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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磨盘十二岁了,看上去却只有七八岁那么大。他很能吃,而且不挑食,可就是不长个儿。疯人院的灶房师傅常常几勺子磕着黑油油的马勺说:“你把那东西都吃给谁了?蛔虫还是鬼?”这时的小磨盘通常是蹲在灶台前,一心一意地吃着什么。他顾不得说话,只是用倦怠的眼神懒懒地扫一眼炉台的火,继续慢条斯理地吃他的。当然,如果灶房师傅在数落了他之后随之爆起了油锅,落在沸油里是的花椒、葱、姜、蒜或者辣椒被炸得蹿出浓烈的气味后,小磨盘就不得不弄出声音了,不过这电报音是从鼻腔发出来的:“啊嚏!”跟下来,会有一串鼻涕像蚯蚓一样柔软地钻出来。小磨盘的妈妈这时不管忙着什么,总要直直腰看儿子一眼。若是那鼻涕在了裤子上,她就要叹息一下;而要是落在了食物上,她就接着做事了。小磨盘不忌讳鼻涕,他会把它连着食物吃掉,而省却了她洗衣服麻烦。
小磨盘就是这样吃饭的,他很少能坐在桌子前正经八百地吃。没到吃饭的时候,他就饿得头晕眼花了,于是就像老鼠一样溜进灶房,逮着什么吃什么。秦师傅最讨厌的就是他这一点。困为小磨盘吃东西是不分青天红皂白的,他常常把师傅偷着留给自己的下酒菜给吃了,譬如一块酱牛肉,一盘拌得酸甜可口的萝卜丝,一碗刚出油锅的豆腐泡。秦师傅火气大,每逢此时,他都咬牙切齿地揪着小磨盘的耳朵恶狠狠地骂:“你这偷食的野猫!你以为那好吃的都是孝敬你这个小王八蛋?!”小磨盘这时就会理直气壮地反驳说:“那吃的东西是个哑巴,我吃它时,它也没说它姓秦啊,我不吃它还留着啊?”秦师傅只能楹了手,踢他一脚,说:“快滚出去找你的那些疯子玩去吧!”小磨盘就一歪一斜地出了灶房。他走路老地这副样子,似乎总是被狂风吹着似的走不稳。他吃东西喜欢蹲着,不用筷子,只是用他那双黑黢黢的手。今天他吃完了一个素馅包子,本来打算要出去的,可是他眼尖地发现了搁在碗柜里的一碟被炒得油汪汪的肉丁,小磨盘见秦师傅正在背对着他炒菜,于是放心大胆地吃起了肉丁。末等吃完,还是被秦师傅发现了,他照例奔过来揪着小磨盘的耳朵骂:“你这偷食的野猫!”小磨盘疼得嗷嗷地叫着说:“那你就去揪食的野猫的耳朵啊!”秦师傅撒了手,呵斥道:“还不快滚,要不我可切下你的小鸡鸡,把它煎了下酒吃了!”小磨盘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裤当说:“这玩意儿臊烘烘的,有个什么吃头!再说了,就真是吃的话,你该吃你自己的啊,我这个太小,不够你吃的!”灶房里本来有切菜的嚓嚓声,有炖菜的咕嘟声,有炒菜的吱啦声,可是它们全都在瞬间湮没在暴雨似的笑声中了。秦师傅笑得掉了铲子,杨师傅笑得撇下了菜刀,王师傅则笑得把正欲添进锅里的一瓢水给洒了自己一身。只有小磨盘的妈妈没有笑出声,但她在心里也是笑着的,她忍着,把脸给忍红了。
其实三位师傅都是喜欢小磨盘的,他们也并不吝惜他吃什么。只是秦师傅算是灶房里管事的,人一旦管着点什么事,哪怕是丁点的小事,就爱耍耍威风。他留吃的给自己,往往也是为了显示其与众不同的身份。其他两位师傅对此看不惯,所以巴望着小磨盘去吃秦师傅的酒肴。而秦师傅表面上对小磨盘很凶,其实心里是疼他的,往小磨盘被揪了耳朵而跑出灶房,秦师傅总要叹口气,说:“唉,这小磨盘也是的,怎么干吃不长肉呢?我可别把他的耳朵当树叶一样给揪掉了,要不他长大了说不上媳妇,还不得用刀把我给剁成肉馅!”小磨盘的妈妈若是在场,就会微笑着淡淡地说:“怎么会呢。”她说话通常是很简短的,让人觉得这个俭省的女人在话语上也俭省着。在灶房里,只有她一人是女的,可她干的活却并不比三位师傅少。淘米、清理垃圾、择菜洗菜、发黄豆芽、给各个调料盒增添调料、打扫灶房及至分装盒饭,这些活都是她的。她大约有四十了吧,眼角聚集着一棱一棱的皱纹,仿佛她在那里种了一垄垄的庄稼。她很瘦,面色青黄,吃东西时老是打嗝,似乎所有的食物都不对她的胃口。无论冬夏,她衣服的颜色都是老绿色的,那颜色一旦褪了,就像一片荒芜的原野一样,让人看不得。她也许已经忘记自己是一个女人了,除了不爱打扮自己外,三位师傅开着一些有关男女之事的玩笑时,她也无动于衷。不过,她很爱看晚霞,一旦西边天弥漫了橙黄或嫣红的晚霞,她就会熘出灶房,出神地看上一会儿。每回看了晚霞回来,她的眼神就有了光彩,干活时更加卖力了。所以不管晚霞飞舞的时分灶房多么忙,师傅们都不催促她,任她看个够。晚霞又不是天天有,这点时间他们是乐意给她的,有一回,是盛夏的一个傍晚,那晚霞闹得很欢,几乎半边天都是红红火火的霞光,它们像火一样地燃烧,偈涨潮的海水一样汹涌着,美丽得无边无际。小磨盘的妈妈抽抽搭搭地说:“还是天有福啊。”秦师傅哈哈笑了,说:“天有什么福,那么大的地方就放着两样大东西,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再加上一堆烂星星,都穷成那样了你还说它有福,真是抬举了它!”就因了他的这句玩笑话,她足足一周没有搭理秦师傅。秦师傅私下庆幸地说:“幸亏我还没说老天存着的东西跟屎是一个颜色的,不然她还不得一年不和我说话!”
人们都管小磨盘的妈妈叫菊师傅。其实她叫刘菊,应该叫她刘师傅的。可是大家觉得一个女人叫刘师傅没有女人气,就喊她菊师傅。
王师傅教训和数落小磨盘的时候,并不忌讳他妈妈在场。菊师傅也不在意,该忙她的活计还忙她的活计,因为她认为这都是对小磨盘好,她偶尔抬头漠然地看小磨盘一眼,见他那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就像一只在垃圾堆上觅食的老鼠,十分的可憎,就觉得秦师傅下手太轻了,应该给他来点狠的才是。至于怎么个狠法,她自己也想不出来。
王师傅笑够了,把炖熟的豆角往大铁皮盆子里盛,每盛一下他都要敲敲锅,灶房里便响着“当——当——”的声音,好像这菜被火熬得青春不再、它在锅里悲鸣的呐喊。瘦削的杨师傅最听不得这声音,他拿了一刚切下的洋葱,走到王师傅被辣得号叫着,他骂:“我敲的又不是你家的锅,你凭什么管我?”秦师傅在一旁笑着说:“你以为疯人院的锅就可以白敲,要是敲漏了的话,我扣你一个月的工钱!”秦师傅永远把工资叫工钱,一副大地主的腔调。王师傅擦着辣出来的泪水说:“我可真是在这干够了,一天到晚地受窝囊气,比小磨盘还不如!你们知道么,城里有家馆子,看上了我白案上的活儿,要雇我去,白吃白住外,一个月净给我四百块,我都给回了!”秦师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就你那白案的手艺,花卷盘得还没有牛屎好看,千层饼能弄出来三层都算多的,擀的饺子皮厚得像脚后跟,蒸锅馒头连碱都使不匀,你还吹牛呢,说什么你把人家给回了,我看是人家把你给回了!你要是嫌在这里施展不开,就赶紧卷行李走人,咱可别耽误你的前程!”菊师傅很喜欢听他们斗嘴,他们往往说着说着就急了,有时还大打出手呢。不过用不了三分钟,他们之间又有说有笑的了。
给前厅的食堂送过饭,菊师傅回到灶房的时候,三位师傅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子前等她。她落了座,大家就开始吃中饭了。别看杨师傅单薄,吃东西可是有股一往无前的劲儿,他吃得狠而快,口腔老是发出呼呼的响声,好像他的嘴是卷扬机一样。胖胖的王师傅吃东西很斯文,比如他要是吮大骨棒里的骨] 髓油,得拿根塑料吸管插在里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吸,杨师傅这时就会鄙夷地说:“我看你整个奶嘴得了!”王师傅也不恼,依然规规矩矩地吃他的。只有秦师傅,他吃东西有张有弛,不紧不慢,悠徐从容,很有派头。他们吃饭的时候通常要聊点什么,比如今天,他们计论的就是小磨盘上学的事。
秦师傅首先说:“菊师傅,你前天说给小磨盘已经报上名了,这回他去上学,你可不能像前两次似的,他一叫唤你就心疼他,上个十天半月的就回来,那可就真把他给耽误了!”
菊师傅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再有几天就开学了,我看应该让这小东西收收心,不能让他再去玩了,让他在屋子里先摸摸书本,摸出点感情来,他就不会想着退学了。”杨师傅一边狼吞虎咽着,一边插话说。
菊师傅又“哦”了一声,随之打了个干嗝,哆嗦了一下。
“咳,照我看他全是让那些疯子给拐带坏了!”王师傅说:“你们想想看啊,他见了我们一天有话没有?没有!可是他见了那些疯子呢,那话多得比三九天落下的雪花都多!”
菊师傅抬了下头,她端饭碗的手本来就绵软无力的,这下更握不住碗了,那碗倾斜成了漏斗,里面的粥就要漫溢而出了,她最怕别人把小磨盘和疯子联系到一起,这令她心惊胆战。想到死去的丈夫,菊师傅更加心慌气短。她顺势落下饭碗,打算离开饭桌。秦师傅说:“你看你,一跟你提小磨盘上学的事你就心烦,心烦顶什么用?连饭也不想吃了,你再不吃饭,我就跟院长说,说你瘦得干不动活儿了,在灶房就是个废人,得白白养着你,让他把你给辞了,我看你还吃不吃东西!”菊师傅用湿漉漉的眼睛温情而又幽怨地望了秦师傅一眼,把撂下的饭碗又端起来,杨师傅吃得热火朝天的,把鼻涕都吃下来了。他擤了一把鼻涕,劝慰秦师傅说:“说小孩子没有爱上学的,他们谁不知道玩好啊。就说我家雪玫,那还是个丫头呢,还不一样领贪玩?当年我领她报名去上学,她哭了一路,三天两头说逃学。等过一段,我教训了她几次,再加上老师克她,她也就顺过来了,服服帖帖地自愿小学了!我你不用心急,到时你坚持住不让他回来,他一个小孩子还能翻了天!”王师傅说:“我还是刚才那句话,少让他和那些疯子去玩,他也就不会什么都看不惯了!你们想想看哪,他前两次没上成学,他回来跟我们说什么?他说老师站在黑板前的姿势是可笑的,就好像要饭花子一样;他还说下课的时候做操的下蹲运动就像让人集体屙屎一样;还说到了中午就得吃饭不是人做的事,猪才按时按晌吃食。他要是不常和那些疯子在一起哪来那么多的怪念头!”
秦师傅撂下筷子,使劲咳嗽了一两声,这是他要郑重讲什么事的一个信号。果然他对菊师傅说:“我看王师傅说得在理。小磨盘不喜欢我们,可他见了疯子就不一样了,简直就像见了家里亲戚似的。有一回我在院子里看见他和那个外号叫张唠叨的疯子在一起,他们用木棍在地上画了不少东西,有鸡、有帽子、有茶缸、有娃娃头,还有鞋、剪子、花瓶、板凳,帽子,他们在一起玩起了过家家,有滋有味的,看得我头皮直麻。张唠叨还把画上的帽子往小磨盘的头上比画,说‘美——美——’,小磨盘笑得跟公鸡打鸣似的那么响,真是让我看不下眼!你啊,这几天就辛苦点吧,把他看住,别让他再去找疯子玩去了。
菊师傅把夹起的一片黄瓜又放回盘子,她用蚊子一样的细声说:“刚才你不是撵着他去找疯子的么。”
秦师傅拍了一下桌子,气咻咻地说:“小磨盘偷吃了我的酒肴,我说句气话发泄发泄,这你还计较啊!”
菊师傅没说什么,她瞅准了一块肥瘦相宜的肉把它夹了,搁在秦师傅的碗里,然后放下碗筷,抖抖衣襟起身,寻小磨盘去了。
王师傅和杨师傅目光都聚集在菊师傅夹给秦师傅的那块肉上。秦师傅吆喝道貌岸然:“瞪那么圆的眼睛瞅啥?还能把这肉给瞅成圆的?真是!”
一只小老鼠从饭桌旁簌簌跑过,让眼尖的杨师傅没捉着,倒把饭桌给弄翻了。王师傅懊恼地说:“这下好了,这些吃的都成了老鼠的了。”
杨师傅说:“那咱们就到门口晒太阳,让这些混账出来吃个够吧!”
2
北方的太阳什么时候最高呢?那就是现在,是八月,而且要是正午。这时的太阳光芒四射,高不可攀。它的每一缕光都非常有质感。若是它落在了渔民身上,他们就很容易把它当饵钱给用了;若是它落在了女人手上,她们就轻易地将其当成雪白的麻线了,小磨盘呢,他对这时的阳光的感觉完全是从李扬那里得来的。李扬绰号“李竹板”,是疯人院里年龄最小的患者,只有十四岁。他对小磨盘说,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些光,你可别把它当成光啊。他们是一片一片的白桦树,落到哪里就能在哪里生根。小磨盘见过白桦,它们有着洁白的树身,树身上的黑褐色树斑大都呈梭子形状,很像一条条体态俊美的鱼。李竹板说阳光就是是白桦树,在一定程度上解答了小磨盘心中对这树的来历的疑问。因为他想这么美丽的树,不会是人间的产物。这时节的小磨盘,就常梦见自己的脑袋长了一棵枝叶茂盛的白桦树。
小磨盘讨厌过夏天,是近几年的事。初夏倒没有什么,他仍可以心无旁骛地玩,一旦夏天老气横秋了,风开始凉了的晚夏时节,他就有些心烦意乱了,因为妈妈会张罗他上学的事,小磨盘觉得学校里净是些愚蠢而无趣的人,不想去那里,所以尽管他很喜欢这时的太阳,还是有些闷闷不乐。他被秦师傅揪了耳朵赶出灶房后,就直奔花园去了。所谓的花,不过载着一片长绿的鱼鳞松,树旁修了个花坛,种着开得很长久且耐霜的花,譬如矢车菊和步步高。
当然,不知谁在花坛里撒了爬山虎的种子,于是又有几株爬蔓的植物伸展出来。由于它的出现不在意料之中,负责清扫院子兼做花匠的老头就看不起它,并没有给它们插个枝条让其能伸展着腰肢生长,它们也就随处乱爬,有的就近缠绕着高株的矢车菊生长,有的忍辱负重地先匍匐一段,然后顽强地爬到鱼鳞松的树干上,激情满怀地开着它那喇叭花形的花朵。小磨盘觉得那花就像一张张呐喊的嘴一样,只不过不明白它们喊的是什么。小磨盘有时会想像爬山虎这种老是张着嘴的花,在花界里是不是也要被当成疯子?花坛周围放了几条油漆斑驳的长椅,中午的时候,轻症区的患者就会一个一个晃荡过来,他们走路通常要甩胳膊甩腿的,他们有的坐在长椅上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有的则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看天,有的看着鱼鳞松上的爬山虎嘻嘻笑着,还有的围着花坛像拉磨的毛驴似的一遍一遍地转圈魏大华最先看见了小磨盘。他抽着脸,似乎十分不满意小磨盘的样子。小磨盘问他:“你中午吃什么东西了?”魏大华一撇嘴说:“我吃的全都是骗子,这些东西该吃,我把它们吃得吱吱叫,狗东西们!”
小磨盘逗他:“这些骗子在你肚子里没闹腾吗?”
“他们哪里是听话的衙役,在我肚子里一个劲儿地折腾,想要出来,可我不吐他们,他们出得来么!骗子!”魏大华使劲地后着嘴,生怕一时不慎会让肚子里的骗子溜出来。
魏大华是疯子里长得最英俊的。他一米八的个头,腰板挺直,国字型脸,浓眉大眼的,辰角常常泛着笑意,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非同寻常的魁力,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骗子”。那个爱唱歌的女疯子李雪芬最喜欢魏大华,只要在花坛望见了他,她就开始唱歌。魏大华对这歌声并不买帐,他堵着耳朵,从鼻子里哼一声,说:“骗子”。
小磨盘见魏大华对自己爱理不睬的,就问好:“我怎么把你给得罪了?”魏大华似乎很伤心,他的目光现出委屈的神色,带着哭腔说:“别人问你怎么叫小磨盘,你就告诉;我问你,你就不搭理,以后我不跟你玩了,你找个驴跟你玩吧,你个骗子!”
小磨盘笑地,他说:“我什么时候没告诉你我为啥叫小磨盘?那我就再跟你说一遍吧。我妈生我的时候,接生婆看我的脸长得圆,就说‘哎呀,这小东西的脸比磨盘还圆哪’,从那以后,他们就管我叫小磨盘了”。
魏大华立刻就眉开眼笑了。不过好嫌小磨盘讲得太简单了,小磨盘就说,这个事就这么短啊,我想把它讲长也不行啊。
魏大华是为什么疯的呢?他原来在一家文告公司工作,挣了几万块钱后,就认为有了发展的本钱,就辞了工作,去了广州。不曾想到那儿还不到两个月,他身上的钱就被一个骗子给骗走了,而这骗子逃之夭夭,至今没有落网。魏大华情绪低落,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北方,觉得无脸见人。偏偏这时与他交往多年的女友又提出与他分手,他整日郁郁寡欢,久而久之认为天下人都是骗子,包括他的父母。他说他当初是不想来到这个混蛋的世界的,可他妈妈总是给他说动听的话,让他快快出来吃糖、看金鱼、放爆竹,他就被哄着从母腹中爬出来了。出来一看,这世界并不是他妈妈说的那个样子,到处都是口是心非的人,可他长大了,没法再回去了,只能挨着了。所以无论他见了人还是植物,总要骂一句:“骗子!”
疯子们一见小磨盘来了,就渐渐朝他围聚过来。他们都喜欢他。张唠叨发现小磨盘的耳朵根又红了,就说:“你偷吃东西了?”小磨盘以往告诉达他,若是发现他的耳朵红了,那一定是他在灶房偷吃了好东西了。小磨盘点了点头,张唠叨就有些愤愤不平地说:“灶房的师傅,有几个是好东西呢!他们一天到晚就和锅碗瓢盆打交道,一身的铁锈味,没趣!”
“没趣!”其他的疯子跟着齐声喊道。
小磨盘就觉得从中获得了巨大的安慰。他对他们说,再过几天,新学期要开学了。他就不能和他们玩了,他得上学去了。小磨盘叉着腰,学着菊师傅的口气说:“小磨盘,你都十二了,连一年级都没读完,将来你不就是个废物么!你这次要是还不定下心来好好学习,我就不要你了,你爱哪去就哪去”。
“她不要你,我们要,要个小磨盘多合适!”魏大华手舞足蹈地说。
张唠叨也说:“上学干什么?我就是学校,我是教授!教授,你们听说过么?我满脑子没别的东西,全都是知识!知识在那里面闹得我的脑袋都要爆炸了,要不我能来这里住么?一个教授教你个一年级的学生,绰绰有余!”
其他疯子听张唠叨这么一说,就异口同声地说:“你教,你教!”
张唠叨一梗脖子说:“他还没叫我老师呢,我凭什么教他,他得拜我!”
魏大华就把小磨盘的头使劲往地上摁,完全把他的脑袋当印章来使了,小磨盘就势让头点了地,并且叫了他一声“张老师”。张唠叨张争,原来在一家师范专科学校当老师,因为从讲师晋升副教授不成,怀疑是同事做鬼,就放火烧了人家的房子,被判服刑一年,出了监狱,他的精神就比从前了,整天看什么都不顺眼,且老是唠叨不休。总说自己满脑子的知识要爆炸了,他妻子就把他送到这里来了。他来了五年,他那个漂亮而文静的的妻子头两年还来看他,后来就是他母亲来看他了,传说他妻子另有所爱了,只是由于法律的限制不能与他离婚而已。
张唠叨听小磨盘收叫自己老师,就咧嘴笑了,他蹲下来,用手指头在地上写了四个字“人马猪羊”,让小磨盘去念。李竹板认得这些字,他就摇头晃脑地先念了一遍,这引起起了张唠叨的不满,他指着他竹板让他面对着李雪芬罚站,李竹板只好站过去。可是李雪芬希望站在她对面的是魏在华,于是辟手就给了李竹板一巴掌。她这巴掌扇得很响,打得李竹板趔趔趄趄的,仿佛是一棵被狂风鞭打的孱弱的小树,李竹板委屈得呜呜哭了。小磨盘和李竹板最贴心,他不能允许别人欺负他,就“嚯——”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直奔李雪芬而去。小磨盘个子矮,他扬起手来也打不着李雪芬的脸,小磨盘就大叫了一声跳起来,眼疾手快地回敬了李雪芬一巴掌,打得清脆悦耳,就像除夕夜的爆竹声一样。李竹板不哭了,李雪芬哭起来了。坐在花坛旁看护疯子的林护士斥责小磨盘说:“小磨盘,你招惹他们做什么?一会儿他们犯了病,把你给撕成碎片我可不管!”林护士满脸的雀斑,瘦得像棵豆芽菜,整日气冲冲的样子。灶房里的杨师傅与林护士曾在城里做过邻居,他说林护士在家常和丈夫吵架,经常是深更半夜吵,骂她男人是“流氓”。她丈夫是个司机,和杨师傅很熟,他对杨师傅诉苦说,林护士原来不在精神病院工作时,是个爱说爱笑的人,虽然她不漂亮,可是因为温柔、性格好,就觉得得她是美丽的。谁知自从和疯子打了交道以后,她的性格变得古怪了,动辄就发脾气,而且不愿意和丈夫睡一个被窝了。
小磨盘冲林护士撇了撇觜,心想瞧瞧你那一脸的雀斑,看着就像溅了满脸的泥点似的,真是显脏啊。林护士训完小磨盘,又教训疯子说:“我看谁还敢再闹?那样的话,明天就不让你们出来晒太阳了!”她的话果然奏效,疯子们全都安静下来了。他们该去看花的就去看花了,该去抚摩阳光的就伸出手来了。就连那个口口声声自称是教授的张唠叨,也乘乘地把写在地上的字赶紧给划拉了。只有魏大华仍有些愤愤不平的,他走到一棵树下,使劲地甩了一下胳膊,然后冲着林护士叫了一声:“骗子!”林护士正要起身去教训魏大华,菊师傅来了。她有些罗圈腿,走路的姿态就很像企鹅腆着肚子的样子。小磨盘本来觉得林护士是难看的,菊师傅一出现,他觉得他妈妈是最丑的,瞧她面色灰白的,根本不像是走在这么好的阳光下,倒像走在暗无天日的荒凉的旷野中。而且,她身上始终如一的老绿色的衣裳给人一种发了霉的感觉,让人觉得她正在不知不觉地腐烂下去。小磨盘十分气馁,他想妈妈再继续在灶房干下去。就跟老鼠一个模样了。
“菊师傅,你是来找小磨盘的吧?”林护士站起身喋喋不休地说:“这孩子不能这么放羊了,他只是个玩的心思,刚才他还挑逗这些疯子,弄得他们差点打起来!我看你趁早还是把他送进学校去。现在让他吃点苦遭点罪,是为了他的将来好,他也不能像咱们似的一辈子就在疯人院里混了!”
小磨盘觉得林护士的样子就像只黑乌鸦,而洗耳恭听的妈妈就像一堆垃圾,很令他反感。他想这个中午是别想有好心情了。他就趁她们说话不注意他的时候,从鱼鳞松的树丛中猫着腰,飞也似的溜出大门。上午时他见新来也一个病人,想必下午仙人铺的火二娘就有生意做了。他乐意看火三娘给人望病,那是很有趣的事情。他溜出大门的一瞬,见门房老头在太阳底下打盹,他想这样最好,一会妈妈追出来,就没法跟门房打听他了。
3
疯人院实际上叫柳安精神病疗养院,也许这“精神”二字不合老百姓的口吻,他们就把它叫做“疯人院”,而且连“柳字”二字也省去了,因为谁不知道这个地方叫柳安呢?
疯人院的前身对着一条东西向小街,极其狭窄,叫四面街。八方街上有一排又高又直的杨树,它们枝繁叶茂的,充满生机。每当风吹过来的时候,这树叶发出形形色色的响声,仿佛八街在唱歌似的。只不过有时这歌声因了风的狂劲而洪亮,有时则因了风的温柔而浅吟低唱。这条街从西到东总共有五家店铺,它们是:来来录像厅、升天寿衣铺、迎迎旅社、便宜坊豆腐沙锅居和清爽理发店。除了寿衣铺的牌匾是白底黑字的外,其余几家的都是红底金字、或者是白底红字的。寿衣铺和豆腐沙锅居还挂了幌子,幌子的颜色一黑一红,不用说大家都知道吃的地方挂着的是红幌子。有时小磨盘透过疯人院的铁栅栏的空隙远远地望着这两个对比鲜明的幌子,觉得它们的脸一个像秦师傅所讲的李逵,一个则像关公。这几家店铺生意最好的要数旅社,因为有很多陪护的病人亲属住在那里,它的收费很便宜,一张板铺只付八块钱就可以。陪护者很少有长住的,一般是陪个一周两周,待病人安顿下来、能由医院护理的时候,他们也就走了。所以这里住的人以生面孔居多。他们面上的表情通常是忧戚的,全然不似那些他们所陪护的人——总是笑容满面的样子。
小磨盘不喜欢在八方街上转,因为这街在他眼里是单调的,缺乏光彩。他喜欢是的是四面街。四面街因为在疯人院的后身,很不起眼,极像一个做错了事而躲起来的孩子。这条街载的是清一色的柳树,柳树在风中也是唱歌,只不过不论风的来势如何,它发出的歌声都给人一种若有若无的缥缈之感。小磨盘很喜欢柳树垂下来的一条一条的柳丝,骄阳四射的日子,它会让人联想到一道道的雨丝,而给人平添了许多的凉爽和滋润;阴雨绵绵的时节,它又会让让人联想到随处飞舞的清爽的阳光。四面街的店铺不像八方街的那么显眼,但它们给人的印象却是温暖的。比如总是香气弥漫的烧饼铺,比如经营家常小菜的吉顺饭馆,比如摆满了锅碗瓢盆的杂贷铺,都给人一种亲切之感。在这些店铺的后面,是一片矮矮的青色泥屋,住着几十户的菜农。在这些泥屋中,最靠近四面街的一座泥屋是小磨盘最爱去的,它的大门上挂着一个“裁缝铺”的牌匾,是火二娘开的。对外它叫裁缝铺,可是这附近的人都管它叫做仙人铺。火二娘大约五十多岁了吧,她高而瘦,喜欢穿深颜色的衣服,爱喝酒,常常是两腮绯红的。她的头发只有几缕黑色的,绝大部分是白的了,她把这些稀薄的头发盘着个发髻,端端地坐在脑后,看上去就像个上供的小馒头,只不过因了那星星点点的黑头发,这小馒头看上去,仿佛落了灰尘。火二娘老伴已经去世了,她和儿孙住在一起。他们下地种田,而她在家忙她的活计。她的活儿主要有两项,一个是缝纫,她在这方面的手艺可以与城里的老裁缝相媲美,可惜这一带人烟稀少,家家又都比较穷,一年里每人至多添一件新衣,所以她这方面的活接的并不多。她的主要营生,其实是给人看病。她专看那些医院看不了的邪病。她家的屋子,有一间是专为看病的,里面摆满了各路神仙的塑角,有瓷制的,有木雕的,还有铜制的,看上去五彩斑谰的。这些神像被一格一格地供在南墙的木架上,在这木架的底端伸展出来一块椭圆形的木板,上面摆着一个有海碗那么大的铜香炉。香炉是三足支撑的,周围雕着一些莲花和曲曲弯弯的经文。这面木架常常是香烟缭绕的。在它的对面,也就是北墙那儿,竖着另一个木架,这里插着话多写着字的木牌位,据说是狐黄蛇虎等仙聚集的地方。狐指的狐狸,黄指的是黄氧狼,蛇和虎就不言自明了。在这个木架上,摆着大小小的酒杯,想来这一路的仙是爱喝酒的。有时木架上还会出现烧鸡、烤鱼等供品,那大都是病人亲属们为表示虔诚而供上去的。小磨盘曾不只一次地偷吃过那里的东西。这间屋子只有一个东窗,平时它老是拉着窗帘,信佛神仙们满心都是光明,不需要天光的照耀一样。
火二娘据说是出道的黄仙。她出道有七年了。七年前,她大病一场,牙齿全部掉光了,去了好多家医院,也查不出什么毛病。她只是觉得浑身没劲,胳膊和腿像面条一样软,看人时老是模模糊糊的。她说有只黄鼠狼一直站在她的肩头折磨她,让她替它出来看病,她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就应了下来。这一应,病果然就好了。据说她能看见磨人的小鬼,能看到一个人前世的冤孽,并且能帮人摆脱罪责。小磨盘就亲眼见过,有一个被送到疯人院的病人,他大吵大闹着,非说自己的脑袋熟透了,让人一定要把它摘下来不可。他在精神病院住了两个月,越住越重,他的家人万般无奈下求助于火二娘。火二娘烧了一炷香,盘腿坐在炕上,这时她的眼睛闭上了,浑身哆嗦着,她是过了阴了。等她大汗淋漓醒来的时候,就用一根针去扎那病人的人中,之后用红布写了一道符给那人缝在衣服口袋里随身带着,果然,三天之后,这患者像是做了一个长梦似的猛醒了,他不再说那些颠三倒四的话了。当然,这类病人只占极少数。但尽管如此,近些年似乎是形成了个惯例,凡是来疯人院就诊的人,都要被他的家人给领到火三娘这里过过目,万一患者侥幸得的是邪病呢!疯人院的医生也不避讳火二娘,有时他们下了精神病的诊断,而患者的家属人相信,他们就主动说,要不你们就上火二娘那里去看看,仿佛火二娘是个大筛子,只有被她筛得落下网的人,才能轮到医生去看。
火二娘因为一口牙都掉光了,所以镶了满口的白牙,这过于亮堂的白牙与她脸上的皱纹谐调。小磨盘不喜欢她的牙,所以火二娘说话时,他不看她的嘴。这老是给他一种说假话的感觉。
果然,小磨盘一进院子,就碰见了上午时看见的新来的疯子。她看上去不到二十的样子,眉清目秀,她被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给领着。见了小磨盘,她咧嘴笑了笑,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顺执刮了小磨盘的脸一下,说:“这小猫崽,皮子很嫩么,把他烀着吃了,一准不费柴火!”那男人大约是她父亲,他叹了上口气,吆喝她:“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扔到野地里,让狼把你吃了!”那姑娘果然被吓唬住了,她安静下来了,不过她在走出院子时又回头望了小磨盘一眼,小磨盘冲她伸了伸舌头。他很懊恼自己来晚了,没有看到火二娘给这姑娘看病的情景。从那男人无奈的表情看得出来,这姑娘得的不是邪病,看来疯人院又要多一副新面孔了。火二娘给人看病的那间屋子香气很浓。小磨盘上进屋,就被呛得咳嗽起来。窗帘如往常一样拉着,所以坐在炕上的火二娘像个黑树墩一样看不出个模样,给人阴气沉沉之感。小磨盘冲着那黑影说:“那个姑娘你看不了她,是么?”火二娘尖着声说“她得的不是那一路的病,你让我怎么给她看?”火二娘说话的腔调,是千变万化的,有时像少女一样的妖羞;有时又像八十老妪一样的沙哑。有时那声调是脉脉含情的,有时则像狼嗥一样刺耳。小磨盘溜到北墙的木架旁,打算寻点肉来吃,可他闻到的只是酒气,小磨盘很失望,打算着出去了。这时火二娘问他:“小磨盘,你上回说你妈又去给你报名上学了,报上了么?”小磨盘最讨厌别人提上学的事,所以他没有好气地连说了两句:“报上了,报上了!”火二娘说:“这学校也真行呀,你前两次那么闹人家,人家也没记恨,该收你还是收了。这回去呀,你可不能任性了,要不你妈还不愁死了。”
小磨盘没有好气地说:“我上不上学我妈愁什么,她怎么不愁愁自己的事呢。”说完,他拍了木架一下,心想你们这些神仙也不弄点好吃的东西给我,我才不让你们坐得那么安生呢。
火二娘的声音又变得苍凉了,她说:“你妈自己有啥可愁的?”
“还说没啥可愁的?”小磨盘的声调高了起来,他说:“人家都有老爷们儿,她没有,她就不知道着急?”
火二娘笑得在炕上晃来晃去的,她气喘吁吁地说:“你不在乎你妈给你找个后爸?要是有了后爸你这样不爱上学,他要揍你怎么办?”
“他是来管我妈的,他凭什么管我呀,又不是我来找他的?”小磨盘振振有辞地说。
火二娘平静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问:“人家都说灶房的秦师傅看上你妈了,你妈是不是嫌他岁数大,没答应他啊?”
“秦师傅算老爷们儿么?我看不算,老爷们儿都是护着老娘儿的,可他不,他护着自己,把好吃的都留给自己!”小磨盘很气愤地说着。
火二娘还要逗引小磨盘说些什么,可他在这个仙人铺子呆够了,就想出去了。临出门时,火二娘吆喝他:“小磨盘,锅台上有新蒸的地瓜,你自己拣个大的拿着吃吧。”
小磨盘就直奔灶台,果然见竹笸箩里有几个被蒸得红得发紫的红薯,就瞅准一个大的伸出手去,这一抓,笸萝上有一群苍蝇被惊扰得飞了起来,小磨盘就缩回了手,没了胃口,无精打采地走了。
小磨盘没有回疯人院,这是下午的时光了,疯子们一定都回病房了。他在四面街上闲逛着,这街上的人没有不认识小磨盘的,他们见了他都和他打招呼。烧饼铺的伙计刘满江一边倚着铺子的门柱剔牙,一边逗小磨盘说:“你要是喊我一声爸,我就赏你一个新出炉的烧饼!”
小磨盘垂头踢着一块石子走着,他不理刘满江,心想你是个因偷东西而蹲过监狱的人,我才不和你这个贼打招呼呢!
绕过了刘满江,又碰到了旅社的胖姑娘许美美,她正在门口晾刚洗完的被单。这一带的人都说许美美是只“野鸡”,小磨盘知道一个女人是“野鸡”是不地道的意思,所以就不爱和她说话。偏偏许美美喜欢小磨盘,她很殷勤地叫他:“小磨盘,我这里有椰子奶糖,你想不想吃啊,要是想吃的话,你就叫我一声妈!”
小磨盘瞟了许美美一眼,心想这些不是疯子的人怎么无耻,老想让人管他们叫爹娘,难道这样就能占了什么便宜么?小磨盘不吃她这一套,继续踢着石子走他的。后来他一脚踢斜了,石子进了杂货铺的门,好像这石子要买什么东西似的。就在石子飞进门的一瞬,门里的声音也传了出来,是十分暴躁的声音:“哪个小王八蛋这么缺德啊,敢往我的铺子扔石头子,爷爷我剁掉你的手!”说着,汪汇朴从店里气势汹汹地出来了。小磨盘想今天这铺子的生意一定不太好,否则,爱说笑话的汪汇朴的态度是不会这么激烈的。汪汇朴已经抬起了手,做出随时准备教训人的姿态,一见是小磨盘,他就落下胳膊,吐了口痰说:“你怎么往里面扔石子呢?”小磨盘打了下哈欠,他有气无力地说:“我踢在路上走着的,哪想到它自己就进了铺子呢?准是它要买什么东西的。”
汪汇朴冷笑了一声,说:“那石子要是买东西的话,一定是来买弹弓,让弹弓把它射出去,打到你的脑壳上,省得你这么踢它!”
小磨盘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笑得抽着身子,像团刺猬。汪汇朴说:“别笑了,你没看你身后的柳树叶子都笑害臊了,它们都背过脸去了!”
小磨盘止住了笑,他抬头望了望柳树,发现那些树叶果然都翻卷着身子,似是掩面害羞的样子,他对汪汇朴说:“我看明白了,它们这是让风给吹的!”
汪汇朴也笑了,他说:“挺聪明的嘛,怎么学校就不收你?”
“谁说学校不收我了,再过几天我就上学去了!”小磨盘气恼地说。他本来想在杂贷铺门前多玩一会儿,现在汪汇朴又提起了上学的事,令他很反感,他就噘着嘴走了。
小磨盘出了四面街,朝西北方的一条小路走支去。这时的风越来越大了,只见不远处田野里的庄稼一摇一摆的,风在它们身上尽情地打滚。阳光看着风儿玩的很开心,它就模仿着风的姿态,也在油绿的庄稼上打滚,小磨盘的眼前光影斑谰的。他走进一片萝卜地,躺倒在垄沟里,阳光就像小猫的爪子一样在温柔地抓他的脸,而风则像小猫的舌头在一下一下舔他,他舒服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