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还没有除草剂,庄稼地里的草都是人工铲除,苗垄宽的就用牲畜套上大架子耘锄耘地。父亲每次套上毛驴去耘地,为减少庄稼损害,都会让我或者妹妹去牵驴。那些牵着毛驴在葱茏的田地里来来回回拐线样的情景,至今清晰如昨。
那时,夏天一遍遍一茬茬的除草,给人们带来无尽无休的活计,把大多数时间消磨在灭草荒上,把太多精力浪费在热辣辣的田野里。除草季,天旱时,铲除掉的牛筋草、水草,经如火的日头一中午就晒蔫吧了。要是碰到连阴天,那生命力特强的草就会复活。特别是抓豆秧子,节节生根,哪怕有一小节沾土,不出几天就绿油油长大,我时常说雨天除草是给草搬家,挪个窝照样长。
家里喂养着一头青灰色的毛驴,是在分地到户时,在生产队牛棚里抓阄分到的。父亲拿它当宝,每天精心准备草料,上足夜草及精料,让它吃饱喝足。父亲说圆蹄牲畜必须喂点囫囵粮食,如玉米粒,高粱等,我想是不是练牙啊?父亲说让它增加咀嚼次数,可以促进消化,也会更有劲。有时晚上随手扔到牛槽几个囫囵玉米棒子,毛驴就“咯噔、咯噔”啃吃起来,等早上只剩下光滑的玉米芯。每次牵出棚子,转圈遛弯打滚后,父亲总是用那把只剩下短短几根苗的破扫帚,从头到尾,从上到下反复刮扫,没多久光阴,就把原来毫无光泽的“炸毛”,调理得油光发亮。原来那头蔫头耷脑瘦骨嶙峋的赖驴,活脱脱变了样,精气神十足。
这头毛驴运粪,耕地耘地,推磨,走亲戚可出了大力。
灭草荒时,为减轻体力负担,根据作物长势情况,父亲会套上毛驴去耘。
庄稼长高时是不用我牵的,毛驴会依照作物顺着垄走,祸害不了几颗庄稼。
父亲也怕牵驴时庄稼叶子拉伤到我,他会拴上瞥绳(毛驴笼头两边各拴上一根绳子,一直扯到手里)控制左右、掉头转弯。给它戴上铁丝编的笼嘴,防止使坏。他一个人吆喝着毛驴,“喔喔,咿咿”,穿梭在墨绿色的庄稼地。父亲有时也会带着口头语喊一两句粗话,听语气我就知道,肯定是毛驴又踩倒庄稼惹怒了父亲。无论怎样,打是舍不得的,虽然抓耘锄的手里也握着长鞭,轻轻地抗在肩上,那也只是在毛驴以上几米处悬空打响鞭,或许毛驴知道是父亲演戏,下不去狠心抽它,依旧不惊不急不躁地往前走着,非常默契地配合着父亲,“喔喔、咿咿,哪里走?找挨揍哩,奶奶滴,饿死你。”,一个甩鞭碎碎念,一个奋蹄往前赶,就这样慢悠悠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清脆的鞭声和父亲的训话,成了“田园动漫”的画外音,那独有的语调和独特的方言听起来特别亲切,至今难忘。
与毛驴共处的时光里,父亲每到麦前赶集时,都特意到笼头市场上,选一根鞭绳或者一段牛皮鞭梢,修理长鞭,回家后仔细地拴在用三根柔韧竹条缠绕做成的鞭把上,然后甩几声清脆的响鞭,满意地挂在旁屋墙上的木橛上。那时就想,不打毛驴,鞭子怎么年年还会坏,既然用不到鞭子,还拿着下地干嘛,又抓耘锄又抗鞭的,不嫌碍事吗?现在才悟透,或许鞭子是赶毛驴的标配吧,就像古人腰间的香包、自行车的车铃,房间的摆件。又或许甩鞭可以宣泄劳累及生活带来的压抑。广阔田野,大鞭一甩,大吼几声,有种天地间唯我独尊的豪迈吧?
村东北有块地,名叫北大荒,是盐碱地,记得每年父母都是种黄豆带上高粱,听老人说这叫“上八担,下八担”,立体种植产量高。干活就费事了,比较窄的垄,除草靠人工,晴天用锄头,连阴天用手拔。那年暑假拔草,我们娘几个拔了好多天,一人一垄往前赶,拔完几天头前拔的又长大了,好急人啊,胳膊痒痒地挠出一片片红疙瘩。母亲胆子小,怕那扭动的肥肥大豆虫,我也怕。但是母亲还是很坚定地带头干,一垄垄总是拔在我们前面。
有一次,母亲正蹲着身子快速拔草,忽然“啊呀”一声,手脚并用往回爬出一段距离,我们慌张地问怎么啦,她说有条长虫,黑红花的。一听有蛇,我们也不管是不是踩到庄稼,都扭身向地头跑。母亲最怕蛇,现在电视上有这方面的画面,她还会立刻扭脸看别处,说晚上会做梦害怕。小孩好奇,我们跑远又回来小心翼翼地凑近看,什么也没看到,可能它也早惊得逃之夭夭了吧。
我们聚在地头,稳了稳心神,母亲说再拔旁边那畦。她硬着头皮蹲下去,我想这会她也是汗毛倒竖吧,只是在我们面前硬撑着。小时候见蛇的几率多,她每次见到蛇都像小孩子样,惊吓得扯着嗓子“娘哎娘哎”地大叫,甚至以后每到那个地方都会条件反射样绕着走。之所以再去那地方拔草,都是来自于成年人的责任和无奈吧!
我们姐妹好说歹说都不去拔,想想那黑红花的蛇就怕。
我想母亲也是有点害怕,说那就去打棉花叉吧,带着我们去另一块齐腰高的棉花地。
吃晚饭时,对父亲说了此事,他说怕啥,你怕它,它也怕你。万物皆有灵,不伤它就没事。不愿拔去,那就第二天去耘吧,遇雨再把草捡拾一遍。
大豆垄窄,又有高高低低的高粱晃荡着,怕毛驴认不清垄,说让我牵着去。我欣然应允,有父亲这大山在,我胆子也壮,况且牵驴只是两脚接触地面,感觉安全很多。
早晨的太阳还没起床,我就被母亲叫起来,说趁着凉快,早去早回,耘完地再吃饭。
父亲已套上毛驴,挂上耘锄,用一根磨成斜茬的木棍杠杆样支起耘锄架,木棍吱吱嘎嘎地划着土路,我揉着朦胧的睡眼,牵着神气十足的毛驴,向雾蒙蒙的北大荒进发。
夏天的露水很大,像下过一场小雨,路旁小草所有叶子的顶端,都悬着一颗露珠。就像晶莹剔透的珍珠用发丝串着,给人一种随时都会坠落的惊险感,微风轻轻一吹,很顺滑般滴下去,草尖随即如释重负地弹跳一下挺了挺腰杆,绿色变得更加清新脱俗。
到地头时,用路边蓖麻叶子上的露水洗了洗眼睛,顿觉清晰明朗,这是老辈人留下的明目良方。那会儿我们对这说辞深信不疑。上学路上,只要无风,都会争先恐后在路边一大溜蓖麻里找最大的叶子,因大叶子上会有一酒盅的露水,用它洗脸洗眼睛。一路下来,感觉整个世界都清亮许多,又热闹有趣。
耘地是有技巧的,不能紧挨着转弯,那样会踩庄稼,毛驴也会乱套,不是踩着套绳就是套绳驾了腿。父亲指使我转大弯,错位隔几垄拐弯,不会祸害作物。
黄豆颗矮,那“抗枪”的高粱将要晒红米,穗子坠的错综复杂,挑不出正垄,很难行走,我只得一只手牵驴,一只手摆动高粱往前走。
我牵着毛驴,父亲少了很多吆喝,只到地头“咿咿”两声,顺垄基本不用管,毛驴也很听话,挨着我顺溜溜地走着。
露水打湿了头发贴在脸上,衣服也湿透,鞋子里满是泥水,一走一滑。在燥热的夏天感觉很舒服。
初升的朝阳下,驾耘锄赶毛驴的父亲,牵绳的我,一地青青绿绿高高低低的庄稼,摇碎一地霞光,这画面是不是很美很美。
“人喜囫囵地喜破”,耘完的地就像一张白纸勾勒出深深浅浅的几何图形,特有线条感。身上湿漉漉的我,也完成任务,找一处肥美的水草地,来回走几圈,腿脚就被露水洗干净了。
毛驴也很聪明,四蹄轮番轻弹几下,身上的水流下来,嘴里哈出一股股半熟草料的香气。摘下它的笼嘴,地头上啃几口青草,回家再拌精料犒劳。
母亲在家肯定也是一通忙活,做好饭菜,打扫好庭院,喂饱鸡鸭猪,准备好下地的家伙什,等待开饭。
“走,回家吃饭去”。
父亲踢掉粘在鞋上的泥片,甩一声响鞭,毛驴顺着路很听话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往事如昔,历历在目,已不再来。只能把那种幸福的忧伤,甜蜜的惆怅,悠长的沉淀变成对未来美好的向往。跟故人默默道声珍重,在不同的维度里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