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年大吉｜李零：待兔轩说兔

文丨李零

兔在十二生肖中的位置

十二生肖，以兔配卯，放马滩秦简《日书》甲种、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孔家坡汉简《日书》同。

三十六禽，兔与猬（刺猬）、貉（狗獾）相配，三者皆活动于草丛。放马滩秦简《日书》乙种讲钟律配兽，其中有兔，未见猬、貉。

我养过兔子

三年困难时期，我爸在楼下开了片地，种菜种庄稼，家里摆满了瓶瓶罐罐，全是用来养小球藻。我养过兔子，玄狐兔，养在我家阳台上。

兔子非常好养。它们喜欢吃菜，还有红薯秧子，拉出的小粪球，一股草腥味。我拿蜻蜓喂它，它也吃。

兔大当婚。我把门厅通往各屋的门关上，看两只兔子你追我跑，好像恋爱片中的男追女跑。“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我对《木兰诗》突然有了一种新的体会。

很快，它们就下了一窝兔崽子。

我吃过兔子肉，一股草腥味，不怎么好吃。杀兔，据说要抓住后腿，倒提兔子，让它大头朝下，露出耳根，猛击脑后。然而，我用烧火的通条连击数下，它却蹬踹不已。自己杀兔太恐怖，兔子的味道好不了，难怪梁惠王说，“吾不忍其觳觫”“君子远庖厨”（《孟子 · 梁惠王上》）。

我还卖过兔子皮，收购点在今中关村科贸大厦附近。那块儿的房子早就拆了，先头有个饭馆，后来盖了高楼大厦。一张兔子皮，只有几毛钱，在我看来，却是不小的财富。

那时的我们，心思全在肚子，不知何物叫“宠物”。

兔子与老鼠有点像

兔子与老鼠，长得有点像，它们都有三瓣嘴（唇裂），都有大板牙，生命力和繁殖力都很惊人。过去曾被归为一类。

其实，兔子属兔形目（Lagomorpha），老鼠属啮齿目（Rodentia），仍有区别。

老鼠的上下颔各有一对门牙，兔子除这两对门牙，上门牙后还有一对小牙。

老鼠耳朵短，尾巴长。兔子耳朵长，尾巴短。

兔子走路，蹦蹦跳跳。老鼠走路，刺溜刺溜。

小时候，过年放烟火，有老头呲花，有老鼠屎。后者，一点火，满地乱窜，就是模仿老鼠。

兔形目分两个亚科，兔科和鼠兔科。兔科包括家兔和野兔。野兔生活在野外，家兔是人工喂养。鼠兔，既像鼠，又像兔，生活在西北高寒之地，从照片看，好像挺可爱。

古人对鼠、兔的分类

《尔雅 · 释兽》的兽是哺乳动物的总名，有别于虫、鱼、鸟。兽不包括家畜，六畜是另一类。兽分四属，寓、鼠、齸（音yì）、须，其实主要是两大类，寓类和鼠类。齸指动物的咀嚼方式，如牛、羊、鹿长四个胃，可以反刍。鸟有嗉子，猴有颊囊，也有类似功能。须指人和动物的休息方式，如抻胳膊踹腿、呼哧喘气、伸懒腰、打哈欠之类，并非为兽分类。

寓属的寓字，本义是居住或居住之所。这一类是个什么类，旧说有点莫名其妙。释文的解释是“言此上兽属多寄寓木上”。我想，这是既把寓读作禺（禺是猕猴），又当寄寓讲。但猕猴概括不了这一类。猴子住在树上，但麋、鹿、虎、狼怎么会住在树上？我理解，寓属是鼠属以外的一大类。鼠属既然是“穴虫之总名也”（《说文解字 · 鼠部》），住在地下，以此反推，寓属自然住在地上。

《尔雅》把兔类列在寓属，鼠类列在鼠属。

《说文解字》卷十上有㲋（音chuò）、兔两部，皆与兔类有关。许慎说，㲋“似兔，青色而大”，似是一种体型较大的野兔，小篆写法，头与兔字的上半同，足与鹿字的下半同，象侧视的兔；兔“象距后其尾形”，小篆写法，似是表现蹲兔。

鸟鼠同穴

俗话说，“蛇鼠一窝”，意思是坏蛋扎堆儿，往一块儿凑。这话有毛病。蛇、鼠要真住一块儿，鼠早就被蛇吃了。老鼠碰见冬眠的蛇，也会吃蛇。

不过，自然界倒是有一种非常奇特的现象，叫“鸟鼠同穴”，古人早就注意到。很多到西北考察的中外科学家也证实，鼠打洞，鸟放哨，鸟鼠同穴，确有此事。

《书 · 禹贡》：“导渭自鸟鼠同穴。”渭水出鸟鼠同穴山，山在甘肃渭源县，即以鸟鼠同穴而名。

《尔雅 · 释兽》：“鸟鼠同穴，其鸟为鵌（音tú），其鼠曰鼵（音tū）。”

鸟鼠同穴的鸟是什么鸟？鼠是什么鼠？长期有争论。学者发现，鵌是雪雀一类小鸟，鼵是鼠兔或黄鼠。

鼠兔属于兔形目，跟兔子是一类。黄鼠属于啮齿目，跟松鼠是一类。

野兔与家兔

中国的野兔（Lepus capensis）也叫草兔。汉代，上林苑就养兔子；梁孝王作梁园，也养过兔子，故梁园也叫兔园。但中国的家兔（Oryctolagus cuniculus domestica）并非从中国的野兔驯化，而是从欧洲传入的穴兔（Oryctolagus cuniculus）驯化而成。

家兔的祖先是穴兔，穴兔最初分布在法国和伊比利亚半岛，后来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等地也有。

穴兔被驯化，可能比较晚，大概要到公元6世纪左右。12世纪，家兔由诺曼人传入英国。1859年，英国人把兔子带到澳大利亚，造成兔灾。

兔子善于逃跑

《说文解字》与㲋、兔有关的字，多与狡兔和善于逃跑有关。如逃逸的逸字，许慎的解释是“失也。从辵兔。兔谩訑（音mán tuó）善逃也。”谩訑是欺诈的意思。

兔子太小，谁都打不过，上要防鹰，下要防犬，东张西望，随时准备逃跑。它两眼长在脸的侧面，不用扭头，视野足以覆盖360度。跑起来，不但速度高，耐力好，每小时56公里，而且拐着弯跑，善于兜圈子，不断急转弯。

《孙子 · 九地》：“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

我的书斋叫待兔轩

《韩非子 · 五蠹》有个故事：

兔子会撞在树上吗？我一直不信。

然而，有一天我终于信了。

1981年10月7日—12月10日，我在陕西宝鸡县西高泉村参加过一次发掘，我们挖一座大墓，土堆得像座小山，有人骑着摩托打兔子，秋天的旷野，无遮无拦，兔子被追，慌不择路，不知“小山”顶上有陷阱，一头扎下，正好落在人的怀里。

我的书斋叫待兔轩，斋号就来自于此。

我把这事写进了《何枝可依》的序言。

明代白釉兔（残）

陕西省咸阳市方里乡常村出土

蟾宫和玉兔

中国有嫦娥奔月的故事。嫦娥，本名姮娥，汉避文帝讳，改嫦娥，也作常仪。

嫦娥为后羿妻，偷吃灵药而独自奔月（《淮南子 · 览冥》）。她得到了天空，却失去了土地。

嫦娥住的地方叫广寒宫。苏东坡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水调歌头》）。这座宫殿，光听名字，就冷冷清清。

广寒宫里，除了嫦娥，还有蟾蜍、玉兔。后来，又加了桂树和吴刚。玉兔捣药，那药据说叫蛤蟆丸。北京隆福寺有家电影院，叫蟾宫电影院，小时候，我常去，后来改名，叫长虹电影院。蟾宫这名挺好，黑暗中看电影，真跟地上看月亮一样。

马王堆一号墓、三号墓和金雀山九号墓都出土过T形帛画。帛画上绘有日月，日中有金乌，月中有蟾蜍和玉兔。其后出现的汉代壁画墓和画像石墓沿袭了这一绘画传统。

日有金乌，见《易 · 明夷》。《明夷》是讲金乌西落。

月有蟾蜍和玉兔，见汉诗《董逃行》。诗中有“玉兔长跪捣药虾蟆丸”句。

月有桂树和吴刚，见唐《酉阳杂俎 · 天咫》。段成式说：“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吴刚是月亮上唯一的男人。他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服不完的苦役，干不完的活。

嫦娥是月亮上唯一的女人。她服药飞升，弃老公如脱敝屣，彻底自由。彻底自由的意思是彻底寂寞。

李商隐有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

兔爷和中秋节

明清时期，北京民俗，中秋祭月，要祭兔爷。月属阴，男人不祭女人祭，后来成为小孩的玩具。

兔爷，据说与《封神演义》中的长耳定光仙有关。形象受戏剧影响，金盔金甲，背插小旗，骑在老虎背上。

十二生肖，虎、兔为邻，兔当卯位，卯对酉，酉是中秋。

每当中秋啃月饼，就会想起兔爷。

兔子变成骂人话

兔子有个特点，耳朵长，尾巴短。俗话说，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北京话，兔崽子是骂人话。北京人骂人，有时为了加强语气，前面还加三个字，叫胡萝卜兔崽子。

儿歌：“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爱吃菜，蹦蹦跳跳真可爱。”大家都以为，兔子最爱吃胡萝卜，但动物学家说，不对。

其实，兔子最爱吃什么，并不是胡萝卜。兔子吃胡萝卜，就跟我们吃高糖高脂高蛋白一样，不能常吃，常吃就会三高。兔子最爱吃的东西是它自己拉出来的“盲肠便”，据说随拉随吃，兔子排便分干湿两种，干粪是小粪球，湿便饱含有益菌和维生素，有助消化吸收。近两年，益生菌酸奶益生菌药，忽然大行其道，想不到兔子都懂。我虽养过兔子，却不知道还有这等怪事。

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其实那是兔子，改成兔子才对。

出土文物中的兔

出土文物中的兔，有三件兔尊，比较漂亮。 

1．西周兔尊〔图1〕，北京保利博物馆藏。兔子背上还有一个小兔子。

2．西周兔尊〔图2〕，山西侯马晋侯墓地64号墓出土，晋国古都博物馆藏。

3．西周兔尊〔图3〕，山西侯马晋侯墓地8号墓出土，晋国古都博物馆藏。 

渠敬东：随李零先生回家，聊聊“回家”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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