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留守知青

文化   2024-12-04 17:00   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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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种子被风吹向远方,落在土里,若是饱满成熟,来年定是要生根发芽的。

那些留守在北大荒多年的知青朋友们,你们过得可好?当知青们都纷纷离去时,你们坚持了自己当初的选择,或许是由于事业的需要,或许是有可爱的人留住了你们的心。无论因为什么,你们的坚守都可敬可佩。

这次回农垦,有一个重要的心愿,是想看望当年的鹤岗知青周剑起。他原是二分场的知青连长,为人诚恳耿直,一步一个踏实的脚印,担任了鹤立河农场主管生产的副场长,为北大荒作过重要贡献。他的女朋友苏娜(后来成为他的妻子)在鹤岗工作,他却几乎是鹤岗知青中最后一个回城的。前几年在鹤岗矿务局多种经营总公司任纪检委书记,生活平静而安定,却因为浙江粮食集团同宝泉岭的一个合作项目,他毅然回到了宝泉岭,继续从事“农业”生产,创“食为先”的“北珍米”品牌。

1979年他和一些知青朋友发起“知青下乡30周年”纪念活动时,诚邀我回农场看看。当时我有事未能成行,答应他有机会定会回去。这几年中一直同他保持着联系,不久前得知他也“回”了宝泉岭,切切地越发心急。曾听说他的腰椎在当年劳动中严重受损,前几年病得不轻,后来返城的杭州知青将他接到杭州精心治疗,病情得到控制,可谓是南北老知青间的一段佳话,十分令人感动。

但当我见到他饱经沧桑的面容和微微弯曲的腰部时,心里一阵酸楚。我知道那是当年连续不断的大会战,和许多年超强度的工作,掏空了他的青春和健康,而他却不需要任何安慰与同情。那天晚餐时他的话很少却喝了很多酒,我明白了世界上为什么要有酒,因为酒能替人把所有的话都说了。

第二天就去参观他经营管理的米厂,门口有很大的牌子,写着“宝泉岭垦区浙粮精制米业有限公司”,迎面是一排巨大的粮囤,一囤可储存30万吨稻谷,这些稻谷是去年秋天,剑起和他的同事们亲自到梧桐河农场、普阳农场一带,一吨一吨收上来的优质水稻,然后在自己的工厂精制加工成“食为先”优质米。梧桐河流域未经任何污染,在其河水灌区,水温水质、水中腐殖质和矿物质含量都极其适合优质水稻生长。此事说来话长,前几年宝泉岭分局在实现水稻产业化生产的过程中,招商引资开发新产品。得知浙江粮食集团董事长颜世棣曾是鹤立河知青,便派出“留守”宝泉岭多年、时任宝泉岭分局劳动局副局长的杭州知青吴鑫,去找颜总洽谈。颜总当即亲自带人前来宝泉岭考察,面对昔日战友和黑土地的优厚条件,颜总毅然拍板。后由宝泉岭分局收购一家濒临破产的米厂,浙粮集团投资更新了加工设备,这家南北知青联手共营的米厂,就此悄然开张。总经理由浙粮集团派出,剑起和吴鑫担任驻守米厂的副总经理,又请回了当年机耕队的鹤岗知青佟贵斌共同管理米厂。干部职:[由原来的78人,缩减至8人,自米厂开工以来,从原粮到精米,24小时可加100吨。一般的米厂出米率是64%-66%,而剑起管理的这家企业却达到了70.5%。返城的知青与留守的知青,就这样在新世纪开始了新的合作。就像飞走的鸟还会回来寻找它昔日的窝,并在窝里孵出新的雏乌。双方的交往除了经济效益,更多的是信任和友情。我知道,为了对得起颜总交到他们手中这2300多万元的资产,剑起一伙人天天早晨6点起床、夜半巡视,只担心万一有一粒被疏忽的火种惹祸,怎么向昔日的战友交待。我知道,吴鑫的家就在宝泉岭,可打去年秋天收水稻开始,他就没敢进过咫尺外的家门,只能让妻子来米厂“探视”;为了保证收上来的稻谷含水合格品质优良,去年秋天那一个多月,他们天天晚上都得忙到十一二点才能吃上晚饭。遇上不合格的稻谷,卖主主动降价,他们却宁可放弃不要。33华里多的收购沿线,卡车开到地头上,没水没电,正遇上暖冬,下着冷雨土地不上冻,汽车整不好就陷在水田里出不来......那是怎样的一种责任驱使着剑起和他的伙伴们?尽管如此艰难的场景被他们叙述得平淡无奇,但我却想起了当年知爵艰苦奋斗吃苦耐劳的种种业绩。那是否已成为一部分知青的文化传统?还是早已渗透在血液里的精神品性?

于是“留守”在这里呈现出一种特别的意义,南北老知青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异地联手实现着新的理想,谱写了今日垦区富于时代特性的“老兵新传”。“留守”仅仅只是一个借用的概念,那不是留守,而是创业、是创造;在创造自己人生价值的同时,也创造了历史。

20世纪末迅速崛起的北大荒米业,将成为农垦发展史上新的辉煌一页。

走进厂房车间,飞速运转的机器震得听不见说话声。经过脱粒分离去石除尘等多道工序,只见被打磨抛光、粒粒晶莹如珠的白米,瀑布一般倾泻如注,由传送带灌装入袋。仓库里堆满了“食为先”精致的袋装米,仓库一侧有火车铁轨经过,可直接发往全国各地。

离开宝泉岭的那天早晨,贵斌提议在米厂的小食堂喝粥为我送行,我欣然赞同。粘稠的米粥香糯甘甜,一碗落胃,觉得自己脱胎换骨,幻化成绿色生态之人。尽管这“北珍米”眼下还未被更多人赏识,我却相信它优良的品质,终究可与“北珠米”比翼齐飞。

在剑起的召集下,我在米厂会议室,见到了特地赶来相聚的宝泉岭“各路留守神仙”:宝泉岭垦区交通局局长、鹤岗知青赵澄;宝泉岭垦区法院院长、杭州知青李旭东;宝泉岭电业局局长、温州知青杨国荣;还在名山镇见过宝泉岭工会主席、上海知青周军岳;在宝泉岭电视台见过一位上海女知青;普阳农场的宣传部长欧阳吉宝,也是上海知青,听说他多年来一手发展壮大了普阳农场的文娱体育事业,在普阳农场有口皆碑;还有鹤岗知青、农垦科学院长孙庚伟;鹤岗知青、新华农场的厂长助理贾玉坤;温州知青、农垦总局驻佳木斯办事处主任陈京培......我所见到的留守知青,绝大多数担任了垦区的领导工作,并有出色表现。他们说起自己的生活,神态怡然笑容可掬,有一份别人难以理解的骄傲与满足暗藏于心。一个人一辈子在哪儿活不是活呢?有人对我说。在哪儿都一样活,重要的不是“活”而是“干”,有正事儿干,才活得坦然、活得踏实。剑起的一番话更令人难忘,他说也许有许多人比我富有比我有成就,但我这辈子按着自己的想法活,虽苦但我快乐,这就足够了。

还能列出更长的名单,那些我没能见到没能遇上、没有立功提干,而多年来仅仅为了"爱人"而默默地守望着这片黑土地的知青朋友。我知道这片肥沃的、黝黑色的土壤中浸透了感人至深的爱情。在人间的真情挚爱面前,物质生活真的会黯然失色。他们不愿放弃自己所选择的幸福,就只有放弃城市了。因此,“留守”这个词,在老知青私人生活的范畴里,可解释为:情感的守望者。这甚至是比任何伟大的事业都可敬的啊。火种接力此行北大荒十余日,受益匪浅,确切说,每到一处都深受教育。其中,给我冲击力最强的,是我见到的农垦第二代人。那些活跃在各级领导岗位上、勤恳睿智、有文化有见地、充满活力的年轻一代。他们就像原野路边上一排排茁壮的小松树,挺拔而鲜活,青翠的枝条上早早挂下了成熟的(松)硕果。这真是让我大大地吃惊也由衷地欢喜啊。

距1979年知青大规模返城至今,已经20多年过去了。当年知青老9币撤离后,农场学校一时无人上课、原先多半由知青挑大梁的场部机关科室、医院、宣传队等技术性较强的工作岗位,顿时后继无人。留在农场的朋友来信中,所描述的那种令人辛酸的衰微颓败情景,曾延续了好几年时间,一直让我牵念。

然而,这个在我踏上黑土地前,特别关注的“疑难”问题,却不用任何解答,便随着我的脚步、随着我逐日所结识的新朋老友,一天天豁然开朗、迎刃而解了。还在哈尔滨时,应总局韩乃寅局长之邀,与《农垦日报》的朋友们见面座谈。得知农垦“新闻界”各位年轻的记者编辑,多半来自农垦,多是北大荒转业官兵的后代,已使我有“换了人间”之感。后来总局文体局的赵国春和《农垦日报》的编辑黄涓,陪我去宝泉岭,一路闲聊,才知国春擅写散文,已经出版了关于农垦人物的好几种书。1957年出生在九三管理局的国春,其父是1955年转业官兵;他说自己的文学兴趣和文化功底,应当得益于少年时代的知青老师。黄涓生于查哈阳农场,年龄略小些,却也已是经验丰富的资深报人了。国春严肃地告诉我说,农垦今日风光其实要归功于总局的方略,知青走后不久,农垦系统便迅速开始大力培养北大荒“自己”的人材,如今,从上到下的各级干部,全都是咱农垦的子弟。

而宝泉岭那块宝地,地灵人杰,雨露丰沛,几年下来,被“风灾洪灾”毁坏的田地,很快就被一株株新生晚生后生的新苗,一茬一茬补上了缺口。绿浪翻滚的原野上,能听见青苗悄悄的拔节声,后劲十足。我亲眼所见那么多宝泉岭的“好宝宝”,如今已是羽翼丰满。在宝泉岭的日子,负责陪同我的分局统战部部长、宣传部副部长王晓伟,给了我十分美好的印象。说起来,晓伟原来是新华人,这便多了几分亲切感。她在鹤立河农场上中学后读卫校,曾任绥滨农场医院的总护士长和工会主席。与从医多年、业绩卓著的丈夫王学生一起调到分局任职后,业余时间就读与中央党校经济管理系函授班。天资聪慧的晓伟有着强烈的上进心,从她不俗的谈吐可知她读过不少书。晓伟善于言辞却把握着极好的分寸感,热情而不虚假、认真而不刻意、做事细致周密力求完美,精明干练中仍有一种女人的细腻与温婉。真是让我大大见识了北大荒今日女性的风采。

后来就知道了从宝泉岭分局年轻的领导班子成员、一直到电视台的摄像师、中学校长、医院院长,毫不含糊的都是农垦的第二代。去普扬农场前,有人对我说,宝局的宣传部部长王柏春、普阳的党委书记顾毅,都是咱原来鹤立河的小孩儿。我噗嗤一乐,说“小孩儿”这三个字用得生动传神,令我想起当年在连队,拖着鼻涕在冰堆上用小木爬犁打出溜滑的老职工的孩子。

而眼前的顾毅,却已从师院毕业后在团委工作多年、是一个稳重成熟的基层当家人了。顾毅和场长陆书富,都曾在北京大学进修经济理论和对外贸易,他们说如今农场的青年干部个个都有过硬的学历,可见总局对提高青年干部文化素质的高度重视了。陆场长充满感情地给我讲了当年知青排演话剧《刘文彩》,他扮演一个穷孩子,怎样在"刘文彩"腿上当真狠咬了一口的往事,他说当年知青带来的文明,对我们的童年少年影响太大了啊,你要是能多呆几天就好了,我有好多知青的事儿说都说不完。那天路过名山镇,才知名山农场的书记包日明、场长李树山两位壮汉,也是在这片沃土上“土生土长”的青年干部,而今都已成为农垦战线的顶梁柱了。

最后必须要说说新华农场。不说书记场长了,只说我的几位“小朋友”杨立君、周以菲和她的丈夫于洪斌。“小朋友”其实是老朋友了,相识于1982年那次我回新华。那时高中毕业的杨立君,能文善写,已调到场部教育科当干事、以菲到宣传部上任刚两年,以菲介绍我认识了电影队的洪滨,我曾以洪滨为原型,写过一个短篇小说《杯》,还被《小说月报》转载过。多年疏于联系,在宝泉岭我的文学讲座上,立君和以菲专程从新华赶来,犹如从天而降,真让我喜出望外。这次一到新华,洪滨便于当晚为我接风,“老友”重逢的感觉分外亲热。一晚上话还没说够,第三天我取消了佳木斯之行,专程到洪滨家里叙旧,一直唠到他们夫妇跟着车把我送上回北京的飞机。

20多年过去,人称新华才女的杨立君,已成为农垦不可缺少的一枝金笔杆。1998年农垦人事制度改革,所有干部就地免职而后竞争上岗,她以技压群芳的实力担任了场宣传部部长,自此跃马扬鞭、如鱼得水;我捧回厚厚几大本她和宣传部同事赵艳文等人陆续写下的报刊文章剪贴,当晚读到半夜,新华历年来的发展变化、政绩财运、直到生产队和普通家庭里细小生动的事例,一并了然于心。这些年来,有关新华农场改革的重大报道,均出于杨立君之手,立论高瞻远瞩、文笔流畅生动,既能敏锐地捕捉新现象、又能及时发现新问题。其实立君写过不少小说散文,20年前她曾告诉我她真想走文学道路,这一梦想虽然暂时尚未实现,但她却为农垦的宣传事业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精力。几天相处下来,我觉得内秀的立君几乎是个“铁女人”,日未出而“作”(工作),日落而不息。以一枝铁笔,书写着自己的理想与情怀。我说立君你再坚持写下去,将来定能写出一部深刻反映农垦历史的大书。

以菲与洪滨却是另一个美丽的故事。那年我来新华时,洪滨是一个狂热地迷恋体育解说、有着种种奇思异想的青年人。只要一说起当年的老知青,他便神采飞扬。他的故事曾经深深地打动了我:在知青的球场上,一个男孩的目光痴痴地追随着场上滚动的篮球,他瘦弱的胳膊上戴满了一只只知青委托他看管的手表......他用第一个月的工资托知青买回一条裤脚管带折边的裤子,直到现在,他还像当年的上海知青,皮鞋尖儿永远一尘不染......后来他当了电影放映员,开始痴迷体育解说,直到在垦区的运动会上出了名,全省的体育运动会正式邀请他去担任现场讲解。却想不到20年后,他已是一位称职敬业的税务官了。但体育仍是他的业余爱好,有关重大赛事和体育明星方面的知识,他几乎无所不知。

所以聪慧的以菲喜欢并选择了这个在常人眼里有点“特”的小伙,也许多一半是因欣赏洪滨的才情。一晃20年过去,如今以菲已是新华广播电视局的局长,她和洪滨的儿子已上了初中。在他们温馨的小家,我看到了洪滨这些年写下的厚厚一大本《夏季奥林匹克百年风云》一书的电脑打印稿,他说他希望在2005年左右,也就是北京举办奥运会之前能正式出版这本大书。随着年龄的增长,洪滨对现场体育解说的热情有所减弱,他已“改行”写体育评论了。这次世界杯期间,他写下大量的体育短评,我随手拿过桌上他写的“一句话点评32强”,读到这样一些精彩的句子:中国——见识世面历经风雨为明天投资;沙特:带了一个足球却输回了一打;西班牙:真正的斗牛士......

洪滨的故事太丰富,需要单章另登。我只能就此打住。洪滨之所以令人难忘,是因为他让我看到了垦区的第二代人,拥有着怎样的心灵世界和精神生活。在洪滨淡薄的物质追求和强烈的文化意识中,我再一次看到了垦区未来的希望。

就像奥运会上的火种接力棒,将由一双双更年轻、健壮、灵巧的手,传递——延续一一再生。当知青的农场已成为过去,农垦的第二代第三代人,正在建设现代化生态大农业的文明之路上,扎实地跋涉与探索,创造出新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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