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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的舌头真是奇妙,它舔树叶的时候会使它们变了颜色。本来那叶子是绿的,秋风一旦伸出舌头多舔了它们几下,它们就失去了水分,眨眼间就变成黄色的了。八方街的很多棵杨树都被它给一下一下地舔黄了。黄透了的树叶经不起风的软磨硬泡,跟着轻飘飘的风就走了,全然不管它会把自己带到哪里去。相比之下,四面街的柳树倒是显得庄重得多。它的叶子虽然也有被舔黄了的,但是叶子的柔韧性很强,它们无论在风中怎样剧烈摇摆,就是不离开树。柳树就仿佛是一只老母鸡,而那些黄了的叶子都有是它孵出的可爱的鸡雏,它要一只不少地紧紧地把它们护卫在身下。小磨盘喜欢秋风阵阵的四面街,他觉得这时的它美得难以形容。所以他在上课的时候,眼睛虽然盯着黑板,可是心早已飞回了四面街,黑板上的数字或者汉字,在他眼里全都幻化成了金黄色的树叶。小磨盘看不见自己的心,但他觉得人的心是很神奇的,它长着翅膀,想去哪里就去啊里。
有天中午,小磨盘提着饭包向水果店起去,被莫老师给叫住了。亿似乎很关心地问他每天中午都哪里去吃饭?小磨盘如实相告。莫老师说:“老师家离学校很近,要不你去我家里吧。”小磨盘正愁没法摆脱老太婆,便一口答应了。莫老师家就在学校的北侧,五分钟就可以走到。那是一栋二层土楼,一共住着八户人家,莫老师家住在西侧底层,有一个小小院子。院子不太干净,堆满了各种杂物。小磨盘想莫老师不是太忙的话,就是个十足的懒蛋。进了屋子,首先看到的是灶房,灶台前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胖老头恶狠狠地望着他们。他的满脑袋找不到一根头发,胸前盖着一块灰布毯子。虽然与他隔着几步,小磨盘却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声,呼哧呼哧地,就好像他的嗓子里塞了什么东西。他见了莫老师就破口大骂:“你还算是当儿子的?都几点了,才回来!你上午不就两堂课么?上完了课你不回来,又去哪里不正经去了?”
灶台上有一个冒着热气的电饭锅,老头指着锅说:“天天中午都得让我这个当爹的给你做饭,你真是好意思吃啊,哼!我一个残废,还得为你服务!”
莫老师似乎并不介意父亲如何数落他,他将老头推到里屋,把小磨盘的饭盒取出来,让他随便坐,就到灶房弄饭去了。
那两间屋子是连在一起的,是个套房。外面的大约是莫老师住的,因为墙角立着一个米黄色的书柜,而且床单看上去也很干净。而用花布门帘隔开的里间的屋子看上去则很零乱,床头柜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窗前的晒衣绳上吊着形形色色的东西,有衣服、毛巾、背心裤衩,还有沾满了水珠的空塑料袋、两只一红一蓝的气球。靠近火墙的床很宽,床单皱巴巴的,上面摆着一个小笤帚和个用铁皮罐寸头盒做成的烟灰缸。床对面的矮桌上摆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机,而床角放着一副双拐。老头见小磨盘溜进了里屋,就哗哗地摇着轮椅进来了。他大声地斥责小磨盘:“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敢往我的屋子进啊,要是丢了东西,你赔得起吗?”老头气喘如牛地把轮椅摇到窗前,撩开身上的毯子,取了双拐,很麻利地架着拐站起起来。小磨盘这才看清楚,老头并不是全瘫,他只不过少了一条腿,另一条是好的。看来他坐轮椅,实在是有点小题大做。
小磨盘觉得这个总是怒气冲天的老头很可笑,就刺激他说:“我看你这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能偷什么?”他走过去拍了拍电视机,说:“你看现在谁家还看这么小的电视,那里现出的人肯定比蚂蚱还小,你能看清楚吗?”
老头沉默了半晌,他忽然咆哮着喊了起来:“莫迪,你给我进不来,听听这小东西说些什么?”
莫老师满面流汗地进来了,他很不耐烦地对老头说:“有人陪你说话,你还叫我干什么?”
“这小东西说了,这台电视机太小了,如今没有人看它了,你就不能孝敬孝敬你爹,把你攒着娶媳妇的钱拿出来,给我买台大的,也算你恩典我?你知道,就我这样子,活不上几年了,这世道,你要是有本事有钱,娶多少媳妇都能成,可是爹你是只有我一个!”老头振振有辞地说着。
莫老师没有理睬他爹的话,他只是说:“饭好了,快来吃吧。”
老头嘟嚷一句:“饭好了也不是你做的,老早我就把饭给焖上了。”
老头又坐回到轮椅子,哗啦哗啦地摇着去灶房了。小磨盘跟在他身后。莫老师已经支起了饭桌。他做了一锅土豆汤,炒了一盘鸡蛋,摆了一碟辣椒和一个敞开盖的豆腐乳罐子。小磨盘所带的饭,也已经被热过了,他们三人围在桌旁,吃起了午饭。老头坐在轮椅上,比桌子矮很多,小磨盘就感觉到他的那颗大头在桌面上晃来晃去的,有点鬼影的味道。莫老师让小磨盘喝点汤,不用光吃自已带的。小磨盘喜欢豆腐乳,他就夹出一一块放到饭盒里,老头见了就像被烫了似的嚎叫道:“可看是白吃了,夹那么大一块,噎死你得了!”他诅咒着,用筷子敲着桌子,这使小磨盘觉得他和水果店的老婆子一样的可恶。莫老师似乎很习惯了老头子脾气,他对小磨盘说:“你吃你的,别理他。”小磨盘就垂头吃他的,一任老头敲累了,他自觉无聊地竖起筷子,接着吃饭了。老头的饭量很大,他吃了满满一碗米饭和多半盘的鸡蛋,此外,他还喝了许多土豆汤。他埋怨儿子做的汤没有滋味,就跟洗脚水一样难喝。包后,莫老师收拾了碗筷,让小磨盘陪着老头说话,他自己倒在床上睡午觉了。
小磨盘跟着老头来到院子。老头嫌风太凉,让小磨盘取来毯子给他披上。他坐在轮椅里,小磨盘则从屋里搬出个板凳子坐在他的对面。
“你今年多大了?”老头问小磨盘。
“你看我有多大了?”小磨盘反问他。
老头擤了一把鼻涕,说:“瞅你这单薄劲儿,也就不到十岁吧。”
“我十二了,”小磨盘说:“你多大了?”
“二十加上九再加三十五,那就是我的岁数,你能把它给我算出来么?”老头卖着关子说。
小磨盘摇了摇头,老头就骂了他一句:“笨蛋!”骂完,他说自己塞了牙了,让小磨盘进屋到灶房碗柜的牙签盒里给他抽根牙签。小磨盘照办了。剔完牙,他又说渴了,小磨盘这回不客气了,他说老头:“你刚才喝了那么多的汤,怎么会渴呢?”老头见小盘不听支使,就把火气转移到太阳身上,骂阳光没有精神,冷冰冰的,非说昨晚太阳去逛了一夜的窑子,不然今天不会这么没精打采。小磨盘不懂“窑子”的含义,就问,老头说:“就是男女在一起不干正经事的地方!”小磨盘笑了,他说:“太阳在天上,它啊里去找那样的地方啊?”老头“嘿”了一声,说:“你以为天就是个干净地方了?我告诉你,月亮就是窑子,如果它不是窑子的话,它凭什么白天不出来,晚上就打扮得溜光水滑地出来了,它不就是为了勾引太阳么,这是明摆着的!”
小磨盘笑得几乎要跌倒了。老头倒是不以为然,他转换了话题,喋喋不休地说起了别的。似他一旦停了嘴,人家就不知道他还活着似的。老头告诉小磨盘,他的腿是九年前出车祸丢掉的。肇事的司机喝醉了酒,将傍晚散小的他给撞了。所以他最痛恨的就是造酒的人,因为酒是可以让人疯狂的东西。他说他还讨厌店,那里就是为酒鬼开的。他说他残废了以后,悟出了话多人生哲理,比如说亲人都是靠不住的,他老伴伺候了他三年之后,大约是挺不住了,有一天晚上她和老头拌了几句嘴,就喝农药自杀了。在老头看来,她这是在找借口故意撇下他,嫌他是个累赘。还有他的三个子女,都认为是他气死了他们的妈妈,对他十分仇恨。老头说这更是在找借口,因为他们谁也不想长久地负担他。他在大儿子家住时,天天吃不饱饭,儿媳妇做饭时老是故意把炊具弄得丁当响,有时还指鸡骂狗地损他。在女儿家中,老头称自己就是条看门的老狗,一天到晚的就自己在家,寂寞仍极了。女儿给他的饭基本就是烧饼、咸菜、茶鸡蛋,以及在超市买的廉价的过期饮料。他这样吃了足足有半年的时光。而女儿自己呢,她一天三顿都在外面吃,早晨时一家三口出去吃早点,中午时女儿女婿在各自的单位吃,外孙子则被他奶奶接回家去。晚上,女儿又去了婆婆家,一直到八九点钟才回家来。老头说他看明白了他们的心思,就是让他一个人在家干熬,让他耐不住寂寞早点死了。说着说着,老头有些哽咽了。他告诉小磨盘,就他这个教书的小儿子对他还有点情意,不管吃好吃坏,他顿顿都给他弄热乎饭吃。可是他发现近一年来小儿子也变了,不爱和他说话,而且经常给他脸色看。老头说这是因为他在这里碍眼,来相亲的姑娘一看他家里有个这样等着伺候的老爹,坐不上五分钟就走了。老头分析说,小儿子心里肯定巴望他早死,那样,他就可以像清理垃圾一样把他给扔出去了。他还对小磨盘说,儿子之所以叫他口午来家吃饭,根本不是心疼他的学生,而是心疼自己,他是想让小磨盘中午陪着老头说话解闷,他自己好安安稳稳地睡觉。老头愤愤不平地说:“现在的孩子,个个自私透顶!”
小磨盘找了一个老头说话停顿的间隙,问他:“你天天都这么能说么?”
老头很凄凉地说:“你才陪我说了一中午,也烦我了?”
小磨盘没有回答,他有些同情这个性情古怪的老头,在他看来,他自己完全可以摇着轮椅出去转转,去找那些也闲下来的老人聊天,譬如说水果店的老婆子,小磨盘觉得他们俩在一丐就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你能出门的,为什么不出去呢?”小磨盘问。
老头说:“我才不出去呢,别人一见我出去,谁都不看了,全都过来看我,好像我是一只猴子,谁都可以过来耍耍,我受不了。现在的人也真是坏,一看你残疾了,他们倒高兴了,没有一蹼遇情心,这还能叫社会主义国家的人么!”说着说着,老头又怒火填膺了,他的嘴唇颤动着,双手也哆嗦起来。小磨盘正想说点好听的给他,莫老师打着哈欠出来了,他对小磨盘说,快到上课的时候了,该去教室了。小磨盘就拿起饭盒包,告别了老头,跟着莫老师去学校。快到校园的时候,莫老师对小磨盘说:“你要是喜欢去水果店,还是去那里吧。不过要是你星期二和星期四能跟我回家,我会很高兴的。这我这两天下午有课。”
老头没有说错,莫老师让他去,不过是为了让他培老头说话的。他下午有课的时候要午休,所以就让小磨盘去做他这个当儿子该做的事。小磨盘觉得莫老师这是在跟他耍阴谋,把他当傻瓜看待,就如同他安排自己和程婷婷同桌一样。所以他毫不客气地对莫老师说:“我能不能去水果店,我支都交了钱了,我要是不去,就白瞎那钱了。”
莫老师没有说什么,小磨盘就飞快地朝教室跑去了。
小磨盘挨是另一个星期的事了。是谁揍了这可爱的小人呢?就是那个以欺风人为快乐的李亮。事情发生在最没诗意的地方,就是那个臭气熏天的厕所。有天小磨盘撤擅自溜走,没有去做课间操。他觉得好几百的学生排成行站在操场上同时做一种动作十分滑稽,要伸胳膊就都,要下蹲就都下蹲,这行为在他看来是荒唐的。小磨盘独自悄悄去了厕所,这里的厕所很静,他站在围墙旁,撩开裤子,哗哗地往墙上滋尿。他的尿水淋湿了一个谁画的上去的头像,这头像的嘴就显得大了,仿佛咧着嘴在哭。小磨盘有些于心不忍了,他转移了尿,让它去刺字,反正那些字他又不认识。他这样撒尿,就有几分玩的因素了。可异尿水不是自来水,它是有限的,所以小磨肋撒完了尿,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李亮是什么时候来到厕所的,小磨盘一点也没察觉,只是冷不被人给从背后拍了一下,把他吓得一激灵。回头一看,见是龇着一口牙的李亮正举着一根粗的蓝色铅笔向他示威。小磨盘认出那正是自己丢的那枝铅笔,他就上去抢。李亮身子一闪,把铅笔举得高高的,冰:“你还没叫我爷爷呢,快叫,不叫我就揍你!看你长得跟个小猫崽似的,两拳就得化你揍拉稀了!”小磨盘系好裤带,他骂李亮:“我要是叫你爷爷的话,我就不是小磨盘!”“你还敢嘴硬?”李亮冲上来,揪住小磨盘的领子,把他的头往上按,他过按边说:“爷爷,爷爷就把铅笔给你!”
小磨盘挣扎着,可他与李亮相比,实在是太弱小了,他很快就被按在地上了。他的嘴巾着地,那地臊烘烘的,难闻极了。
“还不叫爷爷呀,那爷爷我可就不客气了!”李亮骑在小磨盘身上,开始打他了,他打报的脸,也打也的屁胜败和肩膀,小磨盘觉得浑身疼得要散了架。他哭着骂李亮:“你是狗!是猪!是狼!”
李亮见课间操散了,有话多学生往厕所跑来,他就松了手,一把将小磨盘提起来,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铅笔撇进粪池里!李亮说:“你要是想要的话,就跳下去捞吧!”说完,他得胜似的要着口哨走了。小磨盘擦干了眼泪,他觉得身上冷得厉害,他想报复李亮,到于怎么个报复法,他暂时还想不出来。由于周身被愤怒和屈辱所笼罩着,小磨盘有些眩晕,这里的大地仿佛就是解冻的冰河,他站在上面,有一种要坠入冰冷的深渊的感觉。。八 .八方街的杨树时子基本都落了。那些黄色的叶子聚集在树下的阴沟里,层层叠叠的,远远一看,很像是农人晾的丰收了的玉米。四面街的柳树叶子也终是晚节不保,它们该落的也都落了。不过柳叶不全是黄色的,它们还有金红色的,看那种颜色的树叶,总让人觉得它们身上有什么喜事。这些黄的或红的树叶,又过了几天,就补充秋风雨给弄成深褐色的了,看上去就像一堆猪饲料似的。而大地也没有什么看头了,绿色悄然隐退,到处都是荒荒的景象。霜在清晨的大地和屋檐闪烁,天气越来越冷,这时连疯子们都明白,冬天就要来了。
小磨盘蹲在灶台前,狼吞虎咽地吃着刚出锅的包子,他已经三天没有上学了。秦师傅每每看他一眼,都要叹一口气,他会说:“你惹了这么大的祸,你妈都有要愁疯了,你倒是没心没肺地挺能吃!”
杨师傅也说:“你倒是跟我们说说,公安局的人都问了你些什么,你是怎样跟人家说的。回头还会有人来找你问话的,你得先寻思好了,说得对你有利些,不然人家让你妈赔十万八万的,那不等于砸她的骨头卖,要了她的命了!”
小磨盘却不吭声,他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跟他们说了,再重复纯属多余。他吃完包子,恹恹无力地站了起来,打算出去转转。一直没有数落他的王师傅见他要走,就拦住他说:“小磨盘,你又要找那些疯子去?我看那些疯子都没有你疯,他们谁把人往粪坑里推哇,只有你这信小厌世鬼能干出这种坏事吧!”
小磨盘不以为然,他至今不认为他对李亮的报复是错的,不过他没有想到他会死,这完全怪那个粪池。他想李亮要是有魂灵的话,就该找粪池算账去。
“都怪我给你买的那些粗铅笔,咳,不买就没有这个事了。”秦师傅已经不止一次地这样埋怨自己了。
杨师傅安慰秦师傅说:“这能怪你吗,你是一片好心,给他买铅笔,还不是为了让他好好上学?这全怪小磨盘自己,他丢了铅笔不告诉老师,挨了揍也不告诉老师,非要显自己,好像他有能耐解决似的。结果呢闯了个大祸!”
王师傅则很宿命地说:“咳,是灾躲不过,这是天意!”
小磨盘清楚地记得,那是四天前下第一节课的时候,他因为着了凉有些拉肚子,就抓着一团纸飞快地往厕所跑,那天下着小雨,地湿漉漉的,他被米滑得直趔趄。那天上厕所的人很多,男厕所的围前站着一排滋尿的男孩,小磨盘越过他们,急不可耐地进了厕所里面,见每一个粪坑前都蹲着人,其中就有李亮。这些解大手的人都龇牙咧嘴的,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小磨盘有些忍不住了,他佝偻着身子,抚着肚子,吆喝那些蹲着的人:“你们谁先快点啊,我要拉裤子里了!”他的话音才落,笑声就起来了,李亮笑得尤其响亮。他说:“我看谁敢给给这个小混蛋让地方?让他憋不住,让他拉在裤子里才好呢!”小磨盘呼吸急促,脸都憋青了。自从挨揍以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复李亮的事,可是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他想正好你把我那枝可爱的天蓝色粗笔扔进了粪池,我让你也滚到粪池里尝尝在那里呆着是个什么滋法味!小磨盘和走到李亮面前,俯身掀起横在便坑前的脱落小钉子的木板,李亮在上面摇晃了几下,末等他完全反应过来,小磨盘已经拼尽全力抽掉了木板,李亮失身跌进了粪池!只听“噗”——“地一声响,李亮把粪池的黄汤给溅得反射上来,使刚刚被小磨盘抽掉的那块木板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粪汤。李亮奋力地扑通了几下,骂着”小磨盘等我上去掐死你!“然而他终于没有上来。扑通声和他对小磨盘的诅咒声很快就湮灭了,这里的厕所围聚了许多人,小磨盘由于这一阵折腾,已经把屎屙在裤子里了。有人吆喝道:”他不见了!他被淹死了!“小磨盘却不相信,他想李亮不过是觉得名誉扫地,失却了威风,所以在悄悄地往上爬,他等了一会,仍末见李亮上来,觉得有些蹊跷,就控过头去望,粪池的中央显现着几个圆圆的气泡,它们就像死鱼的眼睛一样散发着呆滞的光。小磨盘心下一惊,难道李亮真的沉入粪坑里了吗?那个粪坑真的有那么深?不管他怎么想,李亮是千真万确地消失了。也许他认为自己错了,潜下去寻找他无端扔下去的粗铅笔?雨下得大了,已经有同学叫来了老师,李亮就像一块落入了水底的石头,再也没有露一下头。小磨盘有些害怕了,因为他只想教训一下李亮,并不想让他那么不负责任就死了,实在让他难以接受。
小磨盘回忆起来,在李亮有限的掐扎过程中,他始终没有喊一声“救命”。这让他抵消了对李亮的隐隐的同情。他认为他活该遭遇到如此下场。你不是有本事么?最后你的本事还没有那个看上去波澜不起的粪池厉害!
菊师傅进城去探望李亮的父母去了。这个事发生以后,她慌得一直都喘不匀气,晚上基本是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漆黑的棚顶,偶尔睡着了一会儿,又立刻被自己的惊叫声给吓醒。她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小磨盘的床边站上半晌,无限忧臧地看着儿子,生怕他会在夜里被人给抓走。尽管别人都有安慰她,小磨磨盘是个小孩子,不够判罪的,再说那是个意外,小磨盘在学校,学校就应该是他的监护人,过错完全应该由校方承担,让她不必为此多虑,她还是固执地认为小磨盘是犯了杀人罪,早晚要被拉出去枪毙。她的过度担心使她走起路来更加的发飘,无声无息。而且,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经验,说是一个人如果确认为是精神病的话,那坏分子就不会负任何责任。于是她去求疯人院的医生,让他们给小磨盘好好诊断一下,她儿子肯定是个疯子。以往她是多么忌讳谁把小磨盘和疯子联系到一起哇。医生只能对她抱以同情的目光,说他们不能做违背医德的事。他们还提醒她说,如果小盘真的被认定精神有问题的话,他就永远别想再去上学了。菊师傅就会打着哆嗦说:“上学有什么好,如果不是大伙撵着他上学,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
昨天,有个粗通法律的人给菊师傅出主意,说是只要她把死者的家长维护好了,做通他们的工作,他们不起诉小磨盘的话,作为他的第一监护人,她就不需要负担任何形式的赔偿。相反,她也可以起诉学校,因为学校的厕所不具备安全性,本身就是对学生权益的一种侵害,便坑上的踏板已经活动了,为什么没有人及时给维修好?还有,那粪坑那么深,积了那么多的粪汤,为什么不尽早把它掏了?而且,菊师傅可以说发生这样的事情后,她儿子的精神受了刺激,应该考虑相应的精神赔偿问题。菊师傅对法律一窍不通,她想李亮毕竟是被小磨盘掀下粪池的,如果他能安然无恙,而她又不用赔偿很多钱的话,那就是上天的恩赐了。她坚定不移地认定儿子有罪,别人的话不过是在安慰她而已。所以秦师傅帮她请了一个人带她进城去看望李亮的父母的时候,她悄悄地把家里的一万多块的存款也带上了,想着私下做个交易。她还特意把衣服的扣子重新钉了一遍,以防李亮的妈妈激动时会上来撕扯扣子,她觉得自己代儿子受过是应该的,问题是最好不要被人把衣服扯烂了,那样脸面上不好看。
小磨盘听了师傅们的话,没有到外面去,不过他厌倦了他们老是谈论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他偎着温暖的灶台,呼呼睡着了。到了中午,师傅们因为少了一个人手、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就没有人盯着他了,小磨盘顺理成章地溜了出来。他没有到小花园去,今天他不想见他的那些疯子朋友。他出了疯人院,从八方街向四面街走去。天半阴半睛着,太阳忽而从云里闪出来,忽而又缩回了头。小磨盘见杨树脱尽了叶子,光秃秃的,了无生气。行驶的风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一样四处游荡,逮着什么就咬上一口,把堆积的树叶咬得摇摇摆摆,将店铺高高吊着的幌子咬得直发抖。小磨盘不愿意碰见熟人,他不想跟谁说话,好在他走过了八方街。一个人影都末见,也许是秋风使他们生意清冷的同时,也掳走了他们在户外浏览风景的热情。他走到四面街的时候很想到火二娘的仙人铺子去看看那些神像还在不在,因为秦师傅前几日对他说,城里来清理了火二娘的铺子,说她是搞封建迷信活动。可他怕火二娘问起他再度失学的事,就不想去了。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烧饼铺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个尖嘴猴腮的伙计刘满红。他显然知道了小磨盘惹的祸,老远就吆喝他:“咳,小磨盘,进屋来吧,有新出炉的烧饼,白白让你吃,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把人给推到粪坑里的,你这个英雄啊!”小磨盘没有理睬他,他朝荒凉的庄稼地走去。他想那里如今没有收获的人了,有的只能是枯草、吟吟的秋虫和翻飞的麻雀,而这些东西都不会揭他的疮疤的。
小磨盘择了一片蒿草坐下来。有一股植物老了的乞味直冲他的鼻息。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呢?粗粗地闻,只沉出一股干涩的、微苦的气味,可仔细再一琢磨,又透着一种浆果熟透了的香,总之是一种让人情感复杂的气息。天越来越阴沉了,蒿草忽左忽右地摇摆,很像一群涉世不深的孩子的稚嫩而又有朝气的舞蹈。小磨盘想着自己上学的又一次失败,想到他又没有上到下雪的季节,忽然觉得万分地伤感。他不认为自己让李亮掉进粪池有什么过错,因为没有人认为他所喜爱的铅笔被活活地抛进粪池是个过错,在他眼里,铅笔和李亮的地位是同等的,他们都是有生命的,只不过没有人承认铅笔也有呼吸而已。他惟一觉得对不起的就是妈妈,因为她慌张得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早晨她走的时候,大约口渴得厉害,她双手捧起杯子,想喝点水,可她连这点力气都有没有了,杯子脱手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她大约觉得这征兆不吉祥,就扑簌簌地落下了眼泪。想到妈妈的泪水,小磨盘也落泪了。他的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蒿草不再是棵棵直立的了,它们连成了一片,就像一片浊黄的水流漫过他的眼前,使他觉得天地已经昏暗得无边无际。
菊师傅从城里回来时天已经开始落雨了。她的心情明朗了许多。李亮的爸爸,就是那个曾因为不让儿子上学而被告上了法庭的修鞋匠,他听了菊师傅所讲的家庭遭遇后,对这个气息微弱的不幸的女人分外同情,他没有要菊师傅的一分钱,而且说李亮早早晚晚都要出事的,他太霸道了。修鞋匠的老婆是个十分听丈夫话的女人,她见丈夫不追究这个可怜的女人,也就敛声屏气地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一再向菊师傅表示,他们只会追究学校在此事上的过错,不会伤害小磨盘的,让她不要担心。菊师傅回到疯人院时,脸上就挂了一缕摆脱了灾难的喜悦。灶房的师傅听出她的脚步声就明白事情解决得很顺利,菊师傅把李亮曾把父亲告上了法庭的事情也一五一十学给三位师傅。秦师傅总结说:“咳,照我看一个学校就不能有两个名人!”
他们光顾了高兴,完全把小磨盘给忘记了。直到天黑了,雨止息了,天边现出了一片嫣红的晚霞,菊师傅站到院子里去看晚霞,这才猛然想起还没有看见小磨盘,连忙喊出师傅们帮她去寻找。
此时的小磨盘,已经被雨淋得浑身精湿精湿的,他蹒跚着从野地走回疯人院,看上去就像一个老人。他进了院子,朝小花园走去。园丁师傅正在把花坛已经枯萎了的花连根拔起,小磨盘站在一旁,怀着哀悼之情看着。突然,老师傅发现有一个瓶子从士里探出了脸来,那是一个褐色小花瓶,他抠出它来,骂了一句什么,随手把药瓶撇了。这药瓶正落在小磨盘脚下,它立刻就碎了。小磨盘发现有一个白色的纸条从中跳了出来,它就像破壳而出的鸡雏一样在晚风中晃着可爱的小脑袋。小磨盘连忙把它从玻璃的碎片中抽了出来,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一条长长的火车线,火车线的这头是一个举着一封信的小男孩,而另一端则是一行工工整整的字,可惜这行字小磨盘只认得一个“门”字,他陡然明白了,这就是张唠叨走前留下的地址!那一瞬间,小磨盘觉得浑身滚过一阵暖流,他本不打算再进学校的,但他想,就算为了认识纸条上的这些字,他也应该继续上学啊。只是他不知道还有哪一所学校敢收他。小磨盘充满深情地望着纸条时,听见了妈妈召唤他的声音。那纸条上的汉字,被晚霞映得格外鲜润。它们就仿佛是一只只五彩斑谰的小鸟,把湿淋淋的他当成一棵茁壮的小树,对他唱着快乐的歌。