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坦率地承认,在我年轻气盛时,也曾一度怀疑过“生活决定艺术”这一基本常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创作经验的增加,我体会到,即便那些自以为凭空想象的创作,其实也还是生活的反映,也还是建立在自我经验基础上的产物。
近年来,我渐渐地感受到一种创作的危机,这危机并不是个人才华的衰退,而是对生活的疏远和陌生。
我相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也是许多作家同行们的问题。当你因为写作获得了高官厚禄,当你因为写作住进了豪宅华屋,当你因为写作拥有了香车宝马,当你因为写作被鲜花和掌声所包围,你就如同离开了大地的土行孙和安泰,失去了力量的源泉。
你也许可能不服气,口头上还振振有词,自以为还力大无穷,但事实上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随着一个作家的作品数量的日渐增加和名声的逐步累积,不仅仅使他在物质生活上和广大民众拉开了距离,更可怕的是使他与人民大众的感情拉开了距离。他的目光已经被更荣耀的头衔、更昂贵的名牌、更多的财富、更舒适的生活所吸引。他的精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平庸懒惰。
这样的精神状态下的写作,尽管可以保持着吓人的高调,依然可以赢得喝彩,但实际上已经是没有真情介入的文学游戏。
这样的结局,当然是一个作家的最大的悲哀。避免这种结局方法,当然可以像晚年的托尔斯泰那样离家出走;当然可以像法国画家高更那样抛弃一切、远避到南太平洋群岛上去和土著居民生活在一起;但如果做不到这样决绝,那也起码应该尽可能地与下层人民保持联系,最起码地要在思想上保持着警惕。
不要扮演上等人,不要嘲笑比你不幸的人,对你得到的一切应该心怀感激和愧疚,不要把自己想象得比所有人都聪明,不要把所有的人都当成你讥讽的对象,你要用大热情关注大世界,你要把心用在对人类的痛苦的同情和关注上,总之,你不要把别人想象得那样坏,而把自己想象得那样好。
是的,我们所处的时代人欲横流、矛盾纷纭,但过去的时代其实也是这样。一百多年前,狄更斯就在他的名作《双城记》的开篇写道:这是最好的时候,也是最坏的时候;这是智慧的年代,也是愚蠢的年代;这是信仰的时期,也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也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种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也在直下地狱。面对着这样的时代,一个作家应该保持冷静的心态,透过过剩的媒体制造的信息垃圾,透过浮躁的社会泡沫,去体验观察浸透了人类情感的朴实生活。
只有朴实的、平凡人民的平凡生活才是生活的主流。在这样的生活中,默默涌动着真正的情感、真正的创造性和真正的人的精神,而这样的生活,才是文学艺术的真正的资源。作家当然可以,也必须在自己的创作中大胆地创新,大胆地运用种种艺术手段来处理生活,大胆地充当传统现实主义的叛徒,与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对抗。但以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为代表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对现实生活所持的批判和怀疑精神,他们作品中贯注着的对人的命运的关怀和对现实的永不妥协的态度,则永远是我们必须遵循的法则。
我们必须具备这样的对人的命运的关怀,必须在作品中倾注我们的真实情感;不是为了取悦某个阶层,不是用虚情假意来刺激读者的泪腺,而是要触及人的灵魂,触及时代的病灶。而要触及人的灵魂,触及时代的病灶,首先要触及自己的灵魂,触及自己的病灶;首先要以毫不留情的态度向自己问罪,不仅仅是忏悔。
一个作家要有爱一切人、包括爱自己的敌人的勇气。但一个作家不能爱自己,也不能可怜自己,宽容自己,应该把自己当作写作过程中最大的、最不可饶恕的敌人。把好人当坏人来写,把坏人当好人来写,把自己当罪人来写,这就是我的艺术辩证法。
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里,在诸多的娱乐把真正的文学创作和真正的文学批判、阅读日益边缘化的时代里,文学不应该奴颜婢膝地向人们心中的“娱乐鬼魂”献媚,而是应该以自己无可替代的宝贵本质,捍卫自己的尊严。读者当然在决定一部分作家,但真正的作家会创造出自己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