史事实,或者是他在这个基础上进行的加工和想象,或者是他流露出的对殖民主义、对科学在战争、殖民、资本扩张中所扮演的角色的反思与批判,都可以看出他的阅读量、这本小书前期的积累,是庞大且广博的。随便举个例子,比如讲到炼金术士迪佩尔,就串联起了狄斯巴赫、弗里施、史威登等相关人物,以及梵高的《星空》与北斋的浮世绘,甚至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一个段落十句话恨不得包含十五个知识点,有效信息载量很高。而且带有很强的立场倾向,因为炼金术士偶然得到的普鲁士蓝不仅成就了伟大的艺术,也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毒气产生的源头。我还有一个感觉,这很像我们今天常见的自媒体的写法,比如如果隐去拉巴图特的名字,把译文发在某个中文科普公众号上,加上一个吸睛的标题——“一次意外改变的不仅仅是艺术、科学,还有世界历史”之类的,可能并没有太强烈的违和感。
《塞莱斯蒂娜》
巴勃罗·毕加索 “蓝色时期”代表作
不过,在我看来,这本书让大家觉得新鲜最重要的原因是它难以归类。按理说传记尤其是科学家传记,应该力求真实严谨。但这本书却完全抛下了这个包袱,主体部分四个故事,用作者的话说,虚构成分是递增的。如果是别的传记,出现了传主生平不存在的事情可能就是个大bug,就翻车了,但这本书却没有,它反倒因为虚虚实实而引人入胜。而且很多读者可能抑制不住想要拿出手机打开搜索引擎去核实或者证伪的冲动。比如出现的人物、出现的科学知识、定理,可能会有专业人士挑出来纠错。但我觉得如果这样去读,其实就可以放下这本书,就可以不读了。因为文学不是用来说一句从来不会错的话,或者是描述一件永远不会被质疑的事情,这不是文学要干的事情。作者写作的目的也不是要去讲述伟大的科学或科学家的诞生。作者要探讨的,可能就是中文书名呈现的问题,我们和世界之间存不存在可以理解的可能性。这个世界对于我们来说到底是可知的还是不可知的?就像我们用谷歌或者是百度去网上搜索了一些资料,这些资料就能证明这个作品里面所写的人物的某段经历是错的,是假的吗?或者我们读过的其他书能证明吗?别说我们根本不认识这些科学家,就是生活在他们某个人身边,我们就能了解他生平的每一个细节吗?即使是他自己可能也没法讲述“完全真实”。所以索隐派式的解读,与这本书的写作价值,是背道而驰的。
还有一些读者是科学派,他们批评作者完全不懂现代数学、现代物理的发展历史,因为拉巴图特几乎让所有科学的伟大革新,革命性发现,都诞生于超级戏剧性和偶然性的时刻。比如海森堡发高烧然后就成为了第一个顿悟量子力学的人;薛定谔在对房东女儿绝望的情欲中天才附体。这样的故事会激怒物理学爱好者们,会觉得拉巴图特在亵渎他们心目中的神明。但其实拉巴图特做的还不只是祛魅几个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他可能游戏般地解构了现代科学。他用这样的一些故事去消解了科学或者说必然性。
原来我们认为科学是什么?科学是一环扣一环,是遵循一定规律,不然那些公式定理有什么意义,对不对?可是在拉巴图特的描述当中,科学根本不是这样的,科学是突然之间降临,好像我们写小说似的灵感或者是神迹。而且也不存在唯一的真理,海森堡和薛定谔,波尔和爱因斯坦,到底谁发现了宇宙的真谛?在拉巴图特看来,爱因斯坦最不能忍受哥本哈根解释者们就在于,“人不能吹捧偶然,摒弃自然法则的概念”;而这恰恰是拉巴图特立论之处。
如果物理学也不一定带来真理,而只是诸多阐释中的一种或几种,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宇宙、世界对于人类而言不完全可知,也不完全可说。那么,文艺复兴以来,西方人一直坚信的理性、科学,坚信通过理性和科学就能战胜蒙昧,就能把人类带入更高级的文明状态的这样一种乌托邦,其实已经破碎了。这其实也是很多科幻小说的传统。很多科幻小说其实是反科学的,并不是为科学去唱赞歌,而是去想象和展现科学的边界,科学的毁灭性,科学的不确定性。哈伯和奥本海默没有为科研划定边界,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因此人类又拥有了两个自我毁灭的武器:毒气袭击和核武器。“炸毁广岛和长崎的不是哪个将军用他肥腻的手指分离出来的,而是一群科学家,用的也不过是几个方程式而已”。持这一观点的是第三个故事《心之心》中的格罗滕迪克,他似乎才是作者真正想塑造的主角。格罗滕迪克最终封存了自己的研究,拒绝任何体制内的学术生产和科研利益交换,坚持做一个彻底的反消费主义、反资本主义的无政府主义者。
所以很多科幻小说是反乌托邦,它不是真的具有乌托邦意义。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所谓的工业4.0、人工智能、生物学革命时代,我们正处在的一个人类的前所未有的科技高潮,或者是我们正处在这样一种对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自信心极度膨胀的时代,可是在这个时候恰恰是我们最需要对人类的所谓启蒙理性和我们认识世界掌握世界的自信心的高度质疑的时刻。
这本书里的主角基本都是20世纪的科学家,而且好几位都是与两次世界大战历史直接相关的。20世纪既是科学越来越受到尊崇,科技越来越创新与发达的世纪,同时也是科学带来巨大悲剧和灾难的世纪,两次世界大战让人类对自身的所谓人性、对把握世界的信心都产生了巨大的怀疑。那种认为我们可以上天入地,可以全知全能讲述一切的信心不再。叙事变得面目可疑,叙事者欲言又止,真实/真相变得难以抵达。因为我们丧失了讲述世界赋予它因果律赋予它逻辑的单一线索的这种信心。
我其实很少引用哈耶克,但这里想引一下,他在《致命的自负》中说过,人类有其理性能力,但是这一理性能力是有着很大的局限性的,而且是不可克服的局限性,甚至对这种理性能力的局限与边界也很难有准确的把握。所以,如今真正迫切的不是我们还要进一步探索什么未知,而是应该去寻找理性的边界在哪里,科学的边界在哪里?一旦科学没有了边界感,科学带来的就是毁灭。比如说像书中写到的哈伯,他一方面发明了可以把地球上的人一个月内毁灭几次的剧毒物质,另外一方面他又发明了能让我们这个星球从十几亿人口几年暴增到七十亿人口,解决粮食危机的氮肥。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就是格罗滕迪克,他在感知到自己的 研究可能带来的危险时,果断地中断了一切。后半生不是在科学的道路上继续探索,而是进入了哲思冥想阶段。能让科学悬崖勒马的往往是人文。
拉巴图特在一个英文访谈中说,文学和科学是描述世界、构建世界的两种方式。然后文学更像是科学的 older crazy sister(我先不批判他为什么文学是一个女性化的角色,我先把对这一点的不满搁置),他觉得文学好像是无秩序的,但文学更自由,也是神秘的。在拉巴图特看来,神秘比真理更重要。前阵子大家都在讨论ChatGpt,然后新一轮的唱衰文科又开始了。关于ChatGpt,我初步理解,它是建立在数据基础上,它能自动写作,是因为它有足够多的样本,对吧?它的前提是样本和既往的数据,在这基础上生成新的文本。可是人类的文学创作,那些伟大的载入史册的这些巨匠巨作,却没有哪个是因循守旧的合成。
我们现在总是轻信技术蓝图,一个新的技术或发现就会解决社会问题,比如我们因为吃不饱肚子就争夺土地,就有战争,那让人类吃饱肚子不就完了吗?可是为什么氮肥以及各种农业科技发展迅猛,温饱在很多地方基本解决了,但还有战争呢?拉巴图特提到,氮肥的生产,把埃及法老的墓穴也洗劫一空,那就是为了木乃伊和奴隶骨头当中的氮,然后会为了霸占蝙蝠和鸟类的粪便去挑起战争。
科学技术不是中性的。很多对世界的探究和改造需要尺度和边界。比如说克隆,人工智能,有些事情不可为。无论世界是否可知,但我们对自己的内心,我们对人性的尺度,我们对人类在宇宙当中应当留下的文明的印记,是有认知的,这就是人文的理性。
我还想再引申一点,科学技术不仅不是中性的,而且也不是无国界的。比如本书当中的史瓦西,他作为德国最年轻有为的天文台台长,十几岁就成名的一个天才,他干嘛要跑到那么个鬼地方去参战还当什么炮兵呢,最后中毒气惨死在战争中?因为他爱德国。虽然他是犹太人,但他首先认同自己是德国人。他不是作为天文学家,也不是作为数学家,就是作为一个德国的男性公民去为自己的祖国而战,他觉得这是正确而光荣的选择。再比如书中写到的海森堡,一个科学狂人,结果到二战的时候,他就被任命为U工程的负责人,去负责展开核研究与研发。尽管他刻意延缓甚至改变核研发的过程,没有去搞原子弹,但是他这样做的出发点仍然是德国优先的。因为他觉得德国既不能放弃核研究,也不能率先研制出核武器,因为这都可能对德国同胞造成伤害。孙柏老师曾经写过一篇后来发表在《读书》上,批评英国作家迈克·弗雷恩的剧本《哥本哈根》——一个专门以海森堡、伯尔、奥本海默他们为原型的作品,后来国家话剧院排演了这个作品。
《哥本哈根》剧场照
孙柏说,“在这个剧本中,海森堡首先被塑造成了一个爱国者,民族国家的优先地位,使得人类不过沦为了一个漂亮而便宜的修辞。”因为对海森堡来说,原子弹落在广岛,长崎对他来说他没有什么感觉,只要没落在德国就行。当科学研究陷落于民族主义的禁锢,它就会暴露出伪善。所谓推动人类进步,造福全人类,都只是修辞而已。最先进的技术往往被用来为霸权撑腰。所以格罗滕迪克这样的“疯子”才显得难能可贵。他决绝地转身,隐入山林,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拒绝再为国家/资本做任何科研生产。说到这,我想起这本书的西文原名是可怕的绿(Un Verdor Terrible),书中提到,我们如果使用肥料花就会开得特别茂盛,然后特别美,但这种人为改变生命规律,人用科技改造自然,虽然得到繁华似锦,但很快就会极盛而衰,就抵达了生命周期的终点。书名本身就暗含了对科学神话的消解。
西语版封面
最后我想说的是,拉巴图特这本书前面几章是用西班牙语写的,但是他最后《夜晚的园丁》是直接用英文写的。在这个作品之后,他宣布不再用西语来写作。拉巴图特作为一个在荷兰鹿特丹出生的,然后在阿根廷等国生活,回到智利定居的非典型拉美人,尽管他自己在一些访谈说自己是智利人,但他的作品并没有浓郁的智利文学后者拉美文学风味。尤其是当他用英文开始写作后,他身上“智利作家”这个名牌就更挂不住了。所以,可能跟他在书中对科学中的民族主义立场质疑一样,在书外他也不太认同文学中的民族主义立场。
以上内容根据滕威老师播客内容修改而成。感谢出品方“明室lucida”、九久读书和作者滕威老师授权海螺发表。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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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 黄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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